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村的老支书周水泊已年过古稀,身板还硬朗。他当过几十年支书,虽然早就不干了,但村里人还习惯称他为老支书。就连现任的支书、村长也都很尊敬他,见面总称是老领导。周水泊明知是众人应付他,但每每听到心中还是热乎乎的。周水泊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早年在县城化肥厂当工人,眼下早已下岗,在街上摆鞋摊子,也能顾得住。二儿子是自己混出来的,上过大专,进了政府部门,现在县文化局当股长。文化部门穷,又没权力,两口子只能靠工资生活。二儿媳过去在剧团里唱花旦,模样儿没得说,只是不安分,名声不太好。二儿子几次要与她离婚,最后都被周水泊劝下了,说为了孩子,就别顾门风了。听说老二最近有可能要提为副局长,周家人不得不承认这全是他老婆的功劳!三儿子比较弱,前几年周水泊托人让他当兵,去年复员。外出打工一年也没领到工钱,两口子为此还生了一场大气,差点儿散伙各奔东西。
这几年,村西头的周殿喜发了。周殿喜在省城当包工头,主修地下管道,村里许多人跟着他打工,他从不拖欠工钱。跟着他的人一年能挣好几千元,这数目虽不惊人,但眼下在乡间也算可观了。由此,周殿喜在村中的威信也就越来越高。
周水泊的三儿子叫周小龙,会开汽车。但现在司机成群,有技术也用不上,只好跟人干粗活。周小龙想跟周殿喜打工,可知道父亲当政时得罪过周殿喜,一直不好意思开口。他老婆桂梅就为此与他生气,嫌他太老闷,说你爹得罪过他你又没有,连这个胆都没有还闯荡个啥?与丈夫吵过架之后,桂梅就去找周殿喜的老婆商量。周殿喜的老婆没当面拒绝,但也是一副为难状。她说现在全世界经济危机,不少厂子都停业,城里的活也不是太多。原有的人马已经超员,现在正愁减谁不减谁呢。你想想,都是一个村里的,减谁得罪谁,难办呐!桂梅知道这一半是真一半是推迟,回到家就央求老公爹去找周殿喜说说情。
周水泊为此很犯难,当年身为支书,不但没帮过周殿喜的忙,还为他设过不少绊子。有一年周殿喜去新疆当盲流,回来后周水泊还组织人斗他一场。虽然事情过去已久,周殿喜肯定不会忘记。再说,当年堂堂的村支书,万事都是别人求他,他从不求别人。而现在却要低三下四地求一个包工头,感情上有点磨不过来!若不去求周殿喜,儿媳妇不愿意,还说当初人家求你就不难为情,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嘛,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现在咱不胜人家了,就别再摆过去的支书架子!话说到这一步,算是把周水泊逼到了崖上没了退路。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走一趟。让他没想到的是,桂梅还要他拎着礼去,说眼下办事没有空手的。人家当年来找咱办事,若不带礼品我婆婆就不让办。你想空手套白狼,人家肯定不乐意,随便找个理由就把你给打发了。周水泊想想也有点儿道理,当年自己在任时,每去找书记乡长办事,不也要带礼品吗?咱现在是平头百姓,支书的光环早已丧失殆尽,光靠老脸不行了,中不中就厚着脸皮试一家伙吧!
周水泊思想一通,买了礼品,等到天黑,便拎着去了周殿喜家。
周殿喜家在村西第三家,一座三层小楼,院墙很高,瓷墙镶的门楼,上些年是村中第一户。眼下大伙都可以了,周家的四邻都盖了楼房,就少了过去的威风。只是别家虽有楼却没车,周殿喜的桑塔纳在门前一停,就平添了不少气势。
周水泊一走进周殿喜家,周殿喜显得惊慌又失措。他万没想到老支书会拎着礼来为儿子求情,而且并不是像过去那种当兵当工人上大学的人生大事,而只是为了随他进城掏苦力。他说不清这个社会是怎么了,人为了金钱丢了不少尊严,这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令周水泊料想不到的是,周殿喜失措之余,脸上呈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并十分热情地接待了他,让妻子取出最好的香烟和饮料,又亲自泡上等龙井茶。尴尬之后,显出了轻松,他目光复杂地望了望老支书,长叹一声说道:“大叔,论说我不该如此待你,为什么?你我心中都明白!可你今天之举,让我太失望!你大概不知道,你既是我的仇人也是我心中的神!你执政几十年,对我是又卡又压,我当不成兵上不成学,连外出混饭吃回来也要挨批斗,这仇我至今没忘!可你万万想不到,没有你当年对我的欺负,我决不会有今天。是你强加给我的磨难一步步坚定了我出人头地的决心!我痛苦我挣扎我奋斗,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让你看看我周殿喜日后一定胜过你!可以说,这目的几年前就已经达到了,可我每想起你总觉得自己仍没达到预期的目标。我每天都在盼着你在我面前仍拿出高傲的威严,仍然瞧不起我,给我力量,让我干得更好。可今天,你却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来求我,真让我失望!我的仇神从此倒塌,我复仇的信心一落千丈。大叔,你不该来呀!”
周水泊万没料到周殿喜会说出这等话,说不清他是奚落是讥讽还是在出压在心中几十年的那口恶气,但从他的话语中多少也能听出,他在出恶气之余讲的也是实言!周水泊开始真有点儿如坐针毡,可听出话音之后心中就少了某种愧疚,脸上也慢慢聚起当支书时的威严来,很重地看了看激动的周殿喜,好一时才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求你?!”
周殿喜怔了一下,茫然地问:“你来不是为小龙兄弟随我打工的事儿?”
周水泊居高临下地望着周殿喜,说道:“你全错了!这几年你帮助村人,让他们挣了不少钱,我是代表组织来感谢你!望你继续努力,不要骄傲,嗯!”言毕,扭脸走了。
周殿喜听了这几句话,如坠五里雾中,许久也没反应过来……
老方叫方国同,回民,住西街清真寺旁边。老方个子高,背有点儿弓,眼睛很大,鼻梁很高,留满须,一看就是个回族。老方卖羊肉不是坐摊儿,是走街串巷的那种。他不挑担,也不擓篮,而是推肉车子。肉车子就像土牛,独轮,半人高,后面有两条腿,也有两个车把。车厢是平的,周围有一拃高的护板,上面刻着具有民族特色的花纹。护板也是波浪形的,漆了颜色,很艳,车厢靠车把的那头儿,有个长方形的小木箱,是盛钱用的。车前头,有一根竖起的粗铁丝。上面挂了“清真”的木牌,一面还有回文,下面是红布条儿,潲成了白色,质地也薄了不少,一动就飘飘荡荡。
老方主要是卖热羊肉,肉出锅,时间多是下午两点以后。因为生肉是中午下锅,等熟肉出锅正好是下午二点左右。乡下的饭,二点半。那时候正是农村午饭时间,也是卖肉的最佳时机。老方将羊头杂碎集中在一个盆内,用很白的麻布盖了,再将熟羊肉放在另一个大盆里,也用热湿麻布盖了,这才推车沿街吆喝。一般情况下,老方的路线是固定的,大多是先去北街,从北街口拐到卫生院,然后再从卫生院到东街,一路高吆。老客户一般都守时,对老方的声音也熟悉。吃老方热羊肉的多是镇上的小生意人。生意人一赚钱,嘴就馋,知道老方的热羊肉又烂又香又卫生,就单等他路过门口时买一些。老方的叫声很高昂,是嘎巴脆的那种,短粗有力,而且只喊这么一句:“热羊肉,热羊肉!刚出锅的热羊肉!”在过去的那些艰难的岁月里,这声音是极其馋人的。
到了冬天,老方的肉车子上还卖一种垛子肉。所谓垛子肉,就是把十几只整羊的肉煮熟之后,趁热垛在一起,用绳索捆了,压成一个大坨子,长方形的,有几十斤重。这种肉可以凉调,下酒最好。谁家来了客人,要摆出几个小菜,这种垛子肉在当时算是其中最高档的一个。
老方的肉铺子在十字街一角,一间门面房,两扇门,后面有个很小的院子,也是一间房那么大。肉锅支的很高,锅台很宽厚———宽厚的目的是便于放肉放盆什么的。煤灶是大口的,下面的渣洞很深,可以用铁锨大锨大锨地掏炉渣。老方每天早晨赶集买活羊,买了当下就宰。因为是回民,宰羊时要请阿訇。阿訇宰羊很潇洒,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执刀。宰羊户将羊按牢了,扳过羊头,阿訇口中念念有词,一刀下去了事,剩下的工作全由宰羊者来处理。很早的时候,镇收购站里收羊皮。羊皮分头等二等三等。为赚钱,老方买羊时很注意羊皮的尺寸和毛皮的质量,因为羊皮能卖上好价钱,赚头就大。老方剥羊皮时很小心,开皮之后,一般不用刀,全手拳头搋。老方搋羊皮的样子很凶,多是口咬带血的尖刀,一手朝外拽着剥下羊皮,一手在羊皮与肉之间使劲搋。
肉铺的后院很乱,因为宰羊、剥羊、倒脏都在那个小天地里,所以就显得脏、乱、差。好在剥好的羊不放在那里,而是挂在铺子里的肉架子上。老方煮的热羊肉好吃,有一个重要的技术就是热剥热下锅。老方技术娴熟,一般剥一只羊用不了10分钟。就是说,10分钟前还在“咩咩”叫的活羊转眼间就下到肉锅里了。老方完成任务后,剩下的活计就由他的妻子去完成。老方的妻子姓李,也是镇上人,娘家也是回民,从小对煺羊头、倒脏、洗下水都十分熟练。几个羊的下水她一个擓到颍河里,在河里洗干净后再回到铺子里下肉锅。那时候,肉锅早己沸腾,老方已站在肉锅前开始用小铁抓翻肉了。
每天熟肉出锅时,老方总要挑最大的羊心留一个,专放在盆底,谁也不卖,专给北街一个寡妇留着。
北街的寡妇姓宋,叫宋蕊。其丈夫因病早逝,撇下一个女儿叫小荷。小荷长到五岁时,发现嘴唇儿和手指肚儿有些发紫色,通过检查,方知是先天性心脏病。这种病,当时的中国只有北京和上海的大医院能动手术。手术费和住院费很昂贵。而且听说还必须提前一年挂号,有时两年还排不上号。宋蕊家穷,自然治不起。后来不知从何处听到一个偏法,说是吃心补心,所以宋蕊就给女儿买心吃。猪心太大,买不起,只好买羊心。开初,她都是在老方的羊肉锅前等。后来老方就不让她跑了,说肉车子推到你家门口时,我喊一声,你出来取就是了。
再后来,老方看宋蕊家困难,就不再收她的钱。这本来是件善事,不料却给老方招来了非议。有人说,老方为何平白无故给寡妇送羊心?送羊心肯定是别有用心!还有人说,这叫以“心”换心,老方送去热羊心,宋蕊肯定会给他一颗心!老方听到这些蜚言,并不放在心上,每天照给小荷送羊心。可是,偏方能治大病在小荷身上却没出现奇迹,尽管她每天吃一个羊心,但病情却不见减轻。听医生说,小荷的病为“房缺”,就是心脏没长好必须动手术补一补。这下让宋蕊犯了难,为给女儿治病,她决定高价出嫁,谁若能拿出钱来治好小荷的病,她就不论年龄大小,和他成亲。
可是,那年月,有钱人极少。大家估算了一下,小荷的病至少需要一万元。而一万元在当时是个天文数字,不少单身汉想娶宋蕊,可惜没有钱,所以,宋蕊的决定传出去许久,也没人来应婚。
老方觉得宋蕊母女可怜,就背着妻子,偷偷将攒下的三千元钱给了宋蕊。宋蕊很是感动,对老方说:“老方哥,这让我如何感激您呢?我没什么能报答,只有一个女人身,你若要我就给您!”老方一听这话,半天没吭,许久了才说:“要说不喜欢你,那是假话,但我帮你全是为着孩子,决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往别处想。你若一想,怕是脏了这钱哩!”宋蕊一听,更是觉得老方的人格高尚,“扑嗵”给老方跪了下去,连磕了几个头,惊得老方不知所措,急忙扶起宋蕊,说:“你这是干啥?舍不得,舍不得的!”
由老方的三千元垫底,宋蕊将身价降到七千。赶巧此时从新疆农场回来一个老转兵,虽然年过半百,但手中攒有一万多元钱,经人撮合,娶了宋蕊。
宋蕊婚后,向丈夫说了老方的恩德。老转兵也很感动,当下取出三千元钱,夫妻俩一同到老方的羊肉铺,将钱还给了老方。
这本来是件好事情,可老方的老婆却起了疑心。为什么老方背着自己给寡妇送钱?平白无故图个啥?老方的老婆越想越觉得内中有问题,就和老方大闹了一场,直闹得满镇风雨。老方呢,又没办法证明自己只是好心助人,有苦说不出,最后只好承认和宋蕊有染,并向老婆保证,日后永不再犯。看丈夫真的承认了,老方的老婆也没了主意,又闷别了几天,事情就平息了下去。
众人都说,果真老方尝了腥儿,就说他不会白帮人的!
好在那时候宋蕊母女已随那个老转兵去了新疆,“男女关系”中缺了女方,事情就显得寡淡无味。众人论一阵子,渐渐就没了兴趣,每天只盼着老方的热羊肉早点儿出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