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卓群照例歪在沙发上翻看新近出版的杂志及周刊,老太太走到隔壁张老太家串门子,绮霞提了一大包用过的手帕到洗澡间去洗。
正是仲秋天气,院子外比屋子里温暖一些,淡金色的太阳从窗外射进来, 铺在这冷房间内,使人见了真有和尚们见施主替本庙佛像铺上金一样高兴。 绮霞站在太阳底下洗手帕,背上觉得一阵阵温暖,浑身松快了许多。
里墙上太阳光照到的地方,映着一棵老树的影子,枝上挂着七八片大树叶,微风摇曳着它,叶子打对儿抖颤,这很似初出窝的小雏鸡,见风微抖的可怜样子。绮霞不觉看痴了,洗的手帕渐渐一条比一条慢了。
窗户漏进一片枝叶影子,也值得这样看吗?但是这也不能怪她,这小小 一片影子却是家中唯一的自然物。她常说她们家纯粹是人工的东西,一块二丈见方铺了人造石的庭院,别说树木没一棵,连根绿草也不曾长过。从窗户及门口望出去,还只是见对面的窗户同门,如若想望一望宽阔的天宇,还须走到窗台前仰起头看呢。房子里虽也摆着一两盆花草,但是那是经过花儿匠的剪裁,已经失掉了自然了。
“这老枝子挂上疏疏的几块叶子实在可爱。” 她一边欣赏枝叶,帕子已经洗完一半,偶然抬头望见墙上挂的梵和林提琴,黑漆皮的套子已经铺满了灰黄的尘土,旁边结了一个大蜘蛛网子,近琴套子的地方隐约露着许多有尾巴虫子爬过所遗留下的闪光痕迹。 “糟了,我这琴别是给有尾巴虫子吃坏了吧?”她想到这里立刻擦干了手走过去把琴摘下来,放在地上,打开套子一看,可不是,这宝贝已经给虫子作了家了!套子里华美的绒布咬成一个个小孔子,有两三条有尾巴虫由那孔子出入乱蹿,琴弓上的丝索,一缕缕掉下来,二弦四弦都断了,琴鞍不知什么时候也摔破了。这光景真叫她心痛,从套子里把琴提出来,琴腹中也有几条虫子和一小堆虫屎掉出来。
“这不是毁了我的心爱了吗!”她差不多恼得哭出来。
她用刷子扫刷,用布擦拭,然后把琴套子放在日光底下晒着,把琴拿到屋里,因为不能晒,又恐它还生虫子,把些樟脑粉塞在琴腹里。
她布置完毕,还去洗手帕,眼望着太阳底下的琴,心下叹道:“这都是我对不起你,我搬到这里来一年多了,就没有开过琴盒子看你, 这并不是我憎恶你,我有了家庭,我就没有余力陪伴你了。”
她满心懊恼的收拾了琴,但这只是一丝含着雨意的云翳飞过澄蓝的晴空;不一会儿她想到卓群今天晚上出去吃晚饭,绒里的衣服该找出来给他穿, 她便去开箱子了。
又是一个天气晴爽的下午,廊下摆的两盆满天星小白菊花浸在日光里, 吐出一种辛涩而耐人寻味的苦香,招得一群蜜蜂儿及肉色翅的小蝴蝶发狂的绕着花乱飞,这好象春天又回来了。“你看这花开得多热闹!”绮霞迷惘的倚在门栏向卓群说。“真开得好,我方才就看见了!”卓群答。
“咱们等会儿上公园看看好吗?” “可惜我这就去找沅生。你等妈回来一同去或是你找朋友同去吧。听叔行说这几天的菊花会很好的。”他说。 “妈在姨妈家打牌,方才老四来说。想起来可笑,现在我混到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我的同学走的走,死的死了,剩几个在此地的都是一两年不去拜访人家一次的。”她说着把手里手帕挽成一个球,微微皱眉揪帕子的两角。
“今天天气真好,这样好天气,出去走走,也许你的头痛也就好了。” 他说完看看手上的表,连忙站起来抓起帽子挟了一本书就往外走,忽站住说: “近来公园非常清静。你自己去走走不好吗?你不是说过独个儿逛地 方,很有意思。你的头痛大半都是因为运动少引起的,我没工夫陪你出去走走。”他又看了看表,“我该去了。”说完匆匆走了。
她望着卓群出去,随手收拾收拾桌子上零乱放着的书报茶碗之类,闷闷的踱进卧房。 迎门放的衣橱上的镜子,照出一个苍白无血色的脸,象冥衣铺糊扎的纸人儿似的,有些森人。西边一个窗户开着,微风送进小菊花晒出来的刺鼻苦香和蜜蜂的响声,这些都催促她出游。
她穿了件绒衣服,雇了辆车直到公园去。 公园虽然费了许多心事开了个菊花会,然而游人并不因此增加多少,这一天又不是礼拜六,所以依旧是很清静的。绮霞进园时已将近四点了,太阳淡淡的抹在西边,晒着已不觉得暖和了。她撑着伞缓缓的走,苍翠的古柏托着碧蓝高朗的天空,使人望着头脑清爽了许多。东边的琉璃瓦的宫殿屋背映着日光显得更其庄严静穆。
她欢快的走到东边想看一看长在篱畔的一丛蓝色的茜花,过来今雨轩时望见一双青年男女在茶座上品茗闲谈,她想这或者是一双恋人为了逃免社会人众讨厌的目光,躲到这幽静地来;正要过去,忽听有女子招呼:“绮霞, 好久不见了。”
茶座里的男女客都立起招呼,原来男的就是辅仁,女的是他阿妹,绮霞轻轻的点点头,他们俩已经迎出来。 “真是久违了,想不到会在这儿相遇。”她说着也迎上去。 他们分手不觉一年多了,他俩是绮霞两年前最熟的朋友,天天差不多都见到,什么问题都讨论。两人之中,她尤其佩服辅仁。他比她大二十岁,真是个无所不知的学者,性情非常豪爽,待她象小妹妹一样,什么都不惮烦劳的指示辅导她,即使卓群与她的婚事,他也曾帮过不少的忙。他常常离开不如意的家庭出来享受知友相处的幸福。
他们说着话一同向园子后门走,原来他们来京只能住一日,明日早车还得回天津。 走到半道,芳姐被一个熟朋友拉去谈心,嘱咐他们不要等她,她不能同辅仁一道回去了。 辅仁告诉她社稷坛的菊花并没有开,种类也不多,里边还有几个闲混子坐着,见了女子,眼睛瞪得吓人。方才他妹妹都不耐烦起来;还是不进去好些。
他们畅论了一回时事,园中清静得很,一路上只听见他们皮鞋踏着地上沙子发出的沙沙声和他们温文的笑语声。
“近来编了什么新曲子?”辅仁转了话题。 “琴给虫子吃坏了!”她说着脸上泛起红晕,微带着抱憾的态度。 “你的琴都会给虫子咬坏了?笑话,笑话。”他笑着,显出不相信的样子。
“真的坏了,大前天我打开琴盒子一看才知道。我总挂在墙上,搬了家就没拉过琴,谁知道这房子竟这样潮湿,虫子满墙都是。真是可惜这个琴!” 她说到这里,想到从前买琴的时候,怎样费劲,后来自己怎样爱护它,甚至夜间睡觉时都怕有贼偷走,必是亲手放在床里边才放心睡下。
“绮霞,你实在把家庭看得太重了。”辅仁半讥讽的但是很诚恳的说, “那至于天天服侍老爷,连你自己欢喜了十几年的琴都不要了!你真是太小看自己了,你不怪我话直说吧?你不但有音乐的天才,你费的工夫也实在不 少了,你的爹爹,你的先生,你的朋友们是怎样希望你来的?”他的话似乎不能等她回答的样子。
“你结婚后分了心管家,我早就料到的,不过我以为你总不会放下你的音乐。咳!”他很是感叹的说,“为了这‘开门七件事’,从古到今,不知毁掉多少有天才的女子了!”
辅仁的态度是这样诚恳严肃,他是她时时自问为终身最敬服的一个人, 自己以前也是太不肯分些工夫练习琴了,还有什么可说?
她忽觉到自己性灵堕落,以前自己对男女平等问题,自己曾经如何的唱高调,讥诮闺阁女子之易于满足,故学艺不能与男子比并,现在自己怎样呢? 自己为了卓群竟至如此,她们安知不是为她们的爱人呢?她想着,脸上忽地热涨,喉中好象有一块浸了盐水的海绵,松松塞住,又涩又咸,苦却说不出。 猛回头辅仁看到她的涨红的脸,才知方才的话实在有些重了,象这朵带着露珠似的花儿,那里禁得住这一阵淋漓的大雨?他只得又说:“方才说的话,也许只是一时的偏见,你不要认真就好了。”
她的嘴唇有些颤动,她说: “这都是真话,我很感激你。天已不早了,你可以到我们家吃晚饭吗?卓群一定很高兴见你。”
“可惜我今晚已经约会了一个朋友,不能到府上了。下次来再找你们谈谈吧。”
他们走了一会儿,辅仁说:“绮霞,方才我说的,也许有一点道理,望你有空儿想想。拉琴到了你这样程度才丢下,真是可惜得很。”
“原是我自己不好,怎么别人结了婚也可以同时学东西呢?其实管家也不一定得整天儿管的。”她说。
“你向来事事好强,不肯马虎些个,所以管家便得整天的管。我不知道你可以不可以象我们这样作工的时候撇开一切小事不管。”
“我不行的,譬如拉开琴,如有别的事,我就把全部精神挪到别的事上去了。我常想有人管管我也许好一些。”
这时抹在旧红墙上的夕阳渐渐晦淡消失,余光升上树梢。对岸的几株挂着病叶的枯柳,迎着晚寒的风无力的摇曳,城楼上时时有三几只背着暮色的乌鸦飞回,喊着衰颓凄凉的调子,莲池上的暮霭慢慢的从枯槁的荷叶飞上笼住柳树。只有几十株古柏仍然稳立在游椅左右,显出饱尝风霜,睥睨一切的庄严老练的神态,不但衰柳残荷见了自愧形秽,即园中傲风戴雪之假山石也似乎惭愧不如,蜷伏着不动。
辅仁过了一会儿,笑笑说: “叫这些老柏树管管你吧!”
“对了,我那时候发懒,不肯用功,就来看看这些柏树。它们的样子真是……”她好象找不出恰当的形容词来说,所以住口。
一会儿他们便各自走出了公园。 第二天她正想携琴到东交民巷的一个洋行修理修理,忽然厨子送进一个长匣子和一张名片,原来是辅仁送的琴和放下辞行的片子,她想到昨天他的劝告,更加感动,决心非从此努力不可。
当日她便决心撇下家中一切零碎事不理,去拉琴。 也是怪事,从前她五六个月不拉琴都不想起来,现在她家事外有些闲空就拉起琴来。耳中听不到琴音她就觉到非常怅惘,好象没有办一件分内事, 琴声一响立刻就不同了,时时还觉得很奇异的回复了旧时天真的兴趣,一种甜蜜的秾愁,一种留恋的欢慰。
日出时霞彩满天,她便想谱一章《钧天乐》,歌颂这宇宙的富丽伟大; 日影满窗时,她想到妈妈孤零零一个人守着针线盒坐在窗前做活,她便想奏一曲《思亲》;日落时,她想奏《还乡》及《夕阳》;月出,月明,尤动了她缠绵凄恻的情绪,她便奏商声的歌曲;稀星,白露,阴风,冷雨也都动了她调琴的逸兴。可是有时她怕妨碍他人不敢纵情拉琴,有时抱起琴拉了一二 段,卓群便走来轻轻嘱她等一会儿,有时她觉得没有什么不便了,便一口气拉个两三点钟方才歇手。老太太见了,永远不提一个琴字,面上总是板板的不露一些表情,卓群有时笑着问她是不是要到什么音乐会献艺,为什么忽然这样不辞劳苦的练琴。
九月十三日是绮霞母亲生辰,她在这一天特别的想念母亲,她想到她孤清清一个人住在家里,便恨不得插翅飞回去。吃过午饭,她便回到卧房内拿出琴来拉,愈拉愈不舍得放下手。她半闭了眼,便看见自己的妈,满面愉悦与怜惜地坐在桌子一边守着她拉琴,从她慈和的目光中,就知道她妈是何等快活看着她的努力与成功。但是这都是陈迹,不可再得的欢乐了。
她拉过几支曲,疲乏得很,只好靠在床上歇一歇,正迷惘的追思往日在母亲跟前的乐趣,忽听见张太太向老太太在堂屋提起了琴字,因为这些日子老太太见了她总是不大说话,她不由得留心细听。
“她这些日子简直变了一个人似的,黑白都抱着一个琴玩。”
“也很好听的。”张太太笑了笑,似想平息老太太的不平。
“从前她不大玩琴的,新近有个朋友送一个琴给她,她就整天拉玩,咳,有家有务的人!”老太太话忽止住,长长的叹一声,她们就谈别的了。
这些日子她沉湎于拉琴,温习旧谱子,实在没有余力顾到老太太高兴不高兴了。“本来是,”她想,“一个有家有务的女子,为了丈夫,为了自己, 应当把全部精力都用在那上头才对的,不能用在那上头,就是不安本分了。” 她想到这里,觉得近日发狂的拉琴,抛下一切零碎家务不理,实在有些不安分,不但对不起卓群,连自己也对不起。因为爱卓群就应当为了他牺牲 一切,如今为了不要放弃自己的音乐,满足自己的嗜好,便不顾他家庭的幸福如何,这无论怎样巧辩,也于礼义上说不过去的。 此时耳际忽然又有美妙的音乐在响着,在招呼她去弄琴,她尽力的想象卓群由烦乱的办公处回来也享受不着一些家庭幸福是如何可怜。还有前天为了拉琴忘记下厨监督厨子做饭,开出饭来口味都不合适,卓群勉强吃了一碗, 这事简直是自己的罪过。
从这天她立志悔改,依然象往常一样操持家务,有时她想到辅仁的嘱咐和自己决然答应他的话,不免自骂:“没志气的女人,太小看自己了!”可是刹那间,“他是你的丈夫,你为了爱他要牺牲一切”的念头,又把她唤过 一边了。
近来老太太时时同她说话,面色似乎也不似前几天那样板板的闷着,卓群饭量也增加,每天回家也早些了。
“象这样才算一个家庭!”她得意的寻思,更觉得前些日子只顾拉琴, 使家庭罩了一层乌晦云雾,那都是自私的罪过。从此,她一心一意只用在家庭上,把辅仁送来的琴藏在一边。
一个意大利梵和林音乐家,据说被称为世界第二名圣手的,忽然要来, 报纸天天载着,就哄动了全城的知识阶级,六元至八元一张的入场券也要两星期前预约才能买到。卓群听朋友说得起劲,便去预买了两张票,好陪绮霞去领略这妙乐。
音乐会的日期正是小春月望的后一天,吃过了晚饭后,卓群就早早地催绮霞出门,好象他今晚是要赎回他好久没有和她玩的愆尤。那时绮霞正象一 个小学生初次上学似的,又高兴,又得意;她虽则平时不十分喜欢打扮,今晚也整整地化了两小时的梳妆工夫,似乎非如此便减少了敬慕大音乐家的诚意。他们一同出了门,在路上也没有多说话,他领略他的天空中的明月,她预想那琴声的抑扬。他们到会场时也不早了,但闻得哥龙香水和巴黎香粉的甜腻困人的味儿,一排一排椅子坐满了披着轻红淡紫薄绡的女子和雪白领子黝黑外衣的男人,款款笑着好象等候或庆贺什么福星降临。
大幕开了,众人一齐鼓掌,满脸都露着热情欢笑,直到那个音乐圣手提了琴出来站在当中,大家一齐住手,面上都现出肃然起敬的神情,场中立刻一些响声也没有。这音乐家身子微微一躬,转身便提起琴来试弦。
奏完第一曲,一点头便入台休息,台下掌声如雷的响,众人脸上露出异常兴奋的光采。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台下众人尽力鼓着掌高声欢叫,似乎得了异样欢慰,竟忘了手掌疼痛了。
在音乐家又出台演奏一次以后,场中休息几分钟,绮霞在椅子上略微松动身体,很是感动的样子,她向卓群说:“象这样的一个音乐家也可以说是给社会造幸福的一员吧?你看这些观众脸上是多么快活!”
“自然,所以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卓群很决断的说。
“绮霞的琴也拉得动人极了,”坐在他们旁边的朋友插嘴,“上次来的第一梵和林圣手说她确是一个天才。”
一会儿卓群同那个朋友走过去招呼两个远来的朋友,绮霞一个人独坐,她耳中隐隐还听着,“我们看重天才也是为此。”
音乐会直开到一点多钟方散,因为每完一曲听众便尽力鼓掌欢请“再来,再来!”众人这样热烈欢迎一个艺术家的情况,在京城真是好几年遇不到一次的。
“一个人象这样才不白过一世!”绮霞坐在车里向卓群说。 “你羡慕他吗?女人的虚荣心真是……”卓群带笑说。 “你真是看不起人,我的意思并非是因为他有了这样的荣誉,不白过一世,我说的是做人能象他这样在艺术上取得这样成就,一个人能引千百人进了快活境界,虽然只是四个钟头的事,但是一千个四点钟,那也很不少时间 了。”她急急回答。
“哪里看你不起,”他赔笑,恐她生气,“我不过说着玩!自然,社会的幸福,很不少是艺术家造成的。”
“那末,你说做了一个能造福于社会的音乐家是不是就不白过一世?”
“绮霞,你的嘴总是不让人的。”
他们一笑算是收束这辩论。 第二天下午三点,她在中央公园参加一个旧同学的结婚礼以后,从后门回家,走到柏树林下。这时日光暗淡,天空刷了一层灰赭色,虽然没风,却是干冷得很不受用。
莲池边的柳树只有枯干枝条,残荷连茎子都看不见了。乌鸦也躲在巢里, 此时只有十几株古柏仍然挺立,伸张着它们的鬼魔般的怪臂向着天空,它们毅然凛然不可曲不可犯的永久不改的神气,忽引起绮霞想到辅仁与她分手时诚切的赠言。
“我看见辅仁还说什么?没有常性的人呵!”她轻轻自责着,嘘了一口冷气,呆了两三分钟方始觉得呆立的无聊,匆匆走出后园门。
从这天起,她又常常放下家中零碎事不管了。她自己常常解说:音乐家可以给社会造福,练习音乐也许就不能算作自私与满足私人欲望。辅仁的话, 是不当忘掉的。
不知不觉又过了半个月,她的拉琴次数一天比一天多,老太太对她说话却一天比一天少。 一天邮差送进一大束洋书,打开一看,原是辅仁送她的最近欧洲出的琴谱,她高兴极了,带着笑一本本细心翻阅,老太太坐在一边,脸上有些不耐烦神气,似乎冷眼都不屑看一看。卓群见母亲冷冷的,他也装作不知。 这些琴谱顿时增加她的琴兴,她足足拉了一下午的琴,什么都忘记了。直到开晚饭方住手。
只一个下午竟学了五支大曲,她高兴极了,笑吟吟的走入饭厅收拾饭桌, 忽然望见老太太已经坐在那里,脸色板得可怕,她吓得不知怎样好了,只得赔笑抱歉道:“原来已经预备好了开饭,我还不知道。”
“唔,”老太太鼻里哼了哼,脸上微露着不自然的笑容,“他们那里敢惊动你呵!”
今夜卓群有饭局,她们俩一声不响的吃完了饭,绮霞照常陪老太太坐了 一会儿,只说了两三句话,老太太说要静躺一躺,她便到卧房里收拾东西。 一会儿忽听到说话声:
“那里还成个体统,高老太太与王老太太来了半天,也只是我一个人陪着。把我累坏了。”老太太声音。
“绮霞不在家吗?”卓群答。
“在家,谁敢打搅她的琴兴呀!”谁字特别重,竟似“我不配管她”。 底下听不清了,她也没心再听,大约也转了题目吧。 她听完十分难过,胸中忽然充满了无穷的烦恼。道理已经很明白的摆在眼前,想组织幸福的家庭,一定不可继续拉琴,想音乐的成功必须暂时脱却家庭的牵挂。 “我爱卓群,但是,我舍不得放下我的琴。”她倚着衣柜自语。
想到了琴,她的脑府便悬上一幅古柏凛然直立,一幅大戏园听众热情欢呼的图画。“柏树的伟大……音乐的功用……”她默默念着。
“如果我走了,卓群怎样呢?” 这一宵她总睡不着,一晚翻几次身,半夜里忽然她觉得神思清晰,心下定定的无牵无挂了,自叹道: “爱卓群日子还长着呢,现在不努力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再学了!” 次早,天还没亮,她决意写一封信:
亲爱的卓群:
我决意向你告假几年努力学习音乐,今天便去了。此次离家,出于仓猝的决意,事先又未能同你商量,得你的同意,我向你告罪。
卓群,这几时,大约你也看得出,我的理智与热情交战的情况,热情胜了时,虽然有理智在旁讥笑菲薄我,还可以努力操持家务,理智胜了,你们家庭幸福还要受我连累。昨天的情形,我实万万分抱歉,因为不能抛下我的琴,便忘了自己为妇的职分,使妈伤心,纯是我的罪过。
为了家庭的幸福,我曾几次立意抛弃我的琴,但是每次都失败了,我的勇气不给我用了。经过多少次苦思与焦虑,实在找不出两全的方法。昨夜忽然想到了:爱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如若此时不去学琴,将来便没有希望了。 这是我暂时离开家庭的原因。
向来我们的相敬相爱是彼此深知的,你一定不会疑惑我有别的心思吧?
可是,我想这几年家里或者还得有个女人照应照应,老太太跟前也不能没人服侍,那末,请你破除成见,再娶一位夫人,当我死了或休了都可以。
以前我同你论过一个理智强的女子,不应当结婚。因为幸福的家庭,大都由感情培养成的。有许多的地方,完全是因了感情牺牲一切成就的。不幸有些理智强的女子也有富足的情感!我的音乐没有成就前,我决不会回家。 请你不要找我,若为了我出走添你思虑焦急,更添我的不安了。
所有你们一切日用零碎东西,我都记明在两个账本上,在小书桌的抽屉里,请你费神查点一下。 在妈前头,千万替我说明白,请你设法安慰她,不要使她老人家疑虑伤神。
亲爱的,我去了,希望几年后再见时你还是一样的健全。祝你珍重一切 一切!
绮霞留字
五年后孟秋的一个星期六晚上,月儿似乎可怜 S 女校无家可回留在校里学生的寂寥,把宿舍一排四十间房八十个玻璃窗都挂上一层比银还闪亮比纱还透薄的可爱的轻绡。一间房内临窗坐着六七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学生。屋里灯都灭了,大家却都在那里谈天,年青姑娘坐在一起最爱说的就是婚嫁问题, 她们说说又轮到本校一个新来的大家敬爱的音乐女教员。
“你们猜猜高先生出嫁了没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学生问。
“她一定没出过嫁,你看她多活泼多漂亮,我真爱听她拉琴!”一个年纪小的抢着说。
“你们听小林儿说得多么可笑,不成出过嫁的人就不会有活泼漂亮的吗?”一个年纪稍长的说。 “哼——你不记得从前那个王先生,她出了嫁再来教琴,真是常常错得可笑。说起来我还生气啦,那回大考她看错了谱子,硬说我弹错了,对付给我七十分刚及格。”
“出了嫁的先生是差些,我们从前的周先生没出嫁时每天才打上课铃, 她就坐在讲堂里,下课铃响了,她还等我们问书;后来嫁了可不同了,每天迟到十几分钟,没等打下课铃,她就跑了。”又一个女生说。
“高先生倒是例外,她出过嫁的。”又一个女生插嘴。 “你怎么知道她出过嫁?”小林很不平的辩护。 “她是小王的表嫂,你们可不要去问她,她叫我别告诉旁人的。她说她还看见高先生结婚呢。”
“她离婚了吗?为什么她老不回家?”又一个似乎不大信的问。 “她没有离婚,她是离开家庭去欧洲学了四年的琴。” “怎么她家里也没有人来找她?” “今年她新来的时候,她对门房说了,说无论来什么人她都不能见。” “那末,她的黑漆板凳来也不见吗?”
“她的黑漆板凳是谁?” “胡卓群,那一次哲学系请他来演讲,长得很象李校长的那个。” “胡卓群就是高先生的吗?他今年在上海又结婚了,还是我叔叔做的证婚人。”
“就是他,听说他找了高先生三年也找不到,有个朋友的妹妹见他可怜, 常安慰他,后来成了朋友,今年春天就结婚了。”
“哼,高先生还等他呢!”一个很不平的声音收束这故事。
忽然一阵微风,吹送悠悠的琴韵来,两三个女生不期同声高兴地叫起来: “这一定又是高先生拉梵和林了吧?”
“还有谁会拉得这样好呢?”
“我真爱听,我们屋里的人半夜听见都不舍得睡。” “走,咱们一齐上她那里去,她又在想妈妈了吧?” 她们拉扭着跳出宿舍,跑到东边高先生的小院子去,方进院子时,琴声忽然止了,年长的学生忙笑喊道:“高先生,对不起,我们又来听琴了,你不要招呼我们,我们专为听琴来的。”
高先生笑应了一声,依然拉她的琴,学生来听琴差不多天天都有。
琴韵迷人得很;是阳春的黄鸟争相唱和,紫燕扑扑试翅在花丛中,一片甜腻困人的情调;是三冬时候,雪花相击的微细清脆的声响,泄九天环佩的妙音;又是月明风细,河水涓涓的缓流,吟咏着宇宙的秘密;忽然又似幽暗森林中,九秋枯叶无力的相搏击声,恋着残余生命,夜莺引吭唱起凄恻缠绵的歌,天上众星按着微妙节拍为它起舞。她们听迷了,心绪虽不都是一样, 但是,她们都很神秘的感觉着这琴声原是万缕无形的游丝,由天际飞来,松松的软软的缠绕住她们的心灵全部,又舒适的,又凄惘的,忽松忽紧的被提着。
曲完了,她们照例央求再来一次,但是她们含笑的脸上,已经带上露珠儿似的返光物,向月儿传泄这幽妙的琴心。
(初载 1927 年 7 月 30 日—1927 年 8 月 6 日
《现代评论》6 卷 138、139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