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给人斗气, 下了七八天雨还没够,一清早又是一个‘大黑脸'。 瞧吧, 还要下呢!” 如璧起床时便很生气的自己咕哝道。
院子里倒还好, 桃李花落完了枝子上却长了青翠的叶子; 只是房子里到处都有一股又潮又霉的土腥味儿。随你摸到什么, 都是腻滋滋的。食物橱里装在瓶罐里的东西, 上面都似乎变了色附着一层霉。“放在显微镜下,管保你不看出多少花鸟虫鱼呢!” 如璧一边想着早上对义生说的话, 一边不耐烦的把橱门大敞开, 把有些发霉的东西都倒出来, 瓶子甩过一边, 指着向张妈道, “你拿出去吧, 不要了。”
张妈是如璧家用了十来年的老仆人, 她常常不自觉的把主人的家当看作自己的, 闻言正色答道, “干吗掷兜? 掷了又要花钱买。等好天晒一晒 吧。买来的还不是件发过霉的。您没有瞧见, 他们铺子里冬菇哪, 虾米哪, 那一样不发过一点霉。卖给您的时候, 拿出来收拾收拾就是好好的东西。” 她说着就把桌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检起装回瓶子罐子里, 连正眼都不瞟如璧一下, 这掷的像是她的东西。
如璧怏怏的走过一边, 没有话说, 对窗立着。天还是嗒丧样儿。看那重重叠叠的乌云, 像是永远不会有晴天的了。
“我看过一半天, 天晴了, 买十担二十担煤放着,倒是本应的事。” 张妈又开始教训人了, “不是我爱说话, 我瞧您化那么多钱栽花种树就不是事。常说前人种果后人收, 您保得住永远不搬家吗? 搬家, 这都只好白白的送了人吧咧。这年头儿, 钱……”
如璧怕张妈要滔滔的说下去, 不得不止住她, “咱们中国人就是不肯花钱栽花种树, 住过的房子都是乌烟瘴气的一团糟。人家外国人住过的地方都有个样儿, 你看人家文华书院就像一座花园。”
“您说这个。人家外国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中国乱,他们溜回去就得。”
张妈说的一点不错, 中国人凭什么同人家比呢? 如璧偶然望到张妈脸上得意的神色, 不觉心里倒起了反感,说道, “你们什么都要管一管,人家花自己的钱买花买树, 你们也要不断的说来说去。什么是本应的事, 你们看顶好就是吃饱了饭什么都不做, 坐在家里等天黑。”
如璧想到那天她在楼上听见张妈窃窃与隔壁的女仆议论,一个女人家只守着书房, 挡得什么的话了。她说完便匆匆的走上楼上去。
上到楼来, 不知做什么好, 想到自己方才急急的走开像煞有介事一般, 不觉好笑。可是想到自己的无聊,又觉得可怜。她气呼呼的走到衣橱前打开门, 想换一件单衣, 换换精神, 不想橱门一开,一阵潮腥气冲入鼻孔,很不舒服。
她恨恨的把橱门一摔, 叹口气道, “老这样下去,人也要发霉了。”
其实人总有一天乖乖的躺在土里发霉的, 有什么希奇呢? 就是现在有口气,能行能坐, 身体里面有的部分也许已经发霉腐坏了。病痛是一年比一年多, 这不是顶好的证明吗?
想到这里, 她觉得这几天的懊恼生气更是无聊, 可是除了暗地里生气落泪,又会怎样?
无聊, 无聊,都是无聊, 她一边念着却想起不知谁骂人的话来 “什么颓唐无聊, 都是无病呻吟罢了, 总而言之, 这是懒罢了……” 她一向觉得这话很对, 常常记起来骂自己,今天却又用得着了。
对了, 懒是可耻的,懒是一种不可原宥的恶习惯。想到这里, 她便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把一月前译开的书及槁纸拿出来,拉二张格人下兰州在里对深设那本要译的书, 读得有点会心处, 不觉心里轻松了一些,念过一章, 提笔译了两行, 忽听得前门一片咚咚声响,张妈连忙磴磴的走去开门。
“太太在家, 您请坐。” 张妈带笑说, 声音是那么高兴, 好像忽然遇到亲人一般! 如璧郁郁的掷下笔。有什么法子,下去吧。
客人果然亲切, 望见主人, 远远的便含笑相迎道,“我有好几回想来看你, 总没得空来, 你们都好吧?”
“都好,谢谢。” 如璧想了一下才想出一句话来回答。“天总不好, 我也没有出门,也没去看你们。”
她常常不明白那些太太们从那儿来的许多话, 说出口来, 又现成又得体。还有那样亲切的神气,随和的笑,都出人意外的来得快,怪不得有些男子说女子是怪物呢。
“像您现在才是自由自在呢, 没有孩子吵, 房子里收拾得多精致啊!” 白太太又开口了。
“那里讲得上精致, 都是粗东西。”
“我们想收拾也没法子,你瞧那五个小猴子, 什么时候能停手停脚的。房子里什么东西都不能有个准地方,禁得住七手八脚的搅吗?真是, “一儿一女一枝花, 多儿多女多冤家' 一些不错。没法儿, 幸亏他们还怕父亲, 若不, 闹起来,连房子都拆了。”
如璧想到前六年, 白太太就讲说要节育, 那时只有三个孩子,为什么又添上两个呢?白先生是瘦得像只猴子, 实在不能再加增负担了。
“你的孩子都还算安静的, 两个大的已经很像大人了。”
“你没见他们淘气时候呢?” 白太太说到儿女, 她的得意文章来了。她重新又讲了二宝三宝两个怎样调皮,父亲怎样没法子, 四宝五宝怎样争认如璧的太太做干娘,这故事如璧似乎听过至少三次了。
主客对坐直讲到把一碟瓜子吃到露底子, 张妈忙着献过三回茶水, 客人才抱兼的起身告辞。
看白太太坐在洋车上得意自在的神色, 愈发增加她的沉闷, 为什么会那样得意呢? 平白地做什么来呢? 五个小猴子早晚吵一个不安生, 长成了人还不知要耗多少心力, 还能这样心平气和的, 真也亏她! 看到这样女人,如璧只有佩服, 再也不忍酷求什么了。
上到楼来,心里仍沉不住。走到凉台看看,各家的屋瓦还是如常的一个挨一个稳稳的躺着。梧桐已经开过花结了元宝荚子了。 东边的人家,有女人哭声, 大约夫妇又在相骂了吧? 他们时时拌嘴, 可也常常并肩携手出门。 年纪都也不小, 是都三十边的人了。
南边是一个有七八个小孩的大家庭, 那个四十左右的母亲, 每天都摇颤着臃肿的身子, 牵着或抱着孩子走出走入。脸是灰黄的肿着,眼睛老像睁不开,衣服总不见换, 又是满了皱折, 胸前一片精亮的,不知是积了多少时的油垢了。她不停的讲话却也不住的叱骂孩子呼唤仆役, 夜间人家都睡了,只见他一人坐在灯下等丈夫回来, 有时还巴巴的到厨房做消夜给男人吃。这像是个铁打的人, 磨折不坏的。
再过去两三家是一所小洋楼, 里面住着一对年青夫妇。男人天天清早便坐着包车去办公, 直到晚上六七点方回家来。女人将近十一点收拾停当了, 挟了小皮夹坐了包车出门, 回来时总是两三点钟了,车上必是放着一包一包的东西, 衣料包子或鞋盒子吧。有时还有两三个年青人同来, 手里都满了东西。同来不久, 大家又匆忙的出去, 直到半夜, 这女人方才同丈夫回来。女人不出门时却又时常请客, 客都是年青人, 间也有一两个时髦女子伴了来, 楼上话匣的歌声乐声以及人的笑语声, 隔一条街都听得见。附近的人都莫名其妙的望着, 据说这是城里一个小沙龙, 是摩登女人做的最漂亮的事了。看了这几家, 她想起某名士解释的家就是枷及家从~从豕的滑稽字义的不为无理了。
但是一个好好的人, 为什么要给他带上一个枷? 一个好好的人, 为什么要给人像养猪一样养着? 愈想愈无聊, 她离开窗前,很重的倒在一张藤椅上。
对了, 猪是该无聊的呵! 它除了吃饱了就睡, 睡足了又吃, 还能有什么希望呢? 猪, 安安静静的在猪圈里歇歇吧!她心下念着, 嘴边浮出苦笑, 一会儿忽然跳起来走到写字桌前提起方才用开的笔。唉, 天呵, 楼下又磁嘭的有人敲门了!
没有人声去开门, 她只好又跑下去。
门开了, 一个工人送回义生一封短简。他说中午不回来吃饭, 明天三伯母请吃饭原来是三伯父的生日, 教如璧赶紧买一样礼明早带去。信上且说 “礼要值钱而又易携带的东西方好。”
她看看手上的表已过十一点三刻了,这一个早晨又算白过了。 午饭完已是一点, 再过一趟江, 便两点了。那多么烦腻呵, 游魂似的一间间铺子去飘荡, 想起便使她头痛。她时常听见太太小姐们眉飞色舞的讲道怎样买东西, 那一间铺子贵,那一间贱, 那家有什么货色, 那家缺少。翻来覆去, 像唱一只名曲那样有兴致, 且记得却又那么丝毫不差, 她只有张大眼深致敬意。
如璧到了汉口, 已是下午两点了。天还涡堵着雨意。街道低凹处有一滩一滩的黑泥浆, 马路旁边的暗沟透出又霉臭又腥膻的怪味儿。行人都似乎患着失眠症, 脸上没有血色,连眼珠子都像是假的。
街上绸缎庄, 钟表行, 西药房, 洋货店, 参茸店,等等, 差不多都贴着各色各样的大贱卖广告。还有两家绸缎庄,门口扎了灯彩, 有两家洋货店楼上还有军乐队在窗口奏着乐, 热闹极了。路上走过的人却像没有看见,没有听见, 他们仍旧惘然走他们的路。世上事原来都是矛盾的, 把这灯彩同军乐队, 搬到乡村去, 够他们怎样开心欣赏呢!
“恐怕只剩棺材店没有贴大贱卖的条子吧!" 如璧同时想起一些爱买便宜货, 什么物价都打听过的太太小姐们, 如若棺材店大贱卖的话, 不知他们要不要进去打听打听。
她一路看着窗口陈列的货物, 却想不出什么好。 忽然想到三伯母常说的 “人要衣装, 佛要金装” 的话来,她便迈进一家门口没有扎彩的绸缎庄。
一个头发光亮, 穿着淡灰华丝葛长衫的伙计迎上来,柔声问要什么料子。
“看一看再说。”如璧沿着玻璃柜一边走一边看。谁说中国人不维新呢? 只凭绸缎来说, 老年间的梅兰竹菊, 祥云如意或是什么松鹤长春等等花色, 现在已是完全不见, 玫瑰及紫罗兰都嫌有点西洋古董气, 新的花色居然都是未来派的图案了。
真是花多眼乱! 她绕了柜子看了一周都选不出一样合意的料子, 看了看表已经快三点了。
忽然在柜的一角有一束虾青色的丝绉, 花色却很幽雅, 三伯父那样高大身子穿上这种料子多么合式呵。“拿这料子我看看。”她决定之后, 向伙计指着说。伙计听到顾客的语气, 脸上忽然罩了一层喜色, 带笑说道, “这是前天由上海到的新货,材料真好, 没有
一点人造丝搀杂在里面。价钱也公道, 才一块五一尺,买的人多得很呢。 昨天特税局长太太来剪了一件, 交通银行的小老板也剪了两身。这是道地国货, 现时大家止提倡国货, 穿上这料子,恰恰应时。”伙计见顾客不作声, 便把料子打开披在身上, 洋洋的说道,“您瞧, 打开更好看, 又大方, 又贵气, 穿起来同两三块钱一尺的双丝葛一般, 谁也没猜到是一块来钱的货。剪一身吧?”“等等再说,” 如璧微微皱了眉, 转身向玻璃柜中细看。
“这是新生活呢, 比方才的更好更便宜了,” 伙计从柜中抽出一匹青灰的素绸出来, 道,“这料子只有我们一家有, 别家做梦都没有想到呢。我瞧您也是智识阶级的新人物,” 说着他很精明的瞟了如璧手上一卷报纸,“您一定也赞成这新生活运动。若不自己用, 剪一两身送把人, 也是一个纪念。您瞧, 真好不是?”
如璧怕他又要打开, 急说道,“我出去看看再说。”说完话她便走出铺门, 伙计惊疑的望着她。
谁说中国人只重精神文明呢? 你看, 新生活运动发起没有一个月, 就有新生活布匹给人穿了! 如璧惘然在路上想着。送礼东西还是没着落, 可是她再不要进绸缎庄了。
走了半条街, 也没有看见一样合意的东西。 偶然隔看窗看见一两样精巧的摆饰物, 但是想着进去细瞧了不合意, 空手出来, 要看伙计幽怨的眼色, 就不肯造次了。她有时在小铺子买东西, 听掌柜如怨如诉的道着不景气的凄凉情况, 她会忽然买了一件比晋通价钱定得高许多的货物, 那天买的铜壶就是如此作成的, 可是过后想起这种行为简直迂得可笑, 她会红了脸偷偷把那只壶藏起来。买东西真是呕气呵! 她想起不免又叹息了。
去到街的尽头, 她仍然没有看见什么合意的礼物,其实也可以说她根本没有看。看过三四间铺面的玻窗,已经觉得累得很, 有一两次, 两三个行路人看见她停步向窗内望, 他们也站住望, 这使她更加烦腻。以后她匆匆的走着路。街上物事便像蒙上一层雾, 看不清楚, 她也不要看清了。
“烦死人了, 回去, 回去再说吧。 再不出来当买办了!” 她一边自道, 一边走到人力车的前面叫道, “江汉关,一角钱?”
一个年青人拉着一辆很整齐的车跑过来说, “一角钱, 我去。”
她坐上去。车夫拉起如飞的跑。他的忙碌得意神气,仿佛车上坐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路上车夫都啧啧的又羡又妒的望着他。
“这不是开玩笑吗! 有什么事要人家这样飞跑呢?多么矛盾可笑, 一个闲人叫人拼了命拉着飞跑。无缘无故耗这年青人那样大力气, 罪过! 罪过!” 她愈想愈不舒服, 身上好像有十几个虱子东钉一片, 西钉一片的难过。想到绸缎庄伙计的话, 她更加烦闷, 难道她自己真像伙计所猜的人一样吗?
“给人当作阔人总比给人看作傻子强多了!” 她叹了口气, 想到自己平白的坐了一辆车飞跑, 真有点气。傻子,小丑,愈来愈不堪了!
忽然车子碰了一个穿长袍的人, 他提高声骂道,“瞎了眼了吗? 忙什么!”
如璧无意的回头望了一下, 却遇到这骂人的正在投过一个轻侮的眼色。
“不错, 忙什么?” 如璧点头自道。“忙什么? 坐在车上装忙样子给人看吗?” 她想起从前在北京东大街上,天天看见一辆洋车拉着一个直着眼穿着奇怪衣服的中年女人。头一天她出来, 大家知道是疯子就追着看,往后每天出来, 大家都不注意了, 有人指着问, 方有人说可怜是个疯子了。
“像我这样坐在车上, 多少也同那个疯子差不多了。”她想到不知哭好是笑好, 最后她决定不坐在车上了。
“您买东西吗? 我等一等。” 车夫停下问。
“不, 我不要坐车了。”
“不要车……” 车夫是不愿意的声音。
如璧明白, 不等他再说下去, 便把一角钱塞到他手里。 车夫懒懒的伸手接着, 很疑惑的盯了她一眼。
不知为什么,她不敢抬眼回看车夫, 她只觉得要赶紧走开才好。
她一边匆忙的走, 一边却又自问道,“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