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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实说,我并不是在极端匮乏的物质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我小时候的课外书比别的同学多,初中时开始有一点可以自己支配的零花钱,1994年,大学还没扩张,我爸愿意自费送我去一所南方城市读书,让我的邻居都感到惊奇:“为一个女孩子,花这么多钱……”

对,你看出来了,我成长于一个重男轻女之风颇为严重的中原小城,我家里人算是好的了,力求给我比较好的资源,奈何对于一个中等人家的无知孩童,爱攀比的,容易产生匮乏感的点,偏偏不是教育资源,而是在别人眼中细枝末节的小事。

我比较的对象是我的弟弟。我父母就两个孩子,我弟的处境却与我有很大差别。我爸兄弟俩,我大伯生了八个闺女,加上我,在我弟出生之前,家族中已有九个女孩。即使他们主观上想一视同仁,客观上也仍然也不免有所倾斜。

我弟五岁时,我大伯送了他一件价值不菲的真皮夹克,要知道吾乡有种说法,叫“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娃娃”,因为孩子长得快,把钱花在孩子的穿着打扮上不值得。但我大伯不管,他就是想表达他的宠溺。我弟十岁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足够买一支气枪,他还是他们班第一个拥有山地车的人。

我至今记得我弟跟家里要山地车的情景。我弟倔强地昂着脸,我妈默默流泪,要说我家当时的经济状况,也不至于买不起一辆山地车,但一向省吃俭用的我妈,对花那么多钱买辆山地车这件事缺乏想象力。最后是我爸打了圆场,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给我弟买了,我内心当然是不平衡的,我骑的是我妈淘汰下来的旧车,同时也对我爸这样惯儿子而痛心疾首。

在这个场景中,我是懂事的,知道心疼大人的,将来一定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好孩子;我弟是恃宠而骄的,将来一定无法无天。然而,命运是如此诡异,事实上,我弟后来无论是个人生活质量(不只是收入),还是对家庭做出的贡献,都比我要高。我爸以一种貌似性价比不高的方式,实现了性价比极高的效果,这让我曾经有所怨艾,现在更多是一种局外人的深思。

因为从小就自甘弱势,我安全感极差,永远量入为出,从不大手大脚。买东西非常地注重性价比,尤其是买衣服,不管是在收入较低的当年,还是在收入有所提升的现在,我看见“sale”就很兴奋,要是打五折就非买不可,即使东西只是差强人意,只要价格合适,也会拿下。导致的后果是,衣柜里铺天盖地的一大堆“优衣库”“H&M”,参加正式场合时仍然没有衣服,平时也是丢人堆里立即被淹没。

吾友许可曾经很郑重地对我说,你买衣服的过程,追求的是“买的快乐”,而不是“穿的快乐”,表面上看,你买得很划算,但一再低水平地重复建设,花的钱并不少,却没有提升你的衣着水平。你没有听说过“便宜东西买不起”这句话吗?

她说的有道理。不幸的是,我不只是在买衣服上犯这种错误,买房子也是。我买房子比较早,2002年,那时房价已经起来了,但还没像现在这么夸张,我手里的钱,在中档小区买个110平米的房子,够付四成首付,然后可以使用公积金贷款;如果再买大一点的话,就只能付三成,无法使用公积金贷款。我想也没想就选了第一种方案,住小一点也没关系嘛,大了打扫起来还不方便呢。

住进去之后才知道,在一个小区里,比较小的户型位置都是最差的,我家北边靠路,整日整夜,汽车轰隆隆而过,我睡眠一向比较浅,夜里听着鸣笛声,车轮碾压声,不堪其扰,又悔不当初。可是,重回当初,我又能做出更好的选择吗?不能。一个人的消费观,也许从五岁时就已经定型。

我弟和我正相反,他到2006年才买房子,那时候房价涨得已经很吓人了,他手里的钱,又非常之少。但他毫不犹豫地选了一个高档小区最贵的楼层,贷了三十多万,二十年还清。我跟他算利息,二十年后,利息都跟本钱差不多了,我的房贷,选的是五年还清,五年期利率最低,我弟一笑了之。

然后呢,房价一波一波地朝上涨,我的房子地段一般,位置不好,涨得极慢,我弟的房子,却后来者居上,收益很快就超过我那套。这还不算最让人郁闷的,我因为不愿意贷款,又不喜欢跟人借钱,装修时就把以前的小房子卖了,后来那房子翻了好几倍,加上我每月偿还贷款过多,没有机会做新的投资,我自以为精明的小算计,反而让财产缩水。

单是房产投资上的失误,是不值得我写上这么一大篇的,下面我要说到更重要的,对于性价比的过分重视,也会影响我在事业上的选择。许多年来我一直想写一部家族小说,如今我年过四旬,出了七本书,却都不是那部家族小说。我没法下决心动笔,写个随笔,总不会写得太差,总能发表,最后也总能结集出版。而小说我以前写得少,我担心失败,担心白费功夫,我有点像《围城》里方鸿渐,明明真爱是唐晓芙,却一而再地和苏文纨周旋着。

我弟就不一样,他打小就有点商业头脑,后来开了个影楼。一开始,他开的那个小影楼是赚钱的,虽然不多,却远强过工薪阶层。但我弟有野心,非要再开个大的,他东拼西凑弄到了一笔钱,大影楼开起来,生意萧瑟如被秋风横扫过的落叶乔木的树梢,我偶有空闲,坐在他的店里,看外面行人匆匆,却没有一双脚,显示出朝店里拐的意向。

要是我,可能就想关门了,我总是担心手中的所有会顷刻间清零,我弟却是一种“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笃定。冷不丁的,他把住房抵押了出去,又开了第三家店,我无法不替他捏把汗,如果这家店再失败了,他就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

还好,坚持了几个月之后,渐渐有了盈利,他有了资本做广告,再加上口碑流传,他这两个店的生意,就像灶膛里的火苗,轰轰烈烈地燃烧了起来,发展到现在,有了一百多家加盟连锁店。

他一直是在不计回报的爱里长大的,如今,他对父母的回报,也是不计成本的。带老爸看病,陪老妈体检,有空了还拉上他们满世界旅游,让我弱弱地承认吧,有时候,我没有他那么慷慨。我前面提到他的生活品质比我高,不只是因为他比我有钱,而是他活得比我更平衡,想到什么就去做,不会患得患失,也不抠抠索索,谁能想到,当初他对自己那略带任性的爱,家人对他有点过分的宠溺,会有这样的一个结果?

这或许和我们的传统教育有所冲突,过去,我们提倡匮乏教育,要让孩子知道父母的辛苦,知道一蔬一饭来之不易,要学会精打细算,用好手中的每一个铜板。这说法没错,但精细是过程,不是目的,如果过度的精细,让我们把功夫全耽误在精细的路程上,那就得不偿失了。不幸的是,这是一个许多女孩都会犯的错,我认识的一个姑娘,曾把三个备选男友的各种条件写下来,让我帮她选,我当时只觉得,难道择偶也要如此讲究性价比吗?还好,最后她嫁的并不是这三个里的一个。

不久前,我和好友陈小姐去旅游,在酒店里,她口渴了,想喝那个标价五十块的矿泉水。她说,我看出你不赞成,但我还是很想喝。我说,我本来是不以为然的,但转念一想,如果你在咖啡馆里点一杯五十块的咖啡,我一定没有任何意见。那杯咖啡也许都没有这瓶矿泉水让你感到享受,我不反对那个而反对这个是没有道理的。

摆脱过于注重性价比的困扰,先从这些小事做起吧。2016年,我下了一个决心,以后买衣服,付款前都不看价签,反正我不去什么巴宝莉爱马仕这样的大牌店,也不买貂,普通商场里的衣服不至于对我的经济状况造成很大的打击,大不了少买两件;我希望能进行让自己更快乐的写作,不再被各种约稿诱惑;我还希望对家人对朋友的关爱,也能够少一点得失衡量,只是从心所愿。总之,我希望,四十之后,我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能用六十岁的眼光打量一下,希望六十岁的自己不至于回忆起四十岁没买的那件织锦缎面的棉袍子,怅然不已。这,就是我眼中的四十不惑。

本文原标题:《过于追求性价比是我的万恶之源》,当前标题为编辑所加。

老李:

昨天通完电话,我才发现,你问我的那些问题太严肃了,比大部分成年人都要认真,我好象得写封信才能说得清楚点儿。

我最喜欢的物理学家是个美国人,叫费曼,他对一个对物理感兴趣但又怕数学学不好的孩子说“如果你喜欢一个事,又有这样的才干,那就把整个人都投入进去,就要象一把刀直扎下去直到刀柄一样,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管会碰到什么。”。

你沮丧地问我“可是我要做什么是不是已经安排好了?”

这并不重要,真正的问题是,“给你自由,你又想做什么?”

你说还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才能是什么?

是,十六岁的时候,我听电台和“看闲书”的时候,还没想过这世界上两样事儿都可以称为一个职业呢。你九岁的时候已经可以拿全国的车模比赛的奖,能把我所有的小型电器在十秒内拆个底掉儿,这里面有我认为的天分,至于是什么,那是你自己的任务,你要自己找找看。

你说“可是那是玩啊”

是啊,最好的工作就是玩,而且当你玩得越来越好,将来就会有人付钱让你继续玩下去,那就叫工资。

“姐姐,那你这些年是在玩吗?”

是啊,我有时候必须装着愁眉苦脸的样子,才能瞒过很多成年人呢。

可你马上要升高中了,有一大堆功课要做,你说你尽了全力也不可能是个优秀生,永远都不是。你心里总是很紧张,你连睡觉都觉得抱歉,别说玩了。

嗯,我知道。

你是不可能放松下来的,在未来三年里。我说什么也没用,你会逼自己的,你不逼,环境也会逼的。

你让我给你个建议,嗯,老实说,虽然中美国情不同,但费曼的建议跟我想的差不多“拼命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另外想办法保持别的科目能低空掠过就行了,别让社会出面来阻止你,让你一事无成。”

还上不上人大附中,对你是个问题。

我的意见是,上就上吧,只别把这个名字太当回事儿。

三年前,你才一米六,穿着白色校服走在街上,你喜欢别人看你的眼光,是挺来劲的—-会鼓励你在麦当劳吃完了把托盘放在垃圾箱里。但到了一定岁数就别这样了,我知道的一个哥们,四十多了,还把结识“也是人大附的!”人当成人生特别得意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

1967年的时候,费曼给美国国家科学院院长写了一封信,辞去院士,因为他说他在心理上非常排斥给人“打分数”。

他说“每次想到要挑选出「谁有资格成为科学院院士」,就让我觉得有一种自吹自擂的感觉。我们怎能大声的说,只有最好的人才可以加入我们?那在我们内心深处,岂不是自认为我们也是最好、最棒的人?当然,我知道自己确实很不赖,但这是一种私密的感觉,我无法在大庭广众下这大剌剌的表示。尤其是要我决定,谁才够格加入我们这个精英俱乐部,成为院士时,我更是精神紧张。”

我认识的真正棒的人都没有把什么标签真当回事儿的,他们不是对“精英”这个概念不满或者抗议,他们只是不从这个角度去看待世界。

这一点你可能不容易理解,因为从你小的时候,世界就被分成了很多阵营,“山西人”,“北京人”“有钱人”“穷人”“官员”“达人”“甲级名校”……你每次跟我说起这些词的时候,起初带着不解甚至愤怒,后来你也会慢慢接受一些从成年人世界沿袭来的看法。

你会问我们,但你并不重视答案,你只是观察我们。

所以,你现在很迷惑,因为你最终发现人和人想要的,差别真的很大,对吗?而每个人可能都是合理的。

我只希望你观察一点,谁是快乐的,什么让他快乐?这快乐是否持久?是否不受外界评价和变化的影响?如果是,这快乐是什么?

费曼会怎么想呢?他说,财富不能使人快乐,游泳池和大别墅也不行。他还说一句很重要的话,“没有一项工作本身是伟大的或有价值的,名誉也一样。”是的,工作的名头和声誉都不等于价值,也都不具有神圣性。

生命中真正的乐趣,是当你沉潜于某一事物,完全忘我的刹那。

他说,“它是一种内心的平静,已超越了贫穷,也超越了物质的享受。”

有一天,你忧心忡忡地看着我,象个大人一样说你担心我。

嘿,老李。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住在哪里,挣多少钱,甚至当不当一个记者也没有那么重要,我并不是为了成为什么样的人来到这个世上的。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带你去游泳吗?夏天回来的路上,我们湿漉漉的,在夜风里走,你站住脚,看着星空,问我宇宙有没有形状,我拉着你的手,站在那儿,看了好久。

有一天我还能不能做一个记者,你会不会是你希望的汽车设计师,人们会怎么评价我们,都不重要。

我会老的,你还年青,也许会有一天,你会向我解释宇宙的形状,那个象一个泡泡糖的宇宙外面的“无”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我会高兴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活着,不断认识着这个世界,我们还象那个夏天的夜晚一样,单纯,平静,自由。

祝福你。

姐姐

两周前,荷兰的社交网上出现了关于家人邻居如何处理青少年“边界行为”的讨论,是由著名社会心理学家Beatrijs Ritsema发起的,针对的是这样一个案例:

如果你不止一次的看到熟人或是邻居的16岁女儿和一群同龄青少年在家门外抽大麻,你是该告知其父母让其严加管教,还是保护这个孩子的隐私,置身事外呢?

这事儿,在我们中国,不会构成什么讨论,我想九成以上的人都会选择告诉孩子的父母,并且认为这是惟一正确的作法。于公,在法律上荷兰有规定,满18岁才能吸大麻饮酒精;于私,告诉邻居她孩子的不良行为,是为孩子好,更是对邻居的帮助。还有,这么大庭广众的抽大麻,可别带坏了我家孩子。

可这样的事情,在荷兰被所有的人认为是非常棘手,不好解决的。

Beatrijs Ritsema把这事定义为“两难的困境”。因为如果你把情况告知家长,泄露他人信息的警报已经拉响;如果不告知,似乎又缺少了对朋友的责任和担当。

讨论中,一些荷兰人认为,吸大麻不是最恶劣的行为,十六岁的人已有成熟和智慧,能为自己作决定了。还有一些人认为,去告密也无法得到实质性的效果。因为家长已不大能控制年纪稍大的青少年的行为,孩子被训诫,也许不会在家门外抽大麻,可会到其他地方抽。这样一来,家长既无法有效地监督孩子,更失去了信任。

Beatrijs Ritsema对处理这件事情的建议很慎重,她认为家长是有知情权的,可不知在实际情况下,她自己有没有“告密”的勇气,充当这个“报忧不报喜”的传话人。

来说说,如果是我,会怎么做。

我想我会当那个“管闲事”的人。首先,我会直接劝诫正在抽大麻的孩子,然后告诉她,我会将此事告知她父母。至于,以后我再看到她一如既往地抽大麻,我就不会再干涉了。

为什么荷兰人会把“告密”和“干涉”看得那么严重?

因为一个很简单很人性的道理,对家庭来说,一件事除了正确与否,还有对彼此间信任的影响。

就算正义站在你的一边,也不等于你就是正义本身。惩罚和说教孩子很容易,可如果界限和方式没有把握好,破坏了家人间相互的信任和凝聚力,就得不偿失了。

维系一个正常健康的家庭和社会的纽带,就是信任!

这种信任的建立和维护,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人能不能拥有自己的秘密,隐私的空间,能否得到尊重,这是我们安全感的来源。

很多时候,我们中国人不太看重也不会把握这个人情间的界限。我刚来荷兰时,就是如此。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感悟良多,至今历历在目。

我先生的外甥女和我特别投缘。当年十二岁的她,因为父母离异,心情不好,放假常到我家里玩,和我的关系特别亲密。

有个周末,她在我家遇到了她作为女孩子的一件大事:月经初潮。虽然她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遇到了还是有些紧张。整个过程,是我去洗手间帮她处理的。之后,她让我保密,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她妈和其他人。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孩子睡觉后,她妈妈打电话来,我顺嘴就把孩子人生中这件里程碑事件说了。我们一起开心着也感慨着,觉得小姑娘长大了。

第二天一早,她妈妈就来了,买了很多礼物,祝贺女儿在生理上迈向成熟女人的一大步。我永远记得孩子起床后,发现我泄密时,对我的那个眼神和受伤的表情,她质问我:“你答应了不要告诉我妈妈,为什么不守信?”

我无力的说:“这件事,你妈妈应该知道啊!”

她妈妈得知了来龙去脉后,觉得我很不地道,说我不该泄密。

我当时很委屈,心想我平时帮你照顾女儿,你女儿的大事我跟你分享,你还要责备我,太不感恩了。

我先生也觉得我很过分,伤了孩子的隐私,也违背了她对我的信任。

他说:“你怎么能答应了要保密,却不兑现承诺,随便就说出来呢?”

其实我很后悔,可还是嘴硬:“我又没告诉其他人,只是告诉她亲妈,这种事能瞒着亲妈吗?”

“你要是觉得这件事,女儿应该告诉妈妈,你可以当下和她商量。她不想告诉妈妈,一定有她的理由,你也可以问她。你有什么权利不经过孩子同意,随意散布她的隐私呢?”我先生继续指责我。

的确,我没有把那个保密的承诺,当成一回事,也全然忽略了,尊重隐私。我很真诚的去和孩子道歉,她原谅了我,也告诉我为何她不愿和妈妈分享秘密。

她哭着说:“爸妈闹离婚时,妈妈把爸爸的衣服从柜子里丢到地上了,说了很难听的话,我不愿意相信这么不懂得尊重别人的妈妈。我想和妈妈谈谈,也在慢慢接受妈妈,可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和劝诫“抽大麻”事件的性质不同,可有一点是相通的,就是事情背后对隐私的尊重和对信任的考量。很多时候,我们不仅要捍卫言论的自由,更要维护保持沉默的权利。因为一个人,说不说什么,什么时机说,以什么方式说,需要思考来权衡,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是对他人和生活负责和稳重的表现。

我们必须了解,话语权,不是谩骂诋毁;监督权,不是揭发告密。

说,是因为勇敢和承担;不说,是给予尊重和信任!

(来源:微蔻 WeikoMagazine)

“自杀”是个比“死亡”更难面对和谈论的话题。

我母亲年纪大了。这几年,她出远门或是生病住院,都会向我嘱咐些身后事,家里的存款,保险柜的密码,反复交代,让我背下来。

只要听到妈妈说“蔻儿,万一我有什么事…”,我就开始泪眼婆娑,心痛到根本听不下去。

亲情,是如此血乳交融的牵连。

面对生老病死的常态或突发意外的不可预料,我们尚无法淡定,更别说去接受亲人自行放弃或终止生命了。

想象一下,有一天你的孩子突然说:“妈妈,我不想活了!”,你作何反应?

这肯定是一颗惊雷,震得父母手足无措,心绪难平。

常见的反应,有下面几种。

堵话型:

“闭嘴!什么死啊死的,没轻没重,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种话别再乱说了!”

逃避型:

“这种玩笑,不能随便开。死是什么,你都不懂!晚上出去吃饭吧,我们开心点!”

自责型:

“妈妈爸爸是给你什么压力了?我们对你不好吗?”

同归于尽型:

“你要死,妈妈也不活了!你是我的命,我的寄托,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愧疚转嫁型:

“你的命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吗?你不活,有没有想过我们做父母的感受?怎么说出这么不孝顺,没有责任心的话呢?”

说教型:

“生命很宝贵,放弃它,太不道德了。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已经比爸爸妈妈小时候不知道幸福多少倍了,应该知足!你要坚强,学会调整心态。你们现在的孩子就是没经过事儿,太脆弱了。哪至于就说到死呢?”

虽然,这些反应,各有所指,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家长在对此抒发己见和情绪后,都忘了问问孩子的真实感受,仔细听听孩子为何会这么想,以及分析它有可能造成的现实后果。

我目睹过很多荷兰亲友与自己的孩子,以和中国家长不同的方式,谈及“自杀”。

“安乐死”合法的荷兰,规定 “安乐死”的人必须是清醒的、自愿的,在家人知情并接受的前提下,做这个决定。每个“安乐死”的案例被执行前,无论是死者还是其亲属,都要共同经历一段和专业人士评估讨论“终止生命”及其流程的过程。

我参加过一些“死亡伦理”、“临终关怀”之类的培训课程,触动很大。

这一切,让我在近些年,认真思考和学习,如何理性地看待和面对身边自然和非自然的死亡。

我训练自己,在母亲嘱咐身后事时,平静耐心的倾听,那是对她的尊重,也是让她心安。

而能够理智地和孩子谈论“自杀”,虽然困难,但非常必要。

我先把由于病理原因导致的自杀倾向排除,因为这需要专业的治疗,在此不做讨论。

六岁以上的孩子,对生死是有基本概念的,也有足够的逻辑听懂大人在说什么。

在对待禁忌话题时,为人父母,如何将最深的恐惧和最痛的不舍,变成平静的对谈呢?

首先要做的,就是别用自我宣泄的情绪,把孩子想说的话压下去。

不论孩子谈到“死”,说的是玩笑话,还是真话,都先稳住心情,耐住性子,认真听孩子把话说完,让他把思绪在你们面前舒展开来。

我前面列举的那些方式,把孩子的话堵回去了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可能会埋下极危险的隐患,若孩子真有那样的想法,就丧失了一个挽救他的机会。

家长不妨通过开放式的问句来了解探听孩子说到“自杀”,是玩笑还是当真。

“你说你不想活了,能告诉妈妈,不想活是什么意思?你打算怎么办呢?”父母可以试着这样询问。

“生活真无聊!整天上学都是些没劲的东西,刚才还和同学吵了一架,回家你们连ipad也不让我玩,周末才能上网和看电视也太严格了。我就干脆睡下去不睁眼算了,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

若孩子这么说,你可以松一口气。

显而易见,这肯定不是真要自杀。

接下来,千万不要对孩子评判,更不要给自己伸冤!

不评判,就是别给孩子的话定性或表现不屑,说“这和自杀有什么关系? 差得远呢,乱说话,吓死人!”

不伸冤,就是别只顾给自己的教育方式解围,说“不让你玩那些,是为你好,让你专心学习。我不怕你现在恨我,你迟早会知道我的苦心,而感谢我的。”

父母要做的是先对孩子表示理解,再趁机告诉他“自杀”的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听起来你的生活的确很沉闷,你喜欢做的事,都被限制了。”

“是啊,上课就是背书听讲,没意思;回家你们就让我写作业,没乐趣。我烦透了。”孩子若感觉得到了理解,会敞开心扉。

“我听出来了,其实,你是想让学习和生活都更有意思些,不要有太多的管束。但减压和‘自杀’可是两回事儿。想有更多的娱乐时间,可以和妈妈谈。‘自杀’就严重哦,它不是睡觉,你再也醒不来了,再也没有任何机会做你喜欢的事、见你喜欢的人了,懂吗?我想你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对吧?”

如果孩子点头认同你,你不用在“自杀”这个话题上过度教训他,点到为止。

你随后就可以和孩子讨论他目前学习娱乐的平衡了,因为这才是他想解决的。

“你说说,你想玩ipad、上网、看电视,到底要多频繁?”

“我想天天上网和玩ipad。”

“天天,肯定不行。这样吧,除了周末,要不周四也让你上1小时网。ipad可以玩,但是不能无限制,每天最多半小时,周四你上网那天就不玩ipad了。”家长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放宽一些限制,但别忘了提到学业,“给你这些娱乐,你的作业怎么办呢?”

“我做完作业再玩。”孩子听到要求被满足,一般也知道做好分内的事情。

“那说好了,回家第一件事要把作业写完,才能玩ipad。我们先如此试一个星期,如果你能平衡好学习和玩乐,我们以后都这么执行,好吗?”

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能够教导他,并和他以成熟的方式沟通谈判,告知如何解析压力,取舍得当,是非常重要的。

如此,能让孩子明白,遇到问题可以切割后一步步解决,不要在情绪中以为只有“死路一条”。

再说说,孩子真有自杀想法,怎么办。

这种情况,只要孩子能说了出来,就是父母扭转乾坤的契机,千万不要着急。

这不轻松,但可以用放松的态度,小心慎重地对待。

不要表现紧张,一是避免吓着孩子;二是通过自己的冷静给孩子一种安全感和力量,稳住他的情绪。

我用一个朋友和她女儿Emma的互动来举例。

Emma因为搬家,在另一个城市上高中,非常不适应。在学校没交到朋友,还因为和一些女同学谈不来而受到了孤立。

她每天上学都觉得很煎熬,放学后,就和以前的朋友在社交网络上聊天,聊到很晚,生物钟打乱了,一个多月下来,身心不堪重负,想到了死。

Emma眼泪汪汪地蜷在床上跟妈妈说起了“自杀”,甚至谈到了一些实施的步骤,但也提到了对死的犹疑和恐惧。

她妈妈当时听到,整个心都往下沉,手脚发凉。

她想搂住女儿,说家人爱她,需要她,可她意识到那没用。

因为,Emma是知道家人爱她的,但这种爱,在此刻解决不了Emma的沮丧。

她坐在Emma身边,表达了对女儿的理解,并分享了自己的一段经历。

“Emma, 我感受到了你在学校受的冷落。这让我想起自己中学时,也想到过死。当时,我特别喜欢看一些哲学书,思考人生的价值,觉得身边的同学一天到晚谈论化妆和穿着蠢透了。晚饭时,和你外公外婆聊我的想法,他们一副兴趣索然的样子,我对他俩很失望,越来越觉得人生没有意义。不知道是因为那些书,还是青春期时不稳定的荷尔蒙,我真的做好打算,在你外公外婆和舅舅不在家的一个周六,把房子烧了自杀。”

“妈妈,烧房子不也会伤到邻居吗?”Emma完全进入了母亲当时的角色。

“宝贝儿,你可比我有同情心,我那时可没管那么多。”

“后来你怎么打消念头了?”

“说来好笑,我有天晚上和舅舅一起看电视,出现一个好帅的男演员。我就想,周六要是我自杀了,再下周就看不成这个男演员演的电视剧了。之后,我为了追他的剧,把‘自杀计划’一延再延。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连那个计划都几乎忘记了,也完全不想死了。”

“就这么简单?”Emma有点啼笑皆非。

“嗯,就这么简单!”

Emma爆发出一阵大笑,凝重悲伤的气氛烟消云散了。

妈妈继续说:“是啊,现在回头想想,生和死看似那么遥远,但有时也就是一念之间。一个跟我毫无关系的帅哥,居然让我忘记了当时自以为是的人生定义,就这么活了下来。你说,生活是简单,还是复杂呢?不过,我还真庆幸能有之后的日子,遇到了爱情,生下了你和妹妹。要是死了,可就无法经历了这些美好了。”

Emma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我现在的同学没那么糟。其实,我可以试着和她们多聊聊。”

“我们都会遇到逆境,好像所有的人事都和我们作对,看似无路可退。但如果我们用死来解决,就意味着终结了一切机会和可能性。做错了事,还能重来,也有后悔的权利。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看不成帅哥啦!”Emma开心起来,也能打趣了。

这个风波算是过去了。

我的朋友表示了对女儿的感同身受,没有抱怨孩子心理素质差,也没有强调假设失去女儿,家人的痛苦,就这么分享自己的经历,让孩子意识到生死的奥妙,以及逆境有其他的方式过渡。

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里写道“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自杀。判断生活是否值得经历,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

不如就这样,以探讨生命终极追问的方式,和孩子聊“自杀”。

我们不能仅仅怕孩子死,就躲避这个话题,而是要因势利导,教孩子怎么活!

(作者简介:魏蔻蔻,生物科学博士,医药研发经理。定居荷兰,与荷兰老公和猫咪Marley相伴,有文科心的理科人,爱好写作, 创办原创微信公号微蔻(WeikoMagazine),分享留学定居海外的中西教育和思维差异,讲述跨国情感及家庭文化的碰撞,描绘欧洲皇室风云,评论欧美医药企业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