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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英)珍·古道尔

①写下这段文字时,我正坐在英格兰伯恩茅斯的家中,抬头就能望见窗外的几棵树。其中一棵山毛榉树是我的最爱。小时候,它的树枝便是我最好的椅背,倚着它,我读完了《人猿泰山》,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生活在森林里。

②山毛榉树是我最好的玩伴,我常常在树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我每天都会轻唤着它的名字,把自己的一些小秘密说给它听。夏日午后,当微风穿过枝丫,我仿佛听到了它的呢喃低语。A叶儿轻轻摆着,边歌边舞,那是它为我精心设计的演出。刮大风的时候,我搂紧它的臂膀,随它一起在风中摇晃。

③每当我徘徊在一棵大树下时,我总是惊叹于树里隐藏了多少岁月的故事,那展臂迎风的树枝经受了多少载的风雨,还有那多到无法数清的树叶,有多少歌儿要吟唱。我们所能看到的地面上的部分,只是树的一部分,在那深不可及的地下,埋藏着它最深沉的心事和渴望。B也许是与树接触久了,我似乎读懂了树的语言,理解了与人类密不可分的另一个世界。

④“幸存者”是一棵在“9·11”恐怖袭击事件中幸存的豆梨树。20世纪70年代起,它就被栽植在世贸中心5号楼附近,年年用绽放的白色小花,为水泥世界里的人们送来春的讯息。与同伴一样,它也被埋在了倒塌的双子塔下。

⑤一个月后,清理残骸的工人发现了它。彼时,树已经被“肢解”——水泥碎块砸得它“身首异处”,剩下的树干被烧焦,树根严重受损。人们把它送入纽约公园的苗圃。

⑥苗圃的管理人员告诉我,第一次看见这棵断头树时,他觉得根本不可能有任何方法让这棵树起死回生,他没想到去掉表层烧焦部分的“幸存者”,竟在苗圃的优质土壤里生根了。

⑦“幸存者”注定拥有不平凡的生命。2010年春天,一场可怕的风暴以每小时160公里的速度席卷了“幸存者”所在的区域。风暴过后,“幸存者”已有部分树根裸露在外,苗圃管理人员给“幸存者”又做了一次大手术。

⑧起初他们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是把树枝抬起来一些,让树干跟地面依然保持一定角度。在根部堆上覆盖物和肥料。他们甚至不敢直接给树浇水,而是每天轻轻为它洒水。几周后,“幸存者”再一次起死回生。

⑨2010年12月,“幸存者”被移回发现它的地方。“9·11”纪念馆的设计负责人说最初一些人反对将“幸存者”移回来,认为原址上种满了新树,而“幸存者”作为唯一的豆梨树,会破坏园林景观的对称性。事实上,作为世贸中心遗址上唯一幸存的生命,人们纷纷来与它合影,将象征着感恩、鼓励、关爱的蓝丝带系在它的树枝上。

⑩四月的一个清冷的早晨,金色的阳光包围在它的四周,我看到的是一位戴着光环的精神领袖。站在为保护它而设立的护栏外,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它的花期已过,枝头略显寂寥。但就在我站了很久,准备离去时,惊喜出现了:我突然看见三朵小小的白花挤在一起,藏在枝叶深处。它仿佛在告诉人们:“不要伤感,只要还有希望,哪怕受尽伤害,哪怕春已远离。”

【请思考】文章前三段详细写了山毛榉树和其他大树,而全文的主角却是“幸存者”。请结合全文,从内容和结构两方面,简述前三段的作用。

“天像是给人斗气, 下了七八天雨还没够,一清早又是一个‘大黑脸'。 瞧吧, 还要下呢!” 如璧起床时便很生气的自己咕哝道。

院子里倒还好, 桃李花落完了枝子上却长了青翠的叶子; 只是房子里到处都有一股又潮又霉的土腥味儿。随你摸到什么, 都是腻滋滋的。食物橱里装在瓶罐里的东西, 上面都似乎变了色附着一层霉。“放在显微镜下,管保你不看出多少花鸟虫鱼呢!” 如璧一边想着早上对义生说的话, 一边不耐烦的把橱门大敞开, 把有些发霉的东西都倒出来, 瓶子甩过一边, 指着向张妈道, “你拿出去吧, 不要了。”

张妈是如璧家用了十来年的老仆人, 她常常不自觉的把主人的家当看作自己的, 闻言正色答道, “干吗掷兜? 掷了又要花钱买。等好天晒一晒 吧。买来的还不是件发过霉的。您没有瞧见, 他们铺子里冬菇哪, 虾米哪, 那一样不发过一点霉。卖给您的时候, 拿出来收拾收拾就是好好的东西。” 她说着就把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检起装回瓶子罐子里, 连正眼都不瞟如璧一下, 这掷的像是她的东西。

如璧怏怏的走过一边, 没有话说, 对窗立着。天还是嗒丧样儿。看那重重叠叠的乌云, 像是永远不会有晴天的了。

“我看过一半天, 天晴了, 买十担二十担煤放着,倒是本应的事。” 张妈又开始教训人了, “不是我爱说话, 我瞧您化那么多钱栽花种树就不是事。常说前人种果后人收, 您保得住永远不搬家吗? 搬家, 这都只好白白的送了人吧咧。这年头儿, 钱……”

如璧怕张妈要滔滔的说下去, 不得不止住她, “咱们中国人就是不肯花钱栽花种树, 住过的房子都是乌烟瘴气的一团糟。人家外国人住过的地方都有个样儿, 你看人家文华书院就像一座花园。”

“您说这个。人家外国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中国乱,他们溜回去就得。”

张妈说的一点不错, 中国人凭什么同人家比呢? 如璧偶然望到张妈脸上得意的神色, 不觉心里倒起了反感,说道, “你们什么都要管一管,人家花自己的钱买花买树, 你们也要不断的说来说去。什么是本应的事, 你们看顶好就是吃饱了饭什么都不做, 坐在家里等天黑。”

如璧想到那天她在楼上听见张妈窃窃与隔壁的女仆议论,一个女人家只守着书房, 挡得什么的话了。她说完便匆匆的走上楼上去。

上到楼来, 不知做什么好, 想到自己方才急急的走开像煞有介事一般, 不觉好笑。可是想到自己的无聊,又觉得可怜。她气呼呼的走到衣橱前打开门, 想换一件单衣, 换换精神, 不想橱门一开,一阵潮腥气冲入鼻孔,很不舒服。

她恨恨的把橱门一摔, 叹口气道, “老这样下去,人也要发霉了。”

其实人总有一天乖乖的躺在土里发霉的, 有什么希奇呢? 就是现在有口气,能行能坐, 身体里面有的部分也许已经发霉腐坏了。病痛是一年比一年多, 这不是顶好的证明吗?

想到这里, 她觉得这几天的懊恼生气更是无聊, 可是除了暗地里生气落泪,又会怎样?

无聊, 无聊,都是无聊, 她一边念着却想起不知谁骂人的话来 “什么颓唐无聊, 都是无病呻吟罢了, 总而言之, 这是懒罢了……” 她一向觉得这话很对, 常常记起来骂自己,今天却又用得着了。

对了, 懒是可耻的,懒是一种不可原宥的恶习惯。想到这里, 她便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把一月前译开的书及槁纸拿出来,拉二张格人下兰州在里对深设那本要译的书, 读得有点会心处, 不觉心里轻松了一些,念过一章, 提笔译了两行, 忽听得前门一片咚咚声响,张妈连忙磴磴的走去开门。

“太太在家, 您请坐。” 张妈带笑说, 声音是那么高兴, 好像忽然遇到亲人一般! 如璧郁郁的掷下笔。有什么法子,下去吧。

客人果然亲切, 望见主人, 远远的便含笑相迎道,“我有好几回想来看你, 总没得空来, 你们都好吧?”

“都好,谢谢。” 如璧想了一下才想出一句话来回答。“天总不好, 我也没有出门,也没去看你们。”

她常常不明白那些太太们从那儿来的许多话, 说出口来, 又现成又得体。还有那样亲切的神气,随和的笑,都出人意外的来得快,怪不得有些男子说女子是怪物呢。

“像您现在才是自由自在呢, 没有孩子吵, 房子里收拾得多精致啊!” 白太太又开口了。

“那里讲得上精致, 都是粗东西。”

“我们想收拾也没法子,你瞧那五个小猴子, 什么时候能停手停脚的。房子里什么东西都不能有个准地方,禁得住七手八脚的搅吗?真是, “一儿一女一枝花, 多儿多女多冤家' 一些不错。没法儿, 幸亏他们还怕父亲, 若不, 闹起来,连房子都拆了。”

如璧想到前六年, 白太太就讲说要节育, 那时只有三个孩子,为什么又添上两个呢?白先生是瘦得像只猴子, 实在不能再加增负担了。

“你的孩子都还算安静的, 两个大的已经很像大人了。”

“你没见他们淘气时候呢?” 白太太说到儿女, 她的得意文章来了。她重新又讲了二宝三宝两个怎样调皮,父亲怎样没法子, 四宝五宝怎样争认如璧的太太做干娘,这故事如璧似乎听过至少三次了。

主客对坐直讲到把一碟瓜子吃到露底子, 张妈忙着献过三回茶水, 客人才抱兼的起身告辞。

看白太太坐在洋车上得意自在的神色, 愈发增加她的沉闷, 为什么会那样得意呢? 平白地做什么来呢? 五个小猴子早晚吵一个不安生, 长成了人还不知要耗多少心力, 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 真也亏她! 看到这样女人,如璧只有佩服, 再也不忍酷求什么了。

上到楼来,心里仍沉不住。走到凉台看看,各家的屋瓦还是如常的一个挨一个稳稳的躺着。梧桐已经开过花结了元宝荚子了。 东边的人家,有女人哭声, 大约夫妇又在相骂了吧? 他们时时拌嘴, 可也常常并肩携手出门。 年纪都也不小, 是都三十边的人了。

南边是一个有七八个小孩的大家庭, 那个四十左右的母亲, 每天都摇颤着臃肿的身子, 牵着或抱着孩子走出走入。脸是灰黄的肿着,眼睛老像睁不开,衣服总不见换, 又是满了皱折, 胸前一片精亮的,不知是积了多少时的油垢了。她不停的讲话却也不住的叱骂孩子呼唤仆役, 夜间人家都睡了,只见他一人坐在灯下等丈夫回来, 有时还巴巴的到厨房做消夜给男人吃。这像是个铁打的人, 磨折不坏的。

再过去两三家是一所小洋楼, 里面住着一对年青夫妇。男人天天清早便坐着包车去办公, 直到晚上六七点方回家来。女人将近十一点收拾停当了, 挟了小皮夹坐了包车出门, 回来时总是两三点钟了,车上必是放着一包一包的东西, 衣料包子或鞋盒子吧。有时还有两三个年青人同来, 手里都满了东西。同来不久, 大家又匆忙的出去, 直到半夜, 这女人方才同丈夫回来。女人不出门时却又时常请客, 客都是年青人, 间也有一两个时髦女子伴了来, 楼上话匣的歌声乐声以及人的笑语声, 隔一条街都听得见。附近的人都莫名其妙的望着, 据说这是城里一个小沙龙, 是摩登女人做的最漂亮的事了。看了这几家, 她想起某名士解释的家就是枷及家从~从豕的滑稽字义的不为无理了。

但是一个好好的人, 为什么要给他带上一个枷? 一个好好的人, 为什么要给人像养猪一样养着? 愈想愈无聊, 她离开窗前,很重的倒在一张藤椅上。

对了, 猪是该无聊的呵! 它除了吃饱了就睡, 睡足了又吃, 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猪, 安安静静的在猪圈里歇歇吧!她心下念着, 嘴边浮出苦笑, 一会儿忽然跳起来走到写字桌前提起方才用开的笔。唉, 天呵, 楼下又磁嘭的有人敲门了!

没有人声去开门, 她只好又跑下去。

门开了, 一个工人送回义生一封短简。他说中午不回来吃饭, 明天三伯母请吃饭原来是三伯父的生日, 教如璧赶紧买一样礼明早带去。信上且说 “礼要值钱而又易携带的东西方好。”

她看看手上的表已过十一点三刻了,这一个早晨又算白过了。 午饭完已是一点, 再过一趟江, 便两点了。那多么烦腻呵, 游魂似的一间间铺子去飘荡, 想起便使她头痛。她时常听见太太小姐们眉飞色舞的讲道怎样买东西, 那一间铺子贵,那一间贱, 那家有什么货色, 那家缺少。翻来覆去, 像唱一只名曲那样有兴致, 且记得却又那么丝毫不差, 她只有张大眼深致敬意。

如璧到了汉口, 已是下午两点了。天还涡堵着雨意。街道低凹处有一滩一滩的黑泥浆, 马路旁边的暗沟透出又霉臭又腥膻的怪味儿。行人都似乎患着失眠症, 脸上没有血色,连眼珠子都像是假的。

街上绸缎庄, 钟表行, 西药房, 洋货店, 参茸店,等等, 差不多都贴着各色各样的大贱卖广告。还有两家绸缎庄,门口扎了灯彩, 有两家洋货店楼上还有军乐队在窗口奏着乐, 热闹极了。路上走过的人却像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他们仍旧惘然走他们的路。世上事原来都是矛盾的, 把这灯彩同军乐队, 搬到乡村去, 够他们怎样开心欣赏呢!

“恐怕只剩棺材店没有贴大贱卖的条子吧!" 如璧同时想起一些爱买便宜货, 什么物价都打听过的太太小姐们, 如若棺材店大贱卖的话, 不知他们要不要进去打听打听。

她一路看着窗口陈列的货物, 却想不出什么好。 忽然想到三伯母常说的 “人要衣装, 佛要金装” 的话来,她便迈进一家门口没有扎彩的绸缎庄。

一个头发光亮, 穿着淡灰华丝葛长衫的伙计迎上来,柔声问要什么料子。

“看一看再说。”如璧沿着玻璃柜一边走一边看。谁说中国人不维新呢? 只凭绸缎来说, 老年间的梅兰竹菊, 祥云如意或是什么松鹤长春等等花色, 现在已是完全不见, 玫瑰及紫罗兰都嫌有点西洋古董气, 新的花色居然都是未来派的图案了。

真是花多眼乱! 她绕了柜子看了一周都选不出一样合意的料子, 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了。

忽然在柜的一角有一束虾青色的丝绉, 花色却很幽雅, 三伯父那样高大身子穿上这种料子多么合式呵。“拿这料子我看看。”她决定之后, 向伙计指着说。伙计听到顾客的语气, 脸上忽然罩了一层喜色, 带笑说道, “这是前天由上海到的新货,材料真好, 没有

一点人造丝搀杂在里面。价钱也公道, 才一块五一尺,买的人多得很呢。 昨天特税局长太太来剪了一件, 交通银行的小老板也剪了两身。这是道地国货, 现时大家止提倡国货, 穿上这料子,恰恰应时。”伙计见顾客不作声, 便把料子打开披在身上, 洋洋的说道,“您瞧, 打开更好看, 又大方, 又贵气, 穿起来同两三块钱一尺的双丝葛一般, 谁也没猜到是一块来钱的货。剪一身吧?”“等等再说,” 如璧微微皱了眉, 转身向玻璃柜中细看。

“这是新生活呢, 比方才的更好更便宜了,” 伙计从柜中抽出一匹青灰的素绸出来, 道,“这料子只有我们一家有, 别家做梦都没有想到呢。我瞧您也是智识阶级的新人物,” 说着他很精明的瞟了如璧手上一卷报纸,“您一定也赞成这新生活运动。若不自己用, 剪一两身送把人, 也是一个纪念。您瞧, 真好不是?”

如璧怕他又要打开, 急说道,“我出去看看再说。”说完话她便走出铺门, 伙计惊疑的望着她。

谁说中国人只重精神文明呢? 你看, 新生活运动发起没有一个月, 就有新生活布匹给人穿了! 如璧惘然在路上想着。送礼东西还是没着落, 可是她再不要进绸缎庄了。

走了半条街, 也没有看见一样合意的东西。 偶然隔看窗看见一两样精巧的摆饰物, 但是想着进去细瞧了不合意, 空手出来, 要看伙计幽怨的眼色, 就不肯造次了。她有时在小铺子买东西, 听掌柜如怨如诉的道着不景气的凄凉情况, 她会忽然买了一件比晋通价钱定得高许多的货物, 那天买的铜壶就是如此作成的, 可是过后想起这种行为简直迂得可笑, 她会红了脸偷偷把那只壶藏起来。买东西真是呕气呵! 她想起不免又叹息了。

去到街的尽头, 她仍然没有看见什么合意的礼物,其实也可以说她根本没有看。看过三四间铺面的玻窗,已经觉得累得很, 有一两次, 两三个行路人看见她停步向窗内望, 他们也站住望, 这使她更加烦腻。以后她匆匆的走着路。街上物事便像蒙上一层雾, 看不清楚, 她也不要看清了。

“烦死人了, 回去, 回去再说吧。 再不出来当买办了!” 她一边自道, 一边走到人力车的前面叫道, “江汉关,一角钱?”

一个年青人拉着一辆很整齐的车跑过来说, “一角钱, 我去。”

她坐上去。车夫拉起如飞的跑。他的忙碌得意神气,仿佛车上坐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路上车夫都啧啧的又羡又妒的望着他。

“这不是开玩笑吗! 有什么事要人家这样飞跑呢?多么矛盾可笑, 一个闲人叫人拼了命拉着飞跑。无缘无故耗这年青人那样大力气, 罪过! 罪过!” 她愈想愈不舒服, 身上好像有十几个虱子东钉一片, 西钉一片的难过。想到绸缎庄伙计的话, 她更加烦闷, 难道她自己真像伙计所猜的人一样吗?

“给人当作阔人总比给人看作傻子强多了!” 她叹了口气, 想到自己平白的坐了一辆车飞跑, 真有点气。傻子,小丑,愈来愈不堪了!

忽然车子碰了一个穿长袍的人, 他提高声骂道,“瞎了眼了吗? 忙什么!”

如璧无意的回头望了一下, 却遇到这骂人的正在投过一个轻侮的眼色。

“不错, 忙什么?” 如璧点头自道。“忙什么? 坐在车上装忙样子给人看吗?” 她想起从前在北京东大街上,天天看见一辆洋车拉着一个直着眼穿着奇怪衣服的中年女人。头一天她出来, 大家知道是疯子就追着看,往后每天出来, 大家都不注意了, 有人指着问, 方有人说可怜是个疯子了。

“像我这样坐在车上, 多少也同那个疯子差不多了。”她想到不知哭好是笑好, 最后她决定不坐在车上了。

“您买东西吗? 我等一等。” 车夫停下问。

“不, 我不要坐车了。”

“不要车……” 车夫是不愿意的声音。

如璧明白, 不等他再说下去, 便把一角钱塞到他手里。 车夫懒懒的伸手接着, 很疑惑的盯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她不敢抬眼回看车夫, 她只觉得要赶紧走开才好。

她一边匆忙的走, 一边却又自问道,“忙什么?”

  在初春的一个早晨,银丝似的细雨,乘着料峭的斜风,飞快的抛着梭, 织出一层银灰的薄绡,罩着天泰山的纡曲小路。

  这时有个少年戴着雨笠,穿着雨衣,骑了一条小黑驴,缓缓在山路上走。 他面上露出惘惘的神色,口中断续的哼哼着几句古诗:衣上征尘夹酒痕,漫游何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他反复的念,前两句中的字,大约不甚确实,时有改易的。 “怪不得放翁觉得在细雨中骑驴得意,其实有意思。幸而没有听和尚们的话,等天晴了再下山。” 驴子很驯顺的提起着它的小蹄子,一步步的轻轻踏下去,幽静的山谷中,只听见雨的飒飒微吟和驴子一步步得得的响声,这迟速调和的节奏,好象大自然的主人在那边指挥着一样。

  转过山腰,拐上一片石的山坡,只见一整块两三丈大的石头,斜嵌着在山顶上,石面平日被来往行人起坐得已经很平滑,此时被雨水细细冲洗更显得粼粼光润,附近石头旁一些杂树也没有,只有三四棵一丈多高低不齐的松树欹斜的靠在一堆,初春的松针绿得比江南三月的稻秧还可爱。因为石面光滑牲口到了此处都得主人牵着才走得过去,觉生的驴子,到石面前便也站住了,等背上的人下来牵它。

“小东西很聪明,我正想下来。这样地方不歇一歇真可惜。”觉生一边说着就拖牲口带到松树底下拴好了,自己带着画箱走到石坡上眺望。原来对面是连亘不断的九龙山,这时雨稍止了,山峰上的云气浩浩荡荡的,一边是一大团白云忽而把山峰笼住,那一边又是一片淡墨色雾气把几处峰峦渲染得濛濛漠漠直与天空混合一色了,群山的脚上都被烟雾罩住,一些也看不见。

“山万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他一边吟咏着这两句,觉得方才胸中的惘怅都消散了,轻轻坐在石坡上,“今天眼福真不浅,米氏父子偷摹的云山真样本和王摩诘诗味的烟士披里纯都给我找着了。”

痴望了一会儿,手触到画箱,正欲打开取出画具,忽然抬头一看,目前云山已经变了另一样。他自语道: “拿这样刷子画这云山够多笨!况且这缥缈轻灵的云山那能等你对写呢?他一分钟里不知变多少次,纵使你能够赶快的擒着东边的一角,西边已经不同了。这色彩浓淡也因雨云的厚薄,天光的明暗变化的,这天地迅速的 化工那能让你凡眼追随呢?即使我们的眼象电影照像一样,一张紧接一张的连续着一厘不能错,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能够那样听命令吗?”他不觉嗤了一声,“即使它们能那样听话,可是一个常常可以叫它停止的思想,自然是带些机械性质的了,这机械性质的脑子那里会有什么空灵缥缈不平凡的出品呢!”

  雨已是止了,松丛中忽然飞出几只黄色的小鸟呖呖的叫着斜飞下山去, 因为它们一动弹,松针上的雨水洒了驴子一身。“唏呵!唏呵!呵!”驴子摇着身子振着长耳朵伸诉它受了小鸟的气,雨水也抖出了一些。

  “他们欺负你了吗?”觉生说着,起来把驴子牵到没有树阴的地方,“站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大约也不早了吧,我自从到山上来表也不着,什么时候差不多都可以猜得到。牵着驴子慢慢的走着看山也不错。”他捡起了地下的画箱背在身上,拉着驴走下坡去。

  转下了石坡,天色渐渐的光亮起来,九龙山的云雾渐渐聚集成几团白云,很快的刮着微风向山头飞去。天的东南方渐渐露出浅杏黄色的霞彩,天中青灰的云,也逐渐的染上微暗的蔚蓝色了。忽然温润的岩石上面反闪着亮光, 小路上的黄土嵌着红砂颗子使人觉得一阵暖气,山坡下的杂树里吱喳吱喳的闹着飞出两三群小麻雀来,太阳渐渐的拥着淡黄色的霞彩出来了。

  太阳一出,九龙山的横轴清清楚楚的挂在目前。山峰是一层隔一层,错综的重重垒着,山色由灰黛紫赭色一层比一层淡下去,最后一层淡得象一层玻璃纱,把天空的颜色透出来。这重重的山影,数也数不过来了。

  山脚下可以看得很清楚,那绕着山脚发白亮的一长条是河吧,沿着河的长树林,上边缀着暗红淡粉的不知是桃是杏的花,近山脚下是几堆嫩黄的柳树掩映着几墩黄土房屋,有几家房上起了雪白的炊烟,直冲上去,迷糊了远些的树色与岚光。

  觉生看迷了,站住不走,“想不到西山里还有这样地方,这不是桃花源吗?”耳边似乎有人向他念着桃源行的诗句。他想如果今天,不是为着赶回去看看双成的病,一定立刻从这山爬下去游一游这武陵源样子的地方了。

  他想着懒懒的骑上驴子,偏着身子望着面前的九龙山,昨夜忧郁懊恼的浓雾又笼罩上心来。

“世上那里有桃源呢!即使有了桃源,谁同我去偕隐?妈妈不会喜欢那人地生疏的地方,双成——她这次的病还不知是怎样,妈妈信上又不说明。” 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难过。脑中同时浮出一个细条身材,苍白长脸的年青女子,她的一双长长的永远不看人的眼和说话就发抖的淡红小嘴,倒是很动人怜,可是望见她的直直的从来不曾斜转过的脖子和她的走路不动衣角的端庄,自然而然叫人肃静起来。

“这次的病自然是因为天天哭死去的妈妈积出来的啦,其实才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幸被哀伤淘成了一个毫无兴趣的老婆婆一样。” 他路上想到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转过狮子窝的后山峰,天又阴起来,一阵细雨乘着东南的微风飒飒的下着,对面山谷里满开着的千百株粉白山桃花,花瓣被吹得散落了一地,忽然一阵斜风,卷起地下的千万片花瓣乱飞,在细雨中望去,这景致比隔着水晶帘看上苑花飞还要奇美。

  近桃花林子旁边,有三四间黄泥作壁麻秸盖顶的土房,忽起斜风的时候, 有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婆跑出来收了树上晾的小红棉袄子,后来又赶柏树下一群小鸡进鸡窝避雨去。

  觉生看到了忽然觉得这是在那里看过的风景,画上呢,诗里呢?一时想不起来了。驴子慢慢的走着。

  转过一个山腰,雨已稍止,前面是一排三四丈高古柏,笔直的树身中间垂着润泽的墨绿色扁柏叶子,树顶差不多都是桠杈的枯枝,那曲直分明的枝子好似宋元人山水上画的古拙的线条一样有力气有神采。从柏树林中隐隐露出几段旧朱砂色的短墙,墙头上显出一座黄琉璃瓦的佛塔,塔旁杂树着花, 粉白相映,此时雨已止了,几对粉蝶儿穿过柏树林飞度庙的墙里就不见了。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送到一种向来未闻过的,似柏之馨,若兰之芬的异香, 一阵阵从庙里吹出来。这是什么花之香味?觉生想到了,加了一鞭,小驴儿飞跑过柏树林,到山门前站住。

  庙里前门听不见一个人声音,走过韦陀殿后面小过道院子,只有一群蜜蜂嗡嗡乱叫的绕着一棵经雨才开的探春乱飞,走上一层八九级高的石阶,过了一重垂花门,一种似水莲不觉得带苦味似玉桂不显得浓腻的香味直冲进鼻 孔里。

  “原来就是这木笔花!”觉生过了垂花门望见藏经阁前的一株二三丈高, 枝上满着白花的木笔,不觉的住了脚对着它。

  木笔花说不上是怎样好看,不过它的香气是很清馥的。可是树旁看不见一只蜂蝶,花朵儿笔直着在枝头,没有一些阿娜姿态,花瓣儿虽没有粉色, 但有玉兰的嫩白,枝子虽没有叶子陪衬,但是这枯枝着花却有寒梅的风格。 他绕了花默默的走了几圈儿,禅房仍然寂寂不见人影,正殿的琉璃灯, 藏在长幡底下稍微露出一点光来。殿门坎上有两只白点脖的喜鹊,一跳一跳的伸头往里面窥望。 不知何时,大士池里千百朵白莲,褪了粉妆,涂了姚黄的淡彩,含了兰蕊的清芬,偷了丹桂的馥郁,冒着春寒,飞上菩提树,微风过处,吹落九天奇葩的消息。这些不成形的诗意,此时在他脑子里打转儿。

西院忽然跑出两个人,一个是庙里的小和尚,一个是头发苍苍的老王。

  “少爷,您怎样现在才到这里呢,我们家里跟您预备的饭,都要凉啦。” 老王见了主人面说道。

“现在就去你那里吧。”觉生笑答着同老王出山门,拉着驴子走向左边的山谷去,一边问道:“这庙里的那棵木笔花开得很好,城里有没有这花?”“咱们那里就有两盆,少奶奶前些日子托人买的,大概现在还在她屋里。”

主仆两人走下坡去,面前一片四五丈宽略平的山地,上面有三四株发绿芽的大树,四围是酸枣棘子作篱笆,里面有两间半泥半瓦的小屋,顶上的瓦是各种形状的瓦片盖的,他想起老王曾讲过他的爷爷很孝母亲,因为母亲叹一生没有住过瓦房,她无事到各处收拾碎瓦,或用小钱叫野孩子代捡,足足十五年才盖满了房顶,盖满了瓦那一年老太太也死了。

“这就是你们家吧?”

  “对了,少爷记性真好,您认识这房顶吧。”老王笑着让他主人进篱笆里去,把驴子拴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上。

  院子倒也收拾得洁净可爱,左边一排是四五株大树,右边是一片二丈来宽大的打麦场,象排球场的地一样平,场旁有一个大石磨,近树下有一条长石预备人歇息的。

“喂,少爷来了。”老王喊他的老妻。 一只黑白相间小巴狗从树下穿出来,颈上发哑声的铜铃响着,跑向屋后报信去。

“少爷,您好呵。”老王的妻子满脸堆笑赶紧出来迎着往里让。里面房子虽然费了她一早晨工夫收拾了的,但是少主人却不肯进去,他喜欢院子爽亮。 一会儿饭开出来,虽是粗食,但主人在旁殷勤侍候,所以也忘了味了。

  “听说少奶奶不大舒服,老太太一定很焦急。”老王的妻皱了眉露出关心的样子。觉生说了一声是的,仍旧用饭。

  “本来少奶奶生得太单薄了,一个月差不多总生几回病。向来生得俊的姑娘常是多灾多难的,从前就有人跟亲家太太说过象这样美的小姐前生一定是天上仙女,去庙堂里挂个名就可以免些灾难了。亲家太太因为自己病没有好所以总没有去。

  “我在城里王公馆做事十多年了,太太小姐们不晓得见过多少,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少奶奶那样俊的。就是王四小姐,她们全仗着打扮才显得不错,少奶奶不打扮的时候,人人已经看她成观音菩萨似的,若打扮起来真是不知怎样美了。”

  觉生只勉强应了两句,他脑中现出一个清服素妆,又羞怯又高贵的少妇,不知怎的,她的面目神气象古物陈列所陈列的白玉观音一样整齐完美,看去总是那样儿毫无情感的样子,她的一种高贵冷傲的神情,世人见了除了敬畏之外,很不易发生别的情感。

一会儿饭已用完收下去,倒上水揩面漱口,觉生一边洗着手说: “什么时候让老王来接你下山去走走吧,我们老太太一定也很想你去同她谈谈散散心。” “我天天念道去看老太太去,”她很感激的样子说,“老太太给我们王家的恩典下辈子也未必报得完,她老人家真是个老佛爷,老二老三去一趟总问家里怎样,常常还赏东西让他们捎回来。为了少奶奶,我也得去一趟,她待人的心肠同老太太一模一样,去年我们大姐儿出门,她静静的叫我去,给我四件新的,一回还没穿过的衣服,她说自己用不着穿了,给了大姐,省得我们找钱做了。”

觉生还未答话,老王走回来说:“西北边又起了黑云,我看今天得早些赶路吧,省得走到三里河边那儿碰了雨,就不好走了。”

于是主仆二人收拾收拾,说了几句话,骑上了驴缓缓的下山。

  早晨本来已经可以静静心赏玩山景,此时无端的懊恼着,心里总是满满的,脑中惝恍着一些懊恼的、梦影一般的往事,母亲的寂寞烦闷,妻的孤僻冷淡,自己的无聊漫游,到什么时才算了呢?这撇不了的亲情,这没法补的爱情,这甩不下,抛不掉的人生!正在想吁气时,老王忽在后面指道:“少爷,那条道也可以上香界寺,半道里经过秘魔崖,听说那里很有些古迹可以看。” 

他回头望了望那条纡徐的小径,一路是一些新长绿芽的大树。听了香界寺的名字使他想起那棵木笔花,由木笔花又联想到双成,这惝恍惆怅的网子,又轻轻的套住了他的心。咳,木笔花的幽清的风格,爱寒冷的禀赋,不惹蜂蝶的异香,倒有些象她。怪不得她爱这样花。他想到老王方才说的话,对于她不觉发生的一种奇想。

  主仆两人默默的转了几个山坡,到了山脚已是太阳要落的样子,往南行了一里看见流势汨汨的浑河,附近河边的是一些插了秧儿没有几天的稻田, 望去一点一点韭苗似的新绿缀在杏黄色肥沃的地上,河岸上一排不过一丈高的柳树,薄薄的敷了一层鹅黄,远远的衬上淡紫色的暮山,河的对岸有四五个小孩子,穿着旧红的袄子,绕着一棵大柳树捉迷迷玩,可爱的春昼余辉还照在他们小圆脸上。

  “春水白于玉,春山淡若烟,闲乘书画舫,撑上蔚蓝天。”觉生悠然的记起这一首诗,念着上东边的桥走去。

  走了两里路,望见柳庄。这时一群群乌鸦高低的叫着飞回老树去。家家的炊烟,加添了暮色,把这高高短短的瓦屋茅舍笼罩起来,显出一种静寂迷离的梦境。望着一座青灰瓦背的房子,觉生又欢喜又惘怅的催着驴子快走进村子去。

  可喜的是母亲还是往常一样清健,不过她脸上的皱纹比他走时深些,这使他感到十分不安。他搀了母亲走进厅堂里。

  他们的房子是庄里第一讲究的大四合房,中间的厅子也是他们起居会食的地方,此时已掌了油灯,屋里倒不大亮,可是微冷的春宵有了灯火的亮暖和多了。母子都到炕上坐,外孙小姐静子,才是八岁,挨在老太太腿边睁着大眼看着他们说话。

  “山上饭食想还不错,你脸上的颜色很好。若不是二嫂生病,你倒可以多住些时。”老太太一线的小眼里露出慈和的光射在爱子脸上。

“双成是什么病?”觉生端了茶一边问。 “她的病叫人看不清楚。这孩子平常就多病,她怕给人找麻烦,老是不肯说出来。这回起病大约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说起来倒也不象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不过她病得有些奇怪,愈是这不象病的病倒难治——我怕写信说不清楚,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就打发老王接你回来。”

“是不是发旧病?医生说什么?”觉生问。

  “倒不是旧病,”老太太稍微蹙了额答,“附近医生都看过了,谁也说不出是什么病来,他们开的方子都是一些参茸玉桂等等补品,大约是因为病人瘦得很,所以开这些药吧。

“她的病来得也奇怪,打正月底你走了没两天,她就爱睡觉,无论什么时候我走过她窗户总是她拿着书本睡着了,到吃饭总得叫醒她,吃完又去睡了。我以为她闷得难过,所以整天要困,还吩咐底下人不要吵醒了她,谁知这样一来,她常常早饭午饭都不吃,白天也睡起来了。这种光景过了二十来天,直到这个月初十,她晚上就不睡了,常常半夜一个人出来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还念着书,后来不知怎样,还跑到后园玩,有一次还拉了静子一同到后园里又跑又跳的玩了好久。我悬心得很,春天风色不正,吹着了就容易招凉。可是这也只好干着急,同她说是不中用的。她近几天简直有些不清楚,同她说东,她答西的。”

觉生的脸色渐加郁晦。静子在旁见他们不说话,便说:“舅舅,前天晚上舅母拉我陪她到后园玩,她唱了好几个歌给我听,还折了柳条枝子给我编了一顶大帽子,摘了许多许多花儿插在上边,好看极了。 她唱的歌儿真好听,等我同她学好,回家给妈妈唱。”

  觉生拉了她的小手,那柔腻肥满的手儿握在手里如同一团暖丝绵,她的漆黑的大眼珠,和那小薄嘴唇,说起话来动作非常快,愈看愈象她的母亲。 他抚着她的前额刘海短发,问道:“你同舅母玩了多少时候?她同你说什么?” 静子含笑摇头说不记得了。 过了一会儿觉生问:“现在她还没醒转来吧?”

  “方才我才去看了一遍,睡得正熟。”老太太呆了一会儿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咳,好好一个人,忽然变成这样儿,也是我们家没有福,承受不了,她还没满十八岁,心儿比几十岁的还清楚,进门一个月后,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没有让我操过一回心,亲戚说起来谁不羡慕我的福气。我从小就爱她那不言不语,静板板的神气,永远不用怕她会同人顶撞一句半句,同周妈她们说话是多和和气气的,没有高声使唤过她们一回。”说着老太太声音有些咽哽了。

  “我看明天还是进城去找两个医生再看看吧。”觉生心下也非常难过, 躇踌了一回儿说,“她这病象是中了什么邪。我看光吃药不会有多大效验吧。前几天大伯妈老姑太太他们都劝我赶紧找了有道行的和尚或是道士来念念经清清房子,也许可以赶掉了邪气,或是找个醮香的来拜拜斗,也是个法子。可是我后来一想,这无缘无故叫这些人到她房子念经拜斗,她不生气也不大好,若生了气更不好了,亲家太太又过去了,舅老爷又不在这里,不然大家商量商量也好想出个办法。”她脸上皱纹比方才更多了。

  “城里有个翁大夫,治好了许多人的,不知现在还住在城里不,等我打听打听叫他瞧瞧吧。”

老太太听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她从小心事就重,亲家老爷过世那年,她才八岁,天天陪母亲在孝帏里哭,满了孝以后,什么人劝她都不肯穿红衣服,辫子上也不肯扎红头绳。” 她惘惘的追想前事,“去年只怨我心急,应当等她满了亲家太太的孝再办事,这样也许她不会常常难过闹出病来了。”

这些话触动觉生的多时的懊恼,望见老母忧愁的颜色,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开释,过了些时起身说道: “可以开饭了吧,我去瞧瞧她就来。”

双成还迷糊向床里睡着,看不见她的脸。一进屋子,就闻着各样花卉的香气,因为太浓了,使人只闻着一些草青的异味。里面一些也不象以前那样整齐;书呢衣服呢桌椅上都是,最触觉生眼的是书桌旁的花盆架上摆的两棵木笔花,一棵只有一朵花开着,那一棵还有几个花苞没有开,在黯淡的灯光中,露出凄寂可怜的颜色,妆台上书案上所有盘子瓶子等陈设品都装了水养了生花。象草地上常见的黄的蒲公英,紫的二月兰,白的野菜花,红的野石竹都有。床前茶几上摆了一个新柳条编好的花篮,帐钩子上挂了一顶柳条编的花冠,只是上头缀的各色小花已经枯萎了,所以只是一个花冠罩子。看来这屋子好象是八九岁小女孩子住的。

  觉生又可怜又烦闷的叹了一口气,走近床边,脚底下忽踏着许多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有十几本新体装订的书,乱乱的散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鞋上,觉生捡起书来一边想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我这些书来,大约看完随手就掷在这一边吧。”

  这时一阵晚风由窗外吹进来,吹得人身上冷冷的。他赶紧去把窗上卷纸放下来,惘惘的回到厅子上。

  “少奶奶的窗子敞着,睡着吹了风可不大好。”觉生向两个女仆说,想叫她们以后注意她的窗子。

  周妈在旁答道,“少奶奶要卷起来的,上回我替她下了纸窗,她埋怨了我好几天,她说房子里的花,不见生风就活不好,她的一棵白海棠因为那晚下了纸窗闷了气,花姑朵都软了。”

  “花在晚上本来要拿出去,可是她又不让拿,我看,若是把窗户纸卷起来,就在她身上再盖上一床被也就不碍了。你大姊那时在城里上学回到家里就开窗户睡,多盖些被窝就不会吹着风。”老太太说。

  吃过晚饭以后,随意谈了一会儿,老太太恐怕儿子骑驴乏了,叫他早些休息。他出来去看双成,她还蒙着头酣睡。他怏怏的走出来。

  经过双成的窗口,窗棂素纸上印出漆墨色的木笔影子,花朵已经落了,只是扶疏有姿致的枝影,觉生心上忽觉得一阵难过。

  慈爱的母亲早已把书房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摆在向后园的窗户前,躺在床上可以望见两边窗户外的花木,有月亮时可以望月,其外一张大沙发,两盆鲜草花也放得恰好,地扫得露出分明的砖缝。觉生此时穿了件厚的旧棉袍,趿了一对旧鞋,歪在沙发上看一些来往信件。看到朋友催诗稿的信,便怨道:

“我那里享什么艳福?他们还来开我玩笑!” 这时指甲印一般的新月悄悄的躲在书房前面的两枝白杏花里,天空青青的好象才擦过的古铜镜一样净,西北角上有几堆密密的小星儿在闪动,园中非常沉静,西边一带灰粉色墙上淡淡的印着一些枝子影儿,映着月光,露出可怜的颜色。

书房内的主人默默的望了一会,懒懒的打了个呵欠,又想到病人,心下便懊恼起来。 微风吹过,可以听得见窗前杏花一朵一朵落到地上的声音。书房的主人差不多象是听见了一声,吁一口气。

  他倒在大椅上随意翻书看,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有细碎脚步声直向书房走来,这轻俏的步法不象佣人的,别就是双成出来夜游吧?想到这里,窗前忽然闪过一个苗条影子。

果然是,忽然门开了,双成走进来。

  她还似往日一样清瘦,只是腮上添了一层向来没有的桃红色。望见觉生, 她满面惊喜的嫣然笑说:“咦,你回来了!”

  这一笑实在出觉生意外,自从结婚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呢。他一时不知怎样好。说什么话呢?他也想不出。只好含笑站起来。

她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神色,她嘻嘻的笑出了声,没有等他答出话来,便说:“早知你在这里,我轻轻的跑进来,吓你一跳。”说着斜倚书案立着。 她穿了件浅杏黄的又宽又大的袍子,愈显出消瘦的腰肢。

他跟着她笑,好容易想出一句话来,“外边很冷,你的衣服太薄了吧?” “穿了这件袍子到园子去,那里的树精花神才向我点头行礼呢。”她憨笑的答。 灯光下映出她细长的脸儿,腮上新睡起的海棠红晕还未褪去,这红色一直连上眼皮。她的眼也不象以前那样疲倦睁不开的样子,说话时一双明眸象星星一般闭动,花蕾般的嘴唇边旁,添了稚子特有的娇憨的笑涡,从前高贵冷淡的神色消失尽了。

他含笑让坐,还是想不出说什么话。 她倒在大椅里,抚着腿叹道,“跑得都发酸了!” “这样黑,你去那里来,不怕吗?”他说完回转了身子坐在一张近旁的椅上。

  “我喜欢黑。外面有弯弯钩的月儿,你看见没有?方才我想抓住了它, 可是它真是淘气,怎样也抓不到。我跑了好久,末了不知它藏到那里去了。”

  觉生看她说得起劲,莫明其妙的笑望着她,等她住了声,问道:“你抓它干什么呢?”

“玩,我挂在这里多好!”她指着胸口说。 说着她撩起她身后散着的长头发编着玩。 “你的头发原来这样长,从前梳鬈儿倒看不出来。”他说。“你看看垂到脚后跟没有?”她立起来叫他看。“再长一些,我跑到前面山顶上,披散了让风吹着,你同我画一个象这样的画?”她站起指着墙上挂的画。

  “你还得光了脚,披上一块又宽又大的布,只是光了脚出去恐怕有人要笑话。”

  “对了,它是光了脚的。”她高兴的说,一边伸了脚脱去袜子,自己看看,“象这样干净的脚,谁笑话呢。”

“穿回袜子吧,不要冻了脚。”他笑了笑又道。 “你一个人到园子去不冷清吗?” “有一对小乖乖陪我。”她答。 “什么小乖乖?”

“这一对小乖乖,”她很得意的笑着说,“没有妈妈,没有窝儿,不怕冷不怕热,除了花园,别处还没去过。” 说着她站起来望了望窗外,喊道,“花儿,黑儿,进来。”黑地里见一只身子很粗胖,腿很短的小狗跑到门前,用嘴撞门。

“来了!”她走向门前望着窗外喊,“黑儿呢!黑儿!” 门开后,一只黑白相间的又肥又脏的狗先窜进来,尾后跟着一只身子臃肿、毛色乌黑的小狗。

  双成看见了便蹲下来,一手抱起一只,她微笑着眯了眼望它们,象小女孩装小娃娃的妈妈那样有趣的亲切与可笑的得意。小狗也知趣,花的把头爬在她肩上,黑的贴着耳伏在她胸前。

  觉生站在旁抚着小狗的毛。忽然花儿似乎身上发痒抖了抖身子,洒了他们俩一脸的水珠子,同时黑儿的头乱撞起来,双成赶紧松手,一双小宝贝便溜下来。

  “淘气鬼!”她噘了嘴骂了一声,便倒身坐在椅上,她穿的葛绉袍子,襟上肩上满是狗爪的深灰色的蹄子印。

“它们弄脏了你的袍子了!”他指给她看。 她低下头看了看,忽转嗔为喜的笑道,“这象开了一半小菊花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物主人的原故或是狗爪子印不难看的原故,觉生看了看也与双成同意,笑道,“这件衣服印上淡墨的菊花,很幽雅的,你到那面镜子前照照去。”

她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儿,正容向他道,“你可以给我这幅画吗?” 他不大明白,还未答,她接下说道: “这是我顶喜欢的画,你摘下来给我行吗?” 他走过去,她拉他近前指给他看。镜子里照着东边纸窗的玲珑的窗格,青白的纸上面,印着一条枒槎老树枝,有一团象小鸟挨靠在一起的影子,枝上挂着几片破叶,高低的迎风摇摆跳宕。

“这倒是好画,可是拿到别处就不是这一幅了。” “为什么不是这一幅画呢?”她不相信的问。 “这是镜子,拿走就照出别的东西来了。” 她还不相信,停了一会又问,“什么是镜子?” “那就是。”觉生真窘了。 “谁叫他照出东西来的呢?”

  他这时简直没法答她的话,幸亏她虽问了却不一定要人答,过不一会她又转到别的事上了。

“他们说你病了,可是精神倒不坏。”

  “我那回生病,妈妈抱着我的头喂我药吃,喝一口药,吃一口糖,我同妈妈说,我喜欢生病,妈妈掩了我的嘴不许说。”

  觉生怕她提到死去的妈妈伤心起来,故意说些别的话好岔开了,“你看月儿走到正中间,比方才光亮了许多似的。”

  “亮了,”她伸头往窗上看了一看,说,“月儿太亮不好,天上的星星都吓得躲起来了,窝里的鸟也照得睡不安神。”

“可是明月照着开着花的树或是倒影在河水里是多美呀!”

  “照在露珠上面也好看,吹着风,它们就闪闪的跳动,那里一定有一群小仙女跳舞呢。”

“这露珠的小仙女可怜得很,一边舞着,一边就不见了。”他忽然感叹的说。

 “一边舞着一边不见了很好玩的!”

这时那双小狗蹲作一堆,四只小眼,却向灯光瞪着,不时摇动着身子,搔耳朵,抓痒痒,显出不耐烦的样儿。 双成望见这样子,站起来开了门叫唤道,“出去玩吧,这屋里没有地方给你们跑。”

  这一对小东西摇着尾巴跑出门去。她忽然喊道,“花儿,黑儿,等一等, 我也去。”

“外面冷,不要去吧。”觉生拉着她道。

  “我不去,这时小东西就会给大狗欺负,昨天黑儿给隔壁的黄狗吓着了,饭都没有吃。”

  “那么我同你去,等我一等。”觉生拿了自己一件外套,同她披好,两人一同走向园子去。花儿打头走着,小黑儿的肚子贴到地面,虽是摇晃着身子想跑,但走都象走不动的样子。

园子里虽然有微明的月色,可是还看不十分清楚。双成说: “花儿,来,来上小园子去吧!” 两人搀了手走着,他觉得象方才拉了静子的手一样愉快,不过一只是肥短,一只是纤瘦的不同。她此时直象七八岁的小女孩子新得了好朋友一般,津津不倦的告诉他许多园中遇到的事;有一回天亮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只头上带绒毛黄冠子的,身子花白的鸟,爬在大柳树身上,伸了嘴只啄树干子,忽然树底下爬出一只白蛾子,振了翅子飞向近旁开得正好的杏花树上去。黄冠鸟飞过来张了嘴要吃它。她想在白蛾子看花去的时候,遭了难,心里觉得难过,就拾起一块石头打过去,这只鸟远远的飞去,以后永远没有再来。还有一晚月儿好极了。园子里象点着多少的纱灯一样亮,树上小鸟儿都醒转来又飞又叫的赏月,她想到厨房里一窝新养的小猫是还没有开眼,这样好月亮它们看不见多么可怜呵。她跑到厨房抱了小猫到园子去,用手慢慢替它们把眼拨开,还没有拨完大猫找来了,乱嚷乱叫,把小猫衔回窝里去,她不叫大猫衔去。大猫抓破了她的手,“这真是冤枉,它当我要剜小猫的眼睛呢!” 她说。

  她在园子里曾做过许多工作,说起来非常得意。她用柳条编过许多花篮,把春天所有的花和草都摘了盛在里面,天天烧香供它们,那样就成了仙,不会死了。她编过一顶花冠,上边插了许多花朵,好看极了,她想供这花冠给晚上出来游逛的神仙,等了几天也没等到,花冠上边的花都干了。有一晚她梦见一个神仙从天上飞下来,她想到花冠的花干了不能献给她,心里难过哭 了,神仙拍着她的背,叫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做的花冠,已经戴在她头上,上边的花,一些也没有干,象摘下来时一样好看。

“你说这个梦好不好?”她的笑声中显出天真的可爱。 觉生笑着点头,仍往前走,一会儿花儿黑儿忽然蹲下不走了。 “到了吗?小园子呢?”他问。 “这里就是,我天天来的。这是两个小乖乖的家。”她说着拉他一齐蹲下。

  乘着微白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出面前一片七八尺见方的地上象小孩子玩的一样,似乎垒着山,插了树,盖了房,搭了桥,映着月光发亮的一片水算是河池。

“你来这边看看我新做的小亭子。”她拉他过去,又说,“我看人家的亭子都有名字,你来起个名字好不好?” 这亭子是稻草做的顶,树枝做的柱子半歪半斜的支在一个小土山上,四面插满了盛开的杏花枝子,山下是一个水池子,有一条硬纸剪成曲曲弯弯的小桥,桥过去的地方插了几棵粗的松柏枝子,旁边有整块砖头堆起来的一个台,她说这是读书台。

“你早上起来走上这台,放大嗓子念书吧。”她说。

  他听着笑了道,“这比书房痛快多了!”看到了亭子旁的杏花,他想到晨间的杏林斜雨,“这亭子叫杏雨亭好不好?”

“好。你看这小杏花树好看吧。”她接着说,“这个读书台,给你吧。”

她抓了地上一个小泥人放在台上,说,“这个是你,在这上边一边走一边唱。” “我是种地的,”她又抓起一个小泥人放在地上,“这片地种瓜,那边种枣,枣树熟了,你来打枣我来捡,这后面种菜,我们天天来摘。” “再养些鸡鸭,再盖一所住房,一间厨房,这就是我理想的家了。”这小园子在他的心里也活了起来。 忽然她跳起来,在四围树下找看,一边嚷,“花儿,匣子呢?” 花儿伸了鼻子,摇着尾巴在地上嗅,忽然扒开土,衔了一个满沾黄土的盒子来。 “你猜是什么?”她说着掀开盖子递与他看。

  匣子里躺着十来条绿的黄的二寸来长臃肿的蛹子,一摇匣子,就蠕蠕的蠢动,看着有些令人难过。

“要这样笨虫子做什么?”他问。

“喂,别吵醒了它们,”她郑重的小声说,“它们现在还没睡够。它们睡够了换上五彩的花衣裳才出来游逛呢。” “这是蝴蝶吗?你在那里要来的?” 她点了点头,说,“我费了很多气力才找了这一点儿。” 觉生叹道,“有了这些,园子里可要热闹了。” “它们都是哑巴,闹不起来。可是它们到了园里,树上的小鸟儿都要唱歌了。”她说完不一会儿,忽然跳起轻轻叫道,“莺儿来了!” 说着她拉了他到大柳树下。 似乎有一只鸟在枝子高处呖呖的啭了几声,他们俩用脚尖点了地走到近旁一张板凳上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夜气渐凉,他打了个冷噤道,“冷了!” 她一把拉他过去,拿自己披的外套,分一半替他披在肩上,手触到他身上带潮湿的衣服,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露水湿的。” “这是天上星星的眼泪吧,莺儿哭得太可怜了。”

  “对了,你看它们现在还挤着眼,还要掉泪呢!”他仰起面向天上看着说。过了些时,听不到夜莺叫了,忽然枝上象有一只鸟振翅掠过去,两人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尾巴长长的小鸟很快的冲着月儿飞去,到了中天,“嗬——珈嗷,嗬嗬——珈嗷,”叫了几声,影子渐渐淡漠到看不见。他渐渐身上觉得温暖起来,同时微风吹过一阵杏花的馥郁,接着是一阵新草鲜绿的清香。春宵的歌谱,漫然在诗人的心琴上奏着。

“夜莺叫得这样好听,我是第一回听见。”他靠前握紧了她的手。

“我爱听它飞起来叫的几声。” 

“只叫几声可惜些!”

 “就是几声好听。” 

“如此春宵!”他说着仰面望着远处。

白围墙外面的树木已经给夜雾迷糊了,只是一片漠漠茫茫紫灰色的影子,风一漾动,这影子便要探头入墙来,夜已深了。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觉生立起来。 双成挽了他的臂,绕过杏花林子。月儿此时更加清光了,小径上面印着两团又矮又圆的人影儿。 “你瞧那来的一对胖子呀?”她指着地下影子嘻嘻的笑。 “这象一对小孩子。”他答。 “嘻嘻我们是一对胖孩子。”接着是娇憨的笑声。 “一对胖孩子!”他学她的声说。 轻软的东风,在蔷薇夜雾里,吹出银弦清脆圆润的回响。

从此以后,觉生总不离开双成,书房里,后园里,不用说时刻见他们双双影子,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是柳庄附近的河边田野也常常见他们搀着手走过,有时他们跳跃着跑,象一对十来岁小孩子一样神气,附近的村童乡女起先偷偷跟着他们,后来竟敢同他们俩拉了手在草地上捉迷藏了。

老太太看见儿子愉快的神色,也非常欢喜,可是忽然想起他们奇突的改变,不觉又很担心,她的多皱纹的脸上一会儿很平润,一会儿又变了。 柳庄的人差不多天天说这件事,许多关心的亲戚乡邻说起来还咨嗟叹息的说张老太太真可怜,起先媳妇疯了还罢了,现在儿子也同媳妇一样疯起来, 这可怎么好呢?

(初载 1928 年 4 月 10 日《新月》1 卷 2 号)

  吃过午饭,卓群照例歪在沙发上翻看新近出版的杂志及周刊,老太太走到隔壁张老太家串门子,绮霞提了一大包用过的手帕到洗澡间去洗。

  正是仲秋天气,院子外比屋子里温暖一些,淡金色的太阳从窗外射进来, 铺在这冷房间内,使人见了真有和尚们见施主替本庙佛像铺上金一样高兴。 绮霞站在太阳底下洗手帕,背上觉得一阵阵温暖,浑身松快了许多。

  里墙上太阳光照到的地方,映着一棵老树的影子,枝上挂着七八片大树叶,微风摇曳着它,叶子打对儿抖颤,这很似初出窝的小雏鸡,见风微抖的可怜样子。绮霞不觉看痴了,洗的手帕渐渐一条比一条慢了。

  窗户漏进一片枝叶影子,也值得这样看吗?但是这也不能怪她,这小小 一片影子却是家中唯一的自然物。她常说她们家纯粹是人工的东西,一块二丈见方铺了人造石的庭院,别说树木没一棵,连根绿草也不曾长过。从窗户及门口望出去,还只是见对面的窗户同门,如若想望一望宽阔的天宇,还须走到窗台前仰起头看呢。房子里虽也摆着一两盆花草,但是那是经过花儿匠的剪裁,已经失掉了自然了。

“这老枝子挂上疏疏的几块叶子实在可爱。” 她一边欣赏枝叶,帕子已经洗完一半,偶然抬头望见墙上挂的梵和林提琴,黑漆皮的套子已经铺满了灰黄的尘土,旁边结了一个大蜘蛛网子,近琴套子的地方隐约露着许多有尾巴虫子爬过所遗留下的闪光痕迹。 “糟了,我这琴别是给有尾巴虫子吃坏了吧?”她想到这里立刻擦干了手走过去把琴摘下来,放在地上,打开套子一看,可不是,这宝贝已经给虫子作了家了!套子里华美的绒布咬成一个个小孔子,有两三条有尾巴虫由那孔子出入乱蹿,琴弓上的丝索,一缕缕掉下来,二弦四弦都断了,琴鞍不知什么时候也摔破了。这光景真叫她心痛,从套子里把琴提出来,琴腹中也有几条虫子和一小堆虫屎掉出来。

“这不是毁了我的心爱了吗!”她差不多恼得哭出来。

  她用刷子扫刷,用布擦拭,然后把琴套子放在日光底下晒着,把琴拿到屋里,因为不能晒,又恐它还生虫子,把些樟脑粉塞在琴腹里。

她布置完毕,还去洗手帕,眼望着太阳底下的琴,心下叹道:“这都是我对不起你,我搬到这里来一年多了,就没有开过琴盒子看你, 这并不是我憎恶你,我有了家庭,我就没有余力陪伴你了。”

她满心懊恼的收拾了琴,但这只是一丝含着雨意的云翳飞过澄蓝的晴空;不一会儿她想到卓群今天晚上出去吃晚饭,绒里的衣服该找出来给他穿, 她便去开箱子了。

  又是一个天气晴爽的下午,廊下摆的两盆满天星小白菊花浸在日光里, 吐出一种辛涩而耐人寻味的苦香,招得一群蜜蜂儿及肉色翅的小蝴蝶发狂的绕着花乱飞,这好象春天又回来了。“你看这花开得多热闹!”绮霞迷惘的倚在门栏向卓群说。“真开得好,我方才就看见了!”卓群答。

“咱们等会儿上公园看看好吗?” “可惜我这就去找沅生。你等妈回来一同去或是你找朋友同去吧。听叔行说这几天的菊花会很好的。”他说。 “妈在姨妈家打牌,方才老四来说。想起来可笑,现在我混到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的同学走的走,死的死了,剩几个在此地的都是一两年不去拜访人家一次的。”她说着把手里手帕挽成一个球,微微皱眉揪帕子的两角。 

“今天天气真好,这样好天气,出去走走,也许你的头痛也就好了。” 他说完看看手上的表,连忙站起来抓起帽子挟了一本书就往外走,忽站住说: “近来公园非常清静。你自己去走走不好吗?你不是说过独个儿逛地 方,很有意思。你的头痛大半都是因为运动少引起的,我没工夫陪你出去走走。”他又看了看表,“我该去了。”说完匆匆走了。 

她望着卓群出去,随手收拾收拾桌子上零乱放着的书报茶碗之类,闷闷的踱进卧房。 迎门放的衣橱上的镜子,照出一个苍白无血色的脸,象冥衣铺糊扎的纸人儿似的,有些森人。西边一个窗户开着,微风送进小菊花晒出来的刺鼻苦香和蜜蜂的响声,这些都催促她出游。

她穿了件绒衣服,雇了辆车直到公园去。 公园虽然费了许多心事开了个菊花会,然而游人并不因此增加多少,这一天又不是礼拜六,所以依旧是很清静的。绮霞进园时已将近四点了,太阳淡淡的抹在西边,晒着已不觉得暖和了。她撑着伞缓缓的走,苍翠的古柏托着碧蓝高朗的天空,使人望着头脑清爽了许多。东边的琉璃瓦的宫殿屋背映着日光显得更其庄严静穆。

她欢快的走到东边想看一看长在篱畔的一丛蓝色的茜花,过来今雨轩时望见一双青年男女在茶座上品茗闲谈,她想这或者是一双恋人为了逃免社会人众讨厌的目光,躲到这幽静地来;正要过去,忽听有女子招呼:“绮霞, 好久不见了。”

茶座里的男女客都立起招呼,原来男的就是辅仁,女的是他阿妹,绮霞轻轻的点点头,他们俩已经迎出来。 “真是久违了,想不到会在这儿相遇。”她说着也迎上去。 他们分手不觉一年多了,他俩是绮霞两年前最熟的朋友,天天差不多都见到,什么问题都讨论。两人之中,她尤其佩服辅仁。他比她大二十岁,真是个无所不知的学者,性情非常豪爽,待她象小妹妹一样,什么都不惮烦劳的指示辅导她,即使卓群与她的婚事,他也曾帮过不少的忙。他常常离开不如意的家庭出来享受知友相处的幸福。

他们说着话一同向园子后门走,原来他们来京只能住一日,明日早车还得回天津。 走到半道,芳姐被一个熟朋友拉去谈心,嘱咐他们不要等她,她不能同辅仁一道回去了。 辅仁告诉她社稷坛的菊花并没有开,种类也不多,里边还有几个闲混子坐着,见了女子,眼睛瞪得吓人。方才他妹妹都不耐烦起来;还是不进去好些。

  他们畅论了一回时事,园中清静得很,一路上只听见他们皮鞋踏着地上沙子发出的沙沙声和他们温文的笑语声。

“近来编了什么新曲子?”辅仁转了话题。 “琴给虫子吃坏了!”她说着脸上泛起红晕,微带着抱憾的态度。 “你的琴都会给虫子咬坏了?笑话,笑话。”他笑着,显出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坏了,大前天我打开琴盒子一看才知道。我总挂在墙上,搬了家就没拉过琴,谁知道这房子竟这样潮湿,虫子满墙都是。真是可惜这个琴!” 她说到这里,想到从前买琴的时候,怎样费劲,后来自己怎样爱护它,甚至夜间睡觉时都怕有贼偷走,必是亲手放在床里边才放心睡下。

  “绮霞,你实在把家庭看得太重了。”辅仁半讥讽的但是很诚恳的说, “那至于天天服侍老爷,连你自己欢喜了十几年的琴都不要了!你真是太小看自己了,你不怪我话直说吧?你不但有音乐的天才,你费的工夫也实在不 少了,你的爹爹,你的先生,你的朋友们是怎样希望你来的?”他的话似乎不能等她回答的样子。

  “你结婚后分了心管家,我早就料到的,不过我以为你总不会放下你的音乐。咳!”他很是感叹的说,“为了这‘开门七件事’,从古到今,不知毁掉多少有天才的女子了!”

  辅仁的态度是这样诚恳严肃,他是她时时自问为终身最敬服的一个人, 自己以前也是太不肯分些工夫练习琴了,还有什么可说?

  她忽觉到自己性灵堕落,以前自己对男女平等问题,自己曾经如何的唱高调,讥诮闺阁女子之易于满足,故学艺不能与男子比并,现在自己怎样呢? 自己为了卓群竟至如此,她们安知不是为她们的爱人呢?她想着,脸上忽地热涨,喉中好象有一块浸了盐水的海绵,松松塞住,又涩又咸,苦却说不出。 猛回头辅仁看到她的涨红的脸,才知方才的话实在有些重了,象这朵带着露珠似的花儿,那里禁得住这一阵淋漓的大雨?他只得又说:“方才说的话,也许只是一时的偏见,你不要认真就好了。” 

她的嘴唇有些颤动,她说: “这都是真话,我很感激你。天已不早了,你可以到我们家吃晚饭吗?卓群一定很高兴见你。”

  “可惜我今晚已经约会了一个朋友,不能到府上了。下次来再找你们谈谈吧。”

他们走了一会儿,辅仁说:“绮霞,方才我说的,也许有一点道理,望你有空儿想想。拉琴到了你这样程度才丢下,真是可惜得很。”

“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别人结了婚也可以同时学东西呢?其实管家也不一定得整天儿管的。”她说。 

“你向来事事好强,不肯马虎些个,所以管家便得整天的管。我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象我们这样作工的时候撇开一切小事不管。”

  “我不行的,譬如拉开琴,如有别的事,我就把全部精神挪到别的事上去了。我常想有人管管我也许好一些。”

  这时抹在旧红墙上的夕阳渐渐晦淡消失,余光升上树梢。对岸的几株挂着病叶的枯柳,迎着晚寒的风无力的摇曳,城楼上时时有三几只背着暮色的乌鸦飞回,喊着衰颓凄凉的调子,莲池上的暮霭慢慢的从枯槁的荷叶飞上笼住柳树。只有几十株古柏仍然稳立在游椅左右,显出饱尝风霜,睥睨一切的庄严老练的神态,不但衰柳残荷见了自愧形秽,即园中傲风戴雪之假山石也似乎惭愧不如,蜷伏着不动。

辅仁过了一会儿,笑笑说: “叫这些老柏树管管你吧!”

  “对了,我那时候发懒,不肯用功,就来看看这些柏树。它们的样子真是……”她好象找不出恰当的形容词来说,所以住口。

一会儿他们便各自走出了公园。 第二天她正想携琴到东交民巷的一个洋行修理修理,忽然厨子送进一个长匣子和一张名片,原来是辅仁送的琴和放下辞行的片子,她想到昨天他的劝告,更加感动,决心非从此努力不可。

当日她便决心撇下家中一切零碎事不理,去拉琴。 也是怪事,从前她五六个月不拉琴都不想起来,现在她家事外有些闲空就拉起琴来。耳中听不到琴音她就觉到非常怅惘,好象没有办一件分内事, 琴声一响立刻就不同了,时时还觉得很奇异的回复了旧时天真的兴趣,一种甜蜜的秾愁,一种留恋的欢慰。

  日出时霞彩满天,她便想谱一章《钧天乐》,歌颂这宇宙的富丽伟大; 日影满窗时,她想到妈妈孤零零一个人守着针线盒坐在窗前做活,她便想奏一曲《思亲》;日落时,她想奏《还乡》及《夕阳》;月出,月明,尤动了她缠绵凄恻的情绪,她便奏商声的歌曲;稀星,白露,阴风,冷雨也都动了她调琴的逸兴。可是有时她怕妨碍他人不敢纵情拉琴,有时抱起琴拉了一二 段,卓群便走来轻轻嘱她等一会儿,有时她觉得没有什么不便了,便一口气拉个两三点钟方才歇手。老太太见了,永远不提一个琴字,面上总是板板的不露一些表情,卓群有时笑着问她是不是要到什么音乐会献艺,为什么忽然这样不辞劳苦的练琴。

九月十三日是绮霞母亲生辰,她在这一天特别的想念母亲,她想到她孤清清一个人住在家里,便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吃过午饭,她便回到卧房内拿出琴来拉,愈拉愈不舍得放下手。她半闭了眼,便看见自己的妈,满面愉悦与怜惜地坐在桌子一边守着她拉琴,从她慈和的目光中,就知道她妈是何等快活看着她的努力与成功。但是这都是陈迹,不可再得的欢乐了。

  她拉过几支曲,疲乏得很,只好靠在床上歇一歇,正迷惘的追思往日在母亲跟前的乐趣,忽听见张太太向老太太在堂屋提起了琴字,因为这些日子老太太见了她总是不大说话,她不由得留心细听。

“她这些日子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黑白都抱着一个琴玩。”

“也很好听的。”张太太笑了笑,似想平息老太太的不平。 

“从前她不大玩琴的,新近有个朋友送一个琴给她,她就整天拉玩,咳,有家有务的人!”老太太话忽止住,长长的叹一声,她们就谈别的了。

  这些日子她沉湎于拉琴,温习旧谱子,实在没有余力顾到老太太高兴不高兴了。“本来是,”她想,“一个有家有务的女子,为了丈夫,为了自己, 应当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那上头才对的,不能用在那上头,就是不安本分了。” 她想到这里,觉得近日发狂的拉琴,抛下一切零碎家务不理,实在有些不安分,不但对不起卓群,连自己也对不起。因为爱卓群就应当为了他牺牲 一切,如今为了不要放弃自己的音乐,满足自己的嗜好,便不顾他家庭的幸福如何,这无论怎样巧辩,也于礼义上说不过去的。 此时耳际忽然又有美妙的音乐在响着,在招呼她去弄琴,她尽力的想象卓群由烦乱的办公处回来也享受不着一些家庭幸福是如何可怜。还有前天为了拉琴忘记下厨监督厨子做饭,开出饭来口味都不合适,卓群勉强吃了一碗, 这事简直是自己的罪过。

  从这天她立志悔改,依然象往常一样操持家务,有时她想到辅仁的嘱咐和自己决然答应他的话,不免自骂:“没志气的女人,太小看自己了!”可是刹那间,“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了爱他要牺牲一切”的念头,又把她唤过 一边了。

  近来老太太时时同她说话,面色似乎也不似前几天那样板板的闷着,卓群饭量也增加,每天回家也早些了。

  “象这样才算一个家庭!”她得意的寻思,更觉得前些日子只顾拉琴, 使家庭罩了一层乌晦云雾,那都是自私的罪过。从此,她一心一意只用在家庭上,把辅仁送来的琴藏在一边。

  一个意大利梵和林音乐家,据说被称为世界第二名圣手的,忽然要来, 报纸天天载着,就哄动了全城的知识阶级,六元至八元一张的入场券也要两星期前预约才能买到。卓群听朋友说得起劲,便去预买了两张票,好陪绮霞去领略这妙乐。

  音乐会的日期正是小春月望的后一天,吃过了晚饭后,卓群就早早地催绮霞出门,好象他今晚是要赎回他好久没有和她玩的愆尤。那时绮霞正象一 个小学生初次上学似的,又高兴,又得意;她虽则平时不十分喜欢打扮,今晚也整整地化了两小时的梳妆工夫,似乎非如此便减少了敬慕大音乐家的诚意。他们一同出了门,在路上也没有多说话,他领略他的天空中的明月,她预想那琴声的抑扬。他们到会场时也不早了,但闻得哥龙香水和巴黎香粉的甜腻困人的味儿,一排一排椅子坐满了披着轻红淡紫薄绡的女子和雪白领子黝黑外衣的男人,款款笑着好象等候或庆贺什么福星降临。

大幕开了,众人一齐鼓掌,满脸都露着热情欢笑,直到那个音乐圣手提了琴出来站在当中,大家一齐住手,面上都现出肃然起敬的神情,场中立刻一些响声也没有。这音乐家身子微微一躬,转身便提起琴来试弦。

奏完第一曲,一点头便入台休息,台下掌声如雷的响,众人脸上露出异常兴奋的光采。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台下众人尽力鼓着掌高声欢叫,似乎得了异样欢慰,竟忘了手掌疼痛了。

  在音乐家又出台演奏一次以后,场中休息几分钟,绮霞在椅子上略微松动身体,很是感动的样子,她向卓群说:“象这样的一个音乐家也可以说是给社会造幸福的一员吧?你看这些观众脸上是多么快活!”

“自然,所以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卓群很决断的说。 

“绮霞的琴也拉得动人极了,”坐在他们旁边的朋友插嘴,“上次来的第一梵和林圣手说她确是一个天才。” 

一会儿卓群同那个朋友走过去招呼两个远来的朋友,绮霞一个人独坐,她耳中隐隐还听着,“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 

音乐会直开到一点多钟方散,因为每完一曲听众便尽力鼓掌欢请“再来,再来!”众人这样热烈欢迎一个艺术家的情况,在京城真是好几年遇不到一次的。

“一个人象这样才不白过一世!”绮霞坐在车里向卓群说。 “你羡慕他吗?女人的虚荣心真是……”卓群带笑说。 “你真是看不起人,我的意思并非是因为他有了这样的荣誉,不白过一世,我说的是做人能象他这样在艺术上取得这样成就,一个人能引千百人进了快活境界,虽然只是四个钟头的事,但是一千个四点钟,那也很不少时间 了。”她急急回答。

  “哪里看你不起,”他赔笑,恐她生气,“我不过说着玩!自然,社会的幸福,很不少是艺术家造成的。”

“那末,你说做了一个能造福于社会的音乐家是不是就不白过一世?” 

“绮霞,你的嘴总是不让人的。”

他们一笑算是收束这辩论。 第二天下午三点,她在中央公园参加一个旧同学的结婚礼以后,从后门回家,走到柏树林下。这时日光暗淡,天空刷了一层灰赭色,虽然没风,却是干冷得很不受用。

  莲池边的柳树只有枯干枝条,残荷连茎子都看不见了。乌鸦也躲在巢里, 此时只有十几株古柏仍然挺立,伸张着它们的鬼魔般的怪臂向着天空,它们毅然凛然不可曲不可犯的永久不改的神气,忽引起绮霞想到辅仁与她分手时诚切的赠言。

  “我看见辅仁还说什么?没有常性的人呵!”她轻轻自责着,嘘了一口冷气,呆了两三分钟方始觉得呆立的无聊,匆匆走出后园门。

从这天起,她又常常放下家中零碎事不管了。她自己常常解说:音乐家可以给社会造福,练习音乐也许就不能算作自私与满足私人欲望。辅仁的话, 是不当忘掉的。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她的拉琴次数一天比一天多,老太太对她说话却一天比一天少。 一天邮差送进一大束洋书,打开一看,原是辅仁送她的最近欧洲出的琴谱,她高兴极了,带着笑一本本细心翻阅,老太太坐在一边,脸上有些不耐烦神气,似乎冷眼都不屑看一看。卓群见母亲冷冷的,他也装作不知。 这些琴谱顿时增加她的琴兴,她足足拉了一下午的琴,什么都忘记了。直到开晚饭方住手。

  只一个下午竟学了五支大曲,她高兴极了,笑吟吟的走入饭厅收拾饭桌, 忽然望见老太太已经坐在那里,脸色板得可怕,她吓得不知怎样好了,只得赔笑抱歉道:“原来已经预备好了开饭,我还不知道。”

  “唔,”老太太鼻里哼了哼,脸上微露着不自然的笑容,“他们那里敢惊动你呵!”

  今夜卓群有饭局,她们俩一声不响的吃完了饭,绮霞照常陪老太太坐了 一会儿,只说了两三句话,老太太说要静躺一躺,她便到卧房里收拾东西。 一会儿忽听到说话声:

“那里还成个体统,高老太太与王老太太来了半天,也只是我一个人陪着。把我累坏了。”老太太声音。

“绮霞不在家吗?”卓群答。 

“在家,谁敢打搅她的琴兴呀!”谁字特别重,竟似“我不配管她”。 底下听不清了,她也没心再听,大约也转了题目吧。 她听完十分难过,胸中忽然充满了无穷的烦恼。道理已经很明白的摆在眼前,想组织幸福的家庭,一定不可继续拉琴,想音乐的成功必须暂时脱却家庭的牵挂。 “我爱卓群,但是,我舍不得放下我的琴。”她倚着衣柜自语。

  想到了琴,她的脑府便悬上一幅古柏凛然直立,一幅大戏园听众热情欢呼的图画。“柏树的伟大……音乐的功用……”她默默念着。

“如果我走了,卓群怎样呢?” 这一宵她总睡不着,一晚翻几次身,半夜里忽然她觉得神思清晰,心下定定的无牵无挂了,自叹道: “爱卓群日子还长着呢,现在不努力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再学了!” 次早,天还没亮,她决意写一封信:

亲爱的卓群: 

我决意向你告假几年努力学习音乐,今天便去了。此次离家,出于仓猝的决意,事先又未能同你商量,得你的同意,我向你告罪。 

卓群,这几时,大约你也看得出,我的理智与热情交战的情况,热情胜了时,虽然有理智在旁讥笑菲薄我,还可以努力操持家务,理智胜了,你们家庭幸福还要受我连累。昨天的情形,我实万万分抱歉,因为不能抛下我的琴,便忘了自己为妇的职分,使妈伤心,纯是我的罪过。

  为了家庭的幸福,我曾几次立意抛弃我的琴,但是每次都失败了,我的勇气不给我用了。经过多少次苦思与焦虑,实在找不出两全的方法。昨夜忽然想到了:爱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如若此时不去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了。 这是我暂时离开家庭的原因。

向来我们的相敬相爱是彼此深知的,你一定不会疑惑我有别的心思吧?

可是,我想这几年家里或者还得有个女人照应照应,老太太跟前也不能没人服侍,那末,请你破除成见,再娶一位夫人,当我死了或休了都可以。

以前我同你论过一个理智强的女子,不应当结婚。因为幸福的家庭,大都由感情培养成的。有许多的地方,完全是因了感情牺牲一切成就的。不幸有些理智强的女子也有富足的情感!我的音乐没有成就前,我决不会回家。 请你不要找我,若为了我出走添你思虑焦急,更添我的不安了。

所有你们一切日用零碎东西,我都记明在两个账本上,在小书桌的抽屉里,请你费神查点一下。 在妈前头,千万替我说明白,请你设法安慰她,不要使她老人家疑虑伤神。

  亲爱的,我去了,希望几年后再见时你还是一样的健全。祝你珍重一切 一切!

绮霞留字

  五年后孟秋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月儿似乎可怜 S 女校无家可回留在校里学生的寂寥,把宿舍一排四十间房八十个玻璃窗都挂上一层比银还闪亮比纱还透薄的可爱的轻绡。一间房内临窗坐着六七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学生。屋里灯都灭了,大家却都在那里谈天,年青姑娘坐在一起最爱说的就是婚嫁问题, 她们说说又轮到本校一个新来的大家敬爱的音乐女教员。

“你们猜猜高先生出嫁了没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学生问。

  “她一定没出过嫁,你看她多活泼多漂亮,我真爱听她拉琴!”一个年纪小的抢着说。

“你们听小林儿说得多么可笑,不成出过嫁的人就不会有活泼漂亮的吗?”一个年纪稍长的说。 “哼——你不记得从前那个王先生,她出了嫁再来教琴,真是常常错得可笑。说起来我还生气啦,那回大考她看错了谱子,硬说我弹错了,对付给我七十分刚及格。”

  “出了嫁的先生是差些,我们从前的周先生没出嫁时每天才打上课铃, 她就坐在讲堂里,下课铃响了,她还等我们问书;后来嫁了可不同了,每天迟到十几分钟,没等打下课铃,她就跑了。”又一个女生说。

“高先生倒是例外,她出过嫁的。”又一个女生插嘴。 “你怎么知道她出过嫁?”小林很不平的辩护。 “她是小王的表嫂,你们可不要去问她,她叫我别告诉旁人的。她说她还看见高先生结婚呢。” 

“她离婚了吗?为什么她老不回家?”又一个似乎不大信的问。 “她没有离婚,她是离开家庭去欧洲学了四年的琴。” “怎么她家里也没有人来找她?” “今年她新来的时候,她对门房说了,说无论来什么人她都不能见。” “那末,她的黑漆板凳来也不见吗?”

“她的黑漆板凳是谁?” “胡卓群,那一次哲学系请他来演讲,长得很象李校长的那个。” “胡卓群就是高先生的吗?他今年在上海又结婚了,还是我叔叔做的证婚人。”

  “就是他,听说他找了高先生三年也找不到,有个朋友的妹妹见他可怜, 常安慰他,后来成了朋友,今年春天就结婚了。”

“哼,高先生还等他呢!”一个很不平的声音收束这故事。

忽然一阵微风,吹送悠悠的琴韵来,两三个女生不期同声高兴地叫起来: “这一定又是高先生拉梵和林了吧?”

“还有谁会拉得这样好呢?”

“我真爱听,我们屋里的人半夜听见都不舍得睡。” “走,咱们一齐上她那里去,她又在想妈妈了吧?” 她们拉扭着跳出宿舍,跑到东边高先生的小院子去,方进院子时,琴声忽然止了,年长的学生忙笑喊道:“高先生,对不起,我们又来听琴了,你不要招呼我们,我们专为听琴来的。”

高先生笑应了一声,依然拉她的琴,学生来听琴差不多天天都有。

  琴韵迷人得很;是阳春的黄鸟争相唱和,紫燕扑扑试翅在花丛中,一片甜腻困人的情调;是三冬时候,雪花相击的微细清脆的声响,泄九天环佩的妙音;又是月明风细,河水涓涓的缓流,吟咏着宇宙的秘密;忽然又似幽暗森林中,九秋枯叶无力的相搏击声,恋着残余生命,夜莺引吭唱起凄恻缠绵的歌,天上众星按着微妙节拍为它起舞。她们听迷了,心绪虽不都是一样, 但是,她们都很神秘的感觉着这琴声原是万缕无形的游丝,由天际飞来,松松的软软的缠绕住她们的心灵全部,又舒适的,又凄惘的,忽松忽紧的被提着。

  曲完了,她们照例央求再来一次,但是她们含笑的脸上,已经带上露珠儿似的返光物,向月儿传泄这幽妙的琴心。

(初载 1927 年 7 月 30 日—1927 年 8 月 6 日

《现代评论》6 卷 138、13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