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就一家姓邵的,在南街住。邵家以前做染料生意,从周家口贩回靛蓝、大缸、大绿、大紫、大白、大黄等各种染料,在小铺子里卖。当时的染料多为粉状,用洋铁盒子盛装。外面是美人图,全是配好的。邵家整盒买,回来散卖。那年月农家有土布机子。将线染成各种颜色,然后织成五颜六色的花布,很好看。尤其是要出嫁的姑娘备嫁妆,箱子里全是这种货色。有床单有被单,有缝制好的衣服。也有整卷整卷的面料。有心的姑娘连给娃娃们穿的表料都提前备下,怕婚后与公婆分开另住。提前备下。少打无准备之仗。
邵掌柜叫邵鑫,有个独生子,就是邵强。
邵强很小的时候就常在店里玩耍,身上常沾上一些颜料粉沫儿,一见水,就染成一片,时间长了,他的衣服就像画匠的调色板。五颜六色的。土改那年。邵强已长成少年。贫农团拉地主游街,他爱撵着看热闹。贫农团的团长一见邵强就喊:“邵强,快去你家店里取些颜料来,给老财和太太们打花脸!”邵强就飞似地跑回店里,向父亲讨几包颜料。又飞似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递给贫农团长,然后就吸溜着鼻涕看贫农团的人给老财们打花脸儿。给地主家的女眷们打得更花,头上还戴着纸糊的高帽子,五花大绑着,前头有人像牵牲口一样牵着,后面锣鼓家什敲得山响,不一会儿,就沸腾了一条街。
邵强觉得被打了花脸的女人们很好看,自己也想画。回到家里,取出镜子,自己调了颜色,对着镜子画花脸,鬼似的。他娘唤他,他猛一扭脸,把娘吓背了气。多亏邵鑫发现及时,掐住老伴的人中穴,又呼又叫,才算没出人命。
邵强为此挨了一顿打。
邵强挨了打之后。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便赌气不回家,整天泡在贫农团里。贫农都去地主家抄家。他尾随其后;贫农团开会,他蹲在门后听:贫农团斗地主挖浮财,他在一旁看热闹。贫农目的人本以为他是个小孩子家。只是跟着瞧稀罕,不想他一直跟着不离去。到了晚上,人都散了,他还在办公室里不走,并说要参加贫农团。贫农团长一听笑了,说你家就不是贫农,怎能让你参加贫农团?邵强当时还不懂阶级,就说都是一个镇上的,你们能我为啥不能?贫农团长笑了笑,就走过去按了接邵强的脑袋。再也没说什么。贫农团不给邵强讲道理的原因自然是因为他还是个少年。讲不通,所以只好一笑了之。不想邵强见贫农团长没说什么,以为是同意了。很高兴,心中充满了底气。赶巧这时候邵鑫来找他。说你小子几天不回家快把你娘急坏了!邵强看了他爹一眼,理直气壮地说:“我参加贫农团了。”
这以后,邵强就更积极了。土改那些年是一个火红的年代。穷人翻身做主人。到处是喜庆的活动。小学校里有腰鼓队,专署和县委还常带文工团到镇上演文明戏。大街上常常响起游街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听起来让人热血沸腾。这氛围浸染着少年邵强。常使他处于亢备之中。由于他勤快,贫农团的人也挺喜欢他,让他回店里讨颜料。掂茶倒水,打火点烟,时间一长,像是少不了他似的。邵鑫呢。看儿子玩心大。心想跟着贫农团也不会出什么差错,所以也就放了手。邵强这一下更自由,爹不管娘不唤。贫农团里的人也不再撵他走,干脆连饭也不回家吃了。饿了就去小摊儿上吃碗面,吃过了让人家记在爹账上。众人知道他是颜料店邵掌柜的公子,也不怕他赊账。邵强吃饱了。白天随着贫农团搞斗争,晚上就和民兵们睡在一起,听民兵们讲荤笑话,学文工团的女演员走路。有时候,某民兵嫌一人站岗太寂寞,也喊邵强一同站岗。邵强当然很乐意,高兴得直蹦高。
那时候,陈州一带的反共势力成立了一个“反共暗杀目”,专杀土改积极分子和村干部。由于他们白天散夜间聚。行动诡秘,很难侦破。由于很难侦破,他们的活动日见猖獗。一天夜里,突然有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包围了镇上的贫农团目部,将值班的七八个民兵全部杀死了,第二天中共陈县的县太队赶到时,反共暗杀团早已没了踪影,屋里只有七八具尸体。邵鑫听到消息,急忙跑过来寻找儿子,不料刚进门就被县大队的人绑了起来。因为县大队那时候已经开始怀疑一个名叫邵强的小孩儿。他同民兵们睡在一起,现在不但没有他的尸体,还活不见人,很有可能他就是反共暗杀团安插在民兵队伍里的小探子。贫农团夜审邵鑫,问他是否与暗杀团有联系。是不是他派邵强混进贫农团,然后混进了民兵队伍,并将消息告知了暗杀团?
邵鑫大呼冤枉,说邵强全是他平常惯坏的,让他上学他逃学,让他守店他贪玩。他自己愿意去贫农团全是为了好奇。决不会干这丧天害理的事情。贫农团哪里找他,说世上很少有你这种父亲如此放纵儿子的。如果没有目的,你早回严加营了。邵鑫说自己放纵邵强全是怕他在店里捣乱,前些天他差点儿把他娘给吓死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我的四邻!贫农团的人说造假谁不会,弄不好这正是你想让他混进来故意用的计谋哩!因为一直找不到邵强,邵鑫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只好按照贫农团的设想招了供。好在那时候枪毙人的权力已被县上收回,邵鑫才没被就地正法。最后被关进了县大牢。由于缺少有力的证据,上头只好对邵鑫实行了不杀不放的措施。邵鑫又挂心老伴又挂心儿子。心力憔悴。再加上挨了不少打。身体越来越弱,不久就死在了监狱里。
令人奇怪的是,邵强却一直下落不明。
当年的反共暗杀团为什么要设下这谜团?至今也没能有人说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