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我在即墨县一个公社里当文教助理。初冬的时候,公社让我到肖家疃村去蹲点。铺盖洗刷这一套我自己带,吃饭则由村里统一派饭吃,从村东头开始挨家挨户往下轮。轮到谁家,我一天三顿饭就到谁家吃。一顿饭四两粮票五毛钱。那时,上面的人到下面来蹲点,差不多都是这么个规矩。

即墨是出名的地瓜干县,一年到头,庄户人的日子离不了地瓜干。有这么句趣话:进了即墨地,踏着两脚泥,吃着地瓜干,放着瓜干屁。那时在胶东半岛,乃至山东省,只要你说是即墨人,人家准会说:你们那里出地瓜干啊!

肖家疃是个出名的穷村,日子更离不了地瓜干。不过,我进村吃了一年饭,连页地瓜干的影子也没见到。他们用过年过节的麦子到石磨上磨成面,或是擀两碗面条,或是捏两碗饺子,或是烙一个锅饼,汆(cuan1、汆丸子。2、烧水的器具。3、用汆自把水烧开。氽:tun1、飘浮。用油炸,油氽花生米。)个葱花鸡蛋汤,最次的也烧几条小咸鱼贴几个玉米饼子让我吃。

其实,我到谁家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煮地瓜干的味道。我向他们要地瓜干吃,说干了嘴皮他们也不应。我自己要去盛,他们捂着锅盖说:“修助理,你是看不起我们吗?难道我们连顿饭也管不起?让你吃地瓜干,村里人非戳俺的脊梁骨不可!”差不多家家都是这套话。犟不过他们,我只好一个人坐在炕上吃小灶。那些馋不住的孩子会在天井的窗外,或者屋后的后窗偷偷看我吃饭,馋得嘴角流出涎水,嘴角翕(xi) 动,腮帮一鼓一鼓。我刚一下炕,孩子会像馋猫一样跳到炕上抱起盘子和碗又扒又舔……我于心不忍,只好每顿饭吃个大半饱儿,或者干脆吃个半饱,以便把剩下的饭让孩子们解解馋儿。

经过一月多的调查了解,我发现肖家疃穷就穷在缺少水浇地。我和村干部决定,在村北河套的泉眼处挖水塘,一是这里地下水多,二呢,把河拦腰截断可以在雨季多蓄些河水,三是在河套挖水塘省工。真可谓是一石三鸟。

傍黑放工的时候,我把大伙儿召集到一起说:“从明天起,我不吃派饭了。我想到谁家吃就到谁家。你们送饭的时候,每家给我多捎双筷子就行了。”

这一招果然灵,第二天开始,工地上不见一页地瓜干的影子。家家的饭不是地瓜面包,就是地瓜面饺,或是地瓜面条、窝窝头、合饼等,最差的也把地瓜干用石臼子捣碎,放上几把豌豆熬成黏稠的粥。庄户人要面子,他们怕我万一到他们家吃饭吃上地瓜干,挂不住脸儿。即墨地方穷归穷,还没听说有用地瓜干招待客人的。何况,庄户人把我们蹲点干部看成比亲戚还要紧。

这样,我的目的达到了:我只能到一家去吃饭,但每一家的伙食都改善了。吃得好了,大伙儿有了劲头,两个月后水塘挖好了。

庆功大会在水塘边开。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全村的男女老幼能动弹的都来了。一塘清水在西北风的吹动下,宛如一匹洁净的绸子在抖动飘舞。

望着坐在前面的妇女们,我有些愧疚有些动情地说:“挖这个水塘,你们妇女是头号功臣!”

妇女们不解,摇着头说:“俺没有功,修助理和劳力是功臣!”

我说:“你们听我讲,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两个月,你们用地瓜干做出那么多样好吃的饭,好饭出好活儿,你们费心又费力,就是头等功臣嘛!”

劳力们又是鼓掌,又是大声喊叫,表示对我的看法的支持。

妇女们显得又激动又骄傲。一个妇女站起来问我:“修助理,你这么实在,我问你个事行吧?”

我说:“你问吧。”

“明年冬天你还来俺村不?”

我爽快地答应:“来!来!来!明年咱们再挖个水塘好不好?”

“好!”“好!”“好!”

社员们齐声欢呼。

我被社员们欢乐的情绪感染了,问他们道:“有了水浇地,你们的生活好了,我明年冬天来,给我什么饭吃?”

妇女们先是一愣,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霎,然后大声说道:“地--瓜--干!”

这些像水一样纯洁的庄户人,感动得我心热眼也热。我拍着巴掌,想说点什么,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泪水从我的两眼汩汩地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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