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水浒传》的主题,是20世纪后半期以来学者们最为关心的话题,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水浒传》的“主题问题”已经成为一大批学者的“饭碗问题”。在学者们提出的种种主题里,“农民起义说”是最主流的观点。但我通读《水浒传》多遍,如果不是看学者们的论文,根本想不到什么“农民起义”问题。我相信,《水浒传》的创作者弄出这部精彩华章,不可能就是为了表现某一个主题,也绝不是为了让人们去做学问,一定是让人们觉得好玩,让人们觉得他有这一肚皮的牢骚与锦绣。金圣叹曾这样说:

  施耐庵……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

  这样说《水浒传》的创作好像太“为艺术而艺术”了。在我看来,《水浒传》虽然不一定像《史记》那样是司马迁“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其作者也定有一肚皮的仇,一肚皮的恨,一肚皮的无聊赖,一肚皮的没奈何。没有这些,《水浒传》的文字里为何总透出让人放声一哭的悲凉?那一帮生龙活虎、叱咤风云的人,偏播弄出这一片悲凉惨淡的世界。

  你看他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林教头与差拨一同来大军草料场交割:

  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

  交割完草料,老军收拾行李,临了说道:“火盆、锅子、碗碟都借与你。”

  淡淡的温情里掩不住英雄的可怜。交割完毕,老军和差拨向营里来,撇下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一人在这荒凉的大雪天里,而那草屋“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这里何等可怜?更可怜的,还是那大英雄的小心:

  “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真令人欲放声一哭!这间破草屋简直可以看成是这个残破世界的象征,这破世界让我们如何过得一生?又哪里容得我们修理?那背后的大阴谋正要修理我们呢!让林冲过不完一冬的,哪里是这摇振得动的草屋?一会儿,这草屋将和他一起化为灰烬,他兀自不知,还在想着委曲求全,还在想着将就着在这寒凉的世界寻些温暖。

  他出去沽酒。酒是我们和这世界妥协的理由和条件。酒调动的是我们自身的体温,却让我们感谢世界的温暖。林冲冷了,“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这一连串动作表现出的是林冲对这个世界的小心。他几乎是赔着小心呵护着这个世界上的杂什,而这些杂什好像是他生命的依靠。然后他“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那雪正下得紧。

  虽然这世界如此寒凉,如此残破,如此寂寥,但林冲仍呵护它,愿意和它和平共处。“将火炭盖了”,他很担心这世界出什么意外,他希望它平安,希望这秩序延续,哪怕这秩序对他并不公正有利。“拿了钥匙”,“带了钥匙”,他深信这世界的大门随时会为他而开,让他栖身,哪怕那栖身之地并不如意。

  他握住了钥匙,似乎就握住了他和这世界的契约,他可以随时打开它,而它也随时让他委身立命。但,“那雪正下得紧”。他脚踏积雪,背倚北风,几乎是在这风雪世界里挤出一条道。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

  但这雪之冷,比人心之冷还差得远。因这场大雪,倒救了林冲的性命。陆虞候带着高太尉钧旨,与差拨、富安三人雪夜潜到草料场,要放一场大火烧死.林冲。刚才的大雪,我们已痛感水深,谁料接下来的一场大火,是这般的火热!这个世界于我们,岂不就是水深火热?不过,自然之母往往仁慈——大雪压倒了草厅,林冲不得已拽出一条絮被去那古庙里安身,躲过这场大劫。在洞悉了这场阴谋后,他手刃三人,然后——再穿了白布衫,系了褡膊,把毡笠子戴上,将葫芦里冷酒吃尽了。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提了枪,便出庙门投东去。

  这是写林冲“出行”,他从万分依恋、半生痴梦中走出,彻底绝望,从而决绝远去。而以“冷酒”煞尾,既是印证那人间的寒凉,又让我们读着感同身受。“被与葫芦都丢了不要”,心中了无牵挂,曾经的小心在意、委曲求全、逆来顺受,都灰飞烟灭。“被与葫芦”是安寝与享受,这两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和谐共处的东西被丢弃;“提了枪”,“枪”是冲突与决杀,这一样象征他与这个世界决绝与为仇的东西却被握在手中。从此,花枪上挑着的,就不再是酒葫芦,而是人头了。

  被逼铤而走险的林冲,出了庙门投东去。投何处去?何处可以安身?在柴进那里,他请求柴进周济,“教小人安身立命”。在官差的严密搜捕之中,柴进那里也难以安身。他只能去梁山泊。

  林冲的经历被当做“官逼民反”的典型事例。实际上,《水浒传》一百零八人中,并非都是被官逼反,有些是天生要反;有些是人生波折,落草为寇;还有不少倒是被宋江、吴用逼反的。但林冲的例子仍有其典型意义。因为,林冲的经历告诉我们,天下最凶险之地,乃是官场,而生门所在,恰是江湖。

金圣叹盛赞《水浒传》作者“其才如海”:

  江州城劫法场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大名府劫法场一篇,一发奇绝。潘金莲偷汉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潘巧云偷汉一篇,一发奇绝。景阳冈打虎一篇,奇绝了;后面却又有沂水县杀虎一篇,一发奇绝。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场,偷汉,打虎,都是极难题目,直是没有下笔处,他偏不怕,定要写出两篇。

  其实,写出两篇的岂止是这样单纯的事件与场景?作者更出色的是写出两种以上类似的人生体验却又各有其滋味。他在刚刚写完林冲的可怜后,马上接着写杨志的故事,“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这第十一回的题目见出施耐庵的艺高胆大:这边刚落草,那边又卖刀,一波未歇,一波又起,且一样写英雄可怜,似乎他还嫌林冲的故事没赚够我们的眼泪,定要我们新泪痕压旧泪痕,为这偃蹇的人生,再温一壶酒,再拍一次案,再洒一把泪,再杀一回人!

  在杨志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压迫我们的不仅有高俅这样的政治流氓及其所代表的体制,甚至市井流氓泼皮牛二也不给我们活路,这世界已无道到荒凉的地步。看杨志在东京闹市里被一个泼皮纠缠,最后不得不性起杀了他,感觉到的真是莫名的悲哀。施耐庵心中有多少人生况味?他要捏造多少人物,多少故事,才能一泄胸中积郁?

  当然,《水浒传》不光写出人世的寒凉,他还写出这寒凉中的一丝暖意。

  一百单八人,其社会身份,不过是强盗,其可贵者,其为人所首肯心仪者,正是他们洒向人间的那一丝温暖。鲁达在这方面是一个典型,他救金翠莲父女,拳打镇关西,被李贽一迭声赞为“仁人,智人,勇人,圣人,神人,菩萨,罗汉,佛”。看过那一段文字,觉得这样的赞语一点也不过分。

  这个粗鲁人,救金翠莲时,何等精细?放走金老儿父女,送他们上路回老家,尚怕店小二追赶,便搬条凳子在那里坐了两个时辰,“约莫金公去得远了,方才起身”。这是何等慈悲温情?然后,“径到状元桥来”,六个字何等可怕可惊?我们知道,杀伐开始了。鲁达寻到那恶霸“镇关西”,却又不立即开打,而是消遣他一早晨,直到饭罢时候。如此消遣,除了是为了激怒郑屠,也是为了消磨时光,让金家父女远走高飞。最后,一顿痛快淋漓的骂,三记勾魂夺魄的拳,送那恶人也上了路。这就是爱恨情仇,且无一丝私心杂念,以鲁达为代表的除暴安良的行为,是这个冷酷世界的一点余温。

  后来救林冲,鲁达一样极精细。听说林冲被冤,他放心不下,打听、寻觅、担忧、尾随,暗中保护。当薛霸的水火棍往林冲脑袋劈下来,林冲泪如雨下之时,“那条铁杖飞将来,把这水火棍一隔,丢去九霄云外,跳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面对受尽折磨的林冲,鲁达开口两字,便是“兄弟……”这时,谁的眼泪在飞?除了林冲,还有鲁达,除了鲁达,还有500年来的读者!

  是的,“兄弟”是《水浒传》中最动情的两个字。无论是武大、武松之间的亲兄热弟之情,还是武松与张青那样的结拜兄弟之情,都感人至深。最让人热血与热泪一起飞进的是顾大嫂的一声“兄弟”。父母双亡的解珍、解宝兄弟为恶绅毛太公、节级包吉等陷害,押在死牢。在绝望之际,却绝地逢生般地牵扯出一个顾大嫂来。作为二解的表姐,这顾大嫂得乐和的报信,“一片声叫起苦来”,可怜兄弟二人,可曾得到过什么人的怜惜与牵挂?顾大嫂的一片叫苦声,是这死亡世界的一线生机!为了诈来大伯子孙立一同劫狱救人,顾大嫂假说病重,骗得孙立探视,孙立问顾大嫂得的什么病,顾大嫂道:“害些救兄弟的病。”试问天下有几人还能生这样高尚的病?感人的病?见孙立糊涂,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是我兄弟,偏不是你兄弟!”大家商议已定,顾大嫂假作送饭的,走到狱中,包吉呵斥,顾大嫂一踅踅向他靠近,待到近前,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哪里?”猛然掣出两把明晃晃的尖刀来……“兄弟”一词,在汉语的密林里深藏,却在《水浒传》里熠熠生辉!这个词的分量,从没有像在《水浒传》中那么重,那么引人欷歔。一部《水浒传》写的是义气,那感人处,就是这兄弟情。

  和《三国演义》相比,《水浒传》的语言更胜一筹,不独为其更传神,更生动,更富暗示性和指示性,且更能体现人物心理与内在分寸。鲁迅曾说,《水浒传》乃为“市井细民写心”,即此谓也。而我以为,语言是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和一部作品的艺术水准的最核心指标。从这一点说,我以为《水浒传》的价值在《三国演义》之上,也在《西游记》之上。

  说《水浒传》之文学价值在《三国演义》之上,还有一个更能为一般人感受得到的区别,那就是《三国演义》的人物大都是类型化的,而《水浒传》则做到了个性化,金圣叹于此慨叹再三:“《水浒》所叙,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又云:“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传》,只是看不厌,无非为他把一百八个人性格,都写出来。《水浒传》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他还举例:

  《水浒传》只是写人粗鲁处,便有许多写法。如鲁达粗鲁是性急,史进粗鲁是少年任气,李逵粗鲁是蛮,武松粗鲁是豪杰不受羁鞠,阮小七粗鲁是悲愤无说处,焦挺粗鲁是气质不好。

  《水浒传》是一流作品,金圣叹是一流读者,一流作品而逢一流读者,是大幸。我建议读《水浒传》者,一定要读金圣叹的评注本,《水浒传》的妙处,金圣叹固然没有说完,但金圣叹已基本说到。顺便说一句,金圣叹作《水浒传》评注时,年方12岁,无任何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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