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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

从写十二封信给你之后,我已经歇三年没有和你通消息了。你也许怪我疏懒,也许忘记几年前的一位老友了,但是我仍是时时挂念你。在这几年之内,国内经过许多不幸的事变,刺耳痛心的新闻不断地传到我这里来。听说我的青年朋友之中,有些人已遭惨死,有些人已因天灾人祸而废学,有些人已经拥有高官厚禄或是正在“忙”高官厚禄。这些消息使我比听到日本出兵东三省和轰炸淞沪时更伤心。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提心吊胆地念着你。你还是在惨死者之列呢了还是已经由党而官、奔走于大人先生之门而洋洋自得呢。

在这些提心吊胆的时候,我常想写点什么寄慰你。我本有许多话要说而终于缄默到现在者,也并非完全由于疏懒。在我的脑际盘旋的实际问题都很复杂错乱,它们所引起的感想也因而复杂错乱。现在青年不应该再有复杂错乱的心境了。他们所需要的不是一盆八宝饭而是一帖清凉散。想来想去,我决定来和你谈美。

谈美!这话太突如其来了!在这个危急存亡的年头,我还有心肝来“谈风月”么了是的,我现在谈美,正因为时机实在是太紧迫了。朋友,你知道,我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流落在这纷坛扰攘的新时代里面,虽然也出过一番力来领略新时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许多旧时代的信仰。我坚信中国社会闹得如此之糟,不完全是制度的问题,是大半由于人心太坏。我坚信情感比理智重要,要洗刷人心,并非几句道德家言所可了事,一定要从“怡情养性”做起,一定要于饱食暖衣、高官厚禄等等之外,别有较高尚、较纯洁的企求。要求人心净化,先要求人生美化。

人要有出世的精神才可以做人世的事业。现世只是一个密密无缝的利害网,一般人不能跳脱这个圈套,所以转来转去,仍是被利害两个大字系住。在利害关系方面,人已最不容易调协,人人都把自己放在首位,欺诈、凌虐、劫夺种种罪孽都种根于此。美感的世界纯粹是意象世界,超乎利害关系而独立。在创造或是欣赏艺术时,人都是从有利害关系的实用世界搬家到绝无利害关系的理想世界里去。艺术的活动是“无所为而为”的。我以为无论是讲学问或是做事业的人都要抱有一副“无所为而为”的精神,把自己所做的学问事业当作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理想和情趣,不斤斤于利害得失,才可以有一番真正的成就。伟大的事业都出于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如果这两层不讲究,社会上多一个讲政治经济的人,便是多一个借党忙官的人;这种人愈多,社会愈趋于腐浊。现在一般借党忙官的政治学者和经济学者以及冒牌的哲学家和科学家所给人的印象只要一句话就说尽了。

“俗不可耐”。

人心之坏,由于“未能免俗”。什么叫做“俗勺这无非是像蛆钻粪似地求温饱,不能以“无所为而为”的精神作高尚纯洁的企求;总而言之,“俗”无非是缺乏美感的修养。

在这封信里我只有一个很单纯的目的,就是研究如何“免俗”。这事本来关系各人的性分,不易以言语晓喻,我自己也还是一个“未能免俗”的人,但是我时常领略到能免俗的趣味,这大半是在玩味一首诗、一幅画或是一片自然风景的时候。我能领略到这种趣味,自信颇得力于美学的研究。在这封信里我就想把这一点心得介绍给你。假若你看过之后,看到一首诗、一幅画或是一片自然风景的时候,比较从前感觉到较浓厚的趣味,懂得像什么样的经验才是美感的,然后再以美感的态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我的心愿就算达到了。

在写这封信之前,我曾经费过一年的光阴写了一部《文艺心理学》。这里所说的话大半在那里已经说过,我何必又多此一举呢了在那部书里我向专门研究美学的人说话,免不了引经据典,带有几分掉书囊的气味;在这里我只是向一位亲密的朋友随便谈谈,竭力求明白晓畅。在写《文艺心理学》时,我要先看几十部书才敢下笔写一章;在写这封信时,我和平时写信给我的弟弟妹妹一样,面前一张纸,手里一管笔,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什么书也不去翻看,我所说的话都是你所能了解的,但是我不敢勉强要你全盘接收。这是一条思路,你应该趁着这条路自己去想。一切事物都有几种看法,我所说的只是一种看法,你不妨有你自己的看法。我希望你把你自己所想到的写一封回信给我。 

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他们也往往应用这点知识去欣赏,去批评别人的作品,去创造自己的。不少的诗文和绘画就如此形成。但这种东鳞西爪积累起来的知识只是“杂拌儿”;还赶不上“杂拌儿”,因为“杂拌儿”总算应有尽有,而这种知识不然。应用起来自然是够苦的,够张罗的。

从这种凌乱的知识里,得不着清清楚楚的美感观念。徘徊于美感与快感之间,考据批评与欣赏之间,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间,常时自己冲突,自己烦恼,而不知道怎样去解那连环。又如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就像是难分难解的一对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乱坠的话。你有时乐意听这一造的,有时乐意听那一造的,好教你左右做人难!还有近年来习用的“主观的”、“客观的”两个名字,也不只一回“缠夹二先生”。因此许多青年腻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着一条道理,“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谈”不出什么来。留心文艺的青年,除这等难处外,怕更有一个切身的问题等着解决的。新文化是“外国的影响”,自然不错;但说一般青年不留余地地鄙弃旧的文学艺术,却非真理。他们觉得单是旧的“注”、“话”、“评”、“品”等不够透彻,必须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但他们的力量不够应用新知识到旧材料上去,于是只好搁浅,并非他们愿意如此。

这部小书便是帮助你走出这些迷路的。它让你将那些杂牌军队改编为正式军队;裁汰冗弱,补充械弹,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给你一些简截不绕弯的道路让你走上前去,不至于仿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仿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诉你怎样在咱们的旧环境中应用新战术;它自然只能给你一两个例子看,让你可以举一反三。它矫正你的错误,针贬你的缺失,鼓励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写给你十二封信;他的态度的亲切和谈话的风趣,你是不会忘记的。在这书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说:

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和那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第一章)

这却不是大而光当、远不可几的例话;他散布希望在每一个心里,让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诉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做不尽的。……诗是生命的表现。说诗已经做穷了,就不膏说生命已到了末日。”(第十一章)这便是“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时结结实实地鼓励你。

孟实先生还写了一部大书,《文艺心理学》。但这本小册子并非节略;它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明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他分人生为广狭两义:艺术虽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与“整个人生”却并无隔阂;“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他说:“生活上的艺术家也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又引西方哲人之说:“至高的美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以为这“还是一种美”。又说:“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又说:“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这样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体了。孟实先生引读者由艺术走人人生,又将人生纳人艺术之中。这种“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值得学者深思。文艺理论当有以观其会通;局于一方一隅,是不会有真知灼见的。

一九三二年四月,伦敦 

在中国古代小说传统中,“志怪”一类历史最为悠久,汉代即有类似著作,而魏晋之《搜神记》等志怪小说,成为当时小说的唯一成果(所谓“志人”一类,如刘义庆《世说新语》,只是纪实的随笔、散文,而非出自虚构的小说)。唐人小说中,“传奇”一语与“志怪”,从构词法上即可见出两者的关系。宋代以后白话形式的话本出现,这类以文言形式叙写神怪故事的“小说”终于式微。但不料在清初,一山东淄川县的村学究、穷经生,蒲松龄蒲留仙,却出人意料地创作出一部包含四百九十多短篇的《聊斋志异》,使这一小说之流大放异彩,志怪一类,终于在最后时刻,成就了正果。

但我们若要充分认识《聊斋志异》的成就,那我们就必须认清它与它的那些前身的不同。从而发现,在种类的蜕变中,志怪的蛹变成了美丽的蝴蝶。

首先,从思想内容上说,《聊斋志异》的“志异”与魏晋之“志怪”有了大不同。六朝志怪之“志”,乃是如《汉书》的“志”的体例一样,是“如实记录”的意思,而聊斋先生“志异”之“志”,却已有很多是自己的虚构和创作了。而既是虚构,就必有用意,就必有主观故意,有主观要表达的东西。六朝“志怪”,是搜集记述历代“怪异非常之事”,其对这些“怪异非常之事”的认识,是把它们当成实有之事、实际发生之事的,所以,虽然在叙述中或有明白晓畅生动活泼之文笔追求,但于基本事实却是照着史笔的规矩,如“实”直录的。也就是说,六朝“志怪”的虚构,发生在“志”之前,在“志”之于书籍,录之于文字之前。当干宝等人用笔墨来“志”这些传说或从其他典籍中转录这些故事时,这些故事已经是一个既成的“事实”,所以,在他们的心里,是把这些也当作“史”的,只不过是“非常”之史罢了。干宝《搜神记叙》中就明白地证明,搜记这类神怪之事,正是为了“发明神道之不诬”。若在采自前代典籍中有“失实”之处,也是前代典籍妄载,非自己的罪过,“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虽然这些志怪之事其最初的出现乃是出自人们的幻想和想象,但在干宝等人看来,这却是实际发生过的,他们只是“搜”而“记”之而已。

但聊斋中“志”的故事,却与之大不同。《聊斋志异》中的故事来源,有出自历代典籍及传奇故事的,有出自民间传说的,有出自朋友们的提供的,这与六朝志怪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蒲留仙先生对这些故事的态度不再是一个“史家”的态度,照单全录,无所改窜与损益,恰恰相反,他往往对这些故事进行文学化的加工,按照自己的理解与思路,按照一定的明确的主题与思想,对这些故事进行艺术处理,从而主题更突出,情节更曲折,思想更深刻,寓意更明确,情感更强烈。虽然蒲松龄未能对所有的故事都做这样的工作,以致还有大量的(约占总篇幅的一半)简略的、不具备故事情节的奇异传闻的简单记录,以致被纪昀讥讽为“一书而兼二体”,但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些粗陈梗概的短章看作是他搜罗保存的原始材料,只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加工,或已无力进行加工。把这些东西和记叙委曲、摹绘如生的篇什做一个比较,反而让我们能看出蒲松龄的雕缋刻镂之工,脱胎换骨之巧,推陈出新之奇,化腐朽为神奇之妙。

同时,在《聊斋志异》中还有不少完全出自作者自创的篇什,这些作品不再是“记”,而是“创”,不再是“述”,而是“作”,是他有意识结撰的奇异故事,是通过想象来进行的文学创作。如果说,六朝志怪对奇异故事之“搜”,之“记”,之“志”,乃是出自与史家相同的思路,虽然抑或有使读者“游心寓目”的想法,但主要仍只是把这些故事当作历史的一部分的话;那么,蒲松龄之有意识地通过想象来结撰这些奇异故事,描摹这些花妖狐怪,就一定有他纯粹个人的意志在,情感在,动机在。更何况,《聊斋志异》中还有不少篇章,既无鬼神,亦无花精狐狸,只是普通人的瑰伟之行,出众之才,美好之德,这与传统志怪,更是大不相同。蒲松龄自己在《聊斋志异》的结尾中自述其创作动机:

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案冷疑冰,妄续幽明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

二知道人的《〈红楼梦〉说梦》,比较蒲松龄、曹雪芹曰:“蒲松龄之孤愤,假鬼狐以发之……曹雪芹之孤愤,假儿女以发之,同是一把辛酸泪也。”余集的《聊斋志异序》云:

先生少负异才,以气节自矜,落落不偶,卒困于经生以终。平生奇气,无所宣渫,悉寄之于书。故所载多涉諔诡荒忽不经之事,至于惊世骇俗,而卒不顾。嗟夫!世固有服声被色,俨然人类,叩其所藏,有鬼蜮之不足比,而豺虎之难与方者。下堂见虿,出门触蜂,纷纷沓沓,莫可穷诘。惜无禹鼎铸其情状,镯镂决其阴霾,不得已而涉想于杳冥荒怪之域,以为异类有情,或者尚堪晤对;鬼谋虽远,庶其警彼贪淫。呜呼!先生之志荒,而先生之心苦矣。

久困场屋,怀才不遇的蒲留仙,三十年在缙绅人家坐馆,既获一相对安定之生活,可以安心创作《聊斋志异》,但那青灯古卷寂寥寒窗之苦,有志不获骋之痛,怕也是“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陶渊明《杂诗》)吧。“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聊斋自志》),孤独、寂寞,“不堪悲情向人说,呵壁自问灵均天”(高凤翰《聊斋志异题辞》)。在馆东毕际有家的石隐园里,这个受压抑、被遗忘的天才,夜阑人静之时,神游八极,他不满足于自己所处的世界,不满于这个世界的无聊、空虚、无刺激少激情、平淡而无味、庸常而无聊,乃以自己的笔,自创一世界,自为一世界,此中充满神奇意外,此中充满诗情画意,此中一切不可能皆为可能,一切不可为皆为可为,一切幻影都成了现实,一切玄想都能够实现,一切爱有结果,一切情有着落,一切罪有报应,一切善有酬答,冤有了头,债有了主。这个世界第一次有了正义,有了明白,有了说法。最高的文学境界,或是从实在中看出虚无,如庄周,如曹雪芹;或是从虚无中造出实有,这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概只有屈原与蒲松龄了。

就这一点说,《聊斋志异》又是对唐传奇的超越。唐传奇以“传”达“奇”异自炫,较少作者自身的经验、体会与情感的加入。而在石隐园中过着苦行僧般生活的蒲松龄(他自己就说过他是苦行僧托生,这实际上就是他对自己“久以鹤梅当妻子,且将家舍作邮亭”(《家居》)的坐馆生活的自嘲),“石丈犹堪文字友,薇花定结喜欢缘”(《逃暑石隐园》),他用文字自慰,用文字缔结那想象中的“喜欢缘”,从而,他的作品,不再以情节之奇,构想之幻来炫人耳目,他是用这些幻想的故事来表达他的一腔落寞无处排遣的情怀。假幻设以寓意,才是他的真目的。志怪也好,志异也好,传奇也好,都退居二线,成为手段,“寓意”,寄托自己的情志与孤愤,成了目的,这使得《聊斋志异》有了诗的特征。关于这一点的一个证据是,《聊斋志异》中不少篇目,其寓意已经不是社会意义上的社会批判、政治批判与文化批判,而是审美意义上的人生感慨、人性描述与自我抒怀。这一点,更是六朝志怪想都没想过的,唐人传奇中,这类作品也是个意外。

就艺术上说,正如鲁迅所指出的,《聊斋志异》的最大特色在于“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所谓“传奇法”,即是“描写委曲,叙次井然”,“使变幻之状,如在目前”,“出于幻域”却又能“顿入人间”(《中国小说史略》),又把《聊斋志异》与此前的“志怪群书”比较,而见出其艺术上的进步:

明末志怪群书,大抵简略,又多荒怪,诞而不情。《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处,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

鲁迅先生在《聊斋志异》研究史上,是一个改变舆论的人物,他对《聊斋志异》思想内容与艺术成就的客观评价,一下子使人们认清了《聊斋志异》对中国小说的伟大贡献。“用传奇法,而以志怪”,是说出了《聊斋志异》在叙事上对传统志怪小说“简略”的革命,一变而为详尽委曲,层次井然,脉络清晰,细节生动,委婉有致;“出于幻域,顿入人间”,是说出了《聊斋志异》在内容上对传统志怪小说“荒怪”的革命,变而为“示以平常”,从“诞而不情”变为“花妖狐魅,多具人情”。“能世故,使人觉得可亲,并不觉得可怕”(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第六讲)。

《聊斋志异》写爱情,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纯美的爱情,因为它所写的大都是花妖狐魅的爱情,在脱离人形之后,她们也摆脱了人间的种种礼教约束和利害算计,她们一任感情之真,或温柔,或热烈,或幽然,或开朗,或天真憨态,明净无邪,或毅然决然,勇敢无惧,所以,如果说南北朝乐府诗中的女人,是中国诗歌史上最美丽的女人,那么《聊斋志异》中的女人,即是中国小说史上最美丽的女人。蒲松龄是一个非常性情的人,他在创造这些美丽的女性时,他会不知不觉地爱上他笔下的这些女子,从而用他的生花妙笔,把她们写得色貌如花又肝肠似火。这些女性,已是诗意化的女性,甚至她们的性爱,也是诗意化的性爱。比较一下《聊斋志异》写性与《金瓶梅》写性,是很有意义的。《金瓶梅》把性写得那么不堪,那么充满肉欲与死亡的气息,是要以此表现生活的龌龊与人性的堕落,是要写出绝望,写出居高临下的怜悯。而《聊斋志异》中的性,写得那么热烈,那么强烈,那么一见钟情一触即发,那么令人销魂,那么纯洁美丽,是要写出希望,写出对美好性爱的瞻望般的慕羡。《金瓶梅》是厌恶性的,《聊斋志异》是爱好性的。《金瓶梅》要向我们展示的,是生命的陷溺,是生活的无聊赖;蒲松龄要给我们表达的,是生命的美好,是生活的有盼头。你看《葛巾》中写常大用与牡丹花神的葛巾的性爱:

乃揽体入怀,代解裙结。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偎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

但蒲松龄在写出这种欢爱与热烈时,仍然为我们预设了最终归于空虚的结局,令人怅怅。常大用与葛巾的那场热烈之爱,是以葛巾姊妹“俱渺矣”结局的。并且葛巾姊妹所生之子,亦掷地“并没”。俱渺,并没,真有春梦了无痕之感。

写得最为伤感的,乃是《香玉》。这一篇杰作,写出了人生的美好与繁华,然后又让这一切于无声无息中消逝无痕。蒲留仙先生无中生有的手段,出生入死的悟性,有情无情的变幻,在此篇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胶州人黄生在劳山下清宫中筑舍读书。宫中有一棵高二丈的耐冬,一棵高丈余的白牡丹,耐冬花神名叫绛雪,牡丹花神名叫香玉。黄生爱上了香玉,香玉主动来相就,两相欢好,夙夜必偕。

后即墨蓝式掘白牡丹移去,白牡丹在蓝家“日就萎悴”。黄生痛不欲生,作哭花诗五十首,“日日临穴,涕洟其处”,而绛雪亦来相伴。黄生说:“香玉吾爱妻,绛雪吾良友也。”

后来耐冬又要被人砍伐,黄生急忙制止了砍伐者,救下了耐冬,入夜,绛雪来谢。黄生说:“今对良友,亦思艳妻。久不哭香玉,卿能从我哭乎?”二人乃往,临穴洒涕。至一更向尽,绛雪收泪劝止,乃还。

黄生的痴情感动了花神,花神准备让香玉重生旧穴中。夜来相见,“生觉把之若虚,如手自握”。“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原来,当初香玉为花神,故形体凝定,现在是花鬼,故形体虚散也。香玉凄凄地对黄生说,我们今日相聚,你千万不要当真,就当是一场美梦吧。“生悒悒不欢,香玉亦俯仰自恨”。为了使美梦成真,香玉告诉黄生,你每天给我浇一杯白蔹屑加少许硫黄水,一年以后我可以重生。黄生第二天果然看到一株牡丹花萌芽生出。于是“日加培溉,又作雕栏以护之”。黄生归家,也拿出金钱给道士,嘱他朝夕培养之。至第二年四月,黄生回来时,他看到的是:

则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才三四指许;转瞬间飘然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

这花瓣展开的刹那,就是世界的再造。蒲松龄此时可不就是一个艺术的造物主?在他给我们展开的花瓣中,我们有了一切!

我们可以想见,寂寂深夜,蒲松龄写出这样的句子时,他抬起头,望望窗外无边的黑暗,他的眼前展开了一朵大花,这朵大花,就开放在黑夜的心脏,他一定是微笑着,泪光点点……

黄生指牡丹花为誓:“我他日寄魂于此,当生卿之左。”后十余年,黄生病,其子哀伤,他却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为!”并对道士说,他日如果牡丹花旁有一赤芽,一放五叶,就是我。不久,黄生死。第二年,果然有一棵赤芽生于牡丹花侧。道士以为异,益灌溉之,三年高数尺,拱把之粗,但不花。

若小说至此结束,蒲松龄给我们留下的,就是关于爱的执著与永恒的寓言。但是,蒲松龄真是一“忍人”,他几乎是不动声色的写下了以下句子:

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爱惜,因其不花,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寻死;无何,耐冬亦死。

这是写出上面那样热烈气息文字的蒲松龄么?他为何突然冷峻到冷酷?是他无边的慈悲催生了这样神奇的大花,还是他彻骨的悲凉,让这朵花最终凋逝?

一场欢爱,一场轰轰烈烈,一场如火如荼,一场如花似锦,而终于消于无痕,形迹不存,念想亦无。这世界曾经开出如此绚烂,而终归于如此寂灭!

骆玉明先生在《简明中国文学史》中的相关章节中,提到《聊斋志异》中的《绿衣女》一篇,在叙述了故事的凄然结局之后,有如下精当的议论:

一个微弱的生命被残暴的外力所窥伺着,却不顾危险,仍然要获得哪怕短暂的欢爱。在这缥缈的故事中,哀伤的诗意令人难忘。

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岂不就是“志”下这些异常的、缥缈的故事?这些故事岂不是这个世界难得一见的(所以为异)诗意?这些花妖狐精,岂不就是人中的异类?人中的卓异?《聊斋志异》的“异”,原来就是指我们无聊生活中的变异,是我们平淡生活中的奇异,是我们平庸族类中的卓异,是我们生命中的奇迹!

 

一个民族,如果在世俗政权之外,没有更高的信仰,是可怕的。一个民族中的人,如果除了追求世俗政权的承认,追求体制中的地位及其相关的利益,别无更高的精神支撑,也不免要堕落。所以,孔子才说"士志于道",而且即使是做官,出仕,也是"行其义",而孟子更明确地提出在世俗政权的"人爵"之外,要有"天爵",而追求这种精神层面的"天爵",是人的最高使命,人爵,只是追求天爵的一个额外奖赏罢了。先知先觉们通过自身的修炼性命,敏锐地发觉了这个道德的大玄机:没有信仰的追求,没有精神的崇拜,一个民族就没有精神力量;只有升官发财的世俗追求,只有成功发达的功利理性,一个民族必然日趋下流。事实上,虽然我们是一个不断强调礼义廉耻的民族,但揆诸历史,我们可能不得不承认,我们的民族的整体道德水准一直并不高,而且随着专制统治的日趋强化,权力对社会人生的侵蚀日趋全面,我们的整体道德水准也日趋下降,整个民族越来越没有体面、尊严与光荣,而谄谀、狭媚、虚伪、奴颜媚骨、奸诈阴险却日益滋漫。明清时期的中国,就是我们民族奴性日深、体面与尊严渐失的时代,生长于清代的吴敬梓假托明代背景的小说《儒林外史》,给我们描写的,就是这样一个下流的世界及营营于其中的众多下流胚。在这部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人性的肮脏丑陋卑鄙下作,看到是什么东西促成了人的堕落——那就是无孔不入的世俗权力及人们对体制的屈从和膜拜。体制地位至高无上的价值观直接否定了彼岸价值,从而导致一个民族彻底失去了信仰的力量,彻底拒绝了信仰女神对我们的向上提携,在炼狱之中,我们已经满足。
  在全书的第一回《说楔子敷陈大义,借名流隐括全文》中,提及明太祖议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经》、《四书》八股文",作者借王冕之口评点说:"这个法却定的不好!将来读书既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最后一回,五十五回(卧闲堂本),作者更自己出面议论:
  论出处,不过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论豪侠,不过有余的就会奢华,不足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品行,却是也没有一个人来问你。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冠、昏、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无非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官场;就是那贫贱的儒生,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
  这是前后的呼应。
  一切以世俗"成功"为最高目标,最终目标,而这世俗成功,又不过是"功名富贵"四个字,是这四个字所代表的物质享受社会地位和名望——而这"名望",或者说受人传扬与尊敬的东西,不是人格修养,不是知识智慧,不是道德水平,而仍然是他在这个高度体制化了的社会中所盘踞的位置以及与此地位相关联的攫取社会资源的能力与事实。我们尊敬什么人?我们尊敬有权势有钱财的人。我们惧怕什么人?我们惧怕有权势有钱财的人。什么人可以骄人?有权势有钱财的人。贫谄富骄不仅成为这个社会的黑暗现状,而且获得了充分合理性的证明,获得了全社会的认可,获得了道德上的通行证、荣誉证、资格证。《儒林外史》所写者,即是这样的一个社会,即是在这样一个社会中的蝇营狗苟的芸芸众生。
  闲斋老人序云:
  其书(《儒林外史》)以功名富贵为一篇之骨:有心艳功名富贵而媚人下人者;有倚仗功名富贵而骄人傲人者;有假托无意功名富贵自以为高,被人看破耻笑者,终乃以辞却功名富贵,品地最上一层,为中流砥柱。
  其书开篇写一夏总甲,已是体制高塔之最底层,但仍意气扬扬,洋洋自得且傲慢骄人;其书中间写一牛浦郎,读书学写诗,只是想以此"相与老爷",他在甘露庵老和尚处偷得客死此处的牛布衣诗集,见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
  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因想:"他这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当晚回家盘算,喜了一夜。(第二十一回)
  卧闲草堂评牛浦郎是"世上第一等卑鄙人物,真乃自己没有功名富贵,而慕人之功名富贵者"。
  其书末尾写一妓女聘娘,见嫖客是官,便欢喜不尽,曲意逢迎侍候,至夜梦做了官太太。这是贯穿全书的讽刺,体制对人的控制对人性的戕害,以及导致全社会的日趋下流狭媚,跃然纸上。
  第一卑鄙人物是牛浦郎,因为他年龄小小即无一丝天真,一开始即无任何体面的思想与志趣,行为恶劣,品性下流。偷窃,冒名顶替,休妻娶妻,只把这世界当成他招摇撞骗的大舞台,而问题在于他果然处处得手,时时顺遂,往往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可见这个社会已经没有一点自我净化的功能,一丝残渣与肮脏都不能过滤与截留。与他一样令人厌生百端的还有一个严贡生,这家伙不特和牛浦一样下流,还比牛浦郎阴险,比牛浦郎虚伪。吴敬梓刻画人物用力最多而又最成功的,除了周进、范进,便是这个严贡生。他骗诈穷乡邻王小二的一头猪,还唆使自己的几个如狼似虎的儿子,把这个王小二"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腿都打折了"。又诈骗乡下老人黄梦统的银子,还把黄梦统的驴子和米粮都抢到家中,两人告到县衙,他自知理亏,无法狡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卷卷行李,一溜烟急走到省城去了,把这官司丢给兄弟二老官严大育严监生。严监生出钱替他了了这场官司(第五回)。严监生死后,他从省里科举了回来,得了严监生死前送给他的"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却还怪这位兄弟办事不济:"若是我在家,和汤父母(汤知县)说了,把王小二、黄梦统这两个奴才,腿也砍折了!一个乡绅人家,由得百姓如此放肆!"(第六回)。后来他狡计诈骗船家,欺凌弟妇,强占家产,十足的无赖恶棍。而这无赖恶棍,卑鄙下流之徒,偏偏是被前任周学台举了"优行",又替他"考出了贡"(第六回)的人,这社会的评价系统还有什么可信?而这样内心肮脏之人,却常常有一种自我不凡的狂妄:
  自古道:"公而忘私,国而亡家",我们科场是朝廷大典,你我为朝廷办事,就是不顾私亲,也还觉得于心无愧。(第六回)
  这是多大的道德招牌?从小的方面说,小心处往往有大道理,低贱人往往戴高帽子,这固是一个人个人的虚伪无耻处。但若细细一想,像严贡生这样的人,多行不义,却毫无愧疚,怕也不仅仅是由于他个人品行上的麻木与无耻,而是体制上的道貌岸然,已然遮隔了私密处的淫狭恶行。不仅一个人的地位是由体制给的,而且一个人的体面与品行,也由体制给予了。这是一个社会彻底烂掉的原因,也是一个社会彻底烂掉的结果。
  比较一下《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和《儒林外史》中的严贡生是有意思的。西门庆和严贡生都是作者着力描写的坏人,而且,严贡生是比西门庆更丑陋得多更堕落得多的,名副其实万劫不复的下流胚。西门庆处处有厚道在,在为人处世上常常有私德在,而严贡生则无处不可厌,在为人处事上已一无是处。西门庆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而严贡生则是无作不恶——即是说,西门庆,固然是作恶多端,多恶的事也能做得出,但尚不是事事恶,时时恶;而严贡生则举凡行动言语,无不是恶。问题还在于,这种人,偏偏是体制认可的"优行"之人!
  两者的一个大区别就显示出来了:西门庆在小说所描写的社会语境中,就是一个坏人。而严贡生在小说所描写的语境中,却是一个受人尊敬,被体制认可的乡绅。这不仅体现了《金瓶梅》与《儒林外史》手法上的差异:《金》是批判,而《儒》是讽刺。更深刻的启示是:就这两个人物而言,《金瓶梅》是写一个坏人,而《儒林外史》是写一个坏价值。好的价值会判断出坏人,而坏的价值则不能。
  匡超人是作者刻意描写的又一典型人物。这个本性纯朴的人,只因了向往体制,试图通过科举走进体制以谋求体制许诺的功名富贵,便自踏上科举之途的那一刻起,一天天堕落起来,他的在体制中的升迁过程就是在道德上的堕落的过程,地位、官职的提升与道德的堕落同步。作者用这个形象,生动而深刻地说明了,当体制至高无上,体制不再作为人类走向彼岸的阶梯,体制自身成为目的与终极关怀时,体制阶梯上的上升之路,就是道德人品上的堕落之路。体制的阶梯如果不通向上帝,必通向魔鬼,不通向天国,必通向地狱——别无他路。
  关于《儒林外史》的主题,历史上有不同的指认。上引闲斋老人认为是反"功名富贵"(闲斋老人《儒林外史》序)。王仲麟认为是"痛社会之混浊"(《中国历代小说史论》)。胡适先生更进一步认为是"批判明朝科举用八股文的制度",且指出科举功名是"专制君主困死人才的唯一妙法"(《吴敬梓传》)。客观地说,"功名富贵"说有较优大的包容性,而反科举反礼教则有其深刻性。我以为,《儒林外史》主题之深刻,之伟大,之广博,在于他的"反体制"思想,是体制造成了儒林整体的堕落,使之日趋丑陋。所以,《儒林外史》便成了儒林丑史。周进,范进这样没有真学问也没有什么劣迹恶行的人,是体制把他们逼得可怜又可鄙,这是中国明清时代的"变形记"。写出儒林之堕落,蜕变,吴敬梓是中国古代的卡夫卡。
  由功名富贵到科举制度到体制,是一条相互串联的枷锁。体制通过科举支付富贵,欲求富贵者,也通过科举而进入体制。社会就这样带上了脚镣手铐。人类当然不可能没有体制,但体制的无限膨胀,以致垄断了社会的所有资源——无论物质资源还是精神资源,则无疑是中国明清以后社会的一大特征。体制以外没有成功,体制以外没有光荣,没有体面,没有尊严,没有地位,没有肯定,没有追求,没有结局,没有出路。而这种高度垄断的体制,无孔不入的体制挤占了所有社会空间,终于使中国这个文明古国,变成了一个狭媚的世界,一个鬼魅的世界,一个丑陋的世界!
  写出这样的大主题,写出了这样的既属于中世纪,又警醒现代社会,警醒整个人类历史的大主题,《儒林外史》不仅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古代一流的小说,即使放入世界文明史上,也是一部警醒人生的艺术大吕!
  胡适先生把《儒林外史》定义为"讽刺小说"(《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而鲁迅先生更称为"在中国历来作讽刺小说者,再没有比他更好的了"(《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第六讲),并且指出了它"慼而能谐,婉而多讽"的特点(《中国小说史略》)。其写人状物,"烛幽索隐,物无遁形,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中国小说史略》)。吴敬梓的语言,是一流的,是足可以和《水浒传》的作者一较高下的。
  但总体而言,这部小说似有前紧后松的弱点,前面的精彩篇章、精彩细节纷见迭出,令人目不暇接而又意味盎然,且语言老辣,炉火纯青,而从第二十四回鲍文卿出场起,后面的章节就有了一些拖沓,有了一些凑合,而且不少章节人物都似脱离了儒林,如第二十五至二十七回。问题是,他写到儒林时才格外有精神,因为这才是他熟悉的生活。从第三十七回写到郭孝子以后,儒林似乎成了水浒,而吴敬梓说故事的能力显然不及罗贯中,郭孝子的故事说得如同儿戏,而且经不起推敲处亦颇多,如郭孝子深山遇虎,不仅虎及怪兽写得奇怪,死得蹊跷,而且,郭孝子见老虎走远,他不远逃,而是爬上大树等虎回来,显然不合情理。后又在老和尚处见一独角怪兽,这还不算,后来竟然又跳出一只老虎,而这老虎竟被郭孝子一个喷嚏吓得跌进冰涧,冻死在那里。再往下,郭孝子竟然传授强盗武艺;嗣后又轻易地见到了寻访二十多年的父亲。这些,都让读者觉得作者的技拙。确实,吴敬梓的优长在语言、细节,缺点在不会讲故事。
  另外,全书还有一些硬伤,如萧云仙打瞎了响马贼头赵大,身背禅林的老和尚,竟"一口气跑了四十里"才放下,这匪夷所思的写法只为前面有一个交代,"这四十里内,都是这贼头旧日的响马党羽"。而萧云仙精力已倦,在一个小店内坐下时,见到一个头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脚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许多泪痕的郭孝子。不料这个本来萧瑟落魄的郭孝子,竟然大出人所料地向他笑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弹子打瞎人的眼睛,却来这店里坐的安稳!"他哪有这份心情呢?更何况他从何处得知四十里以外发生的事呢?从细节到情节,都很矛盾而不真实了。
  关于《儒林外史》的结构问题,是历来评论家特别关注的题目,"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迄,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中国小说史略》)。这是对《儒林外史》结构特点的一个客观描述,大约是鲁迅先生对《儒林外史》格外青睐,所以,他对这个特点作了这样的评价:
  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矣。
  但客观地说,这样的结构给了作者太大的自由,使他不免有些随意与草率,有些地方的承接就显得突兀而不合常理,使读者的阅读期待大受挫折。如第三十八回,从在四川的郭孝子突然转写陕西老和尚,其间的过渡只是郭孝子的一封信,颇为突兀。再如第四十一回,写沈琼枝被两个官差押回,船上见到两个婊子一个汉子,作者就丢掉前面大张旗鼓地写来的沈琼枝,说起两婊子来,显得好没道理。这样唐突读者,三番五次地硬牵着读者的鼻子走,逼读者转弯抹角,这都是由于他自己太自由,太没约束的缘故。
  因为,作者读到此处,一定对沈琼枝的命运发生牵挂,这样一个独来独往、敢作敢为又有一些唐突的女子,她被押解回去以后,又会怎样?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吴敬梓显然对沈琼枝的命运并不关心,但他应该理解读者对沈琼枝的关心啊,况且这种关心还是你自己挑起的。事实上,吴敬梓不关心他笔下任何人的命运,包括杜文卿、迟衡山、庄征君、虞博士这一类人物,在他笔下,一概没有个了局,一概没有个下场,死活不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种对人物命运的漠不关心,在小说这类叙事作品中极为罕见。
  这样太自由地写一处丢一处,拐一处撇一处,甚至使他草菅人命起来:写一个人,要丢开他而又丢不开,放在手边叙述起来又嫌碍手碍脚时,他便让他死。让他这样弄死的人,在一部《儒林外史》中,有数十个之多,有时甚至直接让人绝户:那严监生一家,转眼之间,死了三个人,丢下一个小寡妇哀哀无告。这吴敬梓好心硬。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真正的悲剧作品很少见。并不是我们的生活中没有悲剧,也不是我们看不到悲剧或在文学作品中排斥悲剧,而是我们总要在悲剧性事件的结尾给它安上一个“光明的尾巴”,这种做法很受现当代批评家的批评,认为它实际上消解了悲剧,至少是减小了悲剧的力度及对于人的震撼。

  这种说法当然是对的。但我以为,这可能要从我们缺少宗教信仰这一点来理解。因为我们没有宗教信仰,没有救赎,没有来生的许诺,我们可能真的需要在此生就实现终极正义,否则我们会陷入绝望,而且还会引发巨大的道德危机。要知道,没有宗教信仰的我们,其道德基础是理性的而不是宗教式的非理性的,所以,我们的正义必须是我们能理解、能看得见的。但这样一来,我们也就没有了西方意义上的——也就是古希腊意义上的悲剧作品了。

  中国文学有中国文学的特点。由于我们有如此悠久而持续的文学史——远远超过古希腊的历史,以及远远超过古希腊的作者与受众,如此丰富的文学作品,如此巨大的成就,我们完全有资格、有能力、有必要、有责任建立我们自己的文学评价标准。比如,关于悲剧,如果我们理解为悲剧乃是人类自身意志与历史矛盾冲突并最终招致必然失败,是人类自身激情与命运的较量,是人性的弱点或优点在人生历程中的必然体现,那么,西方的悲剧形式就应该是《俄狄浦斯王》,是《安提戈涅》,是《李尔王》《罗密欧与朱丽叶》《麦克白》,而我们的悲剧则与文体和事件没有太大的关系,只是一种弥漫于作品中的情绪:伤感。是的,伤感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最深意蕴,是中国人体认命运的独特方式。

  悲剧是文学的最高形式。体现在中国文学上,伤感就是中国文学的最本质特征。在中国人的感受里,一切美好的东西几乎都是令人伤感的,因为我们窥见了繁华背后的憔悴。所以,我以为,中国人骨子里就是悲剧性的。只是,一个出人意料的结果是,由于我们能充分体认到世界的荒谬与人生的悲凉,我们在日常表现上,往往倒是乐观的,读一读庄子、陶渊明、苏东坡,我们能充分感受到这一点,二者之间的逻辑过渡自然得很。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突然发现,《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因为,第一,它是最能集中体现中国传统文学“伤感”特征的作品;第二,它又是能完全符合西方悲剧定义的作品。纯粹、圆融,萃聚中西,它是世界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几乎无与伦比。

  说《红楼梦》是符合西方定义的悲剧,王国维已经说明,他说:“《红楼梦》一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并且说它是“天下之至惨”的悲剧,是“人生之所固有”的“非例外之事”,这种“不幸”,却又“无不平之可鸣”。实际上,我们情绪上的“伤感”,就是对人生与命运的种种“无所逃乎天地之间”的“不幸”与“缺憾”,不能付之于“不平之鸣”,只能发为一声叹息。叹息过后,并无反抗与不平,有的只是认命与无奈。这种认命式的无奈伤感,弥漫于中国古典文学的各类文体,成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基本情感特征。从我的阅读感受出发,我并不觉得贾府里有多少很坏的人物,那些被红学家一致否定的人物,如贾政,如凤姐,如袭人,也不过就是一般人啊。

  他们道德上固然不高尚,但他们的缺点,却也是在基本的人性范围之内。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普通道德水准的人造成的悲剧,才是最令我们感慨万端却又觉得冤无头债无主啊。我们对这样的悲剧,除了感伤,还能怎样?

  曹雪芹几乎是毫不节制地在小说中宣泄着他的感伤。宝玉和黛玉,是感伤主。事实上,在宝玉、黛玉的思想与心理里,我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未来的悲观,他们的无奈、无力与无方向,他们知道他们是没有未来的。第十九回里,宝玉对袭人说:

  只求你们看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

  在袭人听来,这当然是“疯话”,却正是他内心绝望的表示。

  小小宝玉,何处来偌大寂寞?盖“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呼吸如此悲凉之雾,宝玉的爱,乃是痛中的爱,绝望中的爱,犹疑中的爱,寒凉中的爱,是灵魂之爱,精神之爱。他是爱情上的哈姆雷特:爱还是不爱,这是一个问题。所以我们看他一面全身心投入,无比体贴与温柔,一面则时时觉得这爱“无立足境”。人站在哪里不是深渊?宝玉的四周已然塌陷,爱已是一座孤岛。对他来说,爱是由于孤独,由于绝望,由于寂寞,由于彷徨,由于灵魂的无着落。这世界中,大概只有那小儿女的一丝闲愁,一点恩爱,才是值得牵挂的。宝玉最后的出场,光着头,赤着足,倏然而逝,莫知所终,这一通灵的石头,不是无才补天,而是天已无可补。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内心如此绝望,但对人,却非常体贴关照,“每日甘心为诸丫头充役”。他常感到“这个心使碎了,也没人知道”。只是,如此良善的人,却被成人世界判为不肖子,要大张挞伐,最后只能是做了和尚,遁世而去,弄得红楼一梦成佛影。也难怪,晴雯死了,黛玉死了,凤姐死了,贾母死了,元春死了,迎春、探春、惜春,嫁的嫁了,出家的出家了,史湘云不再来了,大观园关门了……皇帝隆恩大赦,贾政的世界还在,但宝玉的世界没了,对他而言,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俗缘已尽,还不快走?

  如果说宝玉是善,黛玉就是真,是美。她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心中容不得一点污浊,只能“质本洁来还洁去”,她有对一切虚伪的近乎过敏的感受力、洞彻力,却没有一丝容忍度。在曹雪芹的心目中,也只有这样冰清玉洁的真,才能配得上那至纯无邪的善。但这只能是理想,是让我们伤感的理想。

  宝钗虽然不失温柔大方,聪明伶俐,但她真不及黛玉,善不如宝玉。金钏儿投井死了,宝玉“恨不得也身亡命殒”。袭人也“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王夫人也自认为“岂不是我的罪过”,不觉流下泪来。而宝钗为了宽王夫人的心,竟然是一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王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

  此时还能“笑”,而且如此为强势者开脱,确实令人觉得她心肠忒硬。这是她不及宝黛之处,她比起宝黛,当是差一个境界的人物。

  脂砚斋在第四十二回前总评中说“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宝钗、黛玉两人气质、体质、秉性、品性,有天壤之别,但因作为金陵十二钗之首,在判词中也是两位一体。宝钗代表着对现世生活的屈从与追随,代表着物质世界及其对人的诱惑以及压迫,代表着体制与社会规则;而黛玉则代表着人性中桀骜不驯的东西,代表着自由与反抗。事实上,在人性中,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对归属感、安全感的追求是同时并存的,我们既需要个性的空间与独立,以发展自己,也需要有对群体的依附与追随,以保护自己,更何况人生的价值往往需要在人群中才能得到确认,从这个意义上讲,钗黛合一就不难理解了,钗黛对宝玉而言同具吸引力也就不难理解了。当然,正如我们看到的,在二者之间,宝玉更倾心的是黛玉。但是,体制力量的强大,非个体所能抗衡,个体往往成为玩偶。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在宝玉失却通灵宝玉而变得痴傻的情况下,一场由成人世界操纵的、以成人世界的价值观决定的婚姻大事也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了。这是成人世界对少年世界的集体施暴,区别只在于,黛玉是被抛弃的——整个婚事操办过程包括她弥留之际,贾母、王夫人、凤姐等代表着贾府从而代表着体制的这些人,没有一人到她身边,哪怕是临终关怀也没有。宝钗是主动缴械的——当薛姨妈问她自己的意见时,她竟感觉很吃惊:“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作主的,再不然问哥哥。怎么问起我来?”当然,这里面也有着正合她的心意的成分在,她也乐得做个贞静柔顺之人。宝玉是被欺骗的——从头至尾,他都满心欢喜于他与林妹妹的结合,而欺骗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心思缜密的凤姐甚至想到了扶新娘宝钗的人要用黛玉的丫鬟!

  与黛玉相比,宝钗并不恶,与其相对的,是“伪”。这“伪”,主要还不是“虚伪”之“伪”,而是“人为”之“伪”。如果说黛玉是一任自己的真心真意显露,不惮以自己的真面目见人,从而落下个心胸狭窄尖酸刻薄的评价,那么,宝钗就是能掩饰、节制自己的感情与好恶,从而与成人世界取得了最大程度的和解,并因此得到了成人世界的一致赞誉,这也是她最终能够在成人世界占主导地位、起支配作用的贾府战胜黛玉而成为“宝二奶奶”的原因。可悲的是,虽然她未必不爱宝玉,也把这桩婚姻看做是她幸福与人生成功的保障,但客观地说,她并没有在这一场爱情角逐中有过什么主动的挑战行为。她很有心计,却也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用什么心计,她没有为取得宝玉的欢心而刻意做什么,她只是为取得成人世界的认可而刻意约束着自己,这就是她的“伪”。她得到了婚姻,却未必有爱情,而黛玉得到了爱情,却失去了婚姻,这二位一体之人,都在第九十七回有了大收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是彻底的“毁”,却也是最后的“成”,她偿还神瑛侍者泪债的心愿终于完成;薛宝钗出闺成大礼,是“宝二奶奶”的“成”,却也是“毁”,她从此彻底失去了她自以为可以掌握的世俗的幸福。这时她才发现,宝玉不但不是她幸福的保障,而且恰成为她一生不幸的根源,宝玉在她那里真的成了假宝玉、真孽障。——成人世界给予她们的一样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