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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芷青,今天我见到方老伯,他说他们西山房子空着,让我们去住。我们下礼拜就去好不好?你赶紧办交代吧。”玉如见芷青回家很兴致的放下针线道。

  “咳,交代还不容易吗?”芷青的声音发哑,重重的倒在一张大椅里, “只是,交代了后我们怎么吃饭?去西山住不起,那是不成问题的。”

玉如默然一会儿,坐到芷青身旁,说: “可是,你这个病总得去山上好好清养,长了就不好治……”她说到这里,忽然停语。 “这个年头挣碗饭养命都不容易,还讲什么养病!”他的养病二字特别声音高起。随后他拿起一张报,遮着那懊丧的面容。

 “我回家同叔叔商量商量,一千八百他也许不致于不能通融吧?”玉如想了一回,说着站起来就想走。

  “玉如!”他止住她,“不要去吧。这个年头,谁肯拿一千八百借给人。 况且你的叔叔,咳,”他面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叔叔平时顶看得起我的,我从来没同他开过口,这点钱他不好意思不借吧。”

“这年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咳,这年头……”他重新呼了口气,“养病要紧,管不了许多了。”她决意的走出书房,换了身衣服便出门去。

芷青在书房内看书直到太阳落了,玉如才回来。她一进门把手袋用力的向椅子上一掷,脸色青黄直象一个方才熟的梅子一样。还是芷青先开口:“是不是?不听我的话,去碰一鼻子灰!” “谁想到他会连这一千八百都拿不出来呢!他说今年他的胰皂公司折了本,面粉厂又没有利息。我进门没坐下几分钟,他倒向我诉起穷来。”她向身旁椅子坐下,“坐了一点多钟,谈来谈去,还是他的经济困难问题。真是六亲同一运。想不到叔叔也会有这样窘的一天。”

“小宝宝,你倒信他的话,你的脑子还没长结实。你叔叔是多么通达世务的人,他怎么不知道你是去借钱。”芷青冷笑着说。 “叔叔难道竟连这些钱都不相信我?我倒要同他说明白。”玉如很着急的站起来。

  “玉如,算了吧,”他一把拉她坐下,“人情世态,到处都一样,你叔叔也是个平常人,你怎么还看不透,别说了吧。”

“那末,我们怎样去西山呢?”她过了一会儿,很难过的说。 “我向来不信大夫的话,在家里好好的养养也一样,为什么一定要到山上去养病?”他想出这似乎有理的话来解决这问题。

 “康健的人可以不信医生,身体衰弱的不信可不行呵!章自清就是因为不信医生的话,现在已入第三期痨症,简直动都动不得,医生也不肯替他下药了。”她的嗓音慢慢低下去,只低头收拾椅子上乱放的报纸。

  屋内沉寂得连手表上的响声也听见,太阳的余晖尚可见物,他们俩都慢慢的喝茶,黄昏的晦郁颜色罩上他们的眉峰。

  “哦,你翻译那本经济史,书铺能给你多少钱,我们先筹划出来几个月的用费也可以到山上住啦。”她忽然似乎想出法子来急急说道。

“别提那本书啦!这年头真是到处的叫人不由得不悲观。你猜书铺子里多么欺负人,其佩他译的一本《政治史》才多少篇,他们都给他三百块版费, 我这本比他多二三倍字也是一样价钱。我说过没饭吃也不卖给这书贾子了。 三百块够吃一两月的也是不中用。”他说着头额上的筋条条露出来,一边还咳嗽。

  “他们看定了别的书铺不能印这样书,所以出贱价收买,真是可恨!” 她望到自己墙上挂的一幅画,“若在外国,象我这样画了十几年画的人,也可以画画卖几个钱,添补日用了。在中国可不行,我送去琉璃厂卖的几张画,足足挂了一年,才卖去一幅。”

“你知道这一幅谁买去的?”声音里无限感慨。 “谁?我不知道。”

  “俊甫买了,昨天我遇见他,他说这画是你的杰作之一,流落外边可惜得很,所以买了。”

“四十块呢,他的薪水也领不到,难为他出得这笔款。”

“从这里,就知道中国真是不会出什么艺术专门的人才了!一个画家一年四十块收入也靠不住拿得到。” 他们都掉落在懊恼思想中,一会儿不觉的同时咳嗽了一声,似乎是发泄这不平与愤恨。

  过了几天,玉如试尽了可以借得出至少六七百元的地方,结果真不出芷青所料,都轻巧的拒绝了。有几个朋友说了许多爱莫能助,可怜她的话,使得她心碎,但是,可怜她又有什么用呢?

这十来天,芷青虽然休息休息不写文章,可是天天还得去办公事,从前早上不会咳嗽的,现在醒了就咳嗽,有时甚至连早饭都不能吃。果然,病是一天天的深了。

玉如每天待芷青出去后,便换了衣服出门找朋友去,等到他下班时她才赶回家。吃过晚饭,常说眼痛,非常的疲倦,无精打采的坐在一旁发愣。芷青问她为什么这样累,她也说不清楚。

有几天她象等不及芷青走后就出门了,吃过早饭她便匆匆挟着个包裹出门去。

  “这些日子她这样早就出去。”他在窗内呆呆望着妻的娉娉的背影一步步的远了,她的发似乎比半日梳得好看些,衣服虽不是新的,颜色确是很幽美的配合。

她出了大门,影子也不见了,忽然一个怪想打动芷青的心。

  “她的影子渐渐远到不见,她的心别也是这样吧?这回病还没有送掉了,命倒送掉了……”他不忍往下想了,只觉得一缕酸楚气直冲上心坎来, 非常不好过,喉中涩涩的发痒,咳嗽出了才舒服一些。

  他倒在大椅上追忆起初自己如何见她为自己的病发愁,劝她出去找朋友玩玩,深恐她也愁出病来。从前她不去,自己还劝她去,但是,现在呢,现在盼望她在家也不容易了。

  无名的懊恼悲观充满了他的心,他愈想玉如近来行动不但是可疑,简直有些可以证实她是别有所恋了。她起先还不敢背着他出门,近来想必是恋深胆子也大了,所以一出去必到黑才回来。去女朋友家玩,她向来没有这么长。 “说是去佩芬家画画。她既然知道画是卖不出钱的,她为什么这样起劲?要说为是消遣,她如果拿我的病放在心里,不会有这闲心情。”

  实际说来,一个人如果真爱别一个爱自己的人,在自己将死以前总得想法怎样可以去掉别一个人因为自己死去所生的悲哀才是。一双真正相爱的夫妻,当然谁也不愿谁先死,也不愿谁将来受鳏居或孀居的苦寂悲痛。芷青想到这些以前在朋友里自己发表的论断,心下气愤平了些,但是脑中有时幻出玉如在别人怀抱里,她的媚眼作出那娇态向着别人,他的心比插进一把匕首还痛得难过。

  “人真是小呵!有了理性常常也不能用。”他快快的算抑止了自己,他决定任她去,谁叫自己命运是这样!

  这两天玉如等不得他起床就出去,晚上到开饭也不见她回来,芷青下工回来有时间起“太太到那里去”,厨子和打杂的都带着犹疑样子答,“大约上张小姐家吧?”他们的声里都似乎带着讥笑。昨天叔清与志和来,说到了玉如出门了,他们默默不作声,可是从他们没有表示的眼里,看出包藏隐衷、不敢直说的别扭。

  “今天我索性告诉了她我的心事,叫她早些享受了自由恋爱,整天躲躲闪闪的在一块也不舒服!”在用过晚饭时他无聊的坐在书房内自语。

  他很义愤的决定了,手端着一杯茶站在窗前守她回来。一边在盘想她回来时怎样向她开谈。

窗外夜色渐渐深了,已是四月,到天黑时还有一些寒气,从玻璃缝隙中透进的一丝一缕的冷风,吹进烦恼悲观的人心上,简直想象到一个人到那天躺在棺木里的滋味。

“这样结束倒好,否则倒头那天听见自己爱妻在那里哭泣是怎样的不忍呵!”他想到那里,忽然腮上觉得有东西凉凉的凝着,赶紧拿手帕拭去。 忽然大门响声,玉如回家了。 

“你回来正好,”芷青迎着说,忽然不知底下怎说,只得假作咳嗽。

“你刚吃过饭吗?方才打电话叫别等我吃饭,接到了吧!”玉如很疲倦的靠在一张软椅上坐着。她好象完全不理会芷青的神色。

  “玉如,你回来正好,我有些话要……”他忽然大咳嗽起来,末了未完句子的声音是非常模糊的。玉如赶紧跑过来替他倒水给他喝了。她口内说着“总得早到山上去”。

他静了一会儿,嗫嚅的说:“其实呢,我早就应当……” 

“你早就应当上山养病去。”玉如不等他话完了就替他说。

“我看我这病多半是等日子,挨一天吃一天的苦,还连累你也同我受罪!”

  “你为什么说这颓丧的话,我不要听。别作这丧气想头,这只会添……”病字没出口,她忽然住语,摸了摸衣袋里没有手帕,站起来找寻。

芷青的脸青得更难看,他也站起来,说, “我想我还是说明白了好。”

“你想什么事了?”正说到这句话,厨子进来说来电话了,请她立刻去听。 玉如面上露出张惶神色,披上条围巾便跑出去——她这急不能待的态度直使芷青心里冒火。房门合上,他恨恨的说: “这是什么样子!哼,我现在可领够女人的教了。本来索性说清楚不就痛快许多吗?她偏偏还装这一套,女人,哼!” 他冷笑了几声,觉得自己骗了自己有个多月真是可笑,方才还作那无聊的欲语还停的样子,是多么怯懦,愈想愈难过,愈难过愈不得开交,只得在书房内走来走去,猛抬头望到书架上叔本华的一本论文,他的论妇女是怎样痛快的思想致使芷青的手拿了那本书下来。他挨在大椅上朗诵起来。

  夜渐渐深了,书房的温度也降下去,可是这个病人似乎均不理。

“芷青,怎的念起书来,快十二点了,该睡觉了吧?”忽然门开了,玉如进来说。

他作出很旷达的冷笑说:“叔本华的妇女论我现在才会鉴赏它,说得真痛快!好文章,好文章!”

他说完依旧念下去,似乎并不理会玉如的话。

“我看什么好文章也该留待明天念吧!现在已经不早了。”她很庄重说。 “芷青,你知道已经十二点了,”她等了一会儿,见他不理会才说,“你念的什么书?留着明天再念不行吗?”她说着走了过来,伸手去拿芷青的书。 “把这书交给我吧,明天还给你好不?”她带笑求他。 

“交给你?”他回头很奇异的望一望她。声音里充满了不信任与鄙薄,“明天再还给我?哼,女人的话,我已经看透了!女人的心,我也看透了,今天的我……”

  他说着紧紧抱着那本书,脸色渐渐青白,嘴唇有些抖动,似乎感到出语困难。

“谁又开罪你老啦,”她仍然装着笑,“一本书还信不过我吗?好,你自己现在收好它,明天再拿出来念。” 苦恼与厌倦重重缚着他的心,无意中忽然看到玉如不得已的笑容,尤觉到女人虚假的可畏了。自己是被女人的虚假玩弄了许多日子,现等决意不上她的当了。 “我今天偏爱念这本书,”他想只有蛮横不讲理的话可以对付女人的虚假,说着他尽力作出满不关心的神气,翻开手里的书来看。

“你这样不肯保重身体,真是叫人……”她的声沉涩下去。 

“病也是我病,死也是我死,用不着操旁人的心。既然讨厌我念书,我明天就搬到别处去好了。”他偷眼看到她拿手帕擦眼,心下更加鄙薄女子哭笑变化的快,更决意只有蛮横可以对付这种虚伪。她默默的走过一边,面向着书架立着。

“搬了出去,你也方便,我也方便。反正迟早有那一天的,现在痛快的解决了岂不好!”他似乎觉得方才的话没说尽意思,故意再说些。

她忽然转脸来,极力装着很柔和的样子,说: “你今天心火太盛了,说的话也不是你想说的,我也不懂你生那家子气,自己身子又不好,少胡想……” 

“这些话都是我想说的话。实在,我们也该解决了,这样下去不行的。”

他很果决的说。 她听完这话跑进卧房去。

他不愿意她看出他的懊恼,所以故意高声的读他的书。 一会儿她出来,眼似乎是方才擦过,很红的,面色苍白得同纸糊的人差不多,走近芷青的座位,低声说: “芷青,我看你明天就得到山上静静的养养。” “好,明天,我就去,我去,用不着到山上,到那里不一样吗?”他说话时头筋都露出来。 

“不到山上到那里去呵?昨天我已经托人订好房子了。”她仍旧很温和的,但是她的眼露出疑虑和悲愁。

“我离开了北京就是了。” 

“你到那里,我也得预备同你去。” 

“我一个人走。”他很决断的迸出这句话。

  “你到那里,我也到那里,你这带病的人,没有人招呼那行呢?”她靠近他坐下。

  “得了,别说这话呵,你那里有工夫招呼我呢?我到的地方那能还象现在这里打电话这样方便?”他冷笑。

  她望看他冷冷的面孔,耳中听到这样的话,忽然一种奇异的感想告诉了 她,她说:“哦,原来你今晚真的生我的气,嫌我没工夫招呼你!但是我还不明白怎样会使得你生这大气,说了这些吓人话。”说着她便拉着他的手,望着他答复。

  这暖暖的手握着,有一股暖气直冲进芷青的心上,面前坐的一个向日相亲相爱的人,态度依然是这样诚恳,不觉得心下也狐疑起来。他的情感领他恢复清了神志。

“你真不明白吗?”他有些不好意思说,“我问你,你要明白答我。你这些日子在外边同谁在一起,为什么这样不爱回家?”

“我在张小姐家画画来的。”她很清晰的答。 

“为什么不在家里画画?” 

“因为,因为你……”她低头说。 

“我怎样?说吧。”

“你猜我们可以去西山的钱那里来的?” 

“那里来的?”他很不愿意的问。

“我假造了一本仇十洲的美女画册,一张李公麟《太真赐浴图》,一幅改琦的《飞燕合德承恩图》,幸而今天都出手了,得了九百块钱。刚才出门就为了这件事。这半年我们可以在西山住了。”

他呆呆的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有些不好意思,又分解说:“我知道你不以为然的。我本来也不愿意做这种作伪的事,但是想到弄不到钱,大夫说你……”她不忍再说,只紧紧的拉着他的手。

“不过,不过,你这样做,人家上当的人,岂不受你的……你的害吗?”

他的话说不清了。

“我不管了,管不了了!”她似乎感到芷青情感兴奋的异样,就势伏在他的肩上,过了一会儿,他的肩膀上部有些暖和和的潮湿。

(初载 1927 年 4 月 2 日《现代评论》5 卷 121 期)

  一个下午弟弟独自蹲在饭厅的一张椅子前头数纸烟筒里装的小人画《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个像,还差好多张,连武松、鲁智深的都还没有,那能比得上王家哥哥存的那一盒子全括?

  “来一张武松打虎,再来一张鲁智深大闹山亭,”他把一张张的小人纸摆开,口里喊着没有的名字。

  “你的《水浒》很熟呵!”忽然门推开,林先生进来满面带笑道。“剩你一个人看家吗?”

  “都出去了,林先生。还短一个黑旋风李逵,一个一丈青三娘教子。” 弟弟受了称赞,更想卖弄一下,声音提高了些。

  “这个可错了,一丈青扈三娘可不是三娘教子的三娘,”林先生挨在椅 子上,一边看着小人画说。

“怎样不是那扈三娘?”弟弟有些不服气。 “一丈青的三娘是会打仗的,三娘教子的三娘是文的,她不是教她儿子念书吗?”

  弟弟想到大前天白叔叔带他看的三娘教子,脸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把捡起椅子上的小人画,一张一张掷进一个盛饼干用的铁罐子里,口里嘟囔着: “白叔叔答应给我送小人画来也没来,妈妈说叫三舅舅替我留起小人画也给忘啦!”

  “好弟弟,明天我同你上书铺买一套带画的《水浒传》去吧。”林先生笑望着弟弟噘起的嘴,那尖尖的可爱的红润小嘴唇很象他的二姊。

“我二姊那天教我看她的《水浒》,那上边的小人没有颜色的。”他忽然想起问道:“我不晓得还差多少张,你替我看看。昨天大姊说差几张让他们的小叔叔分一些给我。”

“我也不大记得清楚,找你姊姊那套《水浒》来,我教你对对看就知道还差多少了。” “姊姊书房的书多着呢,你同我去找吧。”他站起来往东边屋跑去。林先生在后边跟着。

  他们在四个书架子都找过了,找不到《水浒》。弟弟正在着急,林先生忽然同他说:“想起来了,我有个朋友在南洋烟公司办事,明天我找他替你要一张全套《水浒》的小人画不好吗?” 

“你得要全一百零八个像的,可别少了一个啊!要了来我挂在床上。”弟弟高兴得紧拉着林先生的手,那双带着可爱长睫毛的大眼发光的向着林先生。

  林先生在注意看着墙上的相片,妈妈同大姊小时照的,爸爸穿着礼服站在中间。弟弟的五张小的贴在一个镜框里,很好看的摆着。弟弟在旁边很有趣味的指着像片给林先生讲说。

  “姊姊抽屉里还有你的像片。你那张照得不好,脸上很黑的。”弟弟忽然想起来说。

“你看错了,不是我的像片吧?”林先生很喜欢可又不信的样子。

  “是你的,那天我看见姊姊从那本报上剪下来的。不信我找给你看。” 他说着就去拉开姊姊书桌底下一个抽屉。翻出一大搭从报上剪下来的字纸堆在桌上,末了找出一块有花的硬纸片,笑让林先生瞧。

“是我吗?”林先生赶紧跑过来拿过相片来看。 “这个脸照得太黑,不象你。我喜欢这块纸,这些花多好看,都是姊姊画的。那天我问她要,她不给我。贴上这一张像片,多难看呵!” 弟弟见林先生不作声的笑着出神看像片,他知道他也喜欢那块花纸。 “这张纸多好看,可是你别拿走呀。”他见林先生拿着不放下来,不免有点害怕,说着他就夺过来仍旧放在抽屉里边。 “你看这堆纸都有你的林字,这是姊姊天天从报上剪下来的,不知她留着做什么。给她放好了吧,你别看了,这上头没有画的。”他从林先生手里夺过那一搭的字纸放在抽屉里,拉着他出了书房,嘴里说着,“咱们出去吧, 妈妈不让我在这书房里玩的。”

“姊姊同妈妈一道回来吗?”林先生同弟弟坐在饭厅的大椅子上。 “她们说得五点钟才回来,你等等她们吧。爸爸可是要到黑了才回来呢。”弟弟张着自己的小手戴着林先生的手套弄着玩。 “好,你同我谈谈天,等她们回来。”林先生划着火点上一根烟,一只手轻轻的抚着弟弟的头,又说,“你姊姊天天晚上做什么?你一定听她讲不少笑话了吧?” “从前吃过晚饭我就拉她说笑话,这些日子,她懒得讲,晚上常坐在屋里看报,有时拿着报纸剪着玩。刚才抽屉里那些都是她剪出来的。”他闭着小眼望着烟卷冒出的烟。忽然又记起小人画,他的小身子挨倒在林先生臂上,笑着叮嘱。“明天你可别忘了去给我要小人儿的画呵。”

“一定不忘记,若是要着,我立刻拿来送给你。”他搂抱着他。 “你真是我的好朋友,林先生。”他想到修身那一课“友爱”。一个人待那个人好就是一个好朋友,上礼拜张先生讲的。

  “你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笑着问,“你明天让你姊姊给我一张方才看的那样的画片行不行?”

“那张可不能给你,她看都不许人看的。我央给她画一张新的给你吧。”

  “你姊姊不许人看,你怎知道有我的像片呢?”他伸伸腰半躺式的挨着大椅。

“昨晚上我走进去叫她替我在红模纸上画圈儿,那个抽屉正开着,我看见了。平常她不许我翻抽屉的,今天我们偷着开她的抽屉,你可别告诉一个人呵,好朋友!啊,姊姊晓得要生气的。”

“告诉她们我看见那照片不要紧吧?” 

“可别——昨晚上姊姊看见我看那抽屉,她立刻就关上,告诉我以后不许偷看人家的抽屉。”他说着有些怕起来,“你答应了不要告诉人说我开姊姊的抽屉呵?”

“不要紧的。”林先生好象很平常的答。 “不,你起一个誓,你要说了你是什么呢?”他接着道。

“说了就不是好朋友。”林先生笑应着甩了手上那枝烟头。弟弟才很高兴的哼哼着学堂的唱歌。老杨忽从厨房喊着:“张妈,太太小姐不回家吃饭了。”

张妈走进饭厅来笑道: “原来小少爷在这里同林先生谈天呢,我还老等他去洗澡。林先生来了,我们都不晓得,茶还没有倒吧?”她转身要去倒茶。林先生掏出表来,连忙止着道:“别倒茶吧,时候不早了,我这就得走。”他说着就站起来穿大氅,拉着弟弟的手说:“再见好朋友。回来替我问爸爸妈妈好。明天我再来。”弟弟也站起来。

张妈吩咐:“小少爷,送林先生出去。” 弟弟送客出了院子,他很恳切的又叮嘱一次: “你明天一定拿小人儿画来呵!” “好,明天礼拜六姊姊不上学吧?”林先生忽然问。 “她礼拜六没有课。你来可不要告诉她我开她的抽屉。” 

“好朋友,再见!”

“再见,好朋友!” 

第二天弟弟散学后,连白叔叔带他去公园都不要去,坐在饭厅里看《小朋友》等林先生。 一会儿门铃响了,他喜欢得跳出去,大姊夫和大姊来了。大姊拉着他的手走进客厅,爸爸妈妈都在那边,大家坐下谈话。弟弟想起了小叔叔可以分一些小人儿画给他的话,只来回的在大姊身边走动,他又不敢问一问。妈妈告诉过,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搭岔的,只好等着。

“我们今天给林先生做冰人来。”听大姊提到林先生,弟弟才提起精神来。

“唔。”妈妈正在抽烟,一枝纸燃完了,见弟弟在旁边,便叫他拿去。拿回纸燃来,还挨在大姊身边,只听爸爸说: “我们没有什么,只要你二妹妹同意。” 弟弟听着摸不着门儿,什么冰人哪,同人哪,门当户对的什么哪,这些话都不是他的言语里所有的字眼,那里耐烦听下去?忽然想起小人儿画,还跑到饭厅等林先生去。 一本《小朋友》又看完了,他还不来。他索性爬在靠窗户的桌子上,守着院子看,呵气在玻璃上,用手指头画着各样东西玩。

  他画了猫,狗,耗子,长虫,都不很合意,后来画了一辆大汽车,象得很,连开车的一手扶着轮,一手按着让路钟都画上了,里头还坐了三个人,爸爸妈妈和二姊,二姊戴着她的绒绳帽,一个大绒球歪在脸的一边。

  他高兴极了,正想跳下桌子拉人来看看,忽然二姊走进客厅,一会儿就掀帘出来,他赶着大声叫道:“姊姊你看我这汽车!” 二姊却似乎没有听见,没答应他,脸上涨红,好象生气的样子,下了台阶,一直往自己屋里跑。 太阳下了,他的好朋友还没送小人儿画来,正想走到厨房看看解闷,妈妈喊他: “弟弟,大哥大姊要走了,你来送送。”

  “姊姊呢?”弟弟奇怪为什么她不出来,因为每次都是他们俩替爹妈送客的。

  “她躺着了。二妹妹虽然是学堂出来,还是这样不大方。”妈妈转头向大姊夫说。

弟弟陪客下了台阶,一边自语: “怎么林先生还不送我的画儿来呢?他说了今天来的。”

“林先生那里想起你的画呀,他只想你姊姊的画了!”大姊夫笑着的说。 

“姊姊的什么画儿呢?”他不懂得说的什么。但是从大姊夫的笑样子看来,有些奇怪。他们今天来说的话也不大懂,常提起林先生同姊姊。有什么事呢?

  弟弟忽然脸上热起来,想道,“坏了,林先生一定把昨天我开开二姊姊抽屉的事情告诉他们了。他们来告诉妈妈吧?什么姊姊的画?怪不得姊姊方才生我的气。”

  他愈想愈怕!送走了客人,也不敢进妈妈屋子,在地上拾起一根木头,拿起来,在饭厅门口走来走去装巡警玩。

  晚饭时,姊姊只低头吃了一碗饭,话也不说。他没有猜错,姊姊方才气了,若不是,怎么吃得这样少,也不同他说话呢?他后悔极了,“别是大姊夫真的来告诉她们我昨天偷开她的抽屉了吧?”

  吃饭时,妈妈很起劲的同爸爸商量德义馆好或忠信堂好,什么多少人多少钱的一份的算计着,吃完了饭,也不同弟弟说话。

“妈妈也生我的气了,今晚连菜都不给我捡,也不搭理我。”

  他一声不响的低着头走出去,心想这都是林先生不好,“弄得姊姊妈妈都生我的气。起了誓也不算的,不是好人,再来,我不理他。”

第二天是星期,他好容易盼了六天的早十点真光的学生电影,姊姊也没带他去看。每个星期早都同他去的,这次一定很气他,所以取消了。妈妈早上很忙的吩咐厨子做点心,他开不开盛玩艺的柜子,喊她也不答应,吃过午饭上东安市场买东西也没带他去,他白戴帽子在院子等,还被厨子笑话。

“都是他害的,弄的妈妈姊姊都不见我好了。”他恨恨的又想起林先生。

  妈妈买了许多一包包的吃食东西回来。她吩咐厨子做饺子馅,煮馄钝汤,又忙着打电话。张妈告诉他在妈妈身旁帮拿东西,他刚刚跟着走出去一次,又跟了进来,妈妈忽然理会了,吩咐他:“出去玩吧,别在这里挡道儿。”

  妈妈向来没有不理过他,见了不耐烦的事儿,更不曾有过。他委屈得要哭出来。

四点多钟,黄升来报客来,弟弟连忙跑出去看,原来是大姊夫,大姊和林先生,他手里拿着一大把花,一个大纸包。 “他又来做什么呢!”弟弟厌恨林先生的自语。忽然一大张花花绿绿闪金子光的《水浒》小人儿画现在脑子里,但是一霎时便不见了。

“好朋友,昨天我没空儿来,你等我了吗?”林先生笑着喊他。

“谁是你的……”弟弟很委曲的在嗓子里讲着这几个字,脸上飞红,回身便想跑开。 

“弟弟,过来。”倒是大姊一把拖住他。

“你红什么脸,二姊派你做代表吗?”大姊夫逗他笑。

“我给你带了小人儿的画来了。”林先生也拉着他的小手。他红着脸装不答理的样子。

“一张是《水浒》一百零八个像,还有一套《封神演义》,都是画得很好看的画。”林先生说着,就递给他手上一个纸卷。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他的脸涨得更红一些,摇着头一摔手就想跑。

  “这是你喜欢的小人画——拿着吧,我们俩是好朋友,不要客气。”林先生又递纸卷给他。

“不要,你不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话带着哭声。纸卷已落在地上。他使劲摔脱了手,跑向小院子去。从背后望他一对大耳朵,涨得很红。 张妈正从小院出来,他见了一把抱着她,便呜呜哭起来。

  “谁欺负我们的孩子了?好乖乖,别哭,上房看新姊夫去,还有好东西吃呢。”张妈很怜惜的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初载 1927 年 1 月 1 日《现代评论》第二周年增刊)

  这几天霄音总是现出不舒服的样子,她的丈夫静一看她似乎要发旧病,劝她叫医生瞧瞧,但是她说这不是犯病,这实在因为天时!

  “春天真没意思,”她对静一说了不止一回了,老是很疲乏的样儿,手搓着眼或是把头枕在椅子背上。“那些诗人骚客替春天瞎吹的话都信不得。 哼,与其说春天是黄金时节,还不如改作黄土时节恰当呢。譬如这些日子,刮得人真象埋在黄土里一样。你看这天多难看,”她蹙着她的淡淡的弯眉,眼望着窗外的天,“这几天一连阴翳翳的没出太阳,老天爷老是灰丧着脸,好象窝堵着气闷似的。唉,不晓得怎回事,这样天色,使得你在屋里不是,出去又不是,浑身不对劲儿。”

  不错,这是她的意思,几天来屋子里新撤了火炉,总是阴冷冷的难过,简直可以穿得厚棉袄,可是,你如果穿上厚棉袄,对着窗户外头的花枝,够多么笨相。还有,你要伸出手来写字或做活,不到半点钟就得拢手到袖筒子里。不用说拢着手缩着脖子这样多么寒伧,这做活的兴味也提不起来不是? 院子倒是比屋里豁亮些,作事也许好些;可是,如果你坐久了你就会觉到时 时有一股暖煦煦的潮湿气从地底下冲上来,这股气挟着土腥和树根与枯朽叶子的霉味,窜进鼻子里叫你鼻孔发痒,心里发潮,多嗅了还会作恶心。什么好的香味也给这股气息薰坏了,叫你没心去看花。春天真是没意思。

为了种种原由,霄音这两天索性无事就不下床了。脚上盖着毛毯,颈上围着细毛巾,髻也不梳,只编了一条辫子;散碎头发随便垂在额前,这好象五六年前她在学校时的装束。

今天早上静一照常的带着祖父哄孙子的慈笑,在霄音背上拍了几下说:“又得难为你看家了,乖乖。”接了个吻就出门上公所去,她独自拥着被窝挨着床栏杆坐着,手里拿着一张当天的报纸也不看,眼却望着窗户外的天。一 会儿窗格纸上的花树影子忽深忽浅,隐约可见的样子,横眉上的纸被鸟啄破的小窟窿漏出一点点的金黄光。窗外的蜂蝇时时叩纸窣作响,又嘤嘤的绕着花树飞。 太阳出来了!她觉得身上有些暖和起来,盖着的毡子已经嫌厚了。她下了床,披上一件坎肩,想到窗口受些清晨的空气。

  她开了窗户站在窗前慢慢扣坎肩的纽绊。暖风薰着花的馥郁与草的青味迟迟的漾送到她面畔。呵,这是如何甜蜜的滋味,直好似一个夜阑酒后的少 年,脸上忽被美人的雪白柔软的鹅毛扇子轻轻缓缓的挥拂着一样舒服吧?

  朝阳已在对面顶上洒上些金箔。邻家的四五只白鸽在阳光下跳跃觅食弄影,那鸽子的白羽毛上也镀上一层薄薄金色,真是好看,可爱,没有字眼可 以形容出来。“这绝不是死白色,是活白色吗?”她想到这里,自己觉得这 名字有些可笑。

心里一阵迷糊糊的,目前景物的颜色更加鲜明,她是看醉了。

  她坐到一张椅上拿起桌上一管笔在一张包东西的纸上随意写。她也不知想写什么,纸上大半是白鸽等字吧?

一会儿白鸽子都往邻家飞下去,不再回来了。 她依旧望着窗外,灰褐色的天幕已经抹上一层粉蓝,一层蜜黄了。院子里一株海棠,好象一个游春的妙年女子穿着葱翠色衣裳,头上满簪着细花朵的神气。许多粉蝶黄蜂都绕着树飞,她连头都不动一动,这样更显出她的娇 矜风度。

  不知为什么,霄音今天觉海棠这种样子有些笨相。她抬起头看,这时的天好象是一张粉蓝色的光滑素缎子,上头偶然飞上几团雪白的柳絮,轻轻的缓缓的驾着春风在缎子上打转儿。两三只黑鸟打斜的飞过,这倩妙的鸟影, 那只画工的手描上的!

  从远远的吹来提琴试弦合钢琴同奏的音,檐上的麻雀,“吱!吱!”“吱 吱!吱吱!”叫着,踏着横楣的木板似乎要作拍的样子。窗户台上躺着的白猫,背向着日光,把身子团成一圆堆,呼!呼!呼!迟迟的打盹。

  她想起昨天来的那位胖太太鼻子里也常呼,呼的作响,忽然觉得可笑。 十来天看不见的笑靥,此时轻轻一现。

  合奏的琴声歌渐渐的清楚,顺着风袅袅的吹来。这是一只长曲子;起首钢琴奏着低迟缠绵的音调,提琴隐隐的低低的和着,歌词的字有时清楚,有时模糊的缓唱着;这好似有万千言语无从说起的情调,但缕缕的情绪,确是绕着这吞吐的字句。过一会儿渐转渐高,愈高愈急促,歌声随之渐高,这音声里满着火山爆烈的高热与急雨决堤的奔放;但是,这声音辨得出只是一个人单独的狂呼,为了失了最大爱恋不能制止的哀呼。这种又高又急的一段约摸有三四分钟,霄音听得浑身发热,心里说不出的一阵一阵发酸,微微的不自然的跳动。她的眼望着窗外,窗外的东西好象罩在灰色的雾里。她把身子紧靠着桌子,想借着桌子的力量镇定她的心。

她希望这热烈的悲哀与祈求有了结束,有了安慰,她希望听到缓和与收束的音奏。她想末了一定当有调谐与满人意的尾声,她按着了心等,使它不会不自然跳动。一会儿果然声音渐低下去,歌声忽断,好似等待援救的情调,只有两三声低沉的琴声收住这中段曲子。一二分钟后,歌声随琴音忽起,只有短而促的一句,并且是冷酷而不调谐的,似乎答复的音声。以后歌声已寂,只有若断若续的琴声,好象九秋寒蛩在深夜里的凄咽,又似乎严冬的枯树恋着枝头几块败叶,载着晚霜,迎着冻风,作出那若有若无的迟滞憔悴的怪音。这曲子算完了,但是也怪,好象没有完,不但象没完,这不象完的音节使人起了一种不自然的懊丧,与心跳。

一会儿她的不自然的心跳停了,却有一股气,似由手指尖窜进心口,使得心酸痹发满。她不满意这只曲子,她恨那个作谱的人。终于她只觉得难受 想哭,拿手帕拭眼,却擦不出一滴来。

但是她的心空得难过,两只手托着腮望着天。方才白云已经散了,蔚蓝的天幕,似乎刷上一层浅灰色或浅赭色。 它从模糊的灰赭色中,隐约望到一个灰黄脸色的男子,躺在医院的床上呻吟,暗暗的灯光照着他流在削陷双颊上的泪点,张着紫色嘴唇若断若续的 恋着最后的呼吸。

  这不是那个在一星期前寄信来诉说病痛,希藉得她的慰安的久病的君建吗?在未结婚前她曾严格的拒绝他向她言爱,结婚后从未相见,可是她时时从朋友处听到他潦倒与憔悴的情状。她得到他的信后从未答他,她不愿意想起这事,她以为已经忘了。

  现在她又想起他了,难过到哭也哭不出来。她站起来走到五斗柜子前面,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开右边抽柜,抖搂的手取出这前几天她愿意忘掉的一封信。

  她看了又看,眼泪一滴一滴不由自主地落在纸上。这时同样的琴音与歌声又吹来,此次似乎声音近了些,缠绵处更觉缠绵,激越处更觉激越。她伏倒在桌上,耳朵埋在两只胳膊旁,想避免这凄恻沁人的音乐,但是,不行!末段的不调谐与不自然的结束的音起时,她觉到更加清晰,这袅袅几声好似有千万条细铁钩子插入脑子里,钩起她无名的悲楚与怨恨,心里亦象插入一 条条细铁丝,生出不自然的梗碍与微痛。她重复咒诅这作乐者。

  “我为什么只知恨这作曲子的残酷?”她忽然抬起头来,走到近窗的桌子前侧身坐在椅上,打开抽屉,拿出信纸铺在桌上。

  “君建:接到你的信知道你病了许久,很是挂念……”她望了一会天才写出这一行,正想写句安慰这个病人的话,不意“噗”一声窗户的玻璃碰了 一下,一只麻雀飞进屋里来了。窗台上睡猫正在伸懒腰,看见麻雀飞进屋子, 它就立刻大踏步的走进窗里来,桌子上一瓶白玫瑰花给它胖笨身躯碰倒了。 瓶子的水流出来,桌子上东西都给水浸湿了。她气起来找毛帚子赶猫,静一已走进房来,笑问为什么。 她也不知答什么,只觉得静一的回来是出于意外的。她一边抓起桌上写开的信纸搓成团子,擦桌子,一边噘嘴答道: “我要打猫,它舀了一桌子水!” 静一走到门后拿出一块干净擦桌布,帮她拭桌上水。他一边笑道: “好了,天晴了,我们吃过饭可以到公园走走吧?”霄音甩了擦桌子的纸团,低头望着字纸簏说,“阴了许多天,现在出了太阳,照得人眼痛。”

(初载 1926 年 6 月 12 日《现代评论》4 卷 79 期)

  我在一月十一日的晨报副刊上写了篇小说《她为什么发疯了》,那篇写的真太草率了。这都只怨志摩。

  他在早晨十点钟给我信,要我当天下午五点钟交卷。这种不近人情的事,只有他作得出来。我的原定计划,故事还长的多,本来一天就写不完,可巧又来了两次的客,第一次客去,我决计缩短三分之一,第二次客去,我又被桌子上的钟迫我缩短了三分之二,结果写成那篇可怜的东西。发表后大家都说是疯的太匆促了。叔华也是这样的意思。

  我想叔华一定能写的比我好,所以就请叔华重写了。果然,写出的又细丽,又亲切。人家都说“太太是人家的好,文章是自己的好;”上一句话, 我愿意它错了,它偏不错;下一句话,我愿意它对了,它偏不对。这还有什么话说?——杨振声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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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放学后,夕阳殷勤的给 C 校东楼的玻璃窗户挂上一层金橙色的纱幕。骑楼上有三四个穿浅蓝淡紫花格或花条布的女学生来往谈笑。云罗在卧房里收拾东西,忽听院子里有人高声喊:“Juliet,Juliet,Romeo 来找你呢!”接着一阵嘻哈声。

  近来因为学校十周年纪念,要演“Romeo and Juliet”,云罗被挑做 Juliet 朱丽叶,做 Romeo 罗米欧的是影曼——一个比她高一班的学生,平日很爱说笑话,但很活泼的二十来岁高个子的北方人。云罗往常遇见她从不敢同她说话,这两天因为练习戏,被她当着许多同学取笑,弄得她非常局促,觉得有些厌恨她;但是不知为什么,每逢听她高声喊朱丽叶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些跳,却不是生气的暴跳。

“讨厌,”云罗喃喃自语,装听不见喊声,“又要演戏了!”

骑楼上三四个女学生忽然又笑起来,影曼放高嗓子喊: “朱丽叶,快来呀,你不怕罗米欧急出毛病来吗?” “云罗有些不耐烦,也不能再装听不见了。把洗好的手帕一甩,伸头出宿舍门外答。

“又要练习那倒霉戏吗?这就去,明天考的书还没翻篇……” 云罗被催不过,噘着嘴下楼去了。 她们最后一次练习完戏的晚上,影曼送云罗回到宿舍,坐在灯光下看着云罗拆散头发,编了条松松的辫子,换了一件粉色的,胸口袖口满绣着洋线空花的外国睡衣,大概因为演戏的疲乏,那双颊的娇红直连上眼皮,那对俏眼这时要睁也睁不大,另显出柔媚可怜的样子。

“呵哟,累死我了!”云罗一手捶着腰背,一歪身倒在自己的床上。 “朱丽叶,我替你捶捶?”影曼含笑说着到云罗身旁,望着她敞开前胸露出粉玉似的胸口,顺着那大领窝望去,隐约看见那酥软微凸的乳房的曲线。那弓形的小嘴更可爱,此时正微微张开,嘴角添了两个小弯弯,腮边多了浅浅的凹下的两点,比方才演戏欲吻罗米欧的样子更加妩媚逗人。帐子里时时透出一种不知是粉香,发香或肉香的甜支支醉人的味气。

影曼忽然一歪身也倒在床上,伸手勾着云罗的颈子说: “我身子都发软了,什么东西这样香?给我闻一闻!” “又来逗人啦,讨厌!”云罗笑着轻轻推她。

“你可不要讨厌我,你讨厌我,我可要死啦!”影曼索性搂紧她说。 同舍的美铃推门进来看两人这样就笑嚷: “罗米欧别死,我作主把我们的朱丽叶给你吧,朱大姐,你答应吗?” 朱大姐躺在被窝里看书,也笑道: “不答应得行呀?美铃,快睡你的吧,在旁边做萝卜干,那才叫人讨厌呢!”

影曼趁人笑的当儿,把脸伏在云罗胸口,嗅个不迭。 不知云罗是因为真没力气抵抗,还是喜欢胸口有样暖棉棉的东西盖着,她此时也不嚷了,只低声笑说: “压断气了!”

一会儿舍监周太太进屋查舍,影曼才懒懒的站起来走回后院宿舍去。 第二天晚上演完戏正下大雨,云罗拉着影曼在她屋里避避雨再走。她俩拿把小雨伞彼此搀着腰跳进屋内。美铃笑迎道: “好嘛!朱丽叶同罗米欧一对儿来了,我刚刚沏了茶,你们俩口子喝吧。”

她说完望着云罗的脸一会儿,忽的倒在床上呵呵笑起来。 “小皮猴怎的这样好笑?”影曼也笑了。

“方才你在后台就笑个不了,别是我们做错了吧?”云罗问。 “真逗乐儿,今天晚上——”美铃又笑住了。 “你明天得改外号叫笑猴儿了!怎么总笑不够?”影曼给她笑痴了说。 “唉呀,可笑死人了!”美铃坐起来搓眼,“告诉你们也要笑得肚子痛。

你俩今天真卖力气,做到接吻那幕,我正躲在帘子里,望见第一排坐着两个男学生样子的人——有人说那是杨玉清的两个堂哥哥——他们俩只管张着老大嘴看——好象等什么好吃的东西,凑巧前排有个小孩子猫着腰捡起他爹爹的手杖,这手杖的弯弯头儿正勾住他一个的嘴,那个看见替他赶紧抽出来,可是,仍然张着大嘴笑的那神儿,也够逗乐儿的了。你们没看见吗?”

她们俩也笑了。朱大姐从床上抛书说:“什么事都不能经过小铃的嘴,我不信那人连手杖放到嘴边都不觉 得?”

“你不信只管问别人去,不止我一个人看见。”美铃笑着跑出去。

影曼望着云罗笑,云罗腮上霞红更加上层颜色。她们坐在床上说笑。 一会儿美铃跳进来嚷, “雨真大,方才差点跌我一交。罗米欧,给你道喜,你今晚不用走了。方才吴妈告诉楼下人说周太太今晚有点不舒服,不能出来查舍了。” “咱们关门睡吧!”朱大姐说着用眼望着美铃,美铃知意便关门去。

一会电灯灭了。影曼起身说,“我该走了吧?” 

“别——”云罗一手拉她坐下,“这样大雨,你……”

“这床多小,哪挤得下我呢?” 

“罗米欧,别不知抬举吧!朱丽叶留你住下,你还要推?”美铃露头在被窝外说。 “怕挤她不舒服,谁推来?”影曼说着脱了外衣同裙子,与云罗并肩躺下。房内满布潮湿又带土腥的空气,院子仍旧滴达滴达的雨响。美铃忽然又笑破这黑暗的死寂: “朱大姐,你记得‘愿天下有情人’底下的字是什么?” “‘都成眷属’不是吗?”朱大姐答。“快睡,别耍贫嘴吧。” 影曼把脸贴近云罗,低声笑道:“你是我的眷属,听见没有?” “又说便宜话,我不同你睡了。”云罗推她一下,就势把头贴伏在她的胸前。

  云罗半夜醒来,躺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头枕着一只温软的胳臂,腰间有 一只手搭住,忽觉到一种以前没有过且说不出来的舒服。往常半夜醒来所感到的空虚,恐怖与落寞的味儿都似乎被这暖熔熔的气息化散了。她替影曼重新掖严被筒,怕她肩膀上露风。

  影曼忽然也醒了,雨已止住,月光微微射进帐子内,睁眼见云罗正面对面的痴看她,见她醒了,有些不好意思,把手盖上眼,脸却往她肩上躲,小声问:“你怎样也醒了?” 影曼想把云罗的脸扳起来看,云罗只伏在她肩上嗤嗤价笑,笑得她肩膊发痒。她的唇正碰在云罗额上,不觉连连吻她。 云罗低声问,“睡得好吗?”

“太好了!”影曼的手摸着云罗滑腻腻的腮颊说,“假若我不是一个女子呢?” “又说便宜话,睡吧!”云罗轻轻拧了她一下,把腮贴在她的脸上,两个人偎着睡了。

  以后她俩差不多每晚都去校园散步谈心,同学们远远望见,都含笑让道。那是过了半月的一晚吧?月儿悄悄的散下一地银霰后,影曼同云罗并着肩搀着腰的走入校园。她们起先都微微笑着诉说两日相思的情况。后来两人坐在亭子栏杆上,并头望月发起痴来。影曼忽地笑说:“月儿是多么有情呀!今晚我觉得她也特别清亮的照我们,她的圆圆脸上好象微笑了。你看她笑得多好看!”

云罗蹙着眉看着影曼说:“你总是乐天派的,怎么我看不见她笑呢?她那冷冰冰的雪白脸上,如果有笑,也只是冷笑罢了!我看见她——我的心事都来了。从前我望见她就掉泪伤心,想死去的爹爹和姐姐,想活着的母亲同哥哥。”她说着眼边就渗出迎月发光的东西,影曼伸手代她拭擦。

  “你真是生的门迭儿,春风明月都受不了!”她说着微笑着连吻云罗的腮,一只手替她整理风吹乱的碎发。云罗的泪愈拭愈不干,末了她索性伏在影曼的肩上呜咽起来。这倒把影曼吓痴了。

“怎的了,我爱?”影曼抱紧云罗,把自己的脸偎近她的,低声问。 她愈发抽咽,影曼又催了几次,她才说:“我活着真没意思!” 影曼痴望住她也不知说什么好,同她拭泪说:

“为什么你总说活着没意思?你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真怕你难过。” 云罗叹了口气,面上更显得苍白可怜,她也痴望着影曼一会,忽然紧紧的捏住她的手,低下头恨恨的说:“你为什么不是个男子呢!”

“我非是个男子才能听你的心事吗?”影曼微微笑着。 “不,谁这样说?我的意思是说给你听也没有用处!”她头更低下了。 “你不应该把你的忧愁瞒住我,我们现在不是一个人一样了吗?你的忧愁也是我的忧愁,你的心事怎不能告诉我呢?”

“我不忍叫你替我难过,所以不告诉你,”她默默望着月儿一会说,“昨天我的哥哥又来信了,他说他们的科长屡次来求他向我说亲,哥哥说这个人很不错,他非常敬重母亲,他说真不好意思再推辞。”她又低下头,“你 想我一面没见过他,而且我昨天听玉英谈起这人,太太死了不到两月,就满处说亲。听玉英的口气,好象他还说过她。哼,玉英还没答应他,我就……” 她说着有些生气,“但是哥哥来了七八封信,总说他特别看重他,都是为我,叫我看他面上,不要多疑惑,早拿主意。”

  影曼起先瞪了眼听,后来眼里好象有些发潮,她就看着地,她见她住了口,她的泪就流下来了,急问:“你的意思是怎样答他?” “我还没有回信。而且,我只愿我们俩能够在一块过一辈子,他……只是终怕母亲同哥哥不——” 云罗望了影曼一下,又要哭起来,影曼一句话也说不出,只顾陪她淌泪。 “你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我的心都碎成一块块了。”

影曼拿手帕擦泪。“世上事就在人为,我们怎不能永远在一块呢?你看小学堂的教习陈婉真同 Miss Chu 不是住在一块儿五六年了吗?我们俩难道不可以学她们吗?你别死心眼往一处想,我想我爱你的程度比任什么男子都要深,都要长久,你一定明白吧?你当嫁给我不行吗?”

  云罗脸上的黯淡灰色似乎减了些,但她听到末了的问题,微皱着眉现出心下不能认对,面上不敢认否的神气。影曼见她不答,把手搭过她的肩上,脸对着她的脸催道:“你当作嫁给我不行吗?回信叫你哥哥推了那人吧!”云罗的眼皮渐渐垂下,似乎小姑娘见生人的娇样。影曼看她亦装看不见,她的嘴半开不合的好象空气中有了异味露出不能呼吸的可怜样儿,云罗一把抱紧她说:“My God,how can I live Without you!I love you. Say you love me,my love.” 她们俩抬头望月时,月儿好象穿上银闪闪的舞衣,站在天中向她们微笑道喜。五月初旬吹面不冷的夜风阵阵送过这西墙下德国白茶薇的芬馥来,好象开一瓶甘酒,倒在幸福杯内等候她们。

  “你是月儿,我是旁边那颗星……”影曼仰面笑,携着云罗的手走下亭 子。

“你常跟着我,我常陪着你,……”云罗说着低下头走。 她们的感情好象同校园的桃李茶薇等树的叶子比长,全学校的人说起她俩来都不用她们的本名,好象罗米欧与朱丽叶两名字本来是她的,连送点心到饭厅卖的吴大妈——一天只来坐一点钟,也知道她们的新外号。

  暑假到了,影曼伴云罗到天津,云罗上火车赴金陵,影曼才搭车回乡。 分别时云罗拉住影曼的手流泪,一句话也讲不出。

影曼回到家里的第一天便坐在房内写了封信急找人寄去。她家里的父母亲以及兄嫂都笑话她有了知心,所以不象以前淘气爱玩了。 影曼寄了信之后,等了一星期没回信,便连着写了两封快信。一天她正在翻弄云罗同她合拍的像片,信来了,里头的话很动她心。

  “你怎样能疑惑到我忘了你呢?我只怕你将来倒顶容易忘掉我呢! 我自己知道我没有一样可以永远使人爱慕的,第一我知识比你差得远了,我又不好用功,又爱玩,那天赶得上你呀?我在家更不能用功了。自从我回家后,天天有客来找母亲,又要见见我,讨厌极了。每次他们要来,母亲就千嘱咐万嘱咐我换衣服,匀过粉,昨天我觉出不是好事来,不听她的命令,她吃夜饭时总泪汪汪的说,现在女儿大了心也大了,老娘说的话都是腐败,要不得的。 我只好忍泪陪笑听她唠叨。咳,自从爹爹死后,她为哥哥同我受的苦恼真不少了。

  “你别怪我信迟,我这是回家后第一次与人写信。我昨夜望了月儿后面的星发痴有好久好久。你在家中多乐,不会有工夫望着月儿吧?我的星,光明烂熳的星,你瞧见我的泪光吗?”影曼看到这里,把信纸放在唇上,含泪连连吻它。晚上入睡后,她又点上洋烛重读几次,直到眼看墨字成灰色,方才捏着信朦胧睡着了。

她常常晚上会梦见云罗穿着好看的衣服,一道道的泪痕挂在那粉雪妍丽的脸上。她痴痴的向她走来,忽觉得她象死人,她就哭醒了。这常叫家里人说着当笑话。

那封信以后有两星期也没来信,影曼急得行坐不安,天天吵着要回学校去。后来江浙战争,津浦车不开了,上海的信有时要廿多天方能到天津,她急也没法。先是晚上只是做可怕的梦哭醒了,后来连可怕的梦也没有了。她至于想从梦中望一望云罗的想头也不能实现,她只好干急。有时从梦中好象听人说云罗病重不能写信,叫她去看她,她急着要去看,父母不放去,心急喊醒了隔屋的母亲起来看她,她又只好闭着眼装睡。

一星期一星期的等,云罗的消息一些也听不到。战争还未结束,暑假也快完了。她在开学前一星期便辞别爹娘回北京学校去,舍监处还没接云罗报到日期,这使她更失望。

她寄快信不知有几多封了,只差得没打电报——因为打电报得求人打,她从来没打过电报的,并且听人说北京与南京电报常不通,在军事行动期内。 她急得天天躺在床内瞪着帐子顶发愣。

这一天近黄昏的时候,她独自去校园散步,看着亭畔的江南菊已开了几球花,江南两字最惹动她的心事,不觉含着泪走出园子。想回卧室取出几日积起用过的手帕洗去,又想起往日的手帕都是云罗悄悄拿去洗,走过操场望见别的同学都一对对的拉着手儿肩并肩,散步闲谈,她们好象故意装出更比往日亲热的样子来,一会儿一两对儿回头望见她,带笑唤她一声“罗米欧怎不来走走?”之后,便很骄傲的向她笑,这更使她心下难过。

  淡金的余晖射在宿舍玻璃窗上,屋内时时透出欢呼笑语声——她近来不知怎么的就恨人家大笑,她觉得她们笑起来真蠢相,笑起来看她尤其使她厌恶。她在廊子上缓缓的走着,心下只诅咒那笑的人,笑起来蠢死人,笑起来气死人,哼,笑……死……

她忽然听有人讲“云罗”名字,就停了步,第三号房的一个同学说: “你们说云罗吗?她现在是我的姐姐的妯娌了。”

“她出阁了吗?” “我姐姐来信说的。她说,她们的新弟妇姓谢的,长得很漂亮,同我同过学两年了,这还不是云罗是谁?”影曼听完这一段话,耳朵里忽的轰一声, 以后仿佛听见,“漂亮,新官人得意……新娘子笑”一些字眼,但是总弄不清她们句子的大意是什么,她的眼前只发黑,一会一个云罗哭丧着脸浮出来,一会儿又见她穿戴新娘子的样子,头上红粉纱,身上是闪亮的衣饰,笑微微的站着。

  她扑撞一声便跌倒在地上。房内说话的人出来一看,唇都吓青了,只会抖着声音喊:“呀哟!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一会儿她便被同学抬到一张床上躺着,睁着眼看见来了许多人,人人都象要说许多话,她听不清楚,也不耐烦听,只好闭上眼,一会约摸似乎云罗哭……又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

她不耐烦看了。“咳!”出了一口气,站在旁边的人都说: “好了,好了,她醒过来了!”

(初载 1926 年 5 月 3 日《晨报副刊》)

  “阿秋,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夜里你做完了坎肩,恐怕也有两点多了,那里睡得够?回头又要头痛了。”三奶奶伸出一只瘦削的手,攀着帐子,望着她的爱女缓缓的说,接着咳嗽一阵,吐了口痰。

  “我睡不着了。怎么,妈妈今儿又有些咳嗽了,别是昨晚着了凉了吧?”阿秋正在屋里挽起袖子洗脸,很关切的说,“回头我上市给您再买两个鸭儿梨炖着吃,好吧?”

  三奶奶拥着被窝坐在床上,阿秋赶紧走过来挂起帐子,把一枝烟袋放在床前小桌上。

  “别买鸭儿梨了,这是老毛病,那里就吃得好的?况且……”她忽然又咳嗽起来,吐了痰方止住,“况且,现在鲜货多贵,一斤鸭儿梨就够买两斤多面。去年我那场病已经花了不少钱,眼瞧还有两个月便是你的好日子,现在连一件新衣料还没买。你爹爹一个大子没有剩下,从前我接些零活儿做,还可以添补家用,这两年我的眼差了,吃的穿的还不是全靠你一双手……” 她说着声音哑下去,摸出枕头底下一条手帕擦眼。

  “妈妈,怎的好好又难过起来?您昨儿同二婶子谈的多快活!您穿好衣服抽两袋烟吧。”阿秋陪着笑走过去划着了洋火,点着纸捻,递到她妈手里, 低声问:“妈妈,你猜他今天会不会来?”

“谁?”三奶奶今早上似乎思路异常迟钝的问道。 “他?”阿秋说着微笑的走回脸盆前面,低了头挽上袖子去洗臂膊。三奶奶望着爱女的初浴后带着羞晕的双颊,迎着晨曦,显得格外细嫩滑腻,最是那不深不浅的笑涡,半睁不睁的娇眼,觉得比自己十七八岁时候镜里的容颜更加俊俏。她呆呆的望着她的女儿,忽觉一种似粉脸奶的香味充满了鼻孔, 顿使她浑身舒畅。阿秋洗完了手臂,正在开一瓶象粉的东西。

“我想他来,前天他不说今天大概要来吗?这瓶粉又是他送你的吧?味气真好。”三奶奶拿起烟袋纸捻,面上平和多了。 “他送的,我自己那里舍得买好粉?”阿秋说着露出少女娇矜的笑容。

“外头打门是送信的吧?一定有他的。”她走去一会儿,手中拿着信跑进来,一边笑说: “妈妈,今天下课就来。明天还要我们同他出去好好的乐一天呢。” “哦,明天别是他的生日吧?”三奶奶问。 “不是,也是,他说明天是他的第二个生日。” “怎叫做第二个生日?”

“妈妈,”阿秋撒娇的顺势爬在她妈身上细声道,“我不信你不懂?” “我头发都快白了,那晓得这些新鲜话?” “难道妈妈也不记得去年我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样说我倒明白了。秋儿,我们还不如今天先请他吃顿好饭吧。递那件棉袄给我,等我弄两样他爱吃的菜等他来。”三奶奶说着立刻精神上来, 也不咳嗽了。

她穿鞋的时候还在自言自语。 “这孩子真个儿得人疼,什么人情物理都懂得,说话总陪着笑。”她脑子里立刻显出一个身段潇洒,满面笑容的可爱少年,旁边站着自己的女儿,穿得光艳俊俏。心里贪恋着这快乐的影子,手里缚鞋带子倒非常慢起来,一 会儿忽叹道:

“要是你爹爹见到他,该怎样乐呢!” “见到谁呀,妈妈?”阿秋坐在窗户口的桌子梳头,似乎不懂她妈所指的他,脸上得意的神情却掩不住;薄薄的小红嘴唇的角儿已微微翘起,俏眼下边已起了一道弯弯的可爱痕子,衬上新擦的胭脂更现妩媚。

  三奶奶那会不明白女儿的心事?因为她现在心里高兴,不期然的想同她开开玩笑,说:“我也真不信你不懂!”这声音嫩了十年似的,从丈夫死后这是她第一次说玩笑话。

  她踱到女儿身边,双眼里满浮着慈和的光,夺过一枝骨头簪子来,说: “我替你分,你瞧你分的头发多乱呵!这样好的头发,总不舍得擦油。只是你不打扮,你要打扮起来,哼,不是自己夸嘴,王太太的三位小姐都没有这样标致。”她的手很爱惜的拴着阿秋的发轻轻的梳,一次一次的眼却望着小镜里阿秋的脸。 “妈妈,我自己通吧。我的头发太乱,象您这样细心通,什么时候才完得了?”阿秋觉得她妈的样子有点好笑,心里也急了。 “你放心让我梳吧,现在离他来还早呢。”她的手紧握着那千万缕光滑细软的头发,脸上现出好似婴儿不放乳瓶的神色。

  俩母女收拾这样,买那样的忙了一早上,吃过午饭,三奶奶便躲在狭小的厨房里剁肉,切菜,和面,她今天又不许阿秋在厨房帮忙。

“去吧,你收拾屋子去,别在这里把身子都薰上油腥味儿,怪难闻的。”她向她女儿说。

“妈妈忙不过来,累坏了可怎好?”阿秋站在厨房不肯走。

“怎会忙不过来?你去吧!”一把推她女儿,“再做四样菜都忙得过来。你爹爹活着,我还常下厨房弄菜请客,他没了后一年,我们家里便用不起厨子,我自己作饭。说起来正好已经二十一年了。你爹爹死时,你才三岁,唉!我想到你的爹爹,心里难过,哭的时候,你姥姥总是劝我,说‘你不要那么伤心,女儿也和儿子一样的,好女婿还比儿子好呢。’现在想想她老人家的话,倒真说着了。前天他还同你二婶子说让你们早些办完事,他就可以同我们住在一起。他在大学堂毕了业就做事,现在已有人聘定了他,每个月可以得一百多块钱的薪水。那时大家住一块儿,咳,这是做梦也做不到的喜事! 自然那时,也用不到自己忙了。”

  “那时自然有两个人伺候你老人家了!”阿秋恃宠生娇,学着她妈妈的声调说。

“快去洗洗脸,擦过粉,你看你脸上油烘烘的!” “油烘烘的怕什么?”阿秋倚在厨房门口说。 “别叫人家瞧着象个毛丫头便罢了。这样子他现在不会挑剔你的,将来惯了,见了婆婆大姑子也这样,还不叫人家笑话。” “他的母亲同姐姐都不是爱挑眼的人。他说,她们住在乡下快三十年了,从来没有同谁拌过嘴,闹过气。”阿秋就势闪进厨房内。 “盼望这是真的吧!”三奶奶放下白菜,切肉块。“我天天拜神念佛都祝祷这件事。秋儿,你也看出来我从来就没有象前天你下定时那样开心说笑。隔壁的张大嫂才会损人呢,她说我不但面上发红光象要添福,还说我象嫩了好几年呢。”她提起菜刀削姜。阿秋走过去想拿过来削,她死也不放手,紧拴着。

阿秋又说:“妈妈,我怕累坏了你!” “叫你出去就出去,好不好?‘人逢喜事精神爽’,那里会累出病了呢?去吧!别多说了。” 三奶奶忙得头筋都露了,她还不肯说累。阿秋赶紧收拾屋子,预备出他爱吃爱用的东西。 到了两点半钟,三奶奶已把菜肴打点好,只等他下学时,趁热便吃了。又走到堂屋看阿秋摆桌位。 “多摆一张椅子,请请四叔叔,看他来不来。若没有四叔叔,那选得上这样好女婿?” 三奶奶后来拢拢头,洗洗脸,已经是三点半了。阿秋从堂屋走进卧房,从卧房走到堂屋,一回儿嚷天气热,便脱了新做得的坎肩,忽然有阵小风吹动小院子种的一棵垂柳,枝条轻摆晃着,她看了便说冷,又把坎肩穿上。她的心这时是烦躁死了。

  到了五点她们俩都急起来。阿秋满心委曲,泪渍了眼眶,只抱着头嚷痛。“还是我到大学堂去打听吧,”三奶奶等的疑心起来。“他说了来一定来,别是他碰了什么事来不了吧?方才张大娘告诉我,今儿学生们又上执政府请愿,想必他也混在那大群人众里面。”

  母女商议了好一会子,三奶奶决意到学校查问去。方走到大街上,便听见街上人说卫队开枪打死了许多学生。她心里猛吃一惊,赶快跑到学堂打听,门房说他们学校里死了三个人,有一个是他。

她耳朵听着觉得有些费力,口中只咕哝着,“我……我的秋儿……”说着眼都直了。 赶到慈善机关的人把她送回家的时候,阿秋已经等的发急,哭过几次了。

看到她妈这个样子,她倒又急的哭不出来,跑过去抱着她妈急问道,“妈妈,妈妈,你怎么的了?他呢?”说着瞪着两个大眼冒火似的望着她母亲。这时慈善机关的人早溜了出去。阿秋等了半晌,她妈才睁开眼望着阿秋,嘴里细弱断续的声音,“我……我的秋儿……”底下再也接不上了。

(初载 1926 年 4 月 10 日《现代评论》3 卷 7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