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午后摘花生时突发昏厥。我收拾好行李,打点好工作所需的文档资料,订了飞往河南的机票,匆忙踏上回家的路。

我的老家在南阳一个边远小镇。到达机场时已是凌晨一点,我只得让好朋友先接我到漯河,第二天一早再坐去南召的唯一一趟大巴赶回家。

大巴在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我的思绪起起伏伏。车窗外,白杨树和丘陵一闪而过,那个日夜牵挂的身影逐渐变得充盈和饱满。

母亲的名字叫郭思琪,这几个字我至今拿不准,只能根据她的发音辨清。她的出生日期是1944年4月7日,但她“四”、“十”发音不分,也可能是十月初七。籍贯四川,同样是根据她的口音判断。

是的,这些基本信息含糊不清,但不影响她成为我的母亲——她是重庆一起特大拐卖案的受害人之一。是父亲在婚姻受挫后,花六百块钱买回来的。

听长辈们说,身材矮小的母亲被拐到村子时,沉默寡言,长着一张西南山区普通妇女的面容。除了做木匠的父亲,同村另一个单身汉也想买走她。

母亲无法选择她的人生。人贩子问她愿意跟谁,她将视线从自己的布鞋上移开,看了看不苟言笑的父亲,移出脚步,从破布鞋里顶出大拇指示意。

父亲从内衣兜里掏出钞票,上前拉走她,如同牵着一头买来的牲口。后来母亲常常说,第一眼看到的男人是跟自己有缘的,就像婴儿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一样。

到我们家时,母亲已经是第三次被买卖,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她一直在尝试出逃,接着被抓,遭受毒打。

我是抱养来的孩子。父亲说,母亲郁郁寡欢的眼睛在见到我时才多出一点光。考虑到她的生活能力有障碍,祖母在我三岁之前都不准她碰我。

在那三年里,她到处收集哺乳期妇女的乳汁和用蚕茧换来的牛奶,灌养我成长。我却恩将仇报,跟村里其他小孩一样称呼她为“蛮子”,嘲笑她被镰刀砍断而曲折蜿蜒的左手食指,跟祖母一起对她大声吆喝,随意使唤。

父亲虽然脾气粗暴了些,但是温实敦厚。渐渐地,他顾及到夫妻之情,呵斥我的顽劣不羁,并要求祖母把我交予母亲抚养。

四岁那年冬天,村子里天寒地冻,河水结冰。祖母像往常一样吩咐母亲去河边洗衣,并尝试着让她照看我。

那是我记忆画壁上的第一幅画卷。她那天异常开心,用一大块石头将结实的冰面凿出一个洞,河水涔涔地冒出来,慢慢浸湿厚衣服和她通红的双手。她一边洗衣一边冲着我笑,表情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

我不懂她的意思,把肥皂水吹成泡泡,吹到她脸上,还在冰面上活蹦乱跳。用棒槌敲击着冰面,冰花四溅,冲她耀武扬威地挑衅。她还没来得及回击我,就惊慌地看到一道冰痕在我脚下划过。“咔嚓”一声,冰面破裂。冷冰的河水灌进我的棉衣裤,我身体下坠,掉进了冰窟窿里。

邻居们听到我的呼喊声后将我救起,并抱我到家里烘烤。祖母因为这事火冒三丈,数落了母亲好半天,我在旁边添油加醋,并指责她居心叵测,有意将我推下水。祖母不由分说掌掴了她,鲜红的巴掌印落在她挂满泪花的脸上。我在一旁窃喜。

大概是她本性使然,她对我的诬赖没有半点申辩。

后来我开始念书,有一次因为没有零用钱,偷走父亲上衣口袋里的十元钱,藏进了自己的布鞋里。父亲发现钱不见了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来打我,我倔强地不肯承认,躲在母亲背后痛哭流涕,还为自己狡辩。

母亲神情淡然地转过身,将我拉到她跟前,脱掉我的鞋子,把那皱巴巴的十元钱伸展出来递给父亲,还振振有词地说:“钱是我偷给孩子的。孩子大了需要用钱,你为什么对她这么严苛。”父亲一时语塞,赤红着脸,目瞪口呆地盯着母亲,随即摸了摸我的头,不再追究。

从那以后,我开始觉察到我们家庭关系的微妙变化。我喜欢这个用她的方式疼爱我的母亲,开始帮她洗衣做饭,打扫房间,喂养牲口,田间农作,还会对她嘘寒问暖。而她和父亲办了结婚证,正式在我们家里安顿下来,起早落夜,从此再无他心。这个支离破碎的家终于变得完整坚固。

生活完全独立后,我决定每年至少带母亲去旅行一次。

第一年去了我们的小县城。母亲听到我要带她去南召,顺口说出几个远房亲戚的名字,说去的话一定要探望人家,还要带上一包果子。带果子是父亲在世时探望亲戚的惯用方式,母亲牢记在心,接人待物丝毫不敢怠慢。

她不知道,那些亲戚从父亲过世后就不再有频繁来往了。我嘴上应和她,心里却盘算着带她去洗浴中心蒸桑拿,冲个淋浴,按个足底。

拖着她走到洗浴中心门口,她止步不前。我问她是不是不喜欢这种地方,她抖了一下嘴唇,表情为难地看着我说:“娃娃,这种地方还有男人,我们女娃娃怎么好去?”

我笑着对她解释说,没关系,男女分开的,你想多了。

她又问,那这么多人泡澡,什么时候才能轮到咱们。

她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想象中的洗澡不是淋浴,而是泡澡。常年劳作的人们洗澡的机会很少,基本都在大年三十的前几天。一洗就是大半日,泡在木桶里,把身上的灰垢全都泡开,然后搓背,再涂上肥皂冲洗。

我立刻领会她的意思,带着她开了一间带浴缸的酒店。给她放好消毒液和温水,示意她脱下衣服躺进去。她一脸羞赧,不好意思在我面前袒露身体。我只好把她的衣服扯下来,扶着她躺好,然后散开她的头发,准备帮她打湿发丝。

她意识到我会帮她搓澡,拉住我在她头顶上的手,面露难色地说:“娃娃儿,你也进来,这里面很暖和。”

我推诿说:“你先来,冬天水冷得快。两个人洗,我怕你感冒。我等下冲一下就好了。”

她便不再拘谨,在水里使劲搓着自己的大腿和颈部,浴缸里的水变得浑浊起来。我把浴盐铺在她的肩颈上,老太太的肌肤在我的手里立刻变得光滑。看着她日渐憔悴的面容,我心中一阵生疼。

我又想起那个冬日,在冰面上满身肥皂泡的我们,情形是如此相似。岁月去除我们之间的罅隙,冰释前嫌,现在又来催老我的母亲。

第二年带她去了南阳,春和日丽,终于完成了我最初的心愿——带她泡一次温泉。她穿着大号女式泳衣,在鱼疗池里跟鱼聊天,嘴里念念有词。我凑近才听见原来她担心自己会踩到小鱼,在祈求它们的宽恕。

她看见我在蓝色的游泳池里仰泳,就沿着游泳池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一睁眼,她那张惊恐担忧的脸让我呛到一大口水。她还浑然不觉地安抚我:“娃娃儿,你游不好的,不要去了。你小时候,村里头好多小孩都是在水里淹死的。”

她这么一声警示,马上招来不少游客的侧目。我赶紧大声附和道:“是啊,没错,每年都有呢。淹死的还都是会水的。”

我照着她的意思上了岸,她一脸欣然,似乎只需要得到我的认同就够了。旁人的嘲弄和喧哗,跟她并无多大关系。

第三年带她去了重庆。根据她的口音判断,她的老家在“云仓县”,普通话发音应该是“荣昌县”。我提前拟定好了线路,想带她找寻一些遗失掉的记忆。

没想到,她一听说我要带她去的是重庆,面如土色。我安慰说,只是带你走一走,不是要送你回去。你是我妈啊,我怎么能狠心送走我妈。她将信将疑地跟着我上了火车,一路上盯着窗外陌生的景色沉默不语。

我握了握她的手,再次安慰她:“你看,我都买了咱们回来的票,这是你的,这是我的。我们还要一起回来的。”她看了看车票,这才安心躺下来睡觉。那一晚她蜷着身子,保持着惯有的睡姿,一直睡到了天明。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她不在床铺上,推开车厢门大声喊叫。我的叫声吵醒了不少熟睡的人,一位列车员走过来制止我说:“你家那位老太太在洗手间呢,她进厕所不知道关门,我看见她了。”

我拔腿冲进洗手间,看见蹲在马桶上的她一脸错愕。

“咦,这地方上茅斯(厕所)还都能看见啊。”

我闪过身,帮她掩好门,捏住鼻子,破涕为笑。

“我说妈啊,我就知道你不会上厕所的,你怎么就不叫醒我呢。”

“你都一夜没睡,我叫你干啥。”

“你怎么知道?”

“你的手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你四岁时我就记得你的手,睡着后是不会动的。”

我鼻子一酸,拿开捏着鼻子的手,抽出卫生纸递给她。

原计划在重庆逗留四日。我征询了母亲的意见,她执意不要回到荣昌。说怕见到以前的儿女,怕碰到村子里的熟人,怕他们再抢她回去。

时隔四十余年,物换星移,世事变迁。姑且不说能不能见到母亲原先的家人,能不能找到她的详细住址都是个问题。

听母亲说,那里地处山区,一贫如洗,卖妻卖女是普遍现象。外公早逝,外婆去世时,她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跑到屋里喊外婆吃饭,喊几声不应,凑近一摸,才发觉她已经全身冰冷,早就断了气。

这之后,她被舅舅卖掉,生育了一男一女后,又被第一个丈夫卖掉。

关于母亲的过去,我尝试问过她,但她极少透露,后来干脆闭口不谈,我便不再触及她的伤痛。后来她再嫁,我每次回家都会带她把蓬乱苍白的头发染黑。

重庆之行的第三天,好朋友们相约和我见面。白天跟旅行团太多奔波,我嘱咐母亲单独留在酒店等我,还把她托付给一对同行的老夫妇。请求他们带她一起吃晚饭,再把她送回房间,帮她开下房门。那对老夫妇人很和善,爽快应允了。

我的朋友们听说我母亲来了,执意要来看望,说长辈远道而来,哪有不拜访的道理。我拗不过他们,一行人赶到酒店。唤醒母亲后,我告诉她有人来看她,要是困了就不要出去,外面刚下过雨,露水也很重。

母亲一听,二话不说,翻身起床,洗了把脸,穿戴整齐,喜气洋洋地要随我出去。

她刚走到众人跟前,就抓住我一个朋友的手寒暄:“这么晚了,你们还跑起来咯,麻烦你们喽!”朋友的女友一脸尴尬,显然被母亲的举动吓了一跳。好在大家并不多心,也急忙喜笑相迎,同她聊天。

山城夜色静谧,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三点。我几次催促母亲回去睡觉,她不肯,只是默默作陪,对我们提出的每个话题都表示出好奇,偶尔插上一两句话。

那一晚睡前,母亲偷偷告诉我,我出门后她就在酒店洗了澡,身上没有味道。“没有给你丢人吧。”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冲到卫生间一看,积了满满一地的水,地漏盖子没有打开,冷水水龙头也还开着。

“妈,你不会使用热水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再洗吗?!这初春的天气你用冷水洗澡,要是生病了谁伺候你啊!”我又恨又气。

“不碍事,我都在被窝里暖热了。”她把自己裹起来,可怜兮兮地望着我。

我掀开被子钻进她的怀里,果真暖暖的,心里却一阵酸楚,对她的隐衷心疼得要命。

起身打开包,里面是我晚上在夜市上淘来的几件衣服。杏色菱形图案的衬衫,蓝底白蝴蝶的灯芯绒裤子,都是淘给她的。她喜欢穿五颜六色的衣服,那是粗茶淡饭外的调剂。

之后,我辗转到了上海,工作原因让我一再推迟和母亲的旅行。她不止一次地让别人传话问我:“是不是诓我啊,天都凉了,你也去上海了,怎么越走越远呢。”

我每次都会安慰她,会的,会的,天凉一点,我们就去。

“你最想去哪?国内随便挑,现在我可以带你坐飞机。”

“我就想去你住的地方瞧一瞧,坐不坐飞机都行。”她脱口而出。

可这一次,我还没来得及带她出去,她便卧倒在床。

那几日一直守在她身边,心中充盈饱满。我明白世事无常,唯有与她为伴,我才能如此幸福。

我夜晚写字,她支撑着力气不去睡,在我旁边念叨着邻里乡间鸡毛蒜皮的事。我索性关了电脑,侧卧在她身旁哄她入眠。小时候她的絮叨是我的催眠曲,现在却能把她自己催眠。

医生说她很快就能出院,特别是看到我回来后,她的病情明显好转。“老人啊,孩子才是最大的心病”。

突然想起母亲刚改嫁那一年的春节,亲戚们劝我不要去母亲家过年。

他们众口一词劝阻我,说她是改嫁的人了,提醒我别忘了自己姓什么。我回应说,我姓什么不要紧,她是我母亲。

有她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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