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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郁症,也许是最广为人知的心理疾病了。

平常生活中谈起抑郁症时,人们容易使用这样的逻辑——试着开心一点,多找找人陪,好好锻炼锻炼身体……你会好起来的。

这种逻辑,是在轻视抑郁症。

当专业人士和患者谈抑郁症时,又容易闻到这样的味道:抑郁症很可怕,你用什么样的词汇,都不足以描绘抑郁症患者的感受,请小心谨慎地对待抑郁症与患者……

这种逻辑,则是在传递抑郁症中势必藏着的无力感。无力感,是抑郁症患者很容易有的感受,而如果你也这么认为,那意味着你认同了抑郁症患者投射过来的这种无力感。

那么,抑郁症到底是什么?

在我看来,抑郁症和其他各种心理问题一样,其实都是在通过痛苦,告诉你一些什么,而你若能聆听到症状中的这份讯息,你的抑郁症就没有白得。

更文艺的一句话,是一位高僧所说的:心一次次破碎,就是为了把心打开。

抑郁症带来的痛苦体验,也是这个目的,让你用心去感受一些东西,从而更好地将心打开。

也许有人会说,你没有得过抑郁症,你不知道……

但恰好,我曾是抑郁症患者,而且抑郁的特质一直如影相随,跟随了我这一生。所以我既是患者,也是心理医生,可以从多个角度来谈谈它。

我是在北京大学读研究生时得的抑郁症,由头非常老套:失恋。抑郁症的经典症状“三低”,即情绪低落、思维迟缓、语言行为少,我都有;多次有轻生的动力;社会功能严重丧失,研二、研三两年只拿了一个学分,没法毕业,不得不申请延迟一年毕业。

期间,我在北大校外逛街时,两次被警察拦下,查我证件。估计是看我蓬头垢面的样子,怀疑我是逃犯啥的。

唯一不同的是,那两年我的睡眠特别好,简直是有生以来睡眠最好的两年,直到现在都没有那么好。抑郁症的晚睡早醒的症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

为什么?因为这两年,我无形中符合村上春树小说中常描述的情况——男主人公在情绪或境遇非常糟糕时,潜入井底,在井底就那么待着,结果发现了一条路,从井底走出来,正好是他要去的地方。即我没有和抑郁抗争,我就让自己和抑郁共处,在抑郁中那么待着。因为没有抗争,也没有丧失了人生目标等方面的追求,所以,我可以很彻底地在低落中入睡。

但假若只有这一点,抑郁也许会将我带到很可怕的地方。关键是,作为心理学系的研究生,作为发誓要将人研究明白的研究者,我同时在做自我观察:我任由低落的情绪流动,并在这时观察我的情绪情感、我的身体感受、我的思绪……

这种工作有了不可思议的效果。在抑郁症持续了快两年时,突然有一天,我感觉到了不同,就好像是我内心中本来有很多条河流,但它们过去是堵塞的,或者相互拧着的;但突然间这些河流通畅了,它们流动起来,而且流向一个方向,最终汇入大海或者一个大湖。

这时,我发现自己像是突然间具备了一种本领:任何小说、电影,我似乎都能看懂了;任何人的故事,我似乎都能听懂了。加上“似乎”是因为,这事当然没有这么绝对。但的的确确,我对人性的理解,一下子达到了一个对我来说不可思议的高度。

以《十诫》、《蓝》、《白》、《红》、《双面薇若妮卡》等影片闻名的波兰导演基耶斯洛夫斯基说,他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分析自己、认识自己,因为如果弄不懂自己,你就不会懂得别人的故事。

在这两年的抑郁症中,我正是在试着弄懂自己,而在沉入井底的两年时间里,这种做法对我而言,的确是大有成效。现在知道,佛学中有“四念住”的修行方法,即身念住、受念住、心念住与法念住。即安住于身、安住于心、安住于感受、安住于法,以此观察自己。当我“沉入井底”,即是在观察自己的身、心、受。

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我把自己交给内在感受的流动,我不抗争,也因而没有切断这份流动;与此同时,我又在观察我的脑袋在想些什么。对身体感受的流动和对思维之流的观察,带来了最终的变化。

虽然在北京大学心理学系读书,但这并非是学心理学而导致的有意识的做法,而是我自己自然而然的一种做法。它最终导致了改变。

这也是目前心理治疗的一种核心理念:治疗抑郁症,不是要消灭它;相反,是要拥抱它、接纳它、认识它。

其实这两年,我是感受走在前面,而思维远远落后,即感受上,一些卡住的东西流动了起来,这是疗愈的关键;而思维上,我并没有真正搞懂,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些转变。一直到现在,我还在不断认识,这份转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外,当时的转变并不彻底,如我所说,虽然作为疾病的抑郁症消失了;但作为我个人风格的被动、消极、忧伤的底色却未真正改变。不过,我现在深切地体会到,这份底色也正在消失,我的人生从整体上正在完成一份蜕变。但要强调的是,这份蜕变,不是抗争的结果,不是要消灭抑郁这个可怕敌人的结果,而是拥抱它的结果。

讲了很长一段我自己的故事,再回到蒋术的《仿佛若有光——女主播抑郁症日记》上来。读蒋术的这些刻骨的文字,我感觉,她也是在做和我类似的工作——拥抱抑郁。虽然没有我那么有意识、那么坚决,但她细腻的笔触、深刻的体验,更胜于我。

如果你也曾有抑郁的体验,那么,读蒋术的这份日记,也会有类似的感觉,似乎你也可以更好地去拥抱你自己的体验了。

不过讲到这儿,我需要特别澄清一下——作为最广为人知的心理疾病,抑郁症现在像是一个筐,什么心理问题都往这里扔;但其实抑郁症有各种类型,它可以是一个单独的、以抑郁为主的疾病,也可以是一个并发症,各种严重的心理问题都可能伴随着抑郁症。所以,读一个抑郁的故事,并不必然导致对自己抑郁的深度了解。

而且,我自己的这个做法——沉入井底,也并不适合所有人。我后来逐渐明白,我能这么做,是因为我有一个比较强大的自我结构,它成了一个容器,可以容纳抑郁的可怕感受在其中流动,而不被抑郁撕碎。但如果你的自我这个容器不够强大,你感觉它很容易被你的抑郁撕碎,那么,你就很需要专业人士来作为一个外在的容器,容纳你的抑郁情绪在其中流动。

所以,像蒋术这样,认真地记日记,认真地找心理医生做治疗,是更为靠谱的方式。

但同时,我认为,治疗抑郁的关键,是将它视为朋友,视为自身的一部分,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部分,来认识,来拥抱,而不是将它视为敌人去消灭。

苦难,是我们通往成为自己之路的一个关键。爱斯基摩族的萨满依格加卡加克说,生命远非人智所及,它由伟大的孤寂中诞生,只有从苦难中才能触及。只有困厄与苦难才能使心眼打开,看到那不为他人所知的一切。

抑郁,作为一份常见的苦难,它可以打开你的心眼,这是一份礼物。

每个人都有梦,有梦的人活着才不会孤独,才有动力。追梦的过程是艰辛的。就是追不到,也没有白活,只要你的梦是你的一切。我要给自己创造舞台创造机会,永不放弃……

我走到今天这步,全是因为我对梦想的执著而造成的,对现在的这个社会有太多的人,有太多的梦想不能实现,对于这些追梦的人,我要说的是,有梦想是好事,梦想是自己的原动力,不管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要你努力过,就行。不过,不要陷得太深,否则无法自拔……

——弑母砍父少年涛涛

尽管我们正在习惯亲人相残的新闻,但发生的15岁河南少年涛涛谋划两年并最终弑母伤父的事件(发生在2007年)仍强烈地冲击着我们脆弱的神经。

这到底是为什么?他为何这么做?

涛涛的亲人也面临着同样的困惑。涛涛的四伯对记者说:“等涛涛母亲的后事处理完,我和他大伯希望能一起去看守所,与涛涛好好地谈一次,我们要问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能对父母下如此的毒手。”

相信这也是涛涛的父亲王建军心中的一个疑惑。自1991年涛涛出生后,这个男子一直在广州闯世界,他付出了16年艰辛的努力,最终收获的,却是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而这个结局,还是自己儿子亲手制造的。

不过,这个事件中,至少有一个人看起来没什么疑惑,那就是涛涛自己。

“真正的我早就死了”

报社第一时间采访涛涛的记者王鹤说,涛涛给他留下最深的印象是“没所谓”。

他说,和涛涛对话时,涛涛是有问必答。为了检验涛涛是否会撒谎,他有意隔一段时间后重复问了一些问题,看看涛涛的回答是否一致。结果发现,非常一致。这表明,涛涛说的都是实话,他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回答。譬如:

记者:你觉得你的(作案)计划都实现了吗?

涛涛:觉得心下得不够狠,中间出了一点意外,没有将计划做得完全。

记者:你那么恨他们吗?以至于非杀不可吗?

涛涛:不杀了他们,心里的枷锁解不开。

记者:你还会想起你的妈妈吗,如果她在这里,有什么要对她说的吗?

涛涛:到了这里,还会想到我妈妈,想到她以前的样子,想到她的表情,但是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记者:有想到这么快被抓到吗,被抓了之后害怕吗?

涛涛:没想过这么快就被抓到,开始是先打算跑到沙涌南,去以前就读的一个小学篮球场休息一下,然后再作打算的。现在到了这里,该怎样就怎样吧,一切都无所谓了。

概括而言,涛涛案发后的心情是“既不后悔,也不害怕”。乍一看,涛涛的心态好像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但是,联想到他刚杀了人,而且杀的是至亲的亲人。他刚一手制造了惊天人伦惨案,却表现得若无其事。这样的冷血,是极其不正常的表现。对此,心理咨询师傅鑫说,这一事件给他“最大的感觉是恐怖,恐怖来自案件中的没有感情”。

傅鑫说,涛涛的这种反应,是“情感隔离”。意思是,肯定有情感,但被隔离掉了。或者说,情感彻底被压抑到潜意识中,而意识层面上,只有坚硬的谋划和言语,而没有了柔软的情感。

这只是一个最终的结果。可以看到,这其实是一个过程,涛涛所谓的“两年谋划”,除了寻找他说的父母单独与他在一起的机会外,也是一个不断放弃柔软而令自己彻底坚硬的过程。他对记者说,他曾两次对父母动了杀机,举了木棒和铁棒,但脑子里闪现出了父母的形象,于是他无法将棒头挥舞下去。

这就是柔软的东西,涛涛知道,只要还有这些柔软的东西,他杀父弑母的计划就无法实施,于是,他决意彻底驱逐柔软,对自己说,当再次挥舞棒头的时候,脑子里不能再闪现父母的形象。他决意要变得只剩下坚硬,他做到了,而做到之时,也即惨案发生之时。

要彻底走向坚硬,这像是涛涛几年前就做的一个决定。他对记者说:“真正的我早就死了,在最大的梦想破灭那天早就死了。”

他解释说,所谓的梦想破灭,即,“觉得(梦想)在现实中无法实现,因为很难接触到帮助实现自己理想的人,我的爸爸妈妈从来没有帮助过我,后来就慢慢放弃了。”

他所谓的死,可以说是心死。心,是柔软的所在,心死了,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一具坚硬的躯壳。

我猜测,他这个所谓的死,应该就发生在两年前。随即,他便开始了杀父弑母的谋划。

这个谋划,其心理含义是,我的梦想之所以破灭,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你们的,你们作为父母,要为我的死负责。

那么,真是如此吗?

别人的打骂是伤害,父母的就是爱?

为什么要杀父弑母?涛涛给出了两个理由,一个是父母经常训斥他,“他们很烦,经常骂我,用很恶毒的词语”,另一个是“父母每天都会管束干涉我的行为,让我觉得被人束缚着,如果不杀死他们,我就无法向前发展”。

涛涛的父亲王建军间接承认了第一个理由。他说,他有时会和孩子谈心。但当记者问到他谈心的具体方式时,他说,他会对涛涛说,这样做不对,那样做不对,你应该做什么……

显然,作为父亲,他习惯了用否定的方式与儿子交流。

不止他这样做,涛涛的母亲,尽管一方面在涛涛很小的时候溺爱他,但另一方面,一样习惯使用这样的方式。涛涛回忆说:“(妈妈)有时抓住我的一个过失就一直说,说我‘不中用’、‘没材料’、‘到哪都会给人添麻烦’。有时我顶撞她两句她就不出声,只是她会用一种讨厌和憎恨的眼神瞪着我看,我看到她这眼神的时候,心里一阵酸痛,眼里的泪水都要流出来,我强忍着把它压回去了。事后我想她竟然用这种眼神看我,她还是我妈吗?”

看起来,否定与被否定,这是父母与涛涛互动的模式。这就引出了一个基本问题:父母常否定孩子,这会导致什么结果?

如果问,一个普通朋友总是辱骂你、否定你,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该如何做?想必绝大多数都会回答,我会愤怒,会生气,会不想和他交往,他这个人有毛病。

但是,如果一个普通朋友换成父母,无数人就被迷惑了,他们会说,父母对孩子,打是亲,骂是爱。做父母的,会这样想,做孩子的,有时也会这样想。

这是一个迷雾,就好像是,只要做了父母,那么无论怎么对孩子,都是爱的表现,而且做孩子的,应该体会父母的爱心,不该有愤怒和不满。

这是最常见的误解之一。其实,无论在什么关系之中,只要你斥责对方,对方一定会有愤怒。假若对方没有表现出愤怒,那么,要么是他有意地压制自己的愤怒,要么就更可怕,是情感隔离,即他产生了愤怒,但他却意识不到,而全部被压抑进潜意识中了。

可以说,这是一个基本道理,在最亲密的亲子关系中,一样如此。

涛涛的例子证明了这一点。或许,和很多孩子一样,当被父母否定的那一时刻,他不能表达他的不满和愤怒。但这并不是说,愤怒就没有了,这些愤怒只是被压抑到内心深处而已。越不能表达,意味着被压抑得越多,那么一旦爆发,就是摧毁性的。很多人伦惨案,或者其他惨案,常是内向的“好人”所为,正是这个道理。他们看起来不愤怒,但这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愤怒,而只是不能或不敢表达愤怒而已,他们的愤怒,其实已积攒得如同一座火山了。

做父母的,必须意识到,并不是说,生了孩子,做了父母,他们就永远是正确的,无论怎么做,对孩子都是爱。他们与孩子的关系,其实和普通的人际关系有很大的类似之处,你给孩子温暖,孩子就会感觉到爱,你否定、斥责孩子,孩子就会感觉到冰冷和伤害,以及不满和愤怒。

这可能是涛涛变得彻底坚硬的一个重要原因。总被父母斥责和否定,这就意味着,在家中,只要你打开心扉,就会受到伤害,那么,不如把心关上,让那些斥责和否定像耳旁风一样,只能掠过,但不能再伤害自己。

一个细节显示,涛涛与父母的沟通大有问题,当他杀害妈妈时,他妈妈说,孩子,你可以换一个工作,不必这样对妈妈。这显示,妈妈其实知道儿子为什么愤怒,但没有料到儿子会作出这么可怕的事。

每个孩子都渴望走向更宽广的世界

对于杀父弑母,涛涛给出的第二个理由是,“父母每天都会管束干涉我的行为,让我觉得被人束缚着,如果不杀死他们,我就无法向前发展。”

这个理由,看上去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正是在父母安排下,令涛涛13岁至今的主要生活,一直是三点一线——烧烤档、家和网吧。不过,在我看来,这里面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从婴儿、幼儿、少年到青少年,再到成年,这里有一个基本的生命轨迹,就是不断地走向更宽广的世界,最终离开家,找到属于自己的世界。

然而,涛涛的人生,却是一个相反的轨迹。来广州前,他走在这样一个轨迹上,世界越来越宽广,但来广州后,他的世界却越来越狭窄。他去打工子弟学校读过书,但只读了一年就退学了;他有过一个同是做烧烤档的孩子做朋友,但两人时间都很紧张,于是断了来往;他在做烧烤时,经常想和吃烧烤的人交一下朋友,但他失败了……于是,最终,他的世界成为他与父母的一个三人世界,除此以外,他在广州再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可以说说话、可以一起分享欢乐或忧愁的陪伴者。并且,父母也是无法交流的。

这样的狭窄生活,完全违背了一个人的成长之路。涛涛说,他经常感觉到自己受到了严重的束缚或限制,原因可能就在这里。作为成年人,涛涛的父母已经知道自己是谁,已经给自己有了明确的定位——我们在广州讨生活,但河南老家才是我的归属。由此,他们可以非常有耐心地在广州打拼,甘于同样狭窄而乏味的生活。然而,作为一个少年,涛涛的自我还未形成,他还需要在一个更宽广的世界中好好闯荡,这种闯荡不只是为了未来的事业或者生活,而更重要的是满足心灵成长的需要。这是生命的一种本能冲动。

然而,涛涛的这种生命冲动被逆转了。来广州前,纵然学习糟糕,但他还有自己的一个相对宽广的世界。来广州后,他却被限制在一个狭窄的、单调的、每天重复的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上。

并且,在这个三点一线中,网吧这一点,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他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找到属于他的世界,但他可以在网络中多少找到一些。他来网吧,做的事情很简单,譬如打简单的游戏,和几个相熟的同龄朋友通过网络聊天,再就是经营他的博客。网络,既满足了他交朋友的直接的心理需要,也满足了他经营幻想的深层心理需要。

也正是因为网络如此重要,所以当父母对他上网有阻止行为时,他才那么愤怒。这意味着,他的生命本能的冲动又被破坏了。

成人与孩子的一个重要差异是,成人可以做到基本只在乎现实,而孩子一定会非常在乎感觉。所以,当涛涛的父母从现实的角度考虑,劝涛涛说,与其上网又浪费金钱又浪费时间,那不如用这点时间睡觉。这属于纯现实纯利益角度的考虑,但对于涛涛这样的少年而言,感觉无比重要,假若只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他会感觉到更大的束缚,这种束缚感,是一种会要他命的感觉。与其被这种束缚感要掉自己的命,不如起来反抗。于是,他才会谋划两年,最终要了妈妈的命。

这时,他的家庭被撕裂了,被摧毁了,他也势必会得到相应的惩罚,受到更大的限制,但他反而会“觉得终于解脱了,给自己一个新的生活,让自己命运变得更加精彩”。

这样分析,看起来涛涛的父母,要为涛涛的问题负很大责任。不过,我不这样认为。相反,我想,涛涛的父母,有能力在广州带给涛涛一个宽广的世界吗?

显然,他们没有这个能力。他们在这一点上最能做到的,就是送涛涛去打工学校,在那里,不管涛涛学习成绩好坏,他都会找到自己的朋友,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但是,涛涛自己适应不了,退学了。这之后,涛涛父母就没有能力再去营造机会,帮涛涛在广州走向更宽广的世界了。毕竟,他们自己都不属于广州,他们自己都不能在广州找到一个世界,他们又如何帮儿子做到这一点呢?

我想,在这一点上,涛涛过于怪罪他的父母了。他的世界过于狭窄,除了他就是父母。于是,一旦出现心理困扰,他能怪罪的,不是自己,就是父母,他找不到其他可以怪罪的,而他父母,又的确有时会劝阻他不要上网,这很容易让他形成一个结论——是父母令我感觉到了束缚。然而,假若他的父母给他充分的自由,那么他会发现,在这个异乡,他的这个束缚感,是无法摆脱的,在这里,他找不到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

在这里,他只能陷入孤独。

他的梦想,是为了逃避孤独

涛涛的博客,取名为“等待梦想”。相对于一个打工家庭的孩子,他的梦想堪称高远,他要写剧本,做导演;他要做科幻作家、武侠小说家;他还梦想成为政治家……

志向高远,总是好的。我们容易这样想。涛涛也说:“有梦想是好事,梦想是自己的原动力,不管最后是成功,还是失败,只要你努力过,就行。”

但是,梦想未必是理想,梦想其实常是幻想。所谓幻想,就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是为了逃避生活的苦,而幻想出一个世界。在现实世界,自己自卑,没有能力,而在幻想世界,自己能力非凡,甚至为所欲为。涛涛的梦想,就属于后者。在心理学上,这被称为“白日梦”。

所谓理想,需要有自知力,有理想的人,会知道自己的优点和缺点,然后会避开缺点而发挥优点,还需要一个扎实的努力,需要坚定地向理想进军,不断地向终极目标靠拢。

但涛涛的梦想,不是这样的。他的梦想,更像是一种反向形成。即,他在哪一点上最欠缺,他就幻想在这一点上最出色。他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轨迹,于是他幻想成为导演,把握别人的人生轨迹。他只能过三点一线的生活,于是他幻想成为侠客,拥有为所欲为的人生……

这样的白日梦有一个关键点:做梦者没有真正去追梦的勇气,因为那意味着要直面自己的人生真相,然后脚踏实地地去规划,他并没有做这个工作。

他有一句话道出了他的梦想的实质——“每个人都有梦,有梦的人活着才不会孤独,才有动力”。这句话表明,他的梦想,只是逃避他的孤独的一个方式而已。

他看似是等待梦想,其实是在等待关系

梦想救不了他,但朋友可以

有两个字,更能概括涛涛心理问题的实质,那就是:孤独。

大人们,一开始会把涛涛的问题归因到网吧上。他的事件被报道后,他常去上网的网吧被关闭。但是,如果认真去看一下涛涛的故事,就会知道,网络并不是他的问题的制造者,相反本来是他的一个重要的避难所。并且,他每天去网吧也不过一个多小时时间,这根本谈不上是网瘾。把孩子的问题归结到“万恶”的黑网吧上,经常是大人们的一个逻辑,是大人们逃避直面自己责任的一个“替罪羊”。

其实,孩子们都知道涛涛的问题在哪里。王鹤说,他采访过的一些打工子弟说,他们比涛涛好的一点是,他们在读书,有很多朋友,不那么孤独。

听了这样的话,大人们的眼睛仍然容易集中在“读书”两字上,以为读书意味着孩子有追求,有渴望。其实,同样关键甚至更关键的是“朋友”两字。读书优秀的孩子,永远是少数,那么,对于大多数孩子而言,读书最重要的是提供了一个环境,一个可以走出家门进入社会的途径。从心理学上而言,这被称为社会化过程,即一个孩子从狭窄的家庭走出来,从最初的与父母的关系,逐渐走向更宽广的世界,建立真正属于自己的社会关系。有了这些关系,就意味着有了自己的一个世界,有了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束缚感。

涛涛自己也知道他的问题在哪里。王鹤说,在采访过程中,涛涛屡屡讲到关系二字。他说,在烧烤档,他很想和有素质的客人聊天,从而拥有一些能帮助他实现梦想的社会关系,但他找不到这样的客人。涛涛这句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我想,他那么孤独,其实对关系已有点饥渴难耐了,他不会太挑剔关系,只要有就可以了。但是,客人们怎么会和一个少年建立关系,他们都拥有自己的世界,没必要再到烧烤档和一个少年来建立关系。

有一个事情最经典地展现了涛涛对关系的这一渴望。去年10月,他的堂哥阿强来到广州,在涛涛家待了两个月,涛涛说,这两个月时间,是他在广州最开心的一段时间,他每天都会和阿强去网吧,向他推荐好听的歌曲。并且,有时走在路上,他都会开心地唱起歌来。

显然,他要求的并不多,他只是要求一个关系而已,要求一个同龄的朋友陪伴而已。

但是,在偌大的广州市,在这个有数百万孩子的城市,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和他一起说说话的小伙伴。

涛涛说,梦想破灭那一天,他早就死了。既然梦想是他逃避孤独感的一个手段,那么,可以推测,其实是无法走出孤独战胜孤独的绝望感早就杀死了他,而不是什么梦想破灭杀死了他。

那么高远的目标,而又那么卑微的生存条件,还有那么可怜的技能,他的那些如此高远的梦想,只怕注定会破灭的。

但拯救他,其实并不难,只要有一个关系,一个能彼此说说话,而且最好是同龄人的关系,就可以了。

天涯论坛的一个题目为“菜刀祝福老爸”的帖子,反映了这一点。这个帖子写道:

小时候,我也经常在被老爸打骂后发下如此毒辣誓言:哼,等我长大了,一定把你打个半死。涛涛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做了。我,因为成长过程中,在离开家庭后,得到了种种来自家庭之外的关爱,如好同学,好朋友,较为宽松的学习环境,而对人生,对这社会,有了更多希望,知道,走过去,前面还有天。父母对我来说,只是人生某个驿站上的守护人。

这个帖子表明,涛涛的父母常否定孩子斥责孩子,这对涛涛的心理问题,是负有一定的责任。但是,假若涛涛能拥有好同学、好朋友等关系,他和这个天涯网友一样,也可以有很大的可能性,走出狭窄的家,走向宽广的世界,从而获得拯救。

一些对民工家庭有研究的专家称,对于涛涛这样的少年,他生活在老家,比生活在广州要好很多,因为老家有人际资源,会有许多亲人,和许多可以一起玩的同龄人,他不会孤独,也不会发出那样的感慨“广州是一个繁华的城市,但是很孤单”,也不必说“孤独的时候也很想哭”。

广州,是既不属于他父母的世界,也不属于这样一个少年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