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出现是令人大为惊异的事。盖国人忠厚敦实,重实在而少玄想,安土而重迁,父母在而不远游。即如《西游记》所叙西游之人,除猪八戒在高老庄留下一个家眷外,其他三人都了无牵挂,说得再直白一些,他们四人中至少三个都不是“人”——两个来自天上,一个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剩下的那一个人,却又是人中的“异类”——和尚——和尚是四大皆空的。如此这般,这四位方才有这样长年在外游荡的可能。而他们这样近乎浪漫的西游,对于生活在自给自足封建小农经济环境下裹足不前的古代读者,是多么巨大的精神诱惑啊!
《西游记》之怪异还不仅在此,其最大的另类之处在于它实在是游戏笔墨。
这与传统文学之重道德教训,面目颇为不同。所以,读《西游记》,也要换一副眼光,换一副心肠,才能看出其价值和韵味。胡适说:“几百年来,读《西游记》的人都不太聪明了,都不肯领略那极浅极明白的滑稽意味和玩世精神,都要妄想透过纸背去寻那‘微言大义’。”(《(西游记)考证》)鲁迅在此基础上,更明确地说:“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中国小说史略》)这两位的眼光不仅空前,而且从此后的学界研究来看,简直是要绝后。此后的绝大多数学者,’都把《西游记》归于庸俗社会学,对其主题、人物作社会学的指认。比如有关《西游记》的主题,学者们就说是阶级斗争,是压迫与反抗,是统治阶级与劳动人民的对立等。与之相关,就是大闹天官的孙悟空变成了农民起义的英雄。
用这种眼光来读《西游记》是无聊的,无趣的。实际上,《西游记》是全薪的东西,是作者的游戏笔墨,我们也就要用游戏的心态去读。
你看书的名字,就叫《西游记》,而不是什么一本正经的《取经记》《斗魔记》《斩妖记》《成佛记》等。这就是要告诉我们,这是“游”,这师徒四人,固然有取经的大目标,大理想,但在作者那里,实际不过是一个“游西”的小由头,他真正津津乐道让我们读得津津有味的,不是师徒四人取经的所谓坚定坚忍、苦难历练、终获正果,恰是师徒四人路途中的“趣味”。在作者笔下,连精魅妖魔都是有趣味的。纯粹的恶魔,让我们起杀心的妖怪,除了“白骨精”这样的少数,几不存在。就这一点说,他是超越《水浒传》的。《水浒传》中的恶人,是让我们起斩尽杀绝之心的。而《西游记》中的妖怪,几乎成了游戏的另一方,而对游戏的结果,由于作者预设的结局太明显,读者也不会有太大的阅读紧张,对出乎意料的结局也就较少期待,阅读的快感就不是来自什么悬念与结局,而是转向了对过程本身的欣赏:这是轻松的一愉快的,哪怕再紧张,也近乎于插科打诨的。于是,传奇不见了,“家常”凸现了。这才是《西游记》的最大看点。且看这段:
三藏却坐在他门楼里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两个相貌既丑,言语又粗,把这一家儿吓得七损八伤,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瞒师父说,老猪自从跟了你这些时,俊了许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庄走时,把嘴朝前一掬,把耳两头一摆,常吓杀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 “呆子不要乱说,把那丑也收拾起些。”三藏道:
“你看悟空说的话。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么收拾?”行者道:“把那个耙子嘴,揣在怀里,莫拿出来;把那蒲扇耳,贴在后面,不要摇动,这就是收拾了。”(第二十回)即便在生死关头,作者也不是调动我们的阅读紧张,而是让我们粲然。比如第七十七回,师徒四人俱被那青狮、白象、大鹏三魔头擒住,在要被蒸熟的关头:
只闻得那老魔……叫:“小的们,着五个打水,七个刷锅,十个烧火,二十个抬出铁笼来,把那四个和尚蒸熟,我兄弟们受用,各散一块儿与小的们吃,也教他个个长生。”八戒听见,战兢兢的道:“哥哥,你听,那妖精计较要蒸我们吃哩!”行者道:“不要怕,等我看他是雏儿妖精,是把势妖精。”沙和尚哭道:“哥呀!且不要说宽话,如今已与阎王隔壁哩,且讲甚么‘雏儿’‘把势’。”说不了,又听得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
“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笑道: “八戒莫怕,是‘雏儿’,不是‘把势’。”沙僧道:“怎么认得?”行者道:“大凡蒸东西,都从上边起。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他说八戒不好蒸,安在底下,不是雏儿是甚的!”八戒道:“哥啊,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
临死之前,不讨论如何逃生,而是讨论死法,这是大幽默。就阅读效果讲,这样写,有效地缓解了读者的紧张情绪,并且给读者一个暗示:这师徒四人定会遇难呈祥,逢凶化吉,而此刻的一切,都不过是供大家一笑而已!
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这可算是一堂严肃的道德测试课。四位菩萨化成母女四个,要试这师徒四位的禅心。可是我们的阅读快感与兴奋点全不在四菩萨装扮的美女的“色”的诱惑,也不在四位取经僧的“德”的坚拒,恰恰相反,我们完全被四位取经僧逗乐了。在美女面前,三藏笨拙,行者机智,沙僧忠朴,八戒活泛,尤其是八戒在女色面前的不能自持,欲心难忍,却又遮遮掩掩,作者写得一片灿烂。他先是催促师父拿主意,是留还是行,用意当然是想让师父决定留下来,师徒四人就地娶那母女四人,后来在行者说让他留下时,他忸忸怩怩地道:“哥呵,不要栽人么。大家从长计较。”
后来沙僧又说让他留下给人家做女婿,他还忸怩道:“兄弟,不要栽人,从长计较。”当行者直接说破他的心思,这呆子道:“胡说!胡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都这么忸忸怩怩的拿班儿,把好事都弄得裂了……”
猪八戒的形象曾让批评家很为难,曾有人撰文予以彻底否定,说他的一切行为皆可笑,可鄙。若从道德角度言,他的行为确实很丑陋,很自私,但作者显然把他的道德之丑变成了审美之丑。我们读《西游记》,对猪八戒的这些丑陋,非但不那么厌恶反感,倒常常觉得可笑甚至可爱。我们可能是从他的言行里,看出了人性。他好货(在耳朵里藏钱),好色(大凡美色,哪怕情知是妖精,他也不能自持),偷懒,贪吃,逃避义务,追求安逸……举凡这一切人性的缺点,不也潜伏在我们的意识深处,不也在我们自己身上一再冒头?正如我们在孙悟空身上看到的,是我们的自大的梦想一样,我们在猪八戒身上看到的,是我们的自卑的现实。孙悟空的形象满足我们的英雄梦,事业梦,成就感;而猪八戒的形象则满足我们的享乐梦,安逸梦,幸福感。又正如那个不安分的猴子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英雄,做个超人一样,这个天蓬元帅,似乎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个平凡的人,过凡人的生活,享受凡人的幸福。所以,他在高老庄,很是“勤谨”, “扫地通沟,搬砖运瓦,筑土打墙,种麦插秧,创家立业”。对那高小姐,他要让她“穿的锦,戴的金,四时有花果观玩,八节有蔬菜烹煎”。这不就是人间的小丈夫吗?在第二十三回“四圣试禅心”时,当那菩萨假装的寡妇对他说,女儿们可能嫌他丑时,他说:
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唐僧曾说他是“两个耳朵盖着眼,愚拙之人”(第三十二回),他确是两眼向下,脚踏实地,特别安心于平常的生活与幸福。所以,对于取经之事,他是一直视之为苦差事的,总是怨声载道,甚至,在他的潜意识里,可能还巴望着师父死掉:
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是未死,我们好竭力尽心(第二十一回)。
在第三十七回,鬼王夜谒唐三藏,三藏惊醒——慌得对着那盏昏灯,连忙叫:“徒弟,徒弟!”八戒醒来道:“甚么‘土地土地’?当时我做好汉,专一吃人度日,受用腥膻,其实快活。偏你出家,教我们保护你跑路!原说只做和尚,如今拿做奴才,日间挑包袱牵马,夜间提尿瓶务脚!这早晚不睡,又叫徒弟作甚?”
一旦师父遇险,他就嚷嚷着分行李。其实,在他看来,这世界本来很平凡,有着平凡的幸福,都是什么唐僧,无事生非,惹出这一段波折,让好好的生活横生这许多烦恼,许多痛苦。所以,他急着要给唐僧送终,以便回到生活的常态中去。
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绝妙的画图——那是第七十六回,孙悟空被青狮怪一口吞下,八戒以为猴子就此由和尚变成了青狮怪的“大恭”,溜回去又吵着分行李。待孙悟空制伏了青狮怪,回来时——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
这画面真够残忍,残忍得超过全书任何一处对妖怪的描写。但这恰恰是人性!对人性的善意的调侃,从而让我们会心而笑,这种轻松、幽默又不乏教益的阅读经验,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是稀有的。
实际上,正如《西游记》的妖怪不是完全的恶,作者对它们不是完全的恨一样,《西游记》中也没有作者完全佩服的正面人物。猴子是“泼猴”,是“泼皮”,既借小妖之口,说他“沿路上专一寻人的不是”(第六十二回),又让土地爷说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第七十二回),“弼马温”的称呼更是刻意的调侃。而唐僧的形象就更差劲‘,他没用,肉头,糊涂,胆小,软弱,对着劫路强人,大叫: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以至于被行者埋怨:
“天下也有和尚,似你这样皮松的却少。”(第五十六回)对徒弟,也说“你若救得我命,情愿与你做徒子、徒孙也”(第七十八回)。所以,不但八戒说他没用,就连最忠心耿耿的行者,也骂他是“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取经僧”(第八十三回)。甚至诅咒他:“我那师父,不听我劝解,就弄死他也不亏!”(第六十五回)但我们若仔细一点琢磨,就能感觉出,作者放在行者、唐僧身上的这些弱点,往往只是把他们作为一个寄托,他只是要借此骂世而已,只是借此调侃人性而已。笔触由社会层次而转到人性层次(远游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象征着对社会的疏离,对背景的淡化),由反映社会问题、社会矛盾,而转向透视人性的矛盾,人性的优点和缺点;文风也由面向社会时往往不能避免的紧张、严肃一变为面向自然人性时的轻松活泼,由严峻的社会批判一变为对人性的轻松调侃,由向外的横眉冷对,到向内心的温煦的自我观照,道德的意义退化了,精神品质的一面凸显了。《西游记》在语言上可能比不上《水浒传》,但在见识上,在观念上,却似乎又在《水浒传》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