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一个潮湿的清晨,我从好朋友的房间里走出来。
之前的那天晚上,因为回来太晚,我在她家里借宿。住处的另一个女孩也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从国外留学回到上海以后,开始了在投资银行的工作。
她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在一个下雨的周六,她照样要去上班。她的脸上长满痘痘,头发乱糟糟地走出门来,叹了一口气:又要去加班了。
我不禁问她:你工作这么多,身体不会有问题吗?
我的好朋友在屋子里面大叫:“别娇里娇气的,只有你才会这样!”
是的,只有我才会这样。
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感觉大多数时候都无法呼吸。大量创业的压力压垮了我内心的稻草。导致我非常抑郁,到最后没有感觉,什么都不想要。即使是一切都在似乎平滑地前进,我知道自己内心是生病了的。
我跟妈妈说,就好像我站在天安门广场的中央。正好碰上了降旗,乌泱乌泱身边全是人。广场那么大,我怎么都挤不出去。
但是我心里知道,这些人都是不存在的。广场也是不存在的。所以,即使我的压力和紧迫源消失了,我还是觉得自己在天安门广场上,正在降旗。旗子在旗杆中央久久下不来,身边的人面无表情地站着,他们与我毫无关系。他们是你跨越不过的障碍。
一个月前,因为抑郁症,我离开了公司,完全放弃了所有以前我觉得对于我有意义的事情,因为每一天都过得生不如死。
那是我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从早到晚把头埋在被子里面哭,醒来的时候觉得非常非常地恐惧,完全无法面对这个世界的一点点事情。完全出不了门。从睡觉的地方走到厕所,都是一件极大的难题。这段时间里,每一天都在经受着之前从未感到过的折磨。
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突然理解了很多以前我认识的留学生的感受。以前当他们告诉我他们没有办法走出门去,他们的父母不理解他们,觉得对不起家里人的钱,觉得他们在消极地对待生活。我当时也有些觉得,这是一种娇气的表现。
但是如今,那些离开学校回到国内的中国留学生,那些以前曾经跟身边的人求助没有人懂的中国留学生,他们经历的那些痛苦,我现在一下子全明白了。
所以我现在理解之后,就很想写一篇文章——因为在我陷入精神黑洞的时候,如果有人能够早早告诉我:“There's a way out. ”可能折磨和痛苦就会少一些。
而对于一些说“折磨和痛苦是人生宝贵的财富”的人,我想说,这种财富,任何得过抑郁症的人都不愿意要。
抑郁的阴霾
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关系最好的同桌L。
她高三的时候,我正在美国小镇上交流,有的时候会跟她打电话。但是从某一天开始,我这个最好的朋友开始不接我的电话了。email,人人,skype,qq,什么都找不到她。
我当然很失落,我觉得她是不是在躲避我。直到我们共同的朋友告诉我——她已经太久没有来上学了。那是要考大学的时候,她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完全消失了。
十年后,在我陷入抑郁的泥沼中,她给我写了一封信。完整地描绘了她当时的心境:
“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当时其实只是把高考看得太重要了,感觉12年的学习就看两天,简直没有道理可讲,荒谬。自己怎么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生气……09年年底开始我就特别抑郁,10年整整一学期都没去上学。别人都问我怎么高三辍学了,然后会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自己感觉,这多么不正常。
我记得我早上早读的时候,你突然给我打电话,然后我去楼梯上跟你聊天。你跟我抱怨你寄宿家庭那个妹妹,还有你要走很远去上学,路上连人行横道都没有,也没有人。然后你跟我讲你去打耳洞,还有参加啦啦队。哈哈,你看我都记得。我当时还觉得天啊,怎么gogo(本文作者)连这么小的事都能思考半天,而我当时每天都希望自己不用再醒来。”
而在高中里的另外一个好朋友A,也是在出国留学之后完全联系不上了。
我们以前经常在图书馆里一起读书,一起逃课,一起骂老师。当时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好到,如果她有任何问题,都可以与我倾诉。然而她在出国以后就完全地消失了,没有一种方式可以联系得上她。
直到三年后,我才重新要到了她的微信。而等我再次跟她交流的时候,我发现一切都没有变。她没有变,只是对于过去的那段经历缄口不语而已。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的日志,我才发现,她原来一直这么痛苦:
“我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努力提高自己吧
或许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
但在这个过程中 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我真的只想安心地睡个长觉
不会担心凌晨时会因为眼睛里突如其来的刺痛感
惊醒
不会因为心事重重而做噩梦
人生也如此 不要总是突然砸下一件事情 给我惊吓
现在只是盼着每天不发生什么事情
就是最好的一天了”
除了L和A,突然消失的人并不少。
我在大二时一个非常好的中国朋友离开了学校,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可以抛下学业,可以抛下身边很重要的友谊,是因为他们的心理状况真的已经差到了极致,以至于这些正常人觉得很重要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因为当你对于生命没有任何期盼的时候,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我在几个月前,还在创业中的时候见到了喵喵学姐,一个在留学圈中还比较有名的作者。在她以前的文章里,读者们几乎从来都感受不到她是一个有重度抑郁的女孩子,但是在与她相处的时候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我们见了两面,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她十分紧张和忧郁。
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则一上来就说:因为想自杀,我去了精神病院两个月。
后来她也在自己的文章中详细讲到了她患抑郁症的经过。她的记忆是模糊的,她的行为只够从后来父母的转述中了解:
“从北欧回来后,我开始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好朋友带我去公园散心,我们骑了2个小时的自行车,终于到了公园门口,结果我却忽然不想进去了,翻脸走人。我平时性情温和,不会做这种无理取闹的事情。而且我明明不怎么会骑自行车,竟然骑了2个小时。
再比如,和母亲看电影,结果我看到一半就拉着母亲从电影院离场。(这些都是我做完MECT电疗后从父母朋友那听到的,听完后我一脸懵逼,不知所措)再后来我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开始走极端。无奈之下,父母只能把我五花大绑地送到重症病房。
等我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做了4、5次电疗后的事了。”
从她的文章中,我从来看不出这是一个重度抑郁症患者。她的思路清晰,逻辑感强,她的读者们推崇她,希望成为她。但是越是这样,她的心中就越是愧疚——
“我觉得我配不上那么好的读者。”
抑郁症能够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它恰巧发生在我几乎所有的好朋友身上。
无法承担的家庭期望
Luchang Wang是一位20岁的耶鲁大学数学系的女生。在几年之前,她的自杀曾经惊动了整个留学圈。人们往往认为她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但是她其实是一个在美国中西部长大的华裔。我曾经在美国交流的时候,与她在一个数学竞赛队。
当我们的同学跟我说起她的死讯的时候,我想了好半天,才回忆起她来。我们没有说过话,而在我的记忆中,她是一个安静,瘦小的亚洲女孩,数学特别好。
她在买了去旧金山的单程机票准备自杀之前,留下了一封公开信:
“亲爱的耶鲁:我爱在这里的时光。我只是希望我能够有更多的一些时间。我需要消化事情的时间,也需要等待药物起作用的时间,但是我没法在学校里做这些事情。我也无法接受我会离开学校整整一年,或者是离开而永远不被重新接受。”
她在耶鲁的朋友曾经跟媒体披露,Luchang是2012年入学的,但是之后休学,在2014年继续入学,完成第一年的学业。她的心理状况其实并不能让她完成学业,只是如果她要是再休学一年,她就必须重新申请。而如果重新申请,就很有可能上不了耶鲁了。
“她不断地跟她的心理咨询师撒谎,而且她以前经常跟我们说她想自杀,但是马上又说,如果我们报告给学校,她就会被勒令休学,这样她就不得不自杀了。”
家庭对于孩子心理健康的忽视往往会加重抑郁症:“别这么娇气”、“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你应该坚强起来”、“我们好容易把你送出国,你还不努力学习”...这样的话会让已经有抑郁症的留学生更加觉得无路可走,只有自杀一种出路。
然而留学就是为了留在国外挣钱吗?或者说,我们的生活只有这一种可能性吗?
不是的。
可是对于抑郁症患者,扭曲的理智会让你不断钻入这种可能性,会觉得没有出路,只有这一条路。然而抛弃开了一切,其实会发现人生还是有很多值得探寻的东西的。而以前拼了命去追寻的东西根本没有多重要。
从前未被解决的成长问题
在休息的这段时间里,我回到北京,跟一个初中同学有了联系。我们在初中旁边的商场见面,聊到以前的老师,同学,他忽然说道:你对我们初中班主任怎么看呢?
我说,她还好吧。
他说,她真的是个无比差劲的人。我到现在都不能原谅她。
原来初中班主任曾经借了他的U盘很久没还,后来有一天在家长会上跟他妈和全班家长点名批评他——原来是很无耻地找到了同学藏在U盘文件夹里的“耽美小说”(讲述同性恋的网络流行小说)。
忽然想到,很多人抑郁的源头也是来自于曾经一个毫无师德的老师。学生作为完全的弱者,如果在老师身上看不到人性的光芒,真是一件很绝望的事情。
这样的事情,同样发生在了我的学妹S身上,她在两年前留学的时候开始抑郁,中途休学回到家之后,会经常不断地哭出声来。而有一次她在崩溃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抑郁的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很多年前。
她在初中的时候,她初中的老师对她非常不信任。
有一次,她坐公共汽车去上学的时候,公共汽车在中途坏了。她当时也没什么钱,没法打车,所以就得再等下一辆,而当她好不容易赶到学校告诉老师这件事情的时候,老师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你肯定在撒谎,因为那辆公交车是不会坏的。
7年之后的这次抑郁症的爆发中,这些以前被藏起扫到地毯下的情绪像灰尘一样被抖落出来。这个原先非常热情而开朗的女孩曾经在两年前找到过我。想要跟我聊聊。那时她因为整晚失眠和学习压力太大,而完全不能够继续上学。
在两年后。我又重新跟她取得了联系。S现在又回到了学校,搬出了以前让她失落的学生宿舍,住在了城市里。
她的声音轻快而活泼,她说,她的整个生活都完全的改变了方向。
在上学的时候,她身边的中国学生都打算读博士,甚至连她认识的学长学姐也基本上都要走学术之路,所以她认为读博士就是唯一出路,每一天都在因为GPA而焦虑。每当一点点成绩上的事情不在她的控制范围之内时,她就会完全失去信心。
在一个陌生国家里不停在向一个自己本不喜欢的方向奔去,S对所有其他的可能性都视而不见。她感觉自己走到了一个角落里,就像是一个卡住了的游戏人物,不停地往墙上撞去。
每一次她在崩溃之时,都会被自己对于家庭的责任和自己对于学习成绩的要求不断地折磨。而与此同时,想要逃避这些想法让他觉得自己特别黑暗。为了避免见人,她甚至都不坐学校的巴士,即使很远的路,他要自己一个人走过去。
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半年。那时,她来找我喝咖啡的时候,已经处于一个崩溃的边缘,她头发乱糟糟的,眼泪汪汪地告诉我她要回国了。
我当时跟她说,回国是一个好的选择,如果你真的在这里坚持不下去了,你就回国吧,回国以后也许你可以找到以前的朋友,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后来开始回忆:回国的第一天就没有再失眠了。家让她感到安心。在那一个月中,一切都开始慢慢的变好。在家里休息半年之后,她申请了去伦敦的项目,而在伦敦的时候,她完全地找到了自己——开始去各个国家旅游,住在青年旅社里面,跟不同的人交流。
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和背景,她展现在他们之前的,是一个完全活在当下的,开朗的中国女孩。在伦敦的时候,她的每一天都是丰富多彩的,这样忙碌的生活让她的心里慢慢有了弹性。即使是遇见一点让她痛苦的小事,也有其他好玩儿的事情让她开心起来。但是事情并不是一帆风顺的。
在这两年中,她的情绪反反复复,好日子接着坏日子,直到现在才慢慢稳定下来。甚至在她最爱的伦敦,她也有一段时间开始暴饮暴食。她的学校旁边有很多小吃——炸鸡,冰淇淋,土耳其烤肉。于是她开始不停地吃,强迫性地吃,直到自己变得越来越胖,她就越来越难过。这种难过让她觉得自己病情要复发了。
这种恐惧抓住了她。终于有一天,她狠下心把体重秤送人了,卷尺也送人了。她开始完全不想这件事情,让自己放开了吃。两个星期以后,她突然可以控制自己了。不需要每天强迫自己去称体重,量三围。
是的,她不再麻木了。也不再会感受不到“饿”和“饱”这两种感觉了。在与她聊天中,她说的一句话却让我感到很伤感:
“在那段时间里,我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留学生会选择就地消失,隐瞒一切。因为在我第一次回学校的时候,我的一个好朋友私下里跟其他人说:她有抑郁症,我们不要跟她玩。”
而这件事情几乎让她的病情完全复发了。
喵喵学姐也写道,当她在接受药物治疗的时候,副作用使她手抖得厉害。有一次她在图书馆复习银行招聘考试经济部分时,记笔记的时候手会止不住发抖。有时,一个字得擦好多遍,才能写出来。正对着她的是一对情侣,他们在当众秀恩爱。她识相地带起了耳机,听着音乐。
突然,那女生说:“这个女生好可怜,写字手会抖哎。”
男生啄了一下她的嘴,说道:“宝贝,你连残疾人都心疼。”
我的好友A最近给我写了邮件,她写道:
“最近看到火车人有残疾人的座位,我在想,为什么有情绪低潮的人不能有特殊座位呢?一些非物理性的症状虽然肉眼看不出来,但不代表这些人不需要关心、理解和照顾。”
“面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人们不会去问他为什么站不起来,发生了什么,不会跟他没完没了地讲:加油你会好起来的。
那面对情绪上负担的人为什么一定要问他们发生了什么,要他们赶快好起来呢?”
是啊,为什么?有的时候只需要多一点点时间。
理智的泥潭
还有我的一个同样出国留学的学妹,她在决定退学的时候,其实是刚开学的前两个月。她还没上几天课,心理问题就非常严重了。而如果要回家,学费已经过了退钱的时期,会相当于20多万人民币就打了水漂。
她来自一个三线城市的工薪阶层,父母也很辛苦地供她出国读书,她不断地钻入这个牛角尖,觉得自己除了死去并没有其他出路。
在这种时候,她是无法想到可以舍弃这20万的。
因为对于一个深陷泥沼的人,理智只会将你带入一条死路。你不会想到,钱不是生活的全部,读书不是生命必要,有太多其他可能性可以去探索。
这种理智让我困惑,我跟我爸爸说,为什么人类总是要想办法去颠覆自然界的规律?食物链这种概念,只有人类才会去创造。狮子并不觉得自己比蚂蚁更强大;角马该迁徙的时候就会迁徙;衰老的大象不会努力去延缓生命而会走入大自然中自然消亡。人类呢?人类有了思考的能力,便觉得自己是万能的,凌驾与一切之上的。但这是人类该死的大脑创造出来的幻觉。
那段时间里,朋友让我读了西安中学一个历史天才少年的遗书。这封遗书与我那时所想的很多事情高度重叠,我甚至都觉得他就住在我的脑子里。
他写道:
“终于还是要离开。一走了之的念头曾在脑海里萌发过太多次,两年多来每一次对压抑、恐惧的感受都推动着我在脑海里沉淀下今日对生死的深思熟虑,让我自己不再会觉得自己的离开只是草率的轻生,让我可以以为我最终的离去不仅是感性地对抑郁、孤独的排解,也是种变相地对我理性思考之成果的表达。”
“未来对我太没有吸引力了。仅就世俗的生活而言,我能想象到我能努力到的一切,也早早认清了我永远不能超越的界限。太没意思了。更何况我精神上生活在别处,现实里就找不到能耐的下脚的地方。活着太苍白了,活着的言行让人感到厌烦,包括我自己的言行,我不屑活着。
离世前唯一的担忧是我的遗体大概会很难看且任人摆布,周围的环境决定了人很难有个体面的活法...这样的社会风气里,容不下安乐死这样很个人主义的事的,因为总有人想榨取别人,自然不能放别人自由地生死。”
男孩子去意以决,没有人能在理智上用逻辑说服他。于是跳楼自杀,留下两本著作,许多藏书。后来跟心理咨询师聊,发现畏惧其实是被个人创造出来的。越抗拒,越害怕。变越对世界的感知不真实。
写这封遗书的男生唯一放不下的人是他暗恋的女孩。
“本人去世后,我所有著述的著作权都转赠给刘雅雯。这是我对刘雅雯的心意,两年多来我一直对她有爱恋……我的藏书,凡是摆在书房书架和卧室书架上的,全都转赠刘雅雯处理。”
读到这里,我忽然特别感动。我觉得,如果这样的情感再强烈一些,再多一些,甚至再有一些回馈,他也许会改变理智笃定告诉自己的事情。
就如同我的朋友A在读完《荒原狼》之后写下的对“市民性”的感悟:
“市民精神是安慰妥帖重视细节的,连盆栽中的一片叶子都要擦拭光洁。而放肆浪荡的荒原狼代表着另一种人,偏爱精神性的交流,有内容和深度的谈话,不喜欢无意义的社交场合。人们并不憎恶他,但却没有人真正接近他。
包围他的是孤独的空气和宁静的气氛,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市民精神是一种中庸之道,但荒原狼的生活充满了紧张和强度,自我反对和自我破坏。只有少数人才能突破市民阶层这个地球的大气层,腾起身来进入宇宙空间。”
对于我的学妹而言,让她逃离抑郁的方式是不断地去参与生活。有的时候,甚至是一点点小事都可以让她得到十足的快感。
“最近我最爱做的事情是组装家居,”她跟我说,“因为我完全不用动脑子去想”。
在自己的喜欢的范围内玩,不功利地去做事,找到一个点能够稍微吸引一下你,能够从那个状态抽离出去,能去鼓励你一下的东西。
抑郁症患者如同溺水的人,求生欲望强烈,不想死,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可以抓住什么。在那种时候,每个人都很容易把自己想的太重要了,有特别强的自我感受力和一种病态的责任感,觉得这件事情一定要怎么怎么样才可以。
"take everything easy" 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
这个时候,只有寻求好的心理医生才能够得到好的引导。或者是像我那个学妹的父母,他们说:你赶快回家来,20万根本就不重要。能够在这种时候被“放手”,令她终于如释重负。
最最幸运的事情
是父母的支持
而我的好友A到如今都没有被父母理解。
从高中毕业她开始抑郁,到如今远居国外,她的抑郁症还是十分严重。如果说我感觉我是沉到水下30米的人,她可能已经沉到了100米了。
她的父母从来没有试图理解过她,不断地推动她去学她不愿学的专业,她每天都不想活着,然而还要在与父母视频的时候装出过得很开心很努力的样子。她也曾经一次次跟父母说过自己的痛苦和自杀倾向,然而她的父母只是说:你不能死,你死了就是对不起我们,对不起我们对你的培养。
她说:
“有些大人在我小的时候对一件事表示不满、愤怒、悲伤和受到伤害时,总跟我讲:等你长大了,你就理解了 。
我现在长大, 我想说:我还是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伤害别人,但我理解了他们的愚蠢。愚蠢的人长大了依旧愚蠢,不会因为年纪大了就突然变智慧。”
离开愚蠢的人,哪怕他们是你的父母。
最近在跟A的聊天中,我跟她说,真的,为了你自己,你想想办法脱离你父母吧。没有人是生来就应该为他人受苦的。在自我毁灭和离开毁灭你的人这两种选择之间,你一定不要选择前者。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这样去做,因为有的时候被压制会成为一种习惯,被折磨也会慢慢成为心里的一部分。就像是我无法脱离我的所有责任并且觉得这是唯一的路的时候,真切地会觉得离开了这种不断被压制被强迫的生活就没有办法自理。然而后来过去了,会发现那只是人生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而已。
在这个过程中,得到至亲的人的支持就非常重要。
我的同桌L在高三抑郁的时候,她看见了她平时里大大咧咧的妈妈的另一面。她后来给我的信中,写道:
“我那时候意识到了我妈妈跟我的关系很特殊。我不想去上学,我不开心,我妈就不让我去,一点不怪我。还帮我骗班主任说我生病了。然后我不想吃东西,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跟她吵架,她就给我买比萨饼放在门口,然后自己走开。
我跟她吵架,我说她太惯着我了,烦。我说她自私,我说她爱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她的女儿而已。然后她就说我没良心,自己走开。当时觉得全世界没有人理解我,他们都很烦。”
L经常抱怨她妈妈,她会说她妈妈没有受过什么教育,有的时候固执得不行。但是在她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获得了莫大的支持,那不是金钱和教育能够买来的,那就是一种无私的,想让另一个人完全活成自己的爱。
在得抑郁症的这段时间内,我得到了很多我父母的正向的支持,他们没有让我回到公司,甚至在我逼迫自己回公司要工作的时候,他们也都跟我说你不要做了。各种呕吐,失眠,一切之前再让我痛苦的东西全都回来了。
而在这种时候,如果我的父母还在逼迫我去做这件事情,或者我的家人和朋友并不给我支持的话,我觉得也许结果就会像那个耶鲁的女孩儿一样--她无法从别人身上得到支持,无法从父母和学校那里看到一点人性的光辉,那剩下的只有自我毁灭。
有很多留学生的父母会选择到当地去陪伴自己的孩子,但是我并不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方式。如果父母在美国当地并没有朋友,甚至都不懂英语,去陪伴自己的孩子其实会给孩子很大的压力。因为孩子不仅要照顾自己的感受,还要照顾父母。最好的方式是让孩子回到一个他感觉最舒服和最安心地方,没有打扰地去不断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或者是去旅行。
在这样的时候,最暖心的一句话就是能够听到家长说:
当你觉得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你就放弃一切吧。因为放弃一切并没有关系,放弃一切只是为了一个更好的开始。而我们无条件地爱着你。
这篇文章不只是写给读者看的,也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抑郁症是一个孤独的问题,只能够自己去解决它。没有人可以告诉我它会持续多长时间。有人说半年,有人说一年,但现在每一天都跟一年一样。或者说有一天他真的像24小时,第二天又像72个小时一样漫长。
情绪这个东西我似乎没有办法让它练习变好,我只能等着好的一天来临。然后我觉得还不错之后,坏的一天又来了,那就是太糟了。
这样糟糕的时候,没有经历的人是不会感觉到的。然而我们在国内的媒体往往习惯于报到这件事情的表面,以一种局外人的记录来谈论这件事情。而局外人看不到的是,即使生活很好,心理痛苦,一切也都是不堪设想的。
我曾经跟一个美国医学院的同学探讨起这个问题,她说:实际上人的痛苦都是一样多的。富人,穷人,生病的人,健康的人。你的神经让你感受到的不安与恐惧与物质生活并无太多关联。而国内的媒体往往觉得,留学生有钱,出了国,痛苦就一定要少很多。
这是多么肤浅的一种看法啊。人与人之间,如果能少一些强迫,猜疑,多一些理解和放手,也许会有一些痛苦消失掉。
一个月前的早上起床之时,我爸爸来把我的窗帘拉开,然后轻轻跟我说:“要不要出去散步?”
我说,“不要,我昨晚没睡好。”于是我爸爸走出房间,开始在外面整理书。
从窗帘拉开的一瞬间,每天早晨的痛苦又开始了。睁开眼觉得自己还活着的那种失望感,令我嚎啕大哭。
强忍着走出房间,我跟我爸爸说:“爸爸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来走去,我真的害怕。”
他看着我,说,“好,我不走,你要不要继续睡?”
我扑回床上,继续陷入一种无力的绝望感,迷迷糊糊在眼泪中睡着,被噩梦追逐。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稍稍觉得有些许安慰。走出卧室,看到我爸爸在沙发上坐着。
“要不要吃饭?”他问我。
我摇头。
“那好,不吃就不吃。”
“爸爸,”我说,“我起不来,早上太痛苦了。我不明白,我什么都想通了,为什么早上还是那么难过?”
他沉吟了一会儿,“那我们就不过早上,”他说,“我们就过下午和晚上。”
他的这句话,让我忽然觉得,美得如同一个毫无痛苦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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