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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村的老支书周水泊已年过古稀,身板还硬朗。他当过几十年支书,虽然早就不干了,但村里人还习惯称他为老支书。就连现任的支书、村长也都很尊敬他,见面总称是老领导。周水泊明知是众人应付他,但每每听到心中还是热乎乎的。周水泊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早年在县城化肥厂当工人,眼下早已下岗,在街上摆鞋摊子,也能顾得住。二儿子是自己混出来的,上过大专,进了政府部门,现在县文化局当股长。文化部门穷,又没权力,两口子只能靠工资生活。二儿媳过去在剧团里唱花旦,模样儿没得说,只是不安分,名声不太好。二儿子几次要与她离婚,最后都被周水泊劝下了,说为了孩子,就别顾门风了。听说老二最近有可能要提为副局长,周家人不得不承认这全是他老婆的功劳!三儿子比较弱,前几年周水泊托人让他当兵,去年复员。外出打工一年也没领到工钱,两口子为此还生了一场大气,差点儿散伙各奔东西。

  这几年,村西头的周殿喜发了。周殿喜在省城当包工头,主修地下管道,村里许多人跟着他打工,他从不拖欠工钱。跟着他的人一年能挣好几千元,这数目虽不惊人,但眼下在乡间也算可观了。由此,周殿喜在村中的威信也就越来越高。

  周水泊的三儿子叫周小龙,会开汽车。但现在司机成群,有技术也用不上,只好跟人干粗活。周小龙想跟周殿喜打工,可知道父亲当政时得罪过周殿喜,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他老婆桂梅就为此与他生气,嫌他太老闷,说你爹得罪过他你又没有,连这个胆都没有还闯荡个啥?与丈夫吵过架之后,桂梅就去找周殿喜的老婆商量。周殿喜的老婆没当面拒绝,但也是一副为难状。她说现在全世界经济危机,不少厂子都停业,城里的活也不是太多。原有的人马已经超员,现在正愁减谁不减谁呢。你想想,都是一个村里的,减谁得罪谁,难办呐!桂梅知道这一半是真一半是推迟,回到家就央求老公爹去找周殿喜说说情。

  周水泊为此很犯难,当年身为支书,不但没帮过周殿喜的忙,还为他设过不少绊子。有一年周殿喜去新疆当盲流,回来后周水泊还组织人斗他一场。虽然事情过去已久,周殿喜肯定不会忘记。再说,当年堂堂的村支书,万事都是别人求他,他从不求别人。而现在却要低三下四地求一个包工头,感情上有点磨不过来!若不去求周殿喜,儿媳妇不愿意,还说当初人家求你就不难为情,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嘛,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咱不胜人家了,就别再摆过去的支书架子!话说到这一步,算是把周水泊逼到了崖上没了退路。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让他没想到的是,桂梅还要他拎着礼去,说眼下办事没有空手的。人家当年来找咱办事,若不带礼品我婆婆就不让办。你想空手套白狼,人家肯定不乐意,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你给打发了。周水泊想想也有点儿道理,当年自己在任时,每去找书记乡长办事,不也要带礼品吗?咱现在是平头百姓,支书的光环早已丧失殆尽,光靠老脸不行了,中不中就厚着脸皮试一家伙吧!

  周水泊思想一通,买了礼品,等到天黑,便拎着去了周殿喜家。

  周殿喜家在村西第三家,一座三层小楼,院墙很高,瓷墙镶的门楼,上些年是村中第一户。眼下大伙都可以了,周家的四邻都盖了楼房,就少了过去的威风。只是别家虽有楼却没车,周殿喜的桑塔纳在门前一停,就平添了不少气势。

  周水泊一走进周殿喜家,周殿喜显得惊慌又失措。他万没想到老支书会拎着礼来为儿子求情,而且并不是像过去那种当兵当工人上大学的人生大事,而只是为了随他进城掏苦力。他说不清这个社会是怎么了,人为了金钱丢了不少尊严,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令周水泊料想不到的是,周殿喜失措之余,脸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并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让妻子取出最好的香烟和饮料,又亲自泡上等龙井茶。尴尬之后,显出了轻松,他目光复杂地望了望老支书,长叹一声说道:“大叔,论说我不该如此待你,为什么?你我心中都明白!可你今天之举,让我太失望!你大概不知道,你既是我的仇人也是我心中的神!你执政几十年,对我是又卡又压,我当不成兵上不成学,连外出混饭吃回来也要挨批斗,这仇我至今没忘!可你万万想不到,没有你当年对我的欺负,我决不会有今天。是你强加给我的磨难一步步坚定了我出人头地的决心!我痛苦我挣扎我奋斗,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让你看看我周殿喜日后一定胜过你!可以说,这目的几年前就已经达到了,可我每想起你总觉得自己仍没达到预期的目标。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在我面前仍拿出高傲的威严,仍然瞧不起我,给我力量,让我干得更好。可今天,你却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来求我,真让我失望!我的仇神从此倒塌,我复仇的信心一落千丈。大叔,你不该来呀!”

  周水泊万没料到周殿喜会说出这等话,说不清他是奚落是讥讽还是在出压在心中几十年的那口恶气,但从他的话语中多少也能听出,他在出恶气之余讲的也是实言!周水泊开始真有点儿如坐针毡,可听出话音之后心中就少了某种愧疚,脸上也慢慢聚起当支书时的威严来,很重地看了看激动的周殿喜,好一时才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求你?!”

  周殿喜怔了一下,茫然地问:“你来不是为小龙兄弟随我打工的事儿?”

  周水泊居高临下地望着周殿喜,说道:“你全错了!这几年你帮助村人,让他们挣了不少钱,我是代表组织来感谢你!望你继续努力,不要骄傲,嗯!”言毕,扭脸走了。

  周殿喜听了这几句话,如坠五里雾中,许久也没反应过来……

老方叫方国同,回民,住西街清真寺旁边。老方个子高,背有点儿弓,眼睛很大,鼻梁很高,留满须,一看就是个回族。老方卖羊肉不是坐摊儿,是走街串巷的那种。他不挑担,也不擓篮,而是推肉车子。肉车子就像土牛,独轮,半人高,后面有两条腿,也有两个车把。车厢是平的,周围有一拃高的护板,上面刻着具有民族特色的花纹。护板也是波浪形的,漆了颜色,很艳,车厢靠车把的那头儿,有个长方形的小木箱,是盛钱用的。车前头,有一根竖起的粗铁丝。上面挂了“清真”的木牌,一面还有回文,下面是红布条儿,潲成了白色,质地也薄了不少,一动就飘飘荡荡。  

  老方主要是卖热羊肉,肉出锅,时间多是下午两点以后。因为生肉是中午下锅,等熟肉出锅正好是下午二点左右。乡下的饭,二点半。那时候正是农村午饭时间,也是卖肉的最佳时机。老方将羊头杂碎集中在一个盆内,用很白的麻布盖了,再将熟羊肉放在另一个大盆里,也用热湿麻布盖了,这才推车沿街吆喝。一般情况下,老方的路线是固定的,大多是先去北街,从北街口拐到卫生院,然后再从卫生院到东街,一路高吆。老客户一般都守时,对老方的声音也熟悉。吃老方热羊肉的多是镇上的小生意人。生意人一赚钱,嘴就馋,知道老方的热羊肉又烂又香又卫生,就单等他路过门口时买一些。老方的叫声很高昂,是嘎巴脆的那种,短粗有力,而且只喊这么一句:“热羊肉,热羊肉!刚出锅的热羊肉!”在过去的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这声音是极其馋人的。

  到了冬天,老方的肉车子上还卖一种垛子肉。所谓垛子肉,就是把十几只整羊的肉煮熟之后,趁热垛在一起,用绳索捆了,压成一个大坨子,长方形的,有几十斤重。这种肉可以凉调,下酒最好。谁家来了客人,要摆出几个小菜,这种垛子肉在当时算是其中最高档的一个。

  老方的肉铺子在十字街一角,一间门面房,两扇门,后面有个很小的院子,也是一间房那么大。肉锅支的很高,锅台很宽厚———宽厚的目的是便于放肉放盆什么的。煤灶是大口的,下面的渣洞很深,可以用铁锨大锨大锨地掏炉渣。老方每天早晨赶集买活羊,买了当下就宰。因为是回民,宰羊时要请阿訇。阿訇宰羊很潇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执刀。宰羊户将羊按牢了,扳过羊头,阿訇口中念念有词,一刀下去了事,剩下的工作全由宰羊者来处理。很早的时候,镇收购站里收羊皮。羊皮分头等二等三等。为赚钱,老方买羊时很注意羊皮的尺寸和毛皮的质量,因为羊皮能卖上好价钱,赚头就大。老方剥羊皮时很小心,开皮之后,一般不用刀,全手拳头搋。老方搋羊皮的样子很凶,多是口咬带血的尖刀,一手朝外拽着剥下羊皮,一手在羊皮与肉之间使劲搋。

  肉铺的后院很乱,因为宰羊、剥羊、倒脏都在那个小天地里,所以就显得脏、乱、差。好在剥好的羊不放在那里,而是挂在铺子里的肉架子上。老方煮的热羊肉好吃,有一个重要的技术就是热剥热下锅。老方技术娴熟,一般剥一只羊用不了10分钟。就是说,10分钟前还在“咩咩”叫的活羊转眼间就下到肉锅里了。老方完成任务后,剩下的活计就由他的妻子去完成。老方的妻子姓李,也是镇上人,娘家也是回民,从小对煺羊头、倒脏、洗下水都十分熟练。几个羊的下水她一个擓到颍河里,在河里洗干净后再回到铺子里下肉锅。那时候,肉锅早己沸腾,老方已站在肉锅前开始用小铁抓翻肉了。

  每天熟肉出锅时,老方总要挑最大的羊心留一个,专放在盆底,谁也不卖,专给北街一个寡妇留着。

  北街的寡妇姓宋,叫宋蕊。其丈夫因病早逝,撇下一个女儿叫小荷。小荷长到五岁时,发现嘴唇儿和手指肚儿有些发紫色,通过检查,方知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当时的中国只有北京和上海的大医院能动手术。手术费和住院费很昂贵。而且听说还必须提前一年挂号,有时两年还排不上号。宋蕊家穷,自然治不起。后来不知从何处听到一个偏法,说是吃心补心,所以宋蕊就给女儿买心吃。猪心太大,买不起,只好买羊心。开初,她都是在老方的羊肉锅前等。后来老方就不让她跑了,说肉车子推到你家门口时,我喊一声,你出来取就是了。

  再后来,老方看宋蕊家困难,就不再收她的钱。这本来是件善事,不料却给老方招来了非议。有人说,老方为何平白无故给寡妇送羊心?送羊心肯定是别有用心!还有人说,这叫以“心”换心,老方送去热羊心,宋蕊肯定会给他一颗心!老方听到这些蜚言,并不放在心上,每天照给小荷送羊心。可是,偏方能治大病在小荷身上却没出现奇迹,尽管她每天吃一个羊心,但病情却不见减轻。听医生说,小荷的病为“房缺”,就是心脏没长好必须动手术补一补。这下让宋蕊犯了难,为给女儿治病,她决定高价出嫁,谁若能拿出钱来治好小荷的病,她就不论年龄大小,和他成亲。

  可是,那年月,有钱人极少。大家估算了一下,小荷的病至少需要一万元。而一万元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不少单身汉想娶宋蕊,可惜没有钱,所以,宋蕊的决定传出去许久,也没人来应婚。

  老方觉得宋蕊母女可怜,就背着妻子,偷偷将攒下的三千元钱给了宋蕊。宋蕊很是感动,对老方说:“老方哥,这让我如何感激您呢?我没什么能报答,只有一个女人身,你若要我就给您!”老方一听这话,半天没吭,许久了才说:“要说不喜欢你,那是假话,但我帮你全是为着孩子,决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往别处想。你若一想,怕是脏了这钱哩!”宋蕊一听,更是觉得老方的人格高尚,“扑嗵”给老方跪了下去,连磕了几个头,惊得老方不知所措,急忙扶起宋蕊,说:“你这是干啥?舍不得,舍不得的!”

  由老方的三千元垫底,宋蕊将身价降到七千。赶巧此时从新疆农场回来一个老转兵,虽然年过半百,但手中攒有一万多元钱,经人撮合,娶了宋蕊。

  宋蕊婚后,向丈夫说了老方的恩德。老转兵也很感动,当下取出三千元钱,夫妻俩一同到老方的羊肉铺,将钱还给了老方。

  这本来是件好事情,可老方的老婆却起了疑心。为什么老方背着自己给寡妇送钱?平白无故图个啥?老方的老婆越想越觉得内中有问题,就和老方大闹了一场,直闹得满镇风雨。老方呢,又没办法证明自己只是好心助人,有苦说不出,最后只好承认和宋蕊有染,并向老婆保证,日后永不再犯。看丈夫真的承认了,老方的老婆也没了主意,又闷别了几天,事情就平息了下去。

  众人都说,果真老方尝了腥儿,就说他不会白帮人的!

  好在那时候宋蕊母女已随那个老转兵去了新疆,“男女关系”中缺了女方,事情就显得寡淡无味。众人论一阵子,渐渐就没了兴趣,每天只盼着老方的热羊肉早点儿出锅。

卢金凤是小镇上的名人。

  卢金凤有名声主要是因为她是个艺人。十几岁的时候,因家穷就跟了项城的说书艺人李五学唱坠子。由于她唱腔浑厚,长相漂亮,很快就唱响了颍河两岸。有一年去宝丰马街会参加曲艺街,还夺了个“书状元”。

  大概也就在那一年,她嫁给了我们镇上的刘洪业。刘洪业也是个江湖艺人,会拉坠胡。他父亲原来在小镇剧团里掌鼓板,也就是行话叫司鼓的乐队指挥。刘洪业从小就在戏班子里泡,不愿去学校读书。虽然学业不成,但他却对各种乐器有天分,心板也硬,对什么板胡、二胡、四股弦一摸就上路。用他爹的话说就是该吃这碗饭。后来他爹就让他拜戏班里的头把弦胡师傅为师,先学拉板胡,后来又学会了拉坠胡。刘洪业说,他学拉坠胡的目的,就是想把卢金凤弄到手。

  后来,他果真就娶了卢金凤。

  刘洪业喜欢卢金凤主要是听中了她的坠子书。卢金凤虽然长得苗条细腰,但却天生一个粗嗓门儿,听起来浑厚有力,而且有“钢音”。所谓“钢音”,大概就是共鸣好有瓷性。农村人不懂这个,便说她有“钢音”,余音绕梁,三日不绝。项城的李五原是说评书的,后来改唱河南坠子。他“喷口”好,“喷口”也叫“灌口”,讲究的是铿锵有力。他会口技,学什像什,极有以假乱真之效果。李五教金凤时就是先从基本工练起,先让她练嗓功,每天对着颍河高喊,从丹田发音,要喊粗嗓,像唱黑头一般,最后就练成了“金嗓子”。曲艺艺人的“金嗓子”不同于三十年代的周璇,是指唱不哑之意。因为一个人一台戏,一台戏几个小时,而且还要一唱一个多月。这决不是周璇那个“金嗓子”能顶得住的。又因为唱书要一人学多人,戏中有男装男,有女装女,还要学马叫驴叫狗叫炮响枪响车走马奔虎啸狼嚎,那是很需要唱功和说功的。据内行人讲,像卢金凤这个艺人上百年还不出一个,简直就有着与当时伟大领袖比天才的嫌疑了。

  这么一个优秀的演员,本应该在县城或专署所在地吃皇粮,进入正规说唱团或曲艺队什么的,只可惜卢金凤的老师李五艺高人品不是太好,他不但教会了卢金凤技艺而且还破了她的处女身。从此,这师徒二人就离开了专业团体四处流浪。去平顶山、义马煤矿,去新疆建设兵团,去湖北去山东,流浪了好几年,后来李五家中的大儿子将他们“押”了回来,强行让二人分了手。

  正赶卢金凤无家可归之时,刘洪业听说了此事,专跑到项城寻到她,将她领了回来。从此以后,二人妇唱夫随,开始到处演出。卢金凤的拿手戏有《三侠五义》、《烈火金钢》和《洋铁桶的故事》。三部书可唱两个月。令人遗憾的是,这卢金凤不识字,学书全靠记死口,所以想开一部新书没老师教是不行的。而刘洪业只会拉弦,不会教卢金凤唱书。加上他从小不好好上学,几乎跟文盲差不多。卢金凤呢,还老想争求进步,追求艺术。她说趁年轻记性好学几部“看家戏”,老了才会有饭吃。有一年去赶马街会,认识了一个姓郭的高手,卢金凤就改换门庭又拜了他为师。那姓郭的会书很多,什么《金镯玉环记》、《五蝶大红袍》、《说岳全传》、《响马传》全会。

但这姓郭的也有与李五一样的爱好,教女徒弟必须要让女徒弟出一张“卖身契”。意思就和现在影视界的导演差不多,上戏必须先上床。他看卢金凤有几分姿色,就动了淫心,当即答应收其为徒。因为一部书很长,并不是一天两天能学会的,要想学必须随他闯江湖。这样刘洪业就很反对,执意不放卢金凤。不想卢金凤很坚决,她敲明撂响说你若不同意那咱们就分开。刘洪业见卢金凤变了心,骂她忘恩负义。明知是狼,却故意往狼窝里钻,真是贱货!卢金凤笑道“江湖上有话:要想会,跟老师睡。我不跟他他怎会真心教我?我就会那么三部书,这些年已唱遍了咱们的熟地,人家都听厌了,再唱下去就没人请了,咱吃啥?”刘洪业说:“熟地唱完了咱可以开生地,我带你去外地唱去!”卢金凤说:“开生地可不是一句话,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咱这口音往南往东还怕人家听不懂哩!在熟地方唱,大伙儿捧我敬我,那是一种享受,开生地谁知道我值几个钱?作为一个唱小戏儿的,要的就是有人捧有人养,没人捧唱着是个什么劲儿?

  最后,卢金凤还是跟那个姓郭的走了。

  因为刘洪业与卢金凤未打结婚证,卢金凤跟那个姓郭的去学戏并不违犯什么法律,刘洪业没任何办法,只好一个人回到了小镇上。

  刘洪业和卢金凤的婚姻虽不受法律保护,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产生的感情却是真的。卢金凤虽然薄情寡义,但刘洪业却忘不下她。初回来的时候还能熬,没过多久就满脑子都是卢金凤,尤其是联想到自己的老婆此时已委身于一个半百老头子,心中充满了妒火和忌恨。卢金凤跟人“跑”了的消息很快反馈到小镇上,众人都嫌刘洪业太“肉头”,堂堂一个男子汉,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明明是顶绿帽子,你竟乐意戴在了头上!窝囊,真窝囊!于是,就有人撺掇刘洪业,要他寻回卢金凤,狠狠揍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女人属贱,三天不打就出事儿!好女人都是训出来的!小镇人还将此事儿提高到另一个高度,认为卢金凤已不仅仅是刘洪业的老婆,她已代表了小镇的荣誉。小镇上的名角儿被一个外省人拐跑了,这太有损小镇的声誉。于是,众人都给刘洪业出谋划策,让他迅速寻回卢金凤。刘洪业被鼓励得浑身冒火,最后耐不住,就匆匆上了寻找卢金凤的路。

  大概有半年时间,卢金凤回到了小镇上。但是回来的只是她一个人,问刘洪业,她只是摇头。问得急了,方知是出了问题。原来刘洪业找到卢金凤和那姓郭的以后,那姓郭的正和卢金凤睡在一起。刘洪业愤怒之极,一刀将姓郭的砍成了重伤,被判了五年徒刑。

  卢金凤学戏不成,又“伤”了两个人,心中很难受。此时她才认识到自己在刘洪业心中的位置,更觉得对不起他。所以,她要等刘洪业,一直等到他刑满释放再拜堂成亲。

人称“国宝”的丹青大师沈老,文革中受尽磨难,蹲监坐牢,断断续续七八年,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复出之后,仍还泼墨,脾气古怪,不苟言笑,活脱一副会走动的“木乃伊”。

  沈老的画,早已被称做“国宝”。尤其墨竹,堪称一绝。沈老的竹是不准携带出境的。因文革前送画于人深遭磨难,所以他再不拿画送人情。平常,他只参加大展,一般不把作品作价出手。为此,多少久慕其名的求画者都被拒绝,收藏家们早已把索得一帧沈老墨宝作为瞑目之愿。欲求不得,欲购不能,沈老的画也便愈发珍奇了!

  为避人之短,沈老有一死规:拒不收礼!

  这一日,来了个年轻人,说是沈老的同乡,姓王,乳名叫“兹儿”,大名叫云翼,论辈份,该称沈老为伯。他说他是经商的,在此地等货,眼下货未到,闲得无聊,得知沈老居此,便来拜访。沈老几十年未回过故里,自然不认得这位年轻人。沈老疑虑地问他的祖上三代,王云翼对答如流,沈老这才有了悦意,忙设酒招待。说来沈家祖上与王家祖上还是至交,沈家善绘,王家善裱,家乡一带有着“沈墨王裱”的盛传……那小伙唤起了沈老的一片怀旧乡情。老先生双目发潮,就这样喜欢上了王云翼。

  这以后,王云翼也就天天来。沈老爱养花,尤其酷爱昙花。他说昙花为争得一现,积攒十年心血!人生如昙,能争得一现就很不错了。一日浇花,那云翼主动帮忙,谁知一不小心。一盆硕大的昙花一下从三楼凉台上掉了下去。幸亏没伤着人,只是盆烂花儿碎,令沈老先生不悦,但又不便说什么。那云翼更是叫苦不迭,最后说自己也是养花人,也有昙花,更有几盆心爱之物,愿一齐抱来,包赔先生。

  三天过后,王云翼果真送来了三盆昙花。先生一看,三盆昙花蓬蓬勃勃,皆比自己的那盆好得多。凭经验,他当即看得出这昙花就要“一现”,心中大喜,嘴上却说:“使不得,使不得!我怎能夺人之爱!”云翼说:“损你之爱我已懊悔不迭,总觉欠了老伯什么,不补不快。”先生再三推迟,云翼便说:“如若不然,您老能赐得丹青一幅,晚辈就万谢不辞了!”先生沉吟一时,便答应了。

  趁心情大爽时,先生展开了宣纸,提气养神片刻,开始泼墨。墨到画出,不一时,一幅“竹图”跃然纸上。云翼呆了一般,只见那竹入地穿天,有四节,竹节不同前人用墨勾出,简单了,借宣纸的本色。竹左旁的天宇里,由下斜上一枝细茎,宽出一片长阔的叶子,那叶迎风后仰,稳稳地挺住。竹右旁的云海里,探下的佝偻的梅枝微露,一朵白梅摇曳在苍茫中。风沙把竹打磨粗壮,也剥蚀出道道白痕。纯白的光从竹一侧的阴沉中,渐渐地炫目,整个画就在先生收笔的一瞬间活了!

  “啊——真乃国宝!”王云翼恍如梦境中醒来,连连盛赞,爱不释手。沈老满面春风,又悬笔题词:“云翼雅正”;然后落款压印。放笔落座,已如瘫痪了一般。

  王云翼得画走了。

  王云翼再也没有来。

  半年之后,沈老接到一张请柬。原来家乡的那个省要搞美展,特邀他赏光指导。盛情难却,沈老便去了。

  沈老多年不回故里,虽说此行只到省城,也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他一路风尘.刚下火车,省美协省书协的头头脑脑已在车站迎候,然后一辆“蓝鸟”一直把他拉到一座豪华的对外宾馆下榻。省美协主席说这是省委张副书记特意关照的,并说今晚还要去书记家小宴,张书记要为沈老洗尘。

  沈老懵里懵懂,心想与这张书记素昧平生,人家又身负重任,岂能让人家麻烦!便说去不得。没想那美协主席说:“张书记主管文教,尤其重视美术书法。这次美展若不是他牵头挂帅,怕是经费就不太好搞哩!”沈老一听,又怕给下面的同行为难,正在犯愁,忽听门外一片喧嚷。有人高呼:“沈老,张书记来看您了!”话没落音,门已被打开,张书记那高大的身影就堵严了门口。书记声如洪钟。进门便热情地伸出了双手:“啊呀——沈老您好!”沈老急忙起身,握张书记的手时竟激动得有些抖。客套一阵,张书记开门见山地说:“一切齐备,请沈老赏光!”沈老推辞不得,便同书记一同上了车。

  张书记的家住在省委一号家属院,自家一幢小楼。张书记扶沈老上了台阶,陪沈老进了客厅。客厅里富丽堂皇,有条理地悬挂着几幅名家书法。对着大门处,是一幅水墨。沈老一看水墨,不由惊讶万分——那正是自己的那幅《竹梅争》!

  张书记见沈老惊诧,忙乐乐地说:“沈老,这就是你赐给我的那帧墨宝!真乃国宝呀!”

  沈老疑惑地望了望张书记,下意识地问道:“你是……”

  “我就是张云翼呀!”张书记为拉开沈老记忆的帷幕,启发式地介绍说:“您忘了.这还是你家乡的那位县委书记特向您求得的。”

  沈老如堕五里雾中,呆了一般。

  “他叫林野。”张书记十分懂得“贵人健忘”之道理,又说道,“人很精明,也爱涂抹几笔。”

  沈老一下像明白了什么,禁不住怒火烧心,冲冲地问:“他现在哪里?”

  “他已升任地委副书记,就在你那个地区,抓文教,刚上任一个月。”张书记答道。

  沈老再无话,熬到宴会结束,已是八点多钟。一回到下塌处,他就急急地给林野挂了电话。

  “啊,是沈老呀!你什么时候来的?”林野十分热情。

  沈老再也按捺不住,大声斥问道,“我问你,为何如此不择手段?”

  “沈老,您别生气,求得您的墨宝,确实让我费尽了心机!多亏我派去的人精明能干,要不,肯定您不会赏脸的!”

  “就是那个王云翼?”

  “是呀。哦不,他不叫王云翼,王云翼是他的化名。”

  “他是干什么的?”“他是我们县公安局的侦察科科长呢。”沈老呆如木鸡,一下软在了沙发里……

夏莹雪当过三陪女,为走上新生活,她在城里租赁了两间临街房,办起了一个缝纫店。这是她多年的夙愿,通过血和泪的洗礼,终于成了现实。

  几年前,她高中毕业,想在家乡镇里办个缝纫店,先报名上裁缝速成班,又买了几本服装书籍。可惜没钱买缝纫机、锁边机。为实现自己的理想。她进城当了保姆。那是一个局长的家,条’件为上等。夏莹雪干了半年,不想被局长儿子奸污了。她哭天无泪,扬言告状,是局长从中周旋,给她说了利弊,开给她三千元钱。她没要那钱。回到了家乡。正在为难之时,在城里的姑妈又让她进了城。雇她在她办的个体旅店里当招待。她心想攒些钱财,然后办店。不料姑妈也不是个好女人.不久又骗她再次失身。姑娘到了这一步,开始变得无所谓。一来二去,她下了水。

  什么事干得久了,就会产生一种厌恶感。夏莹雪良知未灭,早想出海,可惜并非易事。有一次她发誓回家洗手不干,可没过一个月,她过不惯了乡间生活。手中没钱,什么事也干不了。于是,她又进了城。从那时候起,她就下决心要在城里寻一丸安身之地。后来,她碰上了同乡田小毛的前妻,资助了她两万元,算是办起了这个缝纫店。

  生活翻过沉重的一页,她终于艰苦跋涉到了一个自由的境地。人生的道路千万条,她做梦也想不到会从这条暗道走了出来。她心想,只要先在城里站住脚,凭自己的容貌寻一个比自己大(不敢高攀)的男人是不难的。到时候,再花些钱财买个城市户口就算完成了人生的最高追求。自己是农家姑娘,起点太低,想进城也就预示着要付出牺牲。现实美好又残酷,尤其是对那些不安分守己的人。

  夏莹雪的小店很红火。她人样好,心灵手又巧,裁出的衣服多赶时髦,不到一年,这个城里的男女青年大多都晓得了这位漂亮的女裁缝。为防歹人纠缠,夏莹雪在一个乡间建筑队里物色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姓冯,叫冯大健。大健名副其实,又高又大又健壮,一副男子汉的气质。夏莹雪说:“乡里人在城里混不容易,你和我名为夫妻,实为师徒,工资要比你在建筑队里高一些。”冯大健开初有些犹豫,最后终于答应了。他进得店来,很快学会了踏机子缝衣服。白天他和夏莹雪在一起上班,夜里回建筑队过夜。街人不知底细,真认为他们是一对进城做生意的农民夫妻。年轻人来做衣服,称冯大健为老板,喊夏莹雪为老板娘。开初二人都脸红,慢慢竟习惯了。

  冯大健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脑瓜儿好使且聪明。他眼见心记,不懂就请教,不久也学会了剪裁,制出的服装,款式新颖又大方,比夏莹雪还时髦几分。夏莹雪很喜欢他,一来二去,二人就有了感情。有一日,天黑打烊时,冯大健烁烁地盯着夏莹雪问:“我们为什么不真结婚?”夏莹雪一听哭了,说:“我配不上你。”大健甚感蹊跷,诚实地说:“你怎么说反话?我可一直觉得配不上你哩!”夏莹雪哽咽着说:“我已失了身,当过暗娼,你会嫌弃的。”冯大健惊诧如痴,一时不知所措,讷讷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最后又央求道:“但我爱你,不会嫌弃你,你答应我吧!”夏莹雪长叹一声说:“我不能答应你,若答应了你我会愧疚终生的,那种日子会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冯大健哭了。二人拥抱在一起。夏莹雪给大健擦了泪水说:“健,你走吧,只要记住有一个爱你的坏女人就使我心满意足了!”

  走之前,冯大健按照夏莹雪的要求,二人佯装吵了几架,最后又打了一场,闹得满街风雨,围了好多人观看。最后夏莹雪高叫着要离婚,冯大健也毫不怯弱地叫嚷:“离就离!”于是锁了店门,一同搭车回到乡下去“离婚”。

  半个月后,夏莹雪开了店门,泪水不干且又病恹恹的。街人问她:“真离了?”她痛楚地回答:“离了!”好心人劝她:“离就离,就你这模样儿,在城里寻一个二婚头并不难,说不准还能落上户呢!”

  于是夏莹雪成了“寡妇”。

  因为成了“寡妇”,心理上负担减轻了,夏莹雪决定嫁人。消息传出,几多媒人前来说亲。夏莹雪认真选择了一番,挑上一个刚死过妻室的物资局局长。那局长比她大八岁,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儿。二人一见钟情,局长看中了夏莹雪的容貌和气质,于是谢绝了一圈儿“考验对象”,当下拍板定案:非夏莹雪不娶。婚事速战速决,几天后夏莹雪便成了局长夫人。

  婚后不久,夏莹雪把积累全部交给了丈夫。她对局长的两个娃娃视如亲生,学业上严加管教,生活上无微不至,赢得了孩子们的心;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局长青春焕发,一下年轻了许多。不久,他帮她落了户口,又寻下了工作。工作很理想,在局里当收发。过去的收发员是个官的女儿,懒散又傲慢。很不得人心。夏莹雪上任,报纸上夹,信件到人。办公室的卫生一天要扫数次。局长夫人如此能干,颇受众人赞扬,年终评比。还上了光荣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