“嘀嘀。”
大柴走在路上的时候,嘴里常常发出汽车鸣笛的声音,配合着转动方向盘的动作。他正在开一辆车。你若跟他说句话,他还会发出“呲”的刹车声,下车跟你打个招呼。
大柴本名王大柴,是我们社区里一个人尽皆知的精神病。
大柴的病遗传自他爹,据说他爹在世时举止就很奇怪。大柴四岁时,他爹撒手西去,留下他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瘫痪在床,他吃着百家饭长大。
大柴平日里与常人无异,说他脑子不正常,是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自己是个司机,还有一辆凭空幻想出来的汽车。
第一次见到大柴是在我们家,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奶奶是辖区妇女主任,很受人尊敬。大柴有空就到我家闲坐,和奶奶寒暄一阵。
“再闹腾就让大柴把你拉走!”我们那一带父母训斥不听话的小孩时总会说这句话。每每哭鼻子的时候我妈这么一吓唬,我立马就收了声儿,任由鼻涕泡儿炸开也不敢擦。大柴到我们家的时候,我躲进里屋从门缝偷偷看他,等他走了才敢出来。
每次到我家门口,他总是伸出右手在身旁的空气中划拉一下,做一个向上提升的动作,嘴里发出“吱儿”的一声,大概是拉好了手刹。然后打开他的“车门”,向外跨出一步,算是下了车。等到要离开的时候,他会拉开“车门”一步跨进去,然后松“手刹”,双手打着“方向盘”离开。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一伙小兔崽子变得胆大起来,放学路上只要看到他慢吞吞地“开车”,便会调侃他,还给他起了个外号——柴可夫斯基。
“柴可夫斯基,今天又开的什么车?”
我们不敢近他的身,只远远地冲他吐舌头做鬼脸,时不时吐个口水。更过分的,还会模仿他开车的样子,嘴里学着开关车门或摁喇叭的声音。被激怒的大柴龇牙咧嘴,捡起脚边的石头朝我们扔。我不幸被石头砸中过一次,头上砸出个大包,乌黑锃亮的。
我顶着大包回家跟奶奶哭诉,奶奶牵着我的手找上门,大柴正在烧锅做饭,奶奶叉腰站在门口。
“大柴,你为啥要用石头砸我们家小子!”
大柴探出脑袋,一看是我奶奶,赶紧跑出来,挠着头冲我奶奶傻笑。
“嘿嘿,魏姨,我不认识你家小子,怪我怪我,以后认准了,肯定不砸他。”
既然他已表态,奶奶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他是个精神病,能讲理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事儿也就这么了了。从那以后大柴果然再也没拿石头砸我——如果我身边有其他孩子,他会把石头扔得离我远点。
奶奶警告我不要去得罪他,脑子有问题的人真把我弄出个好歹也没地方说理。我不再喊他“柴可夫斯基”,算是礼尚往来,相安无事。
大柴总是跟人炫耀今天又开了什么车,“车”成了他的代步工具。社区有谁需要临时捎个信儿,只要给他递上一支烟,他就美滋滋地开着他的“车”帮人带信,不管路途多远。
上高中后,离家远了,我没再见过大柴。后来上大学,毕业,在外面工作,他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今年调动工作回到家乡后,我又一次遇见他。依旧是在我家里,他把“车”停在我家门口,煞有介事地拉上手刹,打开车门横侧一步下来,满面堆笑地走进门来。
“哟,柴师傅,今儿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熟练地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了一支给他。大柴把烟叼在嘴上,我摁下打火机凑上去,他用双手蒙住火,点燃了香烟。
“好久不见,你小子都长这么高了!”
大柴一边说一边比划。他手放在腰部往上一点的位置,似乎在告诉我当年我只有那么高。
“人都是要长的嘛,您这些年倒是老样子,还是这么精神劲儿。”
我给自己也点上一支烟,吐出几个圈圈。
“怎么着,今儿个又开的什么车?”往空空如也的院子里望了望,我假装打量起他的“车”来。
“今天开的沃尔沃,大客车,怎么样,还可以吧。”
大柴一脸得意,眼睛发光。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眼睛里的确有一辆气派的沃尔沃大客车。
“得劲儿!注意安全哦。”
“那是,我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了,你见我出过事儿吗?”
寒暄几句后,奶奶在屋子里叫他。他冲我一笑,钻进里屋跟奶奶唠嗑去了。
我踱步到院子里,深秋时节,飘落的树叶铺了一地。我突发奇想,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打开那扇看不见的车门,跨到那个未知的空间,松下手刹,摁了几下喇叭,嘴里发出“嘟嘟”两声。
“诶,快下来!”
我正在自娱自乐,大柴从屋里冲了出来,把我拉到一边,然后回到“主驾驶位”,熄火,拉手刹。
“小子,这车你玩不转。”大柴下车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记住,可别再动我的车。”转身他又回到里屋,剩下我一个人在原地发愣。
那里真的停着一辆车吗?
大柴走时,我站在院子里,他嘴里发动了车,我冲他摆摆手,他回我一个笑容,然后舞着方向盘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