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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七婶就起来了。今天是麦苗出嫁的日子。她想吃过早饭,就到贵他姑家去。她想躲过这一天,免得自己看到麦苗出嫁伤心。刚刚做好饭,麦苗就一头撞了进来。麦苗进了屋冲她叫了一声“婶”,就到西间里去了。

她没有往西间里去。平日她就不常往西间里去。那是贵住的房间,贵参军前就住在西间里。过了一会儿,麦苗从西间里出来了。七婶抬眼看了一下麦苗,见麦苗脸上竟是出奇的平静。她知道麦苗是个挺有主见的闺女,就放心了。

麦苗麻利地将平日吃饭的小方桌用抹布擦净了,又在桌边放一把小靠椅,就拉七婶往上坐。七婶明白麦苗的意思了,无论如何也不肯往上坐。到底没有麦苗的力气大,被麦苗连推带拉地按到了小靠椅上。

麦苗不答话,麻利地抹了一只碗,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拿了一个馍,一双筷,小心地来到七婶面前,庄重地跪下。七婶仰起头,闭上了眼,眼泪却止不住地淌了下来。麦苗说:“娘,吃饭吧!往后,娘再想吃麦苗端的饭,就难了。”

七婶只好睁开眼,将饭接过来,放到桌子上。抬眼去看麦苗时,见麦苗早已哭成了泪人儿。两个人遂抱在一起,畅畅快快地哭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七婶首先止了哭,又扳起麦苗的头,用手给她擦脸上的泪。七婶说:“苗儿,今儿个是你的喜日子,高高兴兴地走。”七婶说:“啥也不怨,怨俺贵没福。”停了一下,又自言自语地说:“一个团一千多号人,人家都平安回来了,偏你……”说着又大声哭了起来。麦苗也跟着哀哀地哭。

隐隐约约地,远处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七婶止了哭,细细地听。麦苗也细细地听。欢快的音乐声越来越近。七婶说:“苗儿,快回吧,人家来了。”麦苗点点头,刚走了两步,又转回来说:“啥我都给麦叶交待过了,担水、劈柴……”

七婶推着麦苗往外走。“娘,你回吧,过了三天我回来看你。”七婶一把将麦苗推出门外,转身“哐”的一下将大门关上,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七婶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她想给贵说几句话。掀开门帘,七婶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贵的遗像面前,是一双红绣鞋。

这样的夜晚,女人想起她多年前未赴的一个约会,心情少有地激动起来。

她虽然很累,白天要和丈夫收割水稻,收工回来,还要喂猪,给马添草,拾掇屋子,但想起多年前未赴的那个约会,女人便感觉不到累了。隔着窗纸,她看见夜色落下来,像一只将息了翅膀的大鸟,清爽得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毫无二致。只不过这个夜晚没有男人的允诺—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男人偷偷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就到村外来找我吧,队长派我守夜,就是咱们上午干活儿的地方。

女人走在路上,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精心地装扮了自己,夜色使她看上去美丽异常。她蹑手蹑脚出门,在她掩上屋门的时候,爹娘幽灵一样堵住了她的去路……这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女人想起这些就会心酸。在她的第一个男人死后,她终于嫁给了心上的人。那夜,女人掩面而泣,女人说:“你不会嫌我吧?”男人说:“不嫌。”男人在灯下久久端详着她,男人抱紧了她说:“我知道这辈子早晚能娶到你……”

这个夜晚,女人终于去赴她美丽的约会了。她不走大道,顺着小路走。遇上沟汊的时候,她轻轻一跳,就过去了。她想,多年前的夜晚自己也会是这样。月亮从村庄的屋脊爬上来,水滑滑的,像多年前夜色里女人的一个美丽笑容。

远远地,女人就看见了男人守夜的帐篷。

帐篷像一只小船,泊在夜的锚地。一只野兔斜刺里蹿出来,吓了女人一跳。女人害怕了,一路小跑,边跑边喊男人的名字。

没有男人的咳嗽声,也不见男人吸烟的星火。四野很静。帐篷是空的,压服了的麦秸上还留有男人的体温。

男人不在。

月亮很高,很静。女人的唤声很快就被夜吞食了。女人在夜色里张望。最后,就无奈地回家去了。

第二夜,第三夜,女人仍去赴她美丽的约会。

男人都不在。

女人想: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白天,男人和女人继续忙着收割。许多人家粮食已人囤了,有人经过他们身边时,打趣说:“累都不知咋累死的。放着钱有啥用,雇几个帮工,多省事。“男人和女人直起腰,笑着回应几句,笑够,男人往手上唾几下唾沫,又挥镰苦干。男人光着膀子,脸晒得黑黑的,用力的时候,颈上筋鼓起老高。女人被他落得远远的,不像刚开镰时,男人甩不下她。镰刀割断稻禾的声音如一支重奏曲,嚓嚓嚓……女人呼应着男人,使男人有用不完的力气。

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事。

男人蒙在了鼓里。他以为女人累了——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女人。男人回头看看女人,见女人正坐在地埂上,以手托腮,神色忧郁地从背后打量他。

男人哑然失笑了。

运稻谷的时候,女人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虽然平时她很信得过自己男人,但她知道男人守夜的内容里肯定有什么秘密。女人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几天下来,她就瘦了一圈儿。女人瞅了个空子,冷眼问男人:“那几夜你去干什么了?”

男人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下。

女人等着男人给她一个答复。

男人吞吞吐吐地说:“给村主任做事去了。”

女人知道,当初包这块地时,男人就去过村主任家几次,陪人家唠嗑儿,给人家送些东西。男人打算明年重包下这块地,不去跑动是不行的。想包这块地的人很多呢。

女人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

女人说:“咋不跟我提呢,给村主任做啥事去了?”

男人在暮色里变得沉默。他紧着马的肚带,赌气似的说:“不是好事。”

女人的心一紧。

男人说,夜里到村主任家去时,路上正碰上村主任。村主任问他干啥呢,他说守夜,看稻子。村主任想了一下,把他拉到近前,悄声说,给我办个事吧。原来,村主任跟人赌钱,输狠了,想赢回来。这几天派出所风声也紧,村主任让男人给他放风,赌钱的地方离稻地不远,就在大路尽头村主任的厂子里。

女人紧张地问:“你答应下了?”

男人说:“不应下咋整。”

女人说:“你不知道这是犯法,被抓赌的逮了,连你一块儿拴。”

男人拗拗地说:“想包地,就不能得罪村主任。”

女人叹息了一声。

过了会儿,男人问:“你来地里干啥?” 

女人没有道出自己的心事。她想,那毕竟是很遥远的事了。但那一瞬间她伤心极,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男人去扶她。男人对女人的哭泣束手无策。

夜一寸寸下来,土地顷刻间成了夜的汪洋。红马载着半车稻谷,信马由缰地朝发白的大路上走,不时回头,冲远处的主人咴儿咴儿叫几声。

农历腊月二十八,儿子也去赶集。爹今年六十二岁了,儿子今年三十二岁。爹骑着一辆自行车,儿子骑着一辆摩托车。爹的车上带着一捆大葱,儿子的摩托车上带着媳妇桂花。儿子在去赶集的路上追上了爹,儿子放慢速度说:“爹,你也去?”爹说:“去,今天是年前的最后一个集日,再不去就误事了。”儿子说:“你去买啥?”爹说:“看着买呗,好容易过个年!像我这把年纪,明年过年不一定有我没有。”儿子说:“你那捆大葱送给谁,咱们家城里又没有亲戚。”爹说:“谁也不送,卖它哩。”儿子说:“那能卖多少钱?”爹说:“你走吧,你带着人哩。”

天黑的时候,爹回来了,儿子也回来了。爹的自行车上带着那捆大葱,儿子的摩托车上带着媳妇桂花。

进了自己的家,老汉就非常高兴地把女人喊了过来,让她看自己从年集上买回来的东西。

女人打开那黑色的提包,先拿出来了一件红得十分鲜亮的羽绒服。

女人拿着那件羽绒服看呵摸呵,在灯光下照呵照呵。女人说:“这衣裳可不赖,轻巧、厚实、暖和,不怕刮风下雪变天气,就是没有扣子!”

老汉笑了:“你真憨!你没有吃过肥猪肉,还没见过肥猪走?人家没扣子,人家有拉锁,哧一拉,比扣扣子还省事。你快撂下吧,别弄脏了,这是给孙子买的,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女人又从提包里拿出一双黑皮鞋。皮鞋很光亮,灯光一照,花了女人的眼。

老汉说:“你看这双鞋行吗?”

女人说:“我看着行,模样挺好的!就是没眼儿,怎么绑鞋带哩!”

老汉说:“你真是一个老二百五!如今穿皮鞋,谁还绑鞋带哩?哪有那种闲功夫。撂下吧,可别弄脏了,这皮鞋是给儿子买的,一会儿给他们送过去!”

女人从提包里拿出一块蓝头巾。老汉说:“你包上,你包在头上我看看好看不好看,合适不合适。你一年四季,风风雨雨,针线伙房,场里地里,活儿没少干,苦没少吃……我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对不住你!他娘,帕子不大,暖暖心吧,多少是个情意……”

女人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个小方盒,摸索了半天才勉强打开。

老汉说:“知道吗?这叫坤表,坤表就是给媳妇们戴的,一会儿给桂花送去。”

女人又被那块坤表照花了眼,那小小的玩意儿竟然光芒万丈。女人说:“他爹,她有表!”

老汉说:“我知道她有表,可是她老在我面前说她的手表不如别人的好,走得不准,样子难看。”

女人说:“老头子,你这一趟花多少钱?咱前天才卖了那口猪,今天你就……”

老汉说:“该花的就花,好容易过个年哩,只要孩子们高兴就行!像我这样的岁数,明年过年还不一定有我没我……你快把饭端上来吧,不管好歹,只要咬得动,只要热乎就行。”

女人知道这是他没在城里吃饭。女人把饭端上来说:“他爹,你没在城里吃饭也行,你总得给自己买顶帽子呀!你看你的耳朵都冻裂了,以后还怎么出门干活儿?你也该给自己买瓶酒喝,好容易过个年哩!”

女人的眼泪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老汉说:“你哭什么哭,我又没死,你再哭我就恼了哩。你再哭我就不吃这个茄子了!我本来想给自己买顶帽子,可是咱大葱没人买,我也就没钱买酒了。不过不要紧,你放心,儿子今天也去城里赶年集了,他会给我买两瓶酒喝的!”

女人说:“你说给他了?”

老汉说:“你真混,这样的事还用告诉吗?好容易过个年哩!”

老汉吃完饭后,儿子果然来了,不过儿子没有提着酒,儿子手里拿着两把葱。儿子把葱放在地上以后,就看到了床上的羽绒服,那双黑皮鞋,那块坤表。

儿子的眼睛很亮,满脸欢心鼓舞的样子。

老汉说:“你吃啦?”

儿子说:“手里没钱,什么也没买,只买了一套家庭影院,花了几千块钱!”

女人说:“你就没买瓶酒喝?”

儿子说:“没有没有!酒是毒药,喝酒有什么好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喝醉了伤害身体。”

屋里静极了,爹不说话,娘不说话,儿子也不说话;谁也不说话,气氛很尴尬。

儿子说:“娘,我走了。我先把爹给我们买的东西拿回去,叫桂花看看。”

女人把两把葱塞回儿子怀里说:“你把葱拿回去吧,我们家有!”

儿子说:“娘,别啊,这两斤大葱是桂花叫我送来的,她说如果爹卖了葱你们就没了……”

女人说:“拿走!”

儿子说:“留下吧,留下吧,好容易过个年哩,我爹说了,他老了,明年过年还不一定有他哩!”

女人把脚一跺:“叫你拿走就拿走!”

儿子说:“急什么,等下我们一家三口还来吃饭哩。”

子夜时分,山村的小站昏暗、静谧。

    苗兰老师提着行李来到站台,像触电般浑身颤抖起来。

    她本想在夜深人静时分悄悄离开山村,没想到全班40多个孩子全站在这里为她送行。

    站牌下,放着一篓子山核桃,篓把上贴着个红双喜字,这是山里人祝贺新婚的礼节。

    3天前,她去了趟县城,回到山村,她对孩子们说,要和远隔千里的男朋友举行婚礼,婚后,她就在那里定居了。

    孩子们舍不得她,却没张口将她挽留。只将一串串难舍难离的泪水撒下……

    远处传来列车的长鸣。

    40多个孩子含着泪水,像一棵棵被暴雨浇伤的禾苗一样,凄悲地立着。

    班长说:“咱们为苗老师唱一首《好人一生平安》吧。”

    有过多少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有过多少朋友,

    仿佛还在身边。

    也曾心意沉沉,

    相逢是苦是甜,

    如今举杯祝愿,

    好人一生平安……

    这歌声,低沉悲哀。却是孩子们真诚的祝愿。

    列车,徐徐地向前开动着,孩子们像一阵旋风一样向前跑着、唱着——

    好人一生平安……

    歌声像让泪水滤过似的。

    车上,苗兰老师失声痛哭起来。

    3天前,去县城体检,她患了白血病,在人生的旅途上,只有半年的时间了……

1971年,我在即墨县一个公社里当文教助理。初冬的时候,公社让我到肖家疃村去蹲点。铺盖洗刷这一套我自己带,吃饭则由村里统一派饭吃,从村东头开始挨家挨户往下轮。轮到谁家,我一天三顿饭就到谁家吃。一顿饭四两粮票五毛钱。那时,上面的人到下面来蹲点,差不多都是这么个规矩。

即墨是出名的地瓜干县,一年到头,庄户人的日子离不了地瓜干。有这么句趣话:进了即墨地,踏着两脚泥,吃着地瓜干,放着瓜干屁。那时在胶东半岛,乃至山东省,只要你说是即墨人,人家准会说:你们那里出地瓜干啊!

肖家疃是个出名的穷村,日子更离不了地瓜干。不过,我进村吃了一年饭,连页地瓜干的影子也没见到。他们用过年过节的麦子到石磨上磨成面,或是擀两碗面条,或是捏两碗饺子,或是烙一个锅饼,汆(cuan1、汆丸子。2、烧水的器具。3、用汆自把水烧开。氽:tun1、飘浮。用油炸,油氽花生米。)个葱花鸡蛋汤,最次的也烧几条小咸鱼贴几个玉米饼子让我吃。

其实,我到谁家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煮地瓜干的味道。我向他们要地瓜干吃,说干了嘴皮他们也不应。我自己要去盛,他们捂着锅盖说:“修助理,你是看不起我们吗?难道我们连顿饭也管不起?让你吃地瓜干,村里人非戳俺的脊梁骨不可!”差不多家家都是这套话。犟不过他们,我只好一个人坐在炕上吃小灶。那些馋不住的孩子会在天井的窗外,或者屋后的后窗偷偷看我吃饭,馋得嘴角流出涎水,嘴角翕(xi) 动,腮帮一鼓一鼓。我刚一下炕,孩子会像馋猫一样跳到炕上抱起盘子和碗又扒又舔……我于心不忍,只好每顿饭吃个大半饱儿,或者干脆吃个半饱,以便把剩下的饭让孩子们解解馋儿。

经过一月多的调查了解,我发现肖家疃穷就穷在缺少水浇地。我和村干部决定,在村北河套的泉眼处挖水塘,一是这里地下水多,二呢,把河拦腰截断可以在雨季多蓄些河水,三是在河套挖水塘省工。真可谓是一石三鸟。

傍黑放工的时候,我把大伙儿召集到一起说:“从明天起,我不吃派饭了。我想到谁家吃就到谁家。你们送饭的时候,每家给我多捎双筷子就行了。”

这一招果然灵,第二天开始,工地上不见一页地瓜干的影子。家家的饭不是地瓜面包,就是地瓜面饺,或是地瓜面条、窝窝头、合饼等,最差的也把地瓜干用石臼子捣碎,放上几把豌豆熬成黏稠的粥。庄户人要面子,他们怕我万一到他们家吃饭吃上地瓜干,挂不住脸儿。即墨地方穷归穷,还没听说有用地瓜干招待客人的。何况,庄户人把我们蹲点干部看成比亲戚还要紧。

这样,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只能到一家去吃饭,但每一家的伙食都改善了。吃得好了,大伙儿有了劲头,两个月后水塘挖好了。

庆功大会在水塘边开。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全村的男女老幼能动弹的都来了。一塘清水在西北风的吹动下,宛如一匹洁净的绸子在抖动飘舞。

望着坐在前面的妇女们,我有些愧疚有些动情地说:“挖这个水塘,你们妇女是头号功臣!”

妇女们不解,摇着头说:“俺没有功,修助理和劳力是功臣!”

我说:“你们听我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两个月,你们用地瓜干做出那么多样好吃的饭,好饭出好活儿,你们费心又费力,就是头等功臣嘛!”

劳力们又是鼓掌,又是大声喊叫,表示对我的看法的支持。

妇女们显得又激动又骄傲。一个妇女站起来问我:“修助理,你这么实在,我问你个事行吧?”

我说:“你问吧。”

“明年冬天你还来俺村不?”

我爽快地答应:“来!来!来!明年咱们再挖个水塘好不好?”

“好!”“好!”“好!”

社员们齐声欢呼。

我被社员们欢乐的情绪感染了,问他们道:“有了水浇地,你们的生活好了,我明年冬天来,给我什么饭吃?”

妇女们先是一愣,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霎,然后大声说道:“地--瓜--干!”

这些像水一样纯洁的庄户人,感动得我心热眼也热。我拍着巴掌,想说点什么,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泪水从我的两眼汩汩地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