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夜晚,女人想起她多年前未赴的一个约会,心情少有地激动起来。

她虽然很累,白天要和丈夫收割水稻,收工回来,还要喂猪,给马添草,拾掇屋子,但想起多年前未赴的那个约会,女人便感觉不到累了。隔着窗纸,她看见夜色落下来,像一只将息了翅膀的大鸟,清爽得和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毫无二致。只不过这个夜晚没有男人的允诺—多年前的那个晚上,男人偷偷对她说:如果你愿意,就到村外来找我吧,队长派我守夜,就是咱们上午干活儿的地方。

女人走在路上,她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精心地装扮了自己,夜色使她看上去美丽异常。她蹑手蹑脚出门,在她掩上屋门的时候,爹娘幽灵一样堵住了她的去路……这都是老掉牙的故事了,女人想起这些就会心酸。在她的第一个男人死后,她终于嫁给了心上的人。那夜,女人掩面而泣,女人说:“你不会嫌我吧?”男人说:“不嫌。”男人在灯下久久端详着她,男人抱紧了她说:“我知道这辈子早晚能娶到你……”

这个夜晚,女人终于去赴她美丽的约会了。她不走大道,顺着小路走。遇上沟汊的时候,她轻轻一跳,就过去了。她想,多年前的夜晚自己也会是这样。月亮从村庄的屋脊爬上来,水滑滑的,像多年前夜色里女人的一个美丽笑容。

远远地,女人就看见了男人守夜的帐篷。

帐篷像一只小船,泊在夜的锚地。一只野兔斜刺里蹿出来,吓了女人一跳。女人害怕了,一路小跑,边跑边喊男人的名字。

没有男人的咳嗽声,也不见男人吸烟的星火。四野很静。帐篷是空的,压服了的麦秸上还留有男人的体温。

男人不在。

月亮很高,很静。女人的唤声很快就被夜吞食了。女人在夜色里张望。最后,就无奈地回家去了。

第二夜,第三夜,女人仍去赴她美丽的约会。

男人都不在。

女人想:难道,这就是命运吗?

白天,男人和女人继续忙着收割。许多人家粮食已人囤了,有人经过他们身边时,打趣说:“累都不知咋累死的。放着钱有啥用,雇几个帮工,多省事。“男人和女人直起腰,笑着回应几句,笑够,男人往手上唾几下唾沫,又挥镰苦干。男人光着膀子,脸晒得黑黑的,用力的时候,颈上筋鼓起老高。女人被他落得远远的,不像刚开镰时,男人甩不下她。镰刀割断稻禾的声音如一支重奏曲,嚓嚓嚓……女人呼应着男人,使男人有用不完的力气。

男人不知道女人的心事。

男人蒙在了鼓里。他以为女人累了——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何况女人。男人回头看看女人,见女人正坐在地埂上,以手托腮,神色忧郁地从背后打量他。

男人哑然失笑了。

运稻谷的时候,女人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虽然平时她很信得过自己男人,但她知道男人守夜的内容里肯定有什么秘密。女人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几天下来,她就瘦了一圈儿。女人瞅了个空子,冷眼问男人:“那几夜你去干什么了?”

男人当时没有反应过来,怔了一下。

女人等着男人给她一个答复。

男人吞吞吐吐地说:“给村主任做事去了。”

女人知道,当初包这块地时,男人就去过村主任家几次,陪人家唠嗑儿,给人家送些东西。男人打算明年重包下这块地,不去跑动是不行的。想包这块地的人很多呢。

女人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

女人说:“咋不跟我提呢,给村主任做啥事去了?”

男人在暮色里变得沉默。他紧着马的肚带,赌气似的说:“不是好事。”

女人的心一紧。

男人说,夜里到村主任家去时,路上正碰上村主任。村主任问他干啥呢,他说守夜,看稻子。村主任想了一下,把他拉到近前,悄声说,给我办个事吧。原来,村主任跟人赌钱,输狠了,想赢回来。这几天派出所风声也紧,村主任让男人给他放风,赌钱的地方离稻地不远,就在大路尽头村主任的厂子里。

女人紧张地问:“你答应下了?”

男人说:“不应下咋整。”

女人说:“你不知道这是犯法,被抓赌的逮了,连你一块儿拴。”

男人拗拗地说:“想包地,就不能得罪村主任。”

女人叹息了一声。

过了会儿,男人问:“你来地里干啥?” 

女人没有道出自己的心事。她想,那毕竟是很遥远的事了。但那一瞬间她伤心极,蹲在地上,呜呜哭起来。

男人去扶她。男人对女人的哭泣束手无策。

夜一寸寸下来,土地顷刻间成了夜的汪洋。红马载着半车稻谷,信马由缰地朝发白的大路上走,不时回头,冲远处的主人咴儿咴儿叫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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