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请问先生贵姓?”乔二斟酒敬上,问道。

  “免贵!老夫姓乔名二,字轩亭!”那老者笑答。

  陈州城清化北街路口有一卖大肉包子的,姓乔名二,城北乔村人,干着卖包子的营生,却酷爱评书。每当包子熟了揭笼之后,他将案上的“醒木”一甩,开始书归正传。乔二嗓音洪亮,吐字清晰,刻画人物丝丝入扣,很受食客称道,观看者络绎不绝。肉包置于案旁,吃者自取,掷钱于筐。一场书下来,能卖包数屉,打烊数钱,“包”中含“书”,“书”中含“包”,很是可观。

  这叫以商养文,又叫以史经商,两者结合,相得益彰,因此,乔二的日子并不坏。

  这一日,乔二刚开张,来了一客。乔二偷瞧,来客年近七旬,银须泼面,双目有神。他进得布篷下,稳坐一旁,气宇轩昂,一不吃包,二不喝茶,只是听乔二说书。

  那日乔二刚开说《五蝶大红袍》。这是乔二的熟戏,尤其海瑞的出身,说得出神入化。乔二见来客非常,格外下了功夫,换得阵阵喝彩。说到热闹处,没想到老者突然起身,掏出一把银钱掷于筐内,然后望了乔二一眼,扬长而去。

  乔二见老者离去,情绪顿时低落,出口索然无味,急忙刹书谢场,目光却直直追随老者很远很远……

  不料打烊时分,那老者却突然又闪进店内,双手抱拳道:“先生发财!”乔二一见是那老者,肃然起敬,急忙让座沏茶,施礼相让,让老者坐了上首。

  老者并不客气,落座之后,顺手拿起那块醒木,细看一番,笑道:“此木周祖留,文武分龙虎,我辈登场用,其名曰醒木!”乔二一听,是同行来了,急忙接道:“一块醒木上下分,上至君王下至臣,君王一块辖文武,文武一块辖黎民。圣人一块管儒教,天师一块管鬼神,僧家一块劝佛法,道家一块劝玄门,一块落在江湖手,流落八方劝世人。江湖朋友不供我,如要有艺论家门?”老者拈须一笑,答曰:“皇帝叫它‘镇山河’,元帅称它‘虎山坡’,道士唤它‘震坛木’,郎中压方‘慎用药’!文官称它‘惊堂木’,你我用它换吃喝!先生若问哪路活,数罢你来就数我!”乔二一听来者也是说评书的,更加高兴,急忙让人备下酒席,请那老者入了上座。

  “请问先生贵姓?”乔二斟酒敬上,问道。

  “免贵!老夫姓乔名二,字轩亭!”那老者笑答。

  乔二一听是艺界大名鼎鼎的真乔二来了,面如泥色,急忙磕头谢罪道:“万请乔先生海涵,小的原名乔虎,虽寒门出身,但自幼热爱评书,更是慕先生绝技,赶巧你我同姓,便借了你的大名在此养家糊口!”

  老乔二见乔虎真诚,拈须片刻,突然仰天大笑道:“贤弟不必多疚,人生在世,吃穿二字,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能混饱肚皮为上策!”

  乔虎一听此言,千谢万谢,连连施礼,让酒又让菜。

  酒过三巡,老乔二突然说道:“实不相瞒,我今日也有一事相求。”

  “先生请讲。”

  老乔二叹了一声,凄凄地说:“想我乔二,一生漂泊,被有钱人唤来叫去,如今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眼下我已老,底气不足,已不宜在书界留恋!今日来到陈州,是想借您的地盘,讨几个饭钱!”

  乔虎一听,满口答应。第二天生意一开张,老乔二登场亮相,“醒木”一拍,果真是开口惊人。一传十,十传百,乔虎的铺子前人山人海。老乔二口喷珠玑,声音庄重,远听如高山流水,近听如琴似筝,一场书下来,盖了整个陈州城。

  老乔二一连说书十场,场场爆满。这天生意未开场,场地上已水泄不通。可直到太阳竿子高,却不见老乔二出场。乔虎甚急,匆匆进了老乔二下榻之处,却不见人影,只见一封书信置在桌子正中。乔虎急忙拆信,打开细看,上面有几行小字:大凡从文从艺者,不养小不养老!望贤弟悬崖勒马,专心经商,富甲一方!乔虎看过,暗笑老头儿多事,烧了那信,出门与众人解释一番,然后亲自登场,一了数日来的技痒。不料假乔二一开口,像一下从高山跌入深谷,书淡如水,大扫了听客的兴致,连喝倒彩。听真乔二说书,是一种享受,听假乔二说书,只听出一个热闹的过场。原来没比较,如今一比,听客自然有了鉴别。乔虎从此再不敢说书,一心一意卖起包子来。

  陈州人再说乔二时,只夸那说评书的真乔二,假乔二无形中恢复了原名,只落个“卖包子乔虎”的名声。没书做引,乔虎的包子生意也开始清淡。乔虎很伤心,只得专心研究包子的销路和质量。不想几年过后,乔家包子的名声越来越大,后来连汴京、上海一带都开了分店。乔虎发了大财,成了有名的富商。一日他到南京“陈州乔家包子店”坐铺,突然在《申报》上看到一则消息:

  著名评书艺人乔轩亭,因年老多病,穷困潦倒,于×月×日凌晨投入黄浦江……

  乔虎看后,如炸雷击顶,怔然许久才面南跪地,泪流满面地说:“恩公……多亏您当年指点迷津,我乔虎才有今日啊……”

  言毕,乔虎匆匆赶赴上海,为乔二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更夫老仝并不老,初拎更锣打更那一年,刚满四十岁。

  那时候,他住在雷家祠堂里,一边为雷家看守祠堂,一边打更。雷家是镇上的大户,包老仝吃和穿,打更的工钱由镇公所出,自然也是摊派来的。所以,老仝能使双份工钱,日子并不见得太贫困。当然,打更的差使也是雷府的主人帮他谋来的。如此美差,一般人还轮不到。

  雷家主人对老仝好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救过雷家主人的命。有一次雷家主人从陈州城回来,路上遇到了劫匪。那时候老仝是雷家主人的车夫,他不顾安危,用身子护住了主人。好在那一枪没击中他的要害,只残了他的一条腿。虽然他成了跛子,但也成了雷家主人的救命恩人。

  从此,雷家主人便对他另眼看待,再不让他当车夫,派他看祠堂,等于是闲差。因为祠堂没什么好看的,里边全是雷家先人的牌位,一不会遭贼,二不会遭匪,只是隔三差五打扫打扫,逢年过节主人一家来祭拜先人时,点点蜡烛就算完事。

  于是,雷家主人就又为老仝争取了打更的工作。打更,是夜活,三更过后,穿街走巷地转几遭儿,敲一声更锣,喊一声“防贼防盗,小心火烛”就行。白天呢,可以尽情地睡。用老仝的话说,白天睡觉夜里欢,正好与别人颠倒。

  雷家一年里还要给老仝添置两身衣服,一身夏季的,一身冬季的。镇公所看在雷家主人的面子上,每到严冬,也要给老仝制一件厚袍子。初打更的时候,老仝夜里挑的是太谷风灯,灯上写有“更”字。到了后来,便换了马灯。镇公所除去每月给老仝工钱外,还另发一份灯油钱。

  平常时候,老仝多是吃过早饭休息。早饭在街上吃,两根油条,一碗豆沫儿,喝过一抹嘴巴,便一跛一跛地回祠堂睡觉,一直睡到午后,起来吃午饭。午饭是自己做,往往要多做一些,吃一半剩一半,到了午夜,再加热吃了,用俗话说是“烤烤里火”。到了五更天,他还要迷糊一会儿。他说要赶个夜尾巴,人睡觉若不沾个夜尾巴,不好,会短寿。

  其实,论恩情,雷家也算是老仝的恩人。老仝是外乡人,有一年大灾,他随母亲逃荒到镇上,母亲饿死了,只剩他一个。那一年他才10岁,是雷家老主人收留了他。先是让他到颍河套里放猪,后来让他赶马车。老仝很感激雷家老主人。老主人死后,他又给老主人的儿子赶马车。残疾后他来看祠堂,不忘恩人,每天都要将老主人的牌位擦一遍儿。

  只是令人遗憾的是,老仝四十岁了还未沾过女人。

  这一年冬天,老仝外出打更,在一条小巷里拾了一个女人。那女人二十几岁,病倒在雪窝里。老仝将她背回祠堂,给她烧了姜汤。女人喝后复活了,看到老仝,不喊叔,却喊大哥,然后又说身上冷,让老仝用身子帮她暖。老仝开始不好意思,后一想救人要紧,便暖了。女人笑了,接着就破了老仝的童子身。

  那一夜,老仝第一次未外出打更。

  也是那一夜,一股土匪悄然袭进镇子,抢走了雷家许多金银财宝。

  第二天老仝得知情况,半天没说话,急急回祠堂里找那女人,早已没了踪影。

  老仝这才明白自己上了当,中了人家的美人计。

  雷家主人查出事情的真相后,愤怒之极,派人将老仝绑了起来。

  雷家主人对老仝说:“你犯两宗大罪,不可饶恕!第一是夜间打更不守职责,让土匪乘虚而入;第二是在我雷家祠堂干些龌龊勾当,有辱我家先人!这两条罪全是死罪,你还有什么话说?”

  老仝也觉得对不起雷家主人,想了半天才说道:“论说我没话可说了,只是有一条我不明白,你待我那么好,为什么不给我个女人成家?”

  雷家主人冷笑一声说:“我告诉你,我就是看中了你对我们雷家的忠诚,才让你当更夫。当更夫能成家吗?成了家你还去寻夜吗?小子,今天到了这一步,我也让你死个明白。当初打伤你的那条腿,是我雇人干的,一是考验你的忠诚,二就是打断你的腿让你当更夫!”

  老仝一听这话,惊诧如痴,呆呆地望着雷家人,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可惜,那时候已是民国,雷家主人虽然有钱,但也没权胡乱处死下人。雷家主人虽然没权处死老仝,但他却有别的办法让老仝去死。当天雷家主人就派人把老仝押到了雷家老坟地。雷家老坟地是一片大院子,里面全是坟头,只有一个守墓的老汉。那时候正是严冬,大雪纷飞,雷家主人让人看着老仝,不给他吃,不给他喝,只让他穿了很薄的烂衣在雪地里受冻挨饿。用雷家主人的话说,当初先父收留老仝时,就是这样的天气。现在,要旧事重提,还让老仝回到三十多年前,让他忆忆没人收留的苦,思思雷家对他的甜!

  这种忆苦思甜老仝当然经受不起,没几天,就被活活冻死了。

镇上就一家姓邵的,在南街住。邵家以前做染料生意,从周家口贩回靛蓝、大缸、大绿、大紫、大白、大黄等各种染料,在小铺子里卖。当时的染料多为粉状,用洋铁盒子盛装。外面是美人图,全是配好的。邵家整盒买,回来散卖。那年月农家有土布机子。将线染成各种颜色,然后织成五颜六色的花布,很好看。尤其是要出嫁的姑娘备嫁妆,箱子里全是这种货色。有床单有被单,有缝制好的衣服。也有整卷整卷的面料。有心的姑娘连给娃娃们穿的表料都提前备下,怕婚后与公婆分开另住。提前备下。少打无准备之仗。

  邵掌柜叫邵鑫,有个独生子,就是邵强。

  邵强很小的时候就常在店里玩耍,身上常沾上一些颜料粉沫儿,一见水,就染成一片,时间长了,他的衣服就像画匠的调色板。五颜六色的。土改那年。邵强已长成少年。贫农团拉地主游街,他爱撵着看热闹。贫农团的团长一见邵强就喊:“邵强,快去你家店里取些颜料来,给老财和太太们打花脸!”邵强就飞似地跑回店里,向父亲讨几包颜料。又飞似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递给贫农团长,然后就吸溜着鼻涕看贫农团的人给老财们打花脸儿。给地主家的女眷们打得更花,头上还戴着纸糊的高帽子,五花大绑着,前头有人像牵牲口一样牵着,后面锣鼓家什敲得山响,不一会儿,就沸腾了一条街。

  邵强觉得被打了花脸的女人们很好看,自己也想画。回到家里,取出镜子,自己调了颜色,对着镜子画花脸,鬼似的。他娘唤他,他猛一扭脸,把娘吓背了气。多亏邵鑫发现及时,掐住老伴的人中穴,又呼又叫,才算没出人命。

  邵强为此挨了一顿打。

  邵强挨了打之后。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便赌气不回家,整天泡在贫农团里。贫农都去地主家抄家。他尾随其后;贫农团开会,他蹲在门后听:贫农团斗地主挖浮财,他在一旁看热闹。贫农目的人本以为他是个小孩子家。只是跟着瞧稀罕,不想他一直跟着不离去。到了晚上,人都散了,他还在办公室里不走,并说要参加贫农团。贫农团长一听笑了,说你家就不是贫农,怎能让你参加贫农团?邵强当时还不懂阶级,就说都是一个镇上的,你们能我为啥不能?贫农团长笑了笑,就走过去按了接邵强的脑袋。再也没说什么。贫农团不给邵强讲道理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还是个少年。讲不通,所以只好一笑了之。不想邵强见贫农团长没说什么,以为是同意了。很高兴,心中充满了底气。赶巧这时候邵鑫来找他。说你小子几天不回家快把你娘急坏了!邵强看了他爹一眼,理直气壮地说:“我参加贫农团了。”

  这以后,邵强就更积极了。土改那些年是一个火红的年代。穷人翻身做主人。到处是喜庆的活动。小学校里有腰鼓队,专署和县委还常带文工团到镇上演文明戏。大街上常常响起游街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这氛围浸染着少年邵强。常使他处于亢备之中。由于他勤快,贫农团的人也挺喜欢他,让他回店里讨颜料。掂茶倒水,打火点烟,时间一长,像是少不了他似的。邵鑫呢。看儿子玩心大。心想跟着贫农团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所以也就放了手。邵强这一下更自由,爹不管娘不唤。贫农团里的人也不再撵他走,干脆连饭也不回家吃了。饿了就去小摊儿上吃碗面,吃过了让人家记在爹账上。众人知道他是颜料店邵掌柜的公子,也不怕他赊账。邵强吃饱了。白天随着贫农团搞斗争,晚上就和民兵们睡在一起,听民兵们讲荤笑话,学文工团的女演员走路。有时候,某民兵嫌一人站岗太寂寞,也喊邵强一同站岗。邵强当然很乐意,高兴得直蹦高。

  那时候,陈州一带的反共势力成立了一个“反共暗杀目”,专杀土改积极分子和村干部。由于他们白天散夜间聚。行动诡秘,很难侦破。由于很难侦破,他们的活动日见猖獗。一天夜里,突然有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包围了镇上的贫农团目部,将值班的七八个民兵全部杀死了,第二天中共陈县的县太队赶到时,反共暗杀团早已没了踪影,屋里只有七八具尸体。邵鑫听到消息,急忙跑过来寻找儿子,不料刚进门就被县大队的人绑了起来。因为县大队那时候已经开始怀疑一个名叫邵强的小孩儿。他同民兵们睡在一起,现在不但没有他的尸体,还活不见人,很有可能他就是反共暗杀团安插在民兵队伍里的小探子。贫农团夜审邵鑫,问他是否与暗杀团有联系。是不是他派邵强混进贫农团,然后混进了民兵队伍,并将消息告知了暗杀团?

邵鑫大呼冤枉,说邵强全是他平常惯坏的,让他上学他逃学,让他守店他贪玩。他自己愿意去贫农团全是为了好奇。决不会干这丧天害理的事情。贫农团哪里找他,说世上很少有你这种父亲如此放纵儿子的。如果没有目的,你早回严加营了。邵鑫说自己放纵邵强全是怕他在店里捣乱,前些天他差点儿把他娘给吓死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我的四邻!贫农团的人说造假谁不会,弄不好这正是你想让他混进来故意用的计谋哩!因为一直找不到邵强,邵鑫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好按照贫农团的设想招了供。好在那时候枪毙人的权力已被县上收回,邵鑫才没被就地正法。最后被关进了县大牢。由于缺少有力的证据,上头只好对邵鑫实行了不杀不放的措施。邵鑫又挂心老伴又挂心儿子。心力憔悴。再加上挨了不少打。身体越来越弱,不久就死在了监狱里。

  令人奇怪的是,邵强却一直下落不明。

  当年的反共暗杀团为什么要设下这谜团?至今也没能有人说得清!

赵宝庆,河北南皮人。八岁在当地京梆班王鹤雨门下学艺。在王老先生的精心栽培下,当年就登台学演娃娃生,崭露头角。后随母亲逃荒到了河南正阳县,入韩少贵的“富庆班”学艺。学艺期间,他勤学苦练,很快成了“角儿”。十六岁那年,在潢川演出京剧《五花洞》开打时,他多过了一个“云里翻”,由于起翻太高,身体不慎挂着天幕,一下子把头摔进锁骨,后在几个人的帮助下,才慢慢把头活动出来。在信阳明港演出《铁公鸡》时,一个演员慌乱中将铁枪头扎进了他的肚里,多亏观众席中有个老中医抢救及时方得以脱险。伤愈后,他仍继续苦练。为了练腿上功夫他每天在腿上绑五斤重的铜瓦,腿磨烂了也毫不在乎。功夫自然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掌握了“云里翻”、“三高立”、“穿火圈”、“穿刀门”等高难度动作。一九二四年“富庆班”老板韩少贵年事已高,托任赵宝庆主管班子。他将“富庆班”改为“共和班”,在湖南、湖北、江苏、安徽等地演出,很受观众好评。

  一九三八年,赵宝庆从正阳来到陈州,建立了“陈州新生活剧社”。抗战时期,著名京剧演员赵美艳、九岁红、金丝猴等来陈州宣传抗日,与他同台演出,他把“剧社”改为“陈州四维京剧社”,并在南人街购买一处宅院,在陈州城安了家。

  为宣传抗日,剧社除去演出文明戏外,多演一些抵御外寇的戏,尤其岳飞、屈原、梁红玉等民族英雄,几乎占领了舞台。赵宝庆是武生,自然上演《八大锤大闹朱仙镇》、《风波亭》等剧目。为激起民众的抗日高潮,剧社演出也走出了剧场,在大街上锣鼓一敲,就可唱折子戏。

  这一年,剧社里又来了一个女角儿,天津人,姓金,叫金铭芬,长得很漂亮,唱旦。她原是保定一个戏班的主角儿,保定沦陷后,逃难来到陈州。她没想到陈州竟有京剧社,便托人认识了赵宝庆。赵宝庆一听是从保定府来的角儿,又是天津人,很是高兴,当天就挂了金铭芬的头牌,让她出演梁红玉。金铭芬一炮走红陈州城,很快就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

  金铭芬为感激赵宝庆,再不南下,就在陈州住了下来。一来二去,二人就有了感情。

  可惜那时候赵宝庆已有了妻室,而且还有了一个女儿。这样一来,金铭芬就成了第三者。

  赵宝庆的妻子是陈州城里人,姓程,叫程蓝蓝。程蓝蓝的父亲是个珠宝商,也算陈州城里的头面人物。当初程蓝蓝能下嫁赵宝庆,主要是程家人全是戏迷,程老先生还是有名的票友。由于他姓程,与程砚秋属“一家子”,所以也就专仿“程派”,唱功很是够份儿。赵宝庆当初能在陈州落下脚,有很大成分应该归功于以程老先生为代表的陈州票友。基于这个原因,他才舍得将女儿下嫁一个艺伶。当时虽然已进入文明社会,但在陈州这地方儿伶人的地位还是极低的,属“下九流”之列,死了就不得进老坟地,以防辱了祖宗。为此,赵宝庆也就视程老先生为恩人。

可现在,又多了个金铭芬,感情这东西与报恩又是两回事儿,说拈花惹草也好,说感情转移也好,反正他的心已被金铭芬占领,似勾跑了魂儿。虽然他是演员,但真正一进入角色,又不好伪装,进家唉声又叹气,一副两难情绪。很明显,他既舍不得女儿,又觉得抛弃程蓝蓝良心上有点儿过不去。程蓝蓝出身世家,知书达礼,人又极聪明,自然就看出了端倪。只是这女子有心计,看出问题却又不挑明,更不询问,而是暗中派人到剧社里侦察。派去的人没下多大功夫,便找出了问题的症结。

  找到了问题,程蓝蓝仍不声张。她知道解铃还得系铃人,便设了家宴,让赵宝庆请金铭芬来家中小叙。赵宝庆不知是计,就请来了金铭芬。程蓝蓝装着不知情,亲自下厨,又炒又炸,弄出一桌子色味俱美的家常菜,然后唤客人入席,并特意让赵宝庆坐在金铭芬旁边,酿造出一片祥和的氛围,让金铭芬感动得差点儿落下了泪水。

  可令人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早,程蓝蓝就突然失踪了。

  赵宝庆一下慌了神。家中没了妻子,一切都显得乱糟糟的,原有的生活规律很快被打乱,佣人们不知干什么活,女儿哭闹着要找妈妈。程老先生更为着急,电话一个接一个,催促赵宝庆赶快找人。赵宝庆一边派剧社的人四处寻找,一边去警察局报案。只几天工夫,眼睛周围全是青线。金铭芬可怜赵宝庆,可又帮不上忙。因为赵家多是程府的人,她心中有鬼不敢露面。失去了才显金贵,此时此刻赵宝庆才真正认识到妻子的重要。他捶胸顿足,东跑西奔,直到第五天,才从乡下一个程府过去的佣人家中找到程蓝蓝。

  回到家中,赵宝庆问妻子说:“你为什么要出走?”程蓝蓝笑了笑,说:“没别的什么事,我只是想看一看,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赵宝庆这才悟出什么,愣了好一时,才摁了摁妻子的肩头,长叹了一口气。

  几天以后,金铭芬就离开了陈州,去了南方。

  二十年后,金铭芬担任了中国京剧团的领导,常常在报纸上出头露面。而落在陈州城里的赵宝庆,此时已被划为右派分子,到一家农场里接受改造去了。

快三娘不姓快,姓郑,是个“屠妇”。快三娘是她的外号。称她快三娘的原因主要是她有“三快”,即“手快、嘴快、刀快”。手快是麻利。杀猪煺猪开膛倒肚翻肠剥皮男人都比不上她。说她刀快是指她剔骨时刀法娴熟,一把牛耳尖刀到她手中能上下翻飞,左右逢源,不一会儿就能把一头猪剔得干干净净,肥是肥,瘦是瘦,要多要少只一刀,割下来上秤一称,不多不少正得。嘴快是指她与男人骂玩,那更是镇上一绝。颍河镇上杀猪卖肉的唯她一个是女人,所以男人闲下来就爱向她打情骂俏。快三娘骂玩都是现成的,成串儿成串儿的。比如“别提你二姐,提起好好些。看到你小妹,光想搂着睡。”比如“要骚虎,找你姑,想消消,找你嫂儿……”多是一套一套的,往往骂得男人们防不胜防。仓皇败阵,举手投降。快三娘便借机罚战败者说:“快给老娘买包儿好烟吸,要不我可又来了!”在众人的笑声中,那人只好去买烟孝敬快三娘。

  快三娘是镇北街口郑屠夫的女儿,杀猪为门里出身。当然,郑老师傅是不会教女儿杀猪的,只是让她翻肠倒肚接猪血什么的,不想快三娘生性胆大,有一次趁爹不在竞操刀干开了。大姑娘杀猪毕竟不太体面,传出去之后竟影响了婚事,后来东街有个叫根儿的小伙子来郑家学艺,师傅便把女儿许给了徒弟。三年师满,根儿不但得到了一套杀猪工具,也带走了师傅的大小姐。不想根儿命短,“三年困难”时期成了饿死鬼,快三娘便自己支开了门户。

  根和快三娘只生了一儿一女。儿大女小,三口人相依为命。儿子叫强,长得很文静:强从小上学,长大后当了兵,入伍不到二年竟转了干,五年头上就当了连长。但强很不喜欢娘的行当,常来信劝娘不要再干血腥的买卖,今后由他养活妹妹和母亲。不想快三娘在街上做生意热闹惯了,一天不出去就闷得慌。又想干生意又怕得罪儿子,快三娘就让女儿给强写信,说是娘早已洗手不干了,现住家中早已没有了猪油气,墙也粉了。地上的土也换了,杀猪锅也拆了……强一听说娘不杀猪了,很高兴,便来电报要娘去部队住上一阵子。快三娘接到电报时正在街上与人骂玩儿。快三娘不识字,让人看电报内容,一听说强要自己去部队探亲就动了心。第二天她让女儿带自己去城里洗了澡,又买了身新衣服。接着就搭车去了强的部队。

  强当时驻军在京郊。强见母亲来了很高兴。强带娘去了天安门,路上特意安排娘说,千万别让人知道你是个杀猪的,让战士们瞧不起我,我可是个连长哩。快三娘说知道了知道了,娘咋能让你丢脸呢?强孝顺,带娘去了故宫,又去了八达岭、十三陵、定陵和颐和园,最后还逛了王府井。强让娘吃烤鸭,涮羊肉,还给娘买了一副玉镯,亲自给娘戴在了手上。快三娘笑道:“戴这个干啥?杀猪净碍事!”强看了娘一眼,很不满地叹了一声。快三娘见自己说漏了嘴,忙哄儿子说:“怪娘怪娘,都怪娘三句话不离本行!”

  强带娘玩了几天之后。还有工作,就让娘一人在招待所里休息。快三娘在屋里坐不住,没事儿就出来溜达。有一天。她刚走不远就听到猪叫声,禁不住就走了过去。原来,快三娘探亲的时候是初夏,城里人要过五一节,部队里也要改善生活。连队里养的有猪,过节日要宰一头。那时候部队里是一个连队一个伙,炊事班正在猪圈里逮猪。由于猪圈太大,几个人追了几圈儿也没抓住。快三娘一开始想着儿子的叮嘱,只在一旁观看,不想那几个战士抓不住那猪,就要拿枪射击。快三娘一看几个小伙子笨到这种程度,顿感技瘁,忍不住跳进猪圈里。对那几个战士说:“猪不出血啥吃头?快把围裙给我!”炊事班班长一看是连长的母亲来了,忙解下围裙交给了快三娘。快三娘麻利地勒好围裙,命令战士追猪。几个战士按照命令把猪追到快三娘面前。只见她飞起一脚就将猪跺倒在地,然后上前抓住猪尾巴猛然一提,猪的两个后腿就离了地。几个战士见抓住了,上前将猪捆了,抬到案子上。快三娘口咬尖刀,将猪嘴朝后一扳,还未等那几个战士愣过神来,血已喷了出来……

  强听说娘在战士面前暴露了“身份”。很是生气,见娘的时候就“吊”着脸子。快三娘知道自己惹了“祸”,很细声地给儿子赔不是,最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地对儿子说:“娘是生就的贱身,登不上金銮殿,我还是赶快回家吧!”

  从此,快三娘一直在家干肉铺,再也没去部队探过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