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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垂下。就像有时人们为了沉思垂下了头,夜幕也完全这样地垂落了下来。周围人们都在睡觉。这是一个小小的错觉,一种无辜的自我迷惑:他们以为都睡在房子里,在结实的床上,在坚固的屋顶下,伸展四肢或缩成一团躺在床褥上,头上裹着头巾,身上盖着被子,其实他们和以前先后经历过的一模一样,依旧聚集在荒凉之地,露天宿营,那是一大群老百姓,黑压压的一片,他们在寒冷的天空下,在冰冷的地面上,在从前站立过的地方,倒下就睡,额头压着胳膊,脸朝着地,平静地呼吸着。而你在放哨,你通过身旁柴堆里一块燃烧着的木头的挥动,找到了你最亲近的人。你为什么要放哨?据说得有个人放哨。得有个人在那儿。

(叶廷芳 译)

我叫仆人把我的马从马圈里牵出来。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亲自走近马圈,给马备上鞍,然后跨上马。远方传来了号角声,我问仆人,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无所知,也一无所闻。

在大门口,他拦住了我,问道:“主人,你骑马上哪儿去?”

“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想离开此地,只想离开此地。经常地离开此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标。”

“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

“是的,”我回答他,“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

“你还没有带上干粮呢。”他说。

“我不需要带什么干粮,”我说,“旅途漫长得很,假如我一路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我非饿死不可。干粮是救不了我的。值得庆幸的是,这确确实实是一次惊人的旅行。”

(叶廷芳 译)

“我不是舵手吗?”我喊道。

“你?”一个面目不清、身材高大的男子问道,并用手抹了抹眼睛,仿佛在驱散一个梦。

在黑糊糊的夜里,我一直都站在舵旁,头顶上悬挂着一盏光线微弱的提灯,就在这时,此人来了,并要把我推到一边。我岂肯让步,他就将一只脚踏在我的胸口上,将我慢慢地踩下去,而我仍死死地抓住舵轮的把柄不放,就在倒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仍迅速地拨转了驾驶盘。但那人却抓住了舵柄,把驾驶盘又转了回来,并一把将我推开。

但我很快就静下来想了想,接着就奔到通向船员室的窗口,大声喊道:“船员们!伙伴们!快来呀!一个陌生人把我从舵旁赶开了!”

他们慢慢地走来了,爬上船梯,一个个晃动着粗大而疲惫的身躯。

“我是舵手吗?”我问道。

他们点点头,可目光却注视着那个陌生人,围着他站成半圈,而他却以命令的口气说道:“别干扰我!”

于是他们聚拢来,向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顺着船梯走了下去。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体哪!他们也会动脑筋吗?要不他们只是毫无目的地在这地球上蹉跎而已?

(叶廷芳 译)

一只鹰鹫在啄凿我的双足。靴子和长袜早就被它撕得粉碎,现正啄食我的脚的本身。它总是猛地啄一下,然后不安地围着我盘旋一番,接着又继续啄下去。这时来了一位先生,他观望了片刻,然后问我为什么要容忍这只恶鹰。

“我手无寸铁啊,”我说,“它朝我飞来,开始啄凿我的脚的时候,我当然想把它赶走,甚至曾想办法把它绞死,可这畜生强悍得很,它还想要蹦到我的脸上呢,于是我只好宁可献出我的脚了。你看,现在我的两只脚几乎都被它撕烂了。”

“你竟让它折磨成这样,”先生说,“砰的一枪,把它结果了不就得了。”

“真的吗?”我问,“那您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很乐意,”先生说,“只是我得回家把枪拿来,您能等我半个钟头吗?”

“这不好说。”我回答道,由于疼痛难忍,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我说:“无论如何请您试试吧。”

“好,”先生说,“我快去快回。”

在我们谈话期间,鹰隼静静地听着,眼珠子在我们两人间滚来滚去。现在我发现,它什么都听明白了,便腾地飞了起来,远远地把身子向后翘起,以便获得足够的冲力,然后像一个标枪手,把他的利嘴通过我的嘴巴深深插入我的体内。在仰翻倒下的那一刻,我像获得解救似的感觉到,它怎样无可挽救地淹死在我那灌满所有沟壑、溢出所有堤岸的血泊之中。

(叶廷芳 译)

手段即便有缺陷甚至幼稚,也能用来救人,以下可资证明。

为了抵御海妖们的诱惑,奥德修斯用蜡把自己的耳朵堵上,并让人用铁链把自己牢牢地绑在桅杆上。当然,自古以来所有的旅行者都这样做过,除了那些老远就受到女妖们的诱惑的旅行者之外,但全世界都知道,这样做是无济于事的。海妖们的歌声能够穿透一切,而被诱惑者的激情可以炸毁比铁链和桅杆更多的东西。可是奥德修斯却没有想到这点,虽然他对此或许有所耳闻。他完全相信那一小撮蜡和一捆铁链,对他的小手段怀着儿童般的天真,喜滋滋地驶向海妖们的领域。

然而,海妖们现在有了比她们的歌声更可怕的武器,那就是她们的沉默。虽然没有发生过,不过可以想象,有人也许逃脱过她们的歌声,却绝对逃脱不了她们的沉默。但人世间却有这种情绪,即单凭自己的力量并由此产生的横扫一切的傲慢可以战胜她们。

事实上,当奥德修斯到来时,这些强大的女歌手们确实没有歌唱,也许她们以为,只需用沉默就可以对付这个对手,也许她们看到一心想着腊和铁链的奥底修斯得意洋洋、喜形于色,使她们忘了歌唱。

而奥德修斯——可以这样说的话——没有听到她们的歌唱,他以为她们正在歌唱,只是因为他有了防护而没有听到而已。他首先匆匆瞥了她们一眼,看到她们脖子的转动,深深的呼吸,泪汪汪的眼睛,半张着的嘴巴,但他相信,这些都是唱咏叹调的状貌,这些咏叹调他虽然听不见,却在他周围消散。但没过多久,这一切就从他朝向远方的视线中滑过去了,海妖们在他的坚定态度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就在他最靠近她们的那一瞬间,他对她们的存在就一无所知了。

而她们呢,比任何时候都更漂亮了:她们伸展四肢,转动身姿,让那可怕的长发在风中任意飘拂,在岩石上自由地张开她们的利爪。她们不想再去诱惑人,只想尽可能长久地捉住奥德修斯那一对放射出光芒的大眼球。

倘若海妖们有意识的话,她们当时即被消灭了。但是她们依然存在着,仅仅是因为奥底修斯逃过了她们。

另,传说中对这个故事还有一点补充。有一种说法是,奥德修斯诡计多端,犹如一只狡猾的狐狸,连命运女神都无法看透他的心。也许——虽然人的理智已不再能理解这一点——奥德修斯真的发现了海妖们的沉默,于是他编造了上述虚假事件,作为对付海妖和众神的某种盾牌。

(叶廷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