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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不大,年头却长。两条省道,一东西,一南北,交汇出小镇的中心。来小镇上的外地人,大多找两个人,一个是镇南的水果大王刚子,一个是镇北的裁缝张。

外地人肯到无名小镇做旗袍,可见裁缝张的手艺了得。小镇上的女人近水楼台,穿旗袍的就多一些。春末夏初至秋深,女人们乐此不疲。尤其那些好身段的女人,几乎把旗袍当作自己的招牌。得了空闲,就纷纷着旗袍亮相。外地人来小镇做很多生意:运水果、拉河沙、收木材、贩猪牛羊等等。做完了生意,还愿意在小镇上的小旅馆留恋几日,眼睛盯着穿旗袍的女人不放。穿旗袍的女人们无形中主宰了小镇的经济往来。

但刚子的女人不穿旗袍。女人是上海人,上海女人管自己叫“阿拉”,管别人叫“侬”。胸脯翘得摁不住,到腰那儿又猛地细下去,把肉转移到臀上。说话快得听不清,软得拿不住。在冷库里干活的男人就骂:狗日的刚子。然后把苹果箱摔得满地打滚。

女人不问冷库上的事。闲了,就捧了茶杯躲太阳,看工人干活,跑到选苹果的女人堆里拉呱。尽管没人听懂她。女人一个最爱,就在衣服上,春夏秋三季,清晨中午下午换的那叫一个勤,时间长了,干活的男人女人给她一个外号:三换。在刚子面前也喊,刚子不恼,很受用地笑一笑。时间长了,女人也明白,也不恼,反而转几个身,双手捧了屁股,嗤嗤地笑着说:“阿拉就是这儿太肥了。”女人不喜欢自己屁股上太多的肉。

包装苹果的女人们却对女人换来换去的服装不以为然,撇一撇嘴:“臭摆,还是裁缝张的旗袍养女人。”旁边就有人拿苹果打说话的人。

女人听到这话,两眼亮晶晶的。

女人不是不想穿旗袍。是刚子不让。女人觉得委屈。女人看到店门口穿了旗袍的其它女人,悠闲地舒展着身子东张西望,或者拿了一块上好的绸子,去找裁缝,女人就叹口气,呆上半天,端了茶杯怨一句:衰刚子。

女人渐渐知道了街北那儿的裁缝,姓张,手艺精绝。女人心里就痒痒的不行。跟刚子说,却孬好不答应。夜里,翻来覆去地缠刚子。刚子爱极了女人,缠得没法,狠叹一口气,幽幽地说:“那原是我们家的手艺,缘自一代名流宋美龄的大裁缝,是我爷爷苦熬三年学来的。我父亲希望我继承下去,却又半路收了一个徒弟,就是这个裁缝张。他说裁缝张对女人感觉更准确。”刚子长叹一声。“后来我自残一指,另谋生计。我也能做出好旗袍,我喜欢用黑色的丝绒。做旗袍这手艺得有好女人养着。”刚子看着半截断指,目光有些呆滞。

刚子看着自己的女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不要去招惹他,我不想再和他有什么过节。”女人不再言语,只把一个温软的身子迎上去,心里却拧了一股绳。

乘刚子走深圳送苹果,女人迈着小碎步就去了。

几间平房,院落不大,收拾得很干净。屋檐下几株月季怒放,飞舞着几只蜜蜂。左侧三间偏房,玻璃为墙,长纱垂地。门框左右石刻一副对联:任尔东西南北客,此事不关风与月。进得房来,三十几个平方的样子。中间是操作台,北面靠墙是做好的各种旗袍,如意襟、斜襟、双襟;高领、低领、无领;丝绒的,真丝的,织锦的;樱桃红、蟹青、海蓝、杏黄、烟紫等,色彩不一。每一身旗袍宛如一个妖冶的女人。女人看了心里更痒。

“做旗袍么?”音若金属,尾音若钩。女人的心像给热手捂了一下。身矮体胖,浓眉大眼。让女人感慨万分的是,男人却有一双好手,手掌阔大,五指修长,饱满细腻,此刻正悠闲地握一把软尺。女人有些慌乱。

女人很快选中了一块小花、素格、细条的丝绸料子。

裁缝知道他是刚子的女人,动作有些犹豫。裁缝张的软尺比常见的略厚,金黄色,软硬适度。量到乳房、臀部这几个突出的地方,略微一紧,一松,女人心里一紧,一松,舒服得不好说。裁缝一双手鱼一样在女人身上游走,颈项、手臂、胸、小腰、臀,一路下来,却并不记在纸上。结束的时候,擦一把细汗,小声地说一句:“旗袍将是另一个你。”女人心里颤悠一下,身上出一层细汗。

这时,女人似乎听到一声叹息,回头看时却没人。

正要出院门,女人感觉有人盯她。回头看时,正屋门口站了一个女人,清秀端庄,宛若旧时的大家闺秀,眼神却飘移不定。女人对她一笑,心里就奇怪:她怎么不穿旗袍呢?

七天以后,女人刚穿上新做的旗袍,刚子回来了。

女人分明看到刚子的眼猛地一亮。其实刚子最初喜欢上她,也是因为那次她穿了旗袍。刚子的眼却没亮多久,一张脸就变黑了。刚子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刚子一夜未回。

女人细声细气地哭了一夜。

天刚放亮,有人跑来告诉女人,刚子给带走了。刚子剁掉了裁缝张的两根手指。

在看守所里,刚子还黑着脸,却有几分安详。

“刚子,侬啥事体嘛?”女人依然期期艾艾。

“别去招惹那个裁缝,好不好?”刚子一脸的泪。

在看守所门口,女人遇到了裁缝家的那个女人。

“我来看看刚子。”她好看的一笑。

女人意外地看到,她穿了一件黑色的丝绒旗袍。

女人点线分明,华贵而典雅。

八爷的倔闻名八百里秦川。分地分牛那年,儿子只说了声想去做点儿生意,八爷当天与儿子分了家,谁劝都没用。近几年儿子弃农办厂当了厂长,成了乡官县爷也敬的财神,八爷仍死守黄土倔着过。

       这天儿子坐着小车回来看爹,车停在门口人刚下来,爹出来了。

      “爹!”

      “这年头儿啥爹不爹?走,转嘎去!”

      八爷一反常态,带笑不笑地拍了拍儿子的肩。于是,八爷前头走,儿子后面跟,一路到了南山坡地。八爷在地头坐下了,儿子也只好坐下,八爷看地,儿看爹。

      这地是儿子的责任田,多年没种长了一地茅草。

      “厂长……”

      “爹!”

      “哪里哪里!今儿个你是厂长,我是农民,咱心平气和说些话,有啥不好?”

      “爹……”

      “厂长,这是你的地?”

      “爹!我忙……”

      “噢,你是厂长,我忘咧。这些年,你办厂挣了多少钱?”

      “固定资产流动资金不说,存了二百万,爹,我不想让你再种地咧……”

      “先不说先不说,叫我算嘎子。二百万,一季粮食卖五百,一年两季,一千,你帮我算嘎子,二百万有多少个一千?”

      “有……两千个。”

      “就是说,你厂长几年光景顶我老汉种两千年的地。我今儿个才明白,当初错怪你了。”

      “就是嘛!爹。”

      “听说有钱就能买粮食?听说不管干啥的人都还是要吃粮食?”

      “这还用问,有钱啥都能买。”

      “你一月买粮花多少钱?”

      “沾粮的都算?”

      “沾地的都算,酒、烟、点心……”

      “至少两千元吧!”

      “就是说,要有二十四个种地的人不吃不喝才能养活一个挣钱的人!”

      “爹……”

      “算透才心明。我再问你,这钱是咋来的?”

      “政策允许,合法合理,挣的!”

      “这我知道。我是问钱这东西是咋来的?”

      “货币……唉,这我跟你说不清,反正是造钱机器造出来的。”

      “能挣多少就造多少?”

      “不是。”

      “那就是钱能生儿子,越生越多?”

      “也不是!”

      “那就是固定有数,一伙人抢来抢去,抢到手的就有吃喝啥都有?怪不得挣钱的人越来越多,种地的越来越少。”

      “爹!这是现实。”

      “要是都去抢钱,没一个人种地,这抢到手的钱还能买啥?”

      “这……”

      “我老是在想,钱越来越多,能人越来越多,这黄土咋还是老样子?这麦穗还是一株秆挑出来一个,咋不能长出十个百个千个?世人万变,咋就不能变成不吃粮食的人?比如吃这茅草,吃风屙沫,喝凉水拉稀。”

      “爹!”

      “不说了。你今儿个回来做啥?”

      “一来看爹,二来想和爹商量一下,我这片地和爹那片地要起厂子,乡里已经批了……”

      “那让我做啥?”

      “你啥都不用做,我是你儿子!”

      “好。我去问问先人。”

      八爷笑吟吟走到先人的坟前,跪下来磕了几个头,说了几句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录音机放在坟头上。然后八爷站起来,一头撞向墓碑……

      后来人们才知道,八爷真倔的时候是不刮风不打雷,而且很讲道理的。

春日的天极为幽蓝高远。春天的风像是从一个睡熟的娘们嘴里吹出来的,徐徐的,暖暖的。

  村头的屋山下,坐着一双老汉,一位姓朱,一位姓钟,两人皆年过八旬,在村里辈份最高,且满腹经纶,极得村里人的信任和敬重。

  日头升到半空就有些懒了。时候过得好像慢了半拍。朱老汉和老钟把见面的话叙过后,就像堆在那里的两团肉一样没言没声,只顾没命的抽烟,没命的晒太阳。天上飞来一只鹰,不知什么时候飞来的,也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只是极高极高。

  那鹰看上去极为老到。它的双翅笔直伸展开,并不作丝毫的扇动,且能静在半空中动也不动,好像随时能栽下来,却也像生了根似的,像星星那样牢靠地悬在天上。功夫!

  朱老汉先看见了那只鹰,他瞅了钟老汉一眼。他为他的发现很得意很骄傲。七老八十了,没想到还能看到那么高处的鹰,七窃连心,眼睛好使,人就还没有老。朱老汉心里欢喜得要死,表现出的却是很沉稳的样子,毕竟是过来人了。

  "鹰!"

  钟老汉正在烟锅里装着烟,玉石烟锅在荷包里没命地搅和着,好像总也装不满似的。

  "天上有一只鹰!"

  钟老汉将烟锅从荷包里掏出,用大拇指按着,然后鼓着腮帮点上了火。白白的烟从他的鼻儿喷出--不是喷,好像是流出来的那么温温柔柔。

  "你聋了?"朱老汉火了,用牙咬着烟袋嘴喝斥老钟。

  "你的眼瞎!"钟老汉猛地轰出了这么一声。他瞪了瞪朱老汉,却又不去看那鹰,好像那鹰他早就看见了。比朱老汉还早。其实他是现在才瞅见天上那飞物的。

  "那是鹰?"

  朱老汉高擎的脑袋一下子变成个木瓜。他扭头再瞅瞅天上,还是呆。

  "不是鹰,那是什么?"

  钟老汉哼哼鼻子。

  "不是鹰,能飞那么高?"

  钟老汉撇撇嘴。

  "不是鹰,你说是什么?"

  钟老汉用手端着烟杆倒出嘴。甩给朱老汉的话像是用枪药打出来的。

  "那是雕!"

  这回轮到朱老汉哼老钟的鼻子了,他那气得打拌的嘴唇撅得能拴住条驴。 、

  "哼!一树林子的鸟,就你叫得花哨。鹰和雕。还不是一回事!"

  "一回事,娘一窝生了两姨,长得模样不相上下,男人娶了姐姐,妹妹来睡,行?!"

  钟老汉的头扭到肩膀上。

  朱老汉浑身抖动。嘴唇哆嗦,气也喘得粗了。

  老钟便把语气压得低了道:

  "雕的声粗,鹰的嗓门细。雕是叫,鹰是唱,雕吊小鸡,鹰拿兔子。雕大鹰小。--"

  "小雕比大鹰还大吗?"

  朱老汉的气语又高又快,像叫气打出的暖壶堵。唾沫星子喷到了老钟的脸上。

  钟老汉像一个爆竹般窜起来。把他通红的烟锅朝鞋底上磕磕,然后把烟杆插进腰袋里别着。伸着气紫的脖子一步步向朱老汉逼近。

  "老东西,谁还和你犟嘴了?"

  "老不要脸,谁叫你能犟!"

  "你看看,是雕还是鹰?"

  "你望望,是鹰还是雕?"

  "是雕!"

  "是鹰!"

  "雕我认得公母!"

  "鹰扒了皮我也认得骨头!"

  "输了你是雕?"

  "输了你是鹰?"

  "是雕是雕是雕是雕--"

  "是鹰是鹰是鹰是鹰--"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差不得要动手动脚了。

  这时,天上的鹰落下来,正好落在他两人的脚前--是一只鹰形的风筝。

  立时,两位老汉像叫菜叶子卡住了的鸭子,只能伸长脖子翻眼珠,嘴干张着咧不出声。又像两截老朽木。

  拣风筝的孩子从远处飞来了。

  "呸!"

  "呸!"

    两人各吐了口唾沫离去了,那样子,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摇摇晃晃。

小说稿子写出来以后,我找到的第一个读者就是舰队司令。倒不是拍马屁,手头这部反映潜艇部队的东西,得以写成,这位中将确实帮了不少忙,有他说句话,体验生活、采访乃至创作便都遇上了绿灯。其实,他并不是对我情有独钟,钟情的是他钻了二十多年的潜艇。

  中将破例在家里给了我一个小时,谈他连夜看完稿子后的看法。“昨晚他翻了大半夜的身。”老伴在一边表示了对我的不满,于是我非常感动,连忙掏出了笔记本。

  临到谈话结束,司令顺手又翻了翻稿子,再合上,看一眼而后不经意地问:“就用这个标题?”

  我点了点头。对这个题目我是非常得意的——《沉浮的国土》,拿这个来比我们的潜艇,最贴切不过了。

  “我提个建议,能不能把这个‘沉’字改成‘潜’字?”司令依旧是随意说说。

  我没有吱声,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用‘沉’字好。”

  “‘潜’字也不错,让人一下子看出写潜艇的。”大概是见我没有点头,又说:“我这只是参考意见,还是你们作家定吧。”

  我也赶紧说:“我回去一定认真考虑首长的指示。”

  “不是指示,是意见,仅供参考。”司令更正道。

  话虽这样说,回去后我还是费心思琢磨了半天,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用“沉”字比“潜”字好。首先,“潜浮”不符合一般读者的语言习惯,拗口。用“沉”字感觉上比较凝重,不仅表现了潜艇的运行状态,也喻示了新中国潜艇事业的坎坷历程。换了“潜”,是可以很快让人明白写的是潜艇生活,但这恰恰是小说题目的大忌,没有了悬念和想像的空间,自然失去了应有的诱惑力。而且文学味和作品气势也要受到影响。

  我把自己的意见给出版社的编辑说了,他也有同感,还说:“要是真依他改了,没准书的征订数要下降。”

  看来,只能用原来的题目。

  可是,司令那儿怎么交代呢。

  编辑笑了:“你也真是个实在人,你以为他那么大一个司令整天闲着没事,老是惦着你这个题目呢?他那样说,不过是表示一下对创作的关心,再则,也显示一下他在这方面不是外行罢了,这种事兄弟见得多了。你放心好了,他在军事上是天才,在文学上就比你差远了。”

  于是我有些脸红,觉得自己过于自作多情了。是呀,一个舰队那么多兵那么多舰艇,每天有多少事他都忙不过来,哪里还会有空惦记着我这本书的题目?退一万步,即使他果真还记得,不改也没什么了不得,他不是说仅供参考吗?

  原来还想多让几个人看看提提意见,算了吧。就这样,稿子进了印刷厂。

  大概是半个月之后,编辑突然来电话,说小说的题目变了,“沉”字改成了“潜”字。我吃了一惊,忙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司令亲自给出版社的头头打了一个电话,就是为题目上的那个“沉”字。他依旧是提出了那个参考意见。可是社里却不敢不认真地“参考”,马上通知改变书名。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老头子会在这件事上较上劲,何苦呢?这么大的首长,这样干未免有些太那个了吧?终于我明白了:他开了口,我却不尊重他的意见,事情虽小,却确实有个面子问题。只是他这样做……

  我也是个有个性的人,自此再也没去找他。书出来了以后,也没给他送。当然,出版社自然会给他寄的。看着这封面上的那几个字,我心里总像塞了什么似的。

  半年后,一位潜艇艇长到北京出差,顺便来看看我。他说那本书他们都看了,都反映说不错。还说,他们的老首长,舰队司令都说这个作家怎么不见了,连书也不送一本来。

  “首长惦着你,你有机会到舰队去看看他。”他说。

  他这么一讲,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激动就把改题目的事讲了出来。

  “当然是用‘潜’了。你知道不知道,自从一次潜艇触礁下沉后,潜艇兵都不再说‘沉’字,就像舰艇兵吃鱼时不说‘翻过来’、航空兵不说‘一路顺风’一样。”舰长说。

  我一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幸好没用那个“沉”字!

  “他怎么不跟我讲明呢?”

  “你也不想想,这些忌讳都是没有科学根据的,他那么大的首长,怎么能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