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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音:今天我们来聊一个概念,这个概念最早是您在“心理月刊杂志”上提出的。当时我跟您还不认识,但是看了以后我就觉得这位心理专家提出的这个概念实在是太棒了。这个概念就是——中国式好人。

我们说“中国式好人”有这样一些特点:爱面子、对家里人不好、对外人特别好、非常善于隐忍、从来不敢大胆说“不、要或者痛苦”;永远给人的感觉都不光是老好人,责任感、道德感都极强;可事实上,他们总是在背负着强大道德责任感的同时,干一些非常缺乏基本道德的事情,而且基本不敢维权。

武志红:在2011年的时候,我就有这种感慨。但是最初是由看电视剧《渴望》所引发的。就拿剧中的刘慧芳来说,一个“中国式好女人”。在我们的文化里,表面上希望女人是一个温柔、贤惠、知书达理、很会为别人考虑但从不考虑自己的人。可在我的观察里,这种情况,好像在男性里会更普遍一点。因为,那个“刘慧芳”是我们的文化所追求的,但实际上,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并不多。

相反,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种被动、消极、对别人很好、愿意扛责任、抗压力的男人却很多。当然,这可能和我个人有关。我曾在开玩笑时说过:过去我谈恋爱去女方家里的时候,之所以很容易得到丈母娘的欢心,就是因为我的脸上“写”着——憨厚、老实、可靠。对此,我的感慨很深。

我觉得这样的人其实是大批量的,像是一种很经典的现象。其实,这个“好人”心里住着一种很恐怖的东西——破坏欲望,甚至可以说是愤怒和仇恨。而“好人的这张脸”,就是用来防御内心的魔鬼和自己的攻击性。比较常见的现象是如果一个女人找了一个“好人”做老公,别人提起就会说那个人可好了,那个人怎么怎么样。而这时候,这个女人常常是苦不堪言、有苦说不出。

如果要拿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来举例的话,我们可以看看岳敏君的雕像——一个红色的闭着眼睛、咧着嘴笑的“红人”,样子很恐怖。我觉得那就是一个经典的、集中的表达。因为我经常在微博上引用岳敏君的画作,所以也有人会提问:他们睁开眼睛是什么样子的?在我想来,睁开眼睛的话,可能会很恐怖。

青音:一方面别人看到他们会觉得恐怖;另一方面很多真相他是不愿意去面对的。那接下来我们就来抽丝剥茧。说到“中国式好人”,首先,我们需要理解的是他们是怎么形成的?然后,我们再来看看,这种人在真正的进入到伴侣关系之后,会带来什么?

武志红:关于他们是怎么形成的我觉得这跟中国文化的关系非常大。有记者曾经问我“武老师,您觉得心理有病的中国人占多少?多少人应该看心理医生?”我说99·9%。结果,有几个很直接的记者就说您不是在追求危言耸听吧?我说不是,因为按照心理学的说法,心理健康的人就是活出自己的人,而中国文化是反这一点的。

中国文化往往强调的是作为一个人,你自身是没有价值的,集体才有价值,而且你的价值只能体现在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当中去。这样看来,我们的文化其实就在说你要做一个对别人好的人,这个时候你才是一个人。

青音:就是你的价值,建立在你对他人的价值之上,而不是你的生命首先要焕发出价值,才有可能带动别人,这是完全相反的。

武志红:这是文化上的含义。另一方面,我觉得跟专制的关系很大。为什么跟专制的关系很大?而且,为什么集中体现在男人身上?因为,这是一个体系,而且这个体系是男人构成的。这个体系要求你听话、负责、老实、乖巧。在这个体系里,只有皇帝一个人是男人,其他的男人都是被镇压,甚至可以说是“被阉割”的。这会导致一个现象,就比如在岳敏君的那些雕像中,男人都是佝偻着腰的。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已经被阉割了。虽然“阉割”通常是指男人的生殖器,但在这里,实际上是指,他们的脊柱被抽掉了,相应的他们整个人就会显得萎靡不振。这样你就会发现,这些所谓的“好人”,经常是一些没有主心骨的人。

青音:就是说没有自我意志,只有服从意志,或者说,他是用外在的要求去看自己。

武志红:男人是在权力体系里的,而权力体系对——男人要成为一个“好人”或者说至少表面上是一个“好人”、没有特别强的主动性——这种压制是特别严重的。在这些方面,相对来说,女人反而会好一点。不仅在权力体系中是这样,在家庭、家族里还存在着“重男轻女”、“男人就是家族的象征”这样的观念。

国内有个叫李孟潮的心理学家,他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男人是“小太阳”,“小太阳们”被家人给予了无限的希望,结果他们就不再是他们自己了,因为他们要成为“父母、家人眼中的那个人”,而女人因为被忽视,反而能做她们自己。

青音:所以,其实也可以解读为:这些“中国式的好人”,如果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来说就是,他们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超我,这个超我会让本我感受到过度的压抑;同时,这个本我非常的愤怒,以至于这个本我的愤怒和超我的强大控制让他们没有发展出来一个健康的自我。因此,人们看到的其实是一个“空壳”。

武志红:你看“中国式好人”通常是这样,“好”的程度越高,“空壳”的程度就越高。如果他太好,你就会觉得他似乎没有生命力了,而且经常是你跟他交往但你碰不到他,他变得很无趣。

青音:而且是一种戴面具的关系。有时候我们会说有的伴侣关系看起来是“一个是天使一个是魔鬼”。本来那个魔鬼没想当魔鬼,是那个天使把他逼成了魔鬼。我经常跟来找我做咨询的夫妻说你们俩这家里有一把椅子,一把是天使的椅子,一把是魔鬼的椅子。天使霸占椅子不下来,对方另一半为了跟你互动,只好自己坐在了魔鬼的位置上。

我们说中国式好人成为伴侣,其实在恋爱的时候,大家可能觉得还是都挺不错的。比如说看到这个人憨厚、老实、有责任感,就会觉得这不就是我要找的安全伴侣吗?他一定会给我带来像暖男一样的非常好的恋爱体验。可是真正进入婚姻就会发现这种人对自己人一点儿都不好。为什么?

武志红:而且在恋爱当中他们也经常存在这种信心——我可以照顾你,可以把你照顾的挺好的。但恋爱的时候就已经感受到这个人不够有意思,不够有趣,就是我们通常讲的这种在恋爱中缺少激情。进入婚姻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你会发现这个“好人”是个空壳。然后你就会很愤怒,因为你觉得很孤独。你就会希望他的生命力可以活出来,你可能还会对他攻击之类的。

但是“好人”有可能就会有这样的逻辑——我已经为你付出了一切,你怎么还不知足呢?你还攻击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然后“好人”的愤怒就会出来了。所以“好人”是很容易在家里充满愤怒的。

青音:妻子和丈夫都可能是这样子的“好人”。比如说我有一个朋友,她丈夫有一个特点,外人看起来特别好,没的说。可是对自己人说话特别狠。她说我根本不敢跟我丈夫发生矛盾,发生矛盾后他那一句话说过来像鞭子一样抽在你的心上。他对别人从来不这样,就对自己人这样。而且所有的事情都是先想别人,最后才想自己的家人。而且总是一副家里人理解我、体谅我是应该的,所以我们跟他在一起是特别难过的。

武志红:这里面还有另外一种动力。比方说因为他所谓的“好人”就是对别人好,那么他就对自己不好。结果问题就出来了——外人永远都是外人,而亲人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忽略你们是很正常的。

青音:因为我忽略我,所以我也忽略我的亲人,因为你们等于我。

武志红:比方说我有一个来访者,他的妈妈就是一个超级剩女,就找了一个渣男,也就是他的父亲,一个超级渣男。他妈妈是他父亲的第二个老婆,以前的第一个老婆已经有几个孩子。

他妈妈总是忽略我的这个来访者,这个来访者最近就问他的妈妈“你是在有意地忽略我吗?”他妈妈说我确实是在有意地忽略你;因为我要保持公平,不然大家就更容易说我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好,对不是我亲生的就不好;为了避免这种嫌疑,我会刻意地疏远你。你看“好人”就是这种逻辑。

青音:其实“好人”听上去非常残酷,对自己人也很残酷。对他人、自己的亲人更加残酷。但是这种“中国式好人”,据我的观察除了会有这种伴侣关系的困扰,让另一半陷入深深地绝望之外,他自己的身体也会出问题。因为他在不停地进行自我攻击,他的免疫系统会被自己破坏。我们看到一些心脏病、高血压患者,包括癌症。一般人都会说是累的,承担的太多。但并不是,是他愤怒太多了。

武志红:很多时候这种攻击,癌症患者会有这样的说法——因为他情绪太压抑了,所以似乎他压抑的被彻底否认掉的情绪,会在身体里以癌症的方式出现。

青音:包括一些抑郁症患者。最近我在写一本抑郁症方面的书,叫《女主播抑郁症日记》。我跟我的闺蜜,她是抑郁症患者,而我是一个帮助治疗抑郁症患者的人。我在写的过程中,也有一个很深刻地体会——抑郁症就是对所有不爱自己的人的一个终极惩罚。因为他不爱自己,他总是用外在的标准去要求自己。

抑郁症患者总是像“中国式好人”一样,大部分都自我要求很高,工作表现非常完美,让自己不停地变完美,而且很注重外界的评价。心思很细腻,内攻击力很强。所以说“中国式好人”如果发展下去的话,真的有可能变成抑郁症、焦虑症,这是精神方面的疾病。那么身体方面的疾病,刚才我们也说到了,会整个让自己所有的一切循环都破坏掉。

武志红:所以中国会有这样一句话,我认为也是真理,就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我觉得这是一种事实。那为什么“好人”不长命呢?青音你刚刚讲了攻击,生活中如果我们再引申一下,“好人”为什么成为“好人”,“好人”到底要掩盖什么。“好人”就是在掩盖他们的攻击性,“好人”就是把攻击性给屏蔽掉了的人。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既然说“性”和“攻击”是人类的两大动力,那么把攻击性给屏蔽掉的人他自然像个假人。所以对“好人”来讲,如果他们想治疗自己,想改变自己,特别重要的是要意识到他们对攻击性的压抑,而且“攻击性”是一个不够有力量的描绘。

在我做治疗的体验里,我觉得我现在终于可以写“中国式好人”这本书了。或者说我曾经想过的,开一个“好人”改造营。因为我逐渐地对“中国式好人”了解越来越深,这在于对攻击性很深的理解。“中国式好人”程度越严重,其心理的怨恨越严重。

青音:他们心里有一个魔鬼。

武志红:因为太害怕这个充满怨恨的魔鬼了,恨的程度越高自己“好”的程度也就越高。所以这就构成一个很奇特的矛盾。

过分揣测别人的想法,就会失去自己的立场。

  ——德川家康

            无论风怎么吹动,山,就在那里。  

  鉴于所学的心理学专业和目前职业的原因,我现在已不知和多少人谈过心了,其中,我发现一个共同点:绝大多数人谈话的焦点总在别人身上。

  最近我遇到的一个令我深思的故事是,一位女士问我,一个男人想和她上床但又似乎不想负责任,她该怎么办?

  这种焦虑可以理解,她在乎他,担心失去他,所以虽然想拒绝他但又缺乏底气。

  以前,碰到类似的事情我会倾向于帮她理解这种惧怕,但这次,我抛出了一个反问句:你的立场是什么?

  抛出这个问题,是希望她将焦点从别人身上撤回并放在自己身上,先问问自己想要什么,然后据此作出选择,而不是去猜测那个男人的心思,然后由此作决定。

  猜测别人的心思是我们焦虑的一个常见原因,因为任何人都是矛盾的,我们只能猜出对方可能会如何,但并不能真正保证他会如何,所以当根据对某人的猜测分析而决定自己的选择,那会令自己陷入一种自己无法把握的境况中,这时焦虑就会产生。

  这次和她的对话让我回想起在北京大学心理学系读书的时候,那时,好像无论到哪里,当人们一听到我是学心理学的,第一反应都是:“哦,你是学心理学的,那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碰到这种常见问题,我自己比较多的一个回答是,不知道,因为自己在这方面有点弱智,挺难懂别人的心思,所以才来学心理学。这自然是一个玩笑话,只是为了回答这个常见的问题想出的一个答案罢了。并且,接下来,我有时还会补充说,不要把心理学看的那么厉害,否则人们都去学心理学了,因为我如果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就可以很轻松地利用你了吗?

  接下来这句话倒是真心想法,心理学学得越久,我越发觉得理解人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不过,这句话中藏着一个逻辑——懂得别人是为了利用别人,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但是,和这位女士的对话让我反思,当我们努力地去猜测别人想法而且还有比较高的概率猜对时,我们到底是利用别人呢,还是被别人利用呢?

  这个问题还可以换成一个更直接的问题:当我猜测你的想法时,到底你是中心呢,还是我是中心呢?

  很多察言观色的高手,他们这个本领是小时候练出来的。他们父母的情绪难以捉摸,而且还比较严厉,这导致孩子们会尽最大努力去猜测父母的想法,因为这样才可以令自己更少受伤或更加安全。

  显然,当孩子们这样做时,他们是在围绕着父母转。那么,当他们长大以后,继续在别人身上发挥自己察言观色的卓越本领时,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16世纪和17世纪初是日本的战国时代,开始有几十个诸侯国不断争战,但在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前赴后继的努力下最终统一日本。

  这三人中,织田信长行事天马行空,总以出人意料的手法击败对手,只是性格过于暴躁,导致属下明智光秀反叛而毙命;丰臣秀吉也是织田信长属下,极擅长笼络人心,讨伐了明智光秀后并迅速统一了日本,但侵略朝鲜失败郁郁而终。德川家康则是一方诸侯,与织田信长是邻居,以忍耐著称,先后与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合作,丰臣秀吉死后,他化解了各方分裂的势力而最终创办了德川幕府,给日本带来二百多年的和平。

  下面,我将从解读这段历史中让大家来认识“立场”。

坚定立场 以不变应万变

  我对于这一段历史很感兴趣,读了很多史料,也读了他们三人的传记,觉得丰臣秀吉可以说是察言观色的绝顶高手,而这正是他笼络人心的基础,但最令我钦佩的还是德川家康的一句话:

  过分揣测别人的想法,就会失去自己的立场。

  这句话是德川家康说给他的属下的,当时,他与丰臣秀吉的关系很微妙,他的属下纷纷猜测丰臣秀吉的想法,试图以此找出应对之策,但德川家康警告他们,重要的不是去揣测别人,而是明白自己的立场,一旦明白自己的立场,并确信自己的立场顺应了天下大势,那么就不必太追随对方的立场,而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了。

  觉察别人的心思,是一个政治领袖和军事领袖所必不可少的素质,这样才可以知己知彼。不过,如果习惯性地觉察别人的心思,而忘记了自己的立场,那么就很容易无形中被对方牵着走了。

  德川家康和丰臣秀吉之间的唯一一次军事冲突及其后的处理方式充分显示了两人风格的不同。当时,丰臣秀吉率数万大军来攻击德川方,企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相反,德川家康只是率领约万余人马抢先占领了一个关键的山头,然后驻扎在那里,任凭丰臣方怎么引诱或侮辱就是不出战。

  最后,丰臣秀吉按捺不住,答应了一个属下率一支重兵去偷袭德川家康的老巢,但被德川家康识破而遭到德川方的前后夹击,几乎全军覆没。期间,据说德川家康还有比较大的机会,可以击败甚至杀死丰臣秀吉,但德川家康却主动撤退了。德川方的重臣质疑主公的做法时,德川家康回答说,他不想杀死丰臣秀吉,他甚至都不想与丰臣秀吉为敌,但他也要让丰臣秀吉知道,他不是也不想做丰臣秀吉的属下,他想在这个基础上和丰臣秀吉合作。

  经过这一番较量,丰臣秀吉明白了德川家康的心思,而两人最终也达成了和解。和解后,德川家康表现得对丰臣秀吉极为忠诚,也获得了丰臣秀吉的尊重和信任。

  这段戏剧性的历史故事中,丰臣秀吉的立场和心思一直有点飘忽不定,而德川家康的立场和心思一直很坚定很踏实,所以最终导致了一个结果:尽管丰臣秀吉占据明显优势,但他却好像一直是被德川家康牵着鼻子走。

  对此,我个人认为,这是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个人风格所决定的。本来,丰臣秀吉的目标应该是很简单的,他就是要统一日本,任何阻挡他的人都要被他强大的军事力量和高明的谋略击败或压服,相反,德川家康的目标很复杂,他既要击败丰臣秀吉,又不想与他为敌,这种分寸似很难把握。但是,因为德川家康坚守自己的立场,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需要是什么,所以可以做看似复杂矛盾而其实很清晰的事情,倒是丰臣秀吉太喜欢揣测对方心思,而令自己一直被德川家康牵着鼻子走。

  当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时,检视自己的立场是很重要的。

  不过,立场有高下之分。譬如德川家康,他与织田信长为敌时,毫不留情地杀死了织田的大将,但当与织田信长合作后,又总是倾其所有去帮助织田对抗强敌。同样的,当他与丰臣秀吉对抗时,令丰臣秀吉非常狼狈,而一旦开始后丰臣秀吉合作,他表现得仿佛是全心全意没有一点保留。

  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一些小说家的描绘是,德川家康并不认为自己是在向织田信长或丰臣秀吉个人表达臣服,他臣服的是天下大势,因为日本分裂已久,战事太频,全日本渴望统一和安宁,这就是天下大势,而织田信长和丰臣秀吉则代表着这个趋势,所以他和他们合作。这样想的话,德川家康内心的冲突会很低,因为臣服于某个人就意味着低这个人一等,而每个人都有很强的比较心试图压过别人,于是会对那个人心怀不满,并企图取而代之,相应的,这也会引起这个人的警惕。

  但假若自己臣服的是一个更大的力量,这种比较心就会轻很多,合作起来就容易多了。

  如果立场太低,就容易导致外在冲突,而这也会引起内在冲突,于是自己立场也会飘摇起来。譬如,很多人在工作中太在乎自己的利益,如果这时还坚守自己的立场,那别人势必会有意见,于是冲突起来,而他也就很难在事实上坚守自己的立场了。

与其猜测别人,不如关照自己

  明朝哲学家王阳明也是著名的军事家,从未有过败绩的他用八个字概括自己的军事思想的精华——“此心不动,随机而动”。意思是,他的心是空的,而对方或大形势一旦有什么动向,他可以瞬间觉察到对方的漏洞,随即作出决定,而这决定总是最好的决定。

  要做到“此心不动”是非常不容易的,这要求自己心无杂念,否则,心一动的话,在别人身上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心动,而不是对方的真相了。

  这一点,在日本战国时代的另一场著名战役中演绎得非常经典。当时,被誉为日本第一兵法家的武田信玄率4万精兵绕道德川家康领地去攻击织田信长,而德川家康能出动的兵力只有数千,武田信玄断定德川家康不会自不量力来阻挡自己的行动,孰料德川家康竟然不顾一切来阻挡自己,尽管他在这次会战中轻松击溃了德川家康的部队,但最后他的宏大进军还是终止于德川方的一座小城,而他也在这座小城投降前一刻神秘病发,最后死在撤退的路上,而日本的整体实力也因而发生改变,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的盟军开始占据明显优势。

  很多人努力修炼自己的谋略或技巧,目的是为了解别人、掌握别人并利用别人,那么,专门研究人的行为的心理学看起来就是一个很重要的工具了。看起来,这是非常有价值的,但当这样做时,就是忽略了最重要的自己。如果自己心中充满种种妄念,那么无论我们掌握多少谋略或技巧,在使用这些东西时都会事倍功半。

  所以,无论是在家庭等亲密关系中,还是在企业和社会中,将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监视自己的立场都是最有价值的事情。就我而言,从1992年开始读大学一直到现在,对我帮助最大的从来不是哪个大师或哪本书,而是我对自己的反省和认识。并且,当焦点集中在自己身上时,自己就会感觉双脚踏实地踩在大地上,心里会安宁很多。相反,当焦点集中在别人身上时,就难以有这种踏实感,而当不断猜测别人时,焦虑也油然而生。

  譬如最前面提到的那位女士,她该怎么做的关键不是那位男士的想法,而是她自己的需要,她如果弄清楚了自己的需要,自然就会知道该怎么做了。

  此外,我们将焦点集中在别人身上时,还会给对方制造很大的压力,尤其是在亲密关系中。男人会说,他的幸福在于找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女人会说,她的幸福在于某个男人是否关注她;妈妈会说,孩子好好学习,她就快乐;孩子会说,如果父母给他爱与认可,他就会感到幸福……

  这些想法都藏着一个共同的含义:我的人生不是我负责,而是另外的人负责的。这自然就给了对方很大压力。

  而且,无数人的这种想法如此坚定,以至于当别人不符合他们的期望时,他们总会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是你让我不幸!

  但是,除非我们将注意力回到自己身上,否则我们的人生就总是仿佛生活在虚空中。

青音:武老师,今天我们来说一说“中国式好人”如何进行改造。自从上一期我们谈了“中国式好人”之后,大家反响很激烈。因为周围这样的人太多了,甚至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而我们的文化本身也就培养这样“自我攻击”的人。

那么我们怎么去改变呢?假如我们不借助心理医生的力量,我们怎么进行“自我觉察”“自我改造”“自我成长”呢?

武志红:我觉得对“好人”来讲,首先得有个意识——“好人”过得并不舒服。早期时我就说过,每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他的自传。就像我一直在关注“中国式好人”,我想写“巨婴”,首先我会说,我就是一个“中国式好人”,是一个“巨婴”。

看起来我在分析别人,实际上我也是在分析和理解我自己。那么,我作为“中国式好人”,就有一个很深的感慨——也许我的社会功能还行,别人也容易认可我,而且我还能取得一定的成就……

但我见到很多企业家,特别是中国企业家,他们的企业之所以能发展起来,就是因为他们对人特别好,特别讲诚信、有担当、讲义气……但是,这样的人自己过得很不舒服。比如,比较常见的就是:感觉自己很压抑,不自在。那么,到底“压抑”和“不自在”什么呢?这是我们第二步要探讨的。那么我们第一步要探讨的是什么呢?首先,我们要探讨的是:“中国式好人”肯定都有感觉的——“过得很不舒服”。

那么接下来进入第二步,我们要认识更深一点的东西。我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世界是相反的。”即:当你看见了一个人身上有A,就代表你看见了-A。比如,你看见武志红“好人”的程度有8.5分,那么他心里“魔鬼”的程度也是8.5分。

青音:那我也可以自我检讨一下。看到青音姐姐有8.5分的温柔,那么青音姐姐就有8.5分的叛逆。

武志红:所以说,“好人”要意识到自己心中有“好人的对立面”——坏。对此,就像我写过的文章里提到的,“中国式好人,是在防御内心的恐怖”。或者说,“中国式好人”是在防御内心的坏。除非我们对这一点有了很深的理解,我们才知道“中国式好人”是怎么回事。

青音:那是不是说“中国式好人”其实是那种,一直在努力做好人的坏人?或者说是一直在通过做好人来掩盖自己的坏的人?

武志红:没错,这样的人很容易成为最坏的人。比如,经常有灭门案发生,而那些经常把灭门案“灭”到自己家,或者“灭”到自己老婆家的男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众口交赞的好人,而且通常都内向得不得了。

青音:通常别人完全想不到。

武志红:就比如“大兴李磊”。因为他们的“好”,或者说压抑的程度到了9分,甚至更高。也就是说,他们内心那个“魔鬼”也到了9分。通常一个人达到了8.5分,我就认为,这个人已经不能自我碰触到自己内心的“魔鬼”了。所以,平时遇到任何问题,他只能让自己尽可能地隐忍。但是,一旦爆发,他就会制造非常血腥的案件。所以,这种“极端的好人”很容易成为最坏的人。

青音:也就是说,平常我们应该释放点自己的“坏”对吧?可是,怎么释放自己的“坏”呢?比如说,我们闯个红灯、违反一下交通规则?

武志红:比如说,这次我来和你录节目,你不给我钱,我就不来。

青音:我明白了,其实您是想说,如果想打破“好人”的“魔咒”,首先我要学会维护自己的权益。如果一件事突破我的边界,侵犯了我的权益,那我就不干了。而且我要学会主动说“不”。

武志红:“中国式好人”的一个终极治疗法就是——要对自己好。而“对自己好”一开始的时候,可能是强迫的做法。即,对自己好的时候他们会很不自在。比如,我在2008年之前,别人请我讲课。虽然我在2005年的时候就已经出名了,但是当他们问我,“武老师,一般请你讲半天的话,要多少钱啊?”我都会说,“你们看着给吧。”为什么不谈钱呢?因为我会觉得,“谈钱、谈欲望”是件很羞耻的事情,而我不能做那个“坏人”。

青音:比如“我不能让别人在背后说,武志红这个人特别难相处、眼里都是钱,这专家开价可高了……”。你不希望别人有这样的说法,所以你拼命地让人觉得,“我不在乎钱”“我在乎知识的普及”……总之,不能表达自己内心对钱的欲望。

武志红:后来还出现这样的现象:2009年,在我第一次开自己的课程时,留了我和我女朋友的电话,而正好我是个“好人”,而她是一个“坏人”。因为她对金钱、欲望的需求很大,所以,她觉得别人太剥削我了,然后她就开始捍卫我的利益。她说,“一千、三千这样怎么行呢!”结果打电话给她报名的人,没有一个人和她谈价格,但打电话给我的人,都会和我谈谈价格,就好像这是我的内心“勾引”的一样。

青音:所以,很多时候别人对我们的不珍惜,别人对我们的随意对待,别人对我们的欺负,都是我们自己欺负自己的结果。

武志红:或者我们可以这样来讲,所有人之所以欺负你,就是想唤起你内在的攻击性。

青音:别人是按照你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你的。

武志红:是这样的。因为你老是贬低自己、攻击自己,所以别人也会贬低你、攻击你。

青音:所以这是第二个步骤,除了刚才我们提到的。首先,你要尝试着说“不”;其次,你要建立起跟别人在一起时的“边界”,刻意对自己好。要时刻提醒自己,这个事情不可以这样做,我不可以这样对待自己,我要对我自己好点儿,我值得拥有。

武志红:这是一个行为疗法。比如说,现在我的收入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我现在可以充分地享受到有钱原来这么好。

青音:其实以前也知道,但以前完全地被压抑掉了。

武志红:我以前老觉得年收入15万到20万就够了,未来不需要那么多收入。就算以后我写四五十本书,一年三四十万的收入我也觉得挺满足的。现在我的收入当然要乘以很多倍,我终于体验到这给我带来的种种好处,特别是放松。有一次我走在我们小区里,突然有种很深的感慨,现在能有这样的收入,让我觉得非常放松。这种放松的自由感实在是太美好了。所以我当时在心里由衷地感谢所有在金钱上给予过我帮助的人。或者说,买我的书,或上我的课,或我的来访者,总之我感谢一切。

青音:在这里我还想替您说一句,您不用感谢一切,所有跟您分享过您观点的人,所有看过您文字的人,包括我在内,包括我们录了这么多天的访谈节目。其实所有人都应该感谢您,您的观点给人启发。我一直深深地相信,人与人之间的心灵就像夜空当中的星星,一定是互相照耀的。所以有一天,当您进步到当走在阳光下,开始由衷地感谢自己,感谢武志红;我这么智慧,我给大家带来这么多这么棒的心理学财富,我培养了这么多学生,这么多读者看我的书,这么多热爱我的粉丝,武志红你太棒了!武志红我很爱你!

我觉得有一天您一定会这样做的。这样的话,您就真正带领我们大家学会了更爱自己。因为我是这样,我经常对自己还挺满意的。总是跟自己说,没事儿,青音你有70分就挺好的。你看你呀,70分的长相,70分的聪明,70分的能力,70分的勤奋。加在一块儿呢,稍微努努力,就80分了。人生挺不错了,做人要留缝儿。所以从来觉得自己一身缺点还挺好的。

武志红:在这里我还得夸夸自己,看人的本领真挺高的。刚看见你的时候,第一印象我就在想,乍一看这个人都是75分了,比你的这个自我认知高一点。但是她只要稍一努力,还不需要作太大的努力,稍一使劲就可以到85分,甚至更高。

青音:那我得再去打点玻尿酸。(笑)

武志红:我再重复一下,接着刚才的话,对于“好人”来讲,第一你要知道自己活着不自在,你不满意这个活法。第二你要意识到,之所以你会活得这么好,是为了防御你内心的坏,但这个“坏”,是自己的一种认为,它并“不对”。比方说,你有欲望就是坏的,你发出自己的声音就是坏的,拒绝别人就是坏的,可实际上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东西。

人自然而然有欲望,人要发出自己的声音。当别人让自己不舒服,或者说,有时候就是不想满足别人时,就可以拒绝。这是自然而然的事,这不叫坏。但是你会认为这叫“坏”。第三点就是人要学会对自己好。刚才你也很深地疗愈了我一下,我也感觉自己真是挺棒的。

青音:对呀,武老师您真是太棒了。最后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我们经常说“好人”,很多时候你要问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叫“好”。真正的好人是:你好大家才好。你不好大家跟你累,你不好会影响大家都不能真正地做自己,都不会真正地爱自己,这是更糟糕的事情。

最后,有一句话我经常在节目当中说,你要经常这样对自己说,也要经常这样对别人说:我是好人,但我不好欺负!要经常维护自己所有的“边界”,好好地爱护自己。学会爱自己,才能像一眼活泉一样给别人滋养,否则你就是死水一潭。当你自己的内心都发臭了,你怎么可能迸发出生命的活力呢?爱好自己。希望将来我们看到的90后,甚至00后,像60后,70后这样的“中国式好人”能够越来越少,大家一起加油!

武志红:希望大家由衷地先对自己好。

前两天吃火锅吃多了,被撑着的感觉不好受,之前也有吃多过,它们有什么共同处?都是和人在一起吃饭时发生的。噢,原来是,我将饭当成了可控第三者,当关系有焦虑时,就通过吃饭缓解。焦虑多,就吃多了。可控第三者,这真是微妙的心理!

再仔细觉知这一次吃饭过程中的焦虑,就发现是,对方给我提了很多要求,我基本上都一一拒绝了。拒绝过去一直都是我的难题,虽然现在改观了很多,但仍然会因为拒绝别人而有焦虑。

可控第三者,它的核心是可以控制,而对应的是失控。即,当我们有失控发生时,就会去寻找可以控制的事物,就像溺水的人,去寻找一块浮木甚至救命稻草一样。

但为什么会失控?关键是,有些东西我们一直没有处理好。对于我这一次饭局而言,焦虑背后的失控感,就反映了我拒绝别人时的问题,而当我能合理、简单地拒绝别人后,这份失控乃至焦虑就可以得到根本转变了。

试试去观察,当你感觉失控,当你去寻求可控第三者时,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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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的文章《中国式敬酒与帕瓦罗蒂的神钉》

高音歌王帕瓦罗蒂,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癖好:每次演出前,必定要去后台找钉子,如找到一枚生锈的弯钉子,他就大喜过望,演出也会很出彩,如一枚钉子都找不到,他会很郁闷,甚至拒绝演出。

帕瓦罗蒂的钉子,我称之为“可控的第三者”。

面对外部世界,特别是人际关系时,很多人会特别紧张,紧张到不能正常做事乃至不能好好说话。怎么对付这种紧张?一个很容易奏效的办法是,给你与外界间添加一个你可以掌控的第三者。

这个第三者,可以是人,可以是物,也可以是事件。对于帕瓦罗蒂来说,钉子就是他可以控制的第三者。

如一女子,她过去的人际关系太简单,现在试着走出去,但太容易紧张,而她发现,如果找一个好友陪着,就好多了。所以她现在要什么场合应酬时,总要叫上一个朋友。

找一个人陪着,这是大家都知道也都会用的办法,这是最常见的可控第三者。

紧张,即失控,是你觉得,所处的环境自己掌控不了。这时,身边若有一个可控第三者,掌控感就可以部分恢复了。

见过几个企业家,在最初做生意时,他们若单独去谈生意,谈不成,因为太紧张。如果让配偶单独去谈,更不成,因为配偶做事能力太差。但如果两个人一起去,哪怕配偶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只是在那待着,他们就可以把生意谈下来。

这个看似无能的配偶,就起了可控第三者的作用。

物也可以发挥很有意思的作用。大学时,认识一好友,她的人际关系在我看来简直是如鱼得水,无论都哪儿都特别受欢迎。后来她告诉我,其实在人际关系中她很容易脸红,那是很高程度的紧张,后来她想了很多办法,一个小诀窍是兜里总有一堆瓜子,见人就发瓜子。于是,瓜子就成了她的可控第三者,以及与别人建立关系的一个媒介物。

见过一大牛,很厉害的女人,生意做得特别好。她的兜里,总放着各种各样的糖果,见人就说,来,姐给你块糖吃。借此,她和客户的商业关系,就变成了吃糖还是不吃糖的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轻松了很多。

我讲课时,也会紧张,但手里一有话筒就不一样了,所以我很少用耳麦,因话筒是我的可控第三者。

谈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也是一个常见的可控第三者。对此,明星们的八卦与流行的影视等,发挥了巨大作用。老有书斋里的学者酸溜溜的说,明星们有什么用?崇拜他们太俗了,为什么公众就不崇拜科学家或严肃学者?拜托!你真不如娱乐明星们有用,他们是整个社会的可控第三者,是整个社会搭建人际关系时最有用的桥梁。

恋爱前期,两个人都容易紧张,所以一起吃饭、看电影或做些有趣的事,就变得很重要。这时最好使用事情做可控第三者,若使用人,就变味了。

譬如,中国式相亲,父母们会上阵,这是很糟糕的。老要朋友陪伴,则可能有生出三角恋的危险。一网友则我新浪微博上留言说,她一次相亲总带着一个女友去,后来对方撤退了,她的理解是,对方可能觉得她不爱他。可能吧。也可能是对方觉得她不成熟,或,总碰触不到真正的她。

这的确也是一个矛盾,若什么都不依仗什么都不借助,直接去和另外一个人打交道,这是最成熟也最容易碰撞出火花的局面。但是,这种局面张力太大,所以要寻求可控第三者的帮助,而过度使用可控第三者,总意味着不成熟。

如各种可控第三者都无效,你一到外部世界就紧张,任何人际关系都让你失控,那么,去找心理咨询师吧,这些专业人士可做你的可控第三者。为了让来访者在咨询室中形成掌控感,我常常对来访者说,咨询室内,你可做任何事,只要不对你或对我构成身体伤害。

可控第三者,是我自己的说法,专业说法叫过渡性客体,是一个人走出自己孤独的想象世界,而进入现实世界前的一个过度态,他通过控制一个过渡性客体而初步形成对外界的掌控感。

每个孩子最初想掌控的都是妈妈,若不能和妈妈构建起深厚的情感关系,就必须转而寻找掌控一个过渡性客体,这个过渡性客体也可以称之为替代妈妈。

帕瓦罗蒂的钉子,有当地的迷信色彩:金属象征着好运气;弯头可避邪;钉子可以钉住魔鬼。不过,有精神分析背景的人,会很容易联想到,钉子,和妈妈的乳头有些像,钉子可能是妈妈乳头的替代品。乳头可以安慰一个婴儿,而钉子则可以安慰帕瓦罗蒂这样的成年人。

中国式发烟、中国式敬酒、中国式火锅、中国式聚餐等,都可以说是我们构建人际关系时的可控第三者。并且,它们都有这种感觉:不分你我不分彼此,最好你都吃了我的唾液,这样咱们就是真正亲近了。

中国式敬酒,在北方可以变得很严重。譬如,我老家大家都认为,如果没有把客人灌醉,就是待客不周。相应的,如果碰上一个脾气大的人——也即心理学说的偏执狂,如果你拒绝他的敬酒,他会翻脸,严重点,甚至会打架,乃至出人命。

这种场合下,你可以先理解到,对方非要给你敬酒,其实是他想和你构建关系,而他特别强硬,其实是他内心很脆弱。那么,你可以拒绝他的酒,但同时又表现得和他非常热乎,让他知道你多么在乎他,就可以不让他受伤了。

青音:武老师您好!我们今天说一个每到过年大家都会特别关心的问题——催婚。因为中国的爹妈都特别喜欢催婚。有一个新闻每到过年的时候都被炒得很火热——“租个女友/男友回家过年”。为什么中国的父母对孩子结婚与否这么在意呢?外国的父母似乎并不这样。

武志红:这是中国的特色,中国人一定要和别人活得一样,既然要“一样”,那就会有一个比较。而且,其结果最好是“比你早”或者“比你好”。

青音:“比你早”、“比你好”、“比你快”、“比你多”。

武志红:如果别人家孩子结婚、生孩子了,而自己的孩子没有,他们就会有失落感。如果你说自己单身,他们还会觉得不可思议。

青音:单身好像就意味着你“不正常”——不是你的身体“不正常”,就是你的心理“不正常”。父母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孩子跟别人的孩子不一样,“不一样”好像就意味着“不正常”。

武志红:他们觉得“孩子不正常”就意味着“自己不正常”。

青音:说到 “不一样”,我想到一个例子。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学校运动会,老师要求穿白衬衣和蓝裤子,可是我没有蓝裤子,我的衬衣是上面带有小碎花的。因为那是妈妈给我做的,我觉得很好看,而且我确实没有纯白的衬衣。之前的运动会,我每次都是小鼓手,是站在前面的,但是那一次老师让我站到了最后一排,只是因为我的衬衣和大家不一样。

于是我觉得因为自己的衬衣和大家的不一样,被视作一个异类,被排斥了。我很难过,回到家以后嚎啕大哭,后来妈妈问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我缺少一件纯白的衬衣。于是她就拉着我去百货商场,买了一件“的确良”的纯白衬衣。

我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觉得 “白衬衣”的事情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伤害,因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武志红:中国一直以来都在追求“整齐划一”,比如“阅兵式”的“方阵”,在中国已经成为了一种“图腾”——所有人都一样,好像只有这样大家才会觉得足够铿锵有力,如果某个人不一样,那么他就是不对的。对你来说,是因为白衬衣的事情而受到了伤害,但于我而言,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我今年41岁,没结婚、没孩子。这个情况在城市里已经很特别了,而我的家乡在河北农村。虽然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但我还是会被这样嘲笑——“武志红有什么啊,他既没结婚,又没孩子,你瞧我,俩儿子!”

青音:在他们看来,虽然您是心理专家,出版过很多书,有很多人都喜欢听您讲的课,但没有用。因为您没有结婚、没有孩子。

武志红:哪怕我的收入是他们的100倍,但是他们结了婚、有了孩子,具备这些符合中国传统生活的要素,所以他们就比我强。

青音: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想象到很多父母的焦虑,因为父母对孩子过得好与坏的判断标准,其实是完全来自于外界的。

武志红:有很多人会问我妈妈:“你们家儿子,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是不太正常吗?”

青音:那您的妈妈是怎么回答的呢?我觉得您的妈妈很了不起。

武志红:我妈妈没有把这种“焦虑”传递给我。在这里,涉及到了另一个中国社会很普遍的问题——大家都在传递焦虑。比如有的人会跟你的父母说:“你们孩子怎么还没结婚、没生孩子呢?”这时候父母会觉得自己被攻击了,然后会感觉很焦虑。

那么他们怎么解决这个焦虑呢?因为碍于面子,所以不能还击,但是他们自身又坚持不住,于是他们就会把“焦虑”传递给孩子——“你怎么还没结婚、还没孩子?你知道我在家里多没面子吗?”随后,孩子们也会感觉到焦虑。

青音:我觉得,会说“你知道我多没面子吗?”的父母,还是比较诚实的,而大部分的父母会说:“你看人家xxx,再看看你,一个人在外地工作,爸妈多担心啊!你要有个孩子、有个家,我们就放心了。”——这些话会让我们产生内疚,因为我们没能生活好。

武志红:说到这,就引出了这个话题中更深层的部分,我们刚才讲到“所有人都活得一样”,它还有一个更深层意思是 “不够孝顺”。中国有个古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同时,中国还有一种特别的“生育文化”——老一代的存在感,建立在“我有后代”上,而且还得有儿子。

孝顺的“孝”字下面是一个“子”字,由此可见,中国父母的“存在感”其实是建立在“我必须有孩子,而且孩子必须要听我的话”之上。而中国所讲的“孝”字,就是指“子承老”,即:孩子要把老人背在自己的身上。

而“子承老”有两个含义,一个是物质层面的“子承老”,即:父母年纪大了,你需要养活他们,给他们以物质上的资助。另一方面是精神上的“子承老”,即:孩子必须按照父母的意愿来做事。

因此,中国人对生育非常重视。生孩子的目的是什么呢?生了孩子后,自己就可以变成皇帝了,想要孩子做到“我让你干嘛,你就得干嘛”。同时,当孩子具有这样一种“功能”后,父母就会产生“我要把我的存在感,建立在我有后代上”的观念。

青音:之前我做节目的时候,说过一句特别狠的话,虽然很难听,但是确实能概括出一些人生活的现状——有些人由于没有人生,所以只好“生人”,于是把“生的人”的人生,完全当做自己的人生去把握。

甚至我们可以总结为,那些急于催婚而忽略孩子是否有了自我实现、有了爱情的父母,他们的人生并没有完全地实现和展开。

武志红:他们没有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们的心力就着力于看着自己的后一代变好,这就是中国所谓的“天伦之乐”,我觉得中国的“天伦之乐”很极端。比如父母老了,就必须得有个小孩子。看着小孩子有了天伦之乐的感觉,其实就是看着小孩子的同时,感觉自己的生命被延续了。

这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他当时患了“精神分裂症”,后来经过治疗痊愈。他当时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必须得生孩子,为什么?因为我要把我的精神延续下去。”我当时很震惊,对他说:“你当时都已经得了精神分裂症,你的精神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要把你的精神延续给谁啊?”他听了之后也很震惊,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他并没有深刻地反思过这种精神要怎么延续下去。

其实这里面蕴藏了一个含义——当我的精神能够被延续的时候,我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不是我自己就可以把精神活出来,所以我才会存在。

青音:很多的父母,尤其是年轻的父母,过分地重视孩子,我们其实可以理解为他们自己的人生没有实现,于是他们把孩子当成了自己。这些父母看起来是爱孩子,其实是在满足于一种叫“自恋”的东西。

武志红: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这样发展下去,会导致中国的每一代人都没有自己的人生。

青音:听上去真的让人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我们平常会说父母是如何得爱孩子,现在我们可以想象这个“爱”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我做节目的时候也经常说,有些人是打着爱的旗号在“害”,有些人是打着爱的旗号在“赖”。

我觉得很多做父母人都需要想想看——你到底是完全地在依赖着孩子,还是要求他必须要按照你的精神意志去生活?比如,不可以去外地工作、必须留在自己的身边、工作必须是稳定的等等。你有没有想过,这其实是在害他。

武志红:我们可以试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父母是否真的在意孩子幸福与否?而这个幸福是建立在孩子的感受上,不是活了一个大家都能活出来的样子。

比方说大家都有孩子、有伴侣,这就叫做幸福。而你可能会找一个非常糟糕的伴侣,生一个有问题的孩子,只是活出一个所谓“我有一个家庭”的样子,但却活得很痛苦。

青音:我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个我身边的例子。我一个很好的闺蜜,是西班牙姑娘。有一次我们在后海聊天,当时是夏天,夜风吹拂在后海的湖边,很舒爽。她今年四十五岁了,没有结婚。因为她认为爱情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她还没有遇到,不想匆忙地走进婚姻。

我问了她一个很中国式的问题:“你的爸爸妈妈不会着急吗?”她说:“为什么要着急?我的姐妹都结婚了,也都有孩子。即使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爸爸妈妈也不会为我着急。”我说:“为什么呢?”

她说:“我的父母非常在意我是否爱和被爱。我们在结婚前,或带一个心上人回家给父母看的时候,父母通常会问我‘你爱他吗?你们在一起相爱吗?’”而在中国,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我们也提醒很多正在听我们对话的一些即将为人父母的,或者已经为人父母的朋友,当你的孩子长大以后,并且迟迟没有结婚,你能够压抑住自己的焦虑吗?而当他把爱的人带回家时,你应该仔细地问问他:“你们相爱吗?你爱他吗?”你也应该问问自己:“对于你现在的伴侣,你们还依然相爱吗?”

武志红:希望每一代都可以是爱的结晶,而不是“大家都这么活,我也这么活”,这样无意识地传递所谓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