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春的一个早晨,银丝似的细雨,乘着料峭的斜风,飞快的抛着梭, 织出一层银灰的薄绡,罩着天泰山的纡曲小路。
这时有个少年戴着雨笠,穿着雨衣,骑了一条小黑驴,缓缓在山路上走。 他面上露出惘惘的神色,口中断续的哼哼着几句古诗:衣上征尘夹酒痕,漫游何处不销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他反复的念,前两句中的字,大约不甚确实,时有改易的。 “怪不得放翁觉得在细雨中骑驴得意,其实有意思。幸而没有听和尚们的话,等天晴了再下山。” 驴子很驯顺的提起着它的小蹄子,一步步的轻轻踏下去,幽静的山谷中,只听见雨的飒飒微吟和驴子一步步得得的响声,这迟速调和的节奏,好象大自然的主人在那边指挥着一样。
转过山腰,拐上一片石的山坡,只见一整块两三丈大的石头,斜嵌着在山顶上,石面平日被来往行人起坐得已经很平滑,此时被雨水细细冲洗更显得粼粼光润,附近石头旁一些杂树也没有,只有三四棵一丈多高低不齐的松树欹斜的靠在一堆,初春的松针绿得比江南三月的稻秧还可爱。因为石面光滑牲口到了此处都得主人牵着才走得过去,觉生的驴子,到石面前便也站住了,等背上的人下来牵它。
“小东西很聪明,我正想下来。这样地方不歇一歇真可惜。”觉生一边说着就拖牲口带到松树底下拴好了,自己带着画箱走到石坡上眺望。原来对面是连亘不断的九龙山,这时雨稍止了,山峰上的云气浩浩荡荡的,一边是一大团白云忽而把山峰笼住,那一边又是一片淡墨色雾气把几处峰峦渲染得濛濛漠漠直与天空混合一色了,群山的脚上都被烟雾罩住,一些也看不见。
“山万重兮一云,混天地兮不分。”他一边吟咏着这两句,觉得方才胸中的惘怅都消散了,轻轻坐在石坡上,“今天眼福真不浅,米氏父子偷摹的云山真样本和王摩诘诗味的烟士披里纯都给我找着了。”
痴望了一会儿,手触到画箱,正欲打开取出画具,忽然抬头一看,目前云山已经变了另一样。他自语道: “拿这样刷子画这云山够多笨!况且这缥缈轻灵的云山那能等你对写呢?他一分钟里不知变多少次,纵使你能够赶快的擒着东边的一角,西边已经不同了。这色彩浓淡也因雨云的厚薄,天光的明暗变化的,这天地迅速的 化工那能让你凡眼追随呢?即使我们的眼象电影照像一样,一张紧接一张的连续着一厘不能错,我们的注意力和思想能够那样听命令吗?”他不觉嗤了一声,“即使它们能那样听话,可是一个常常可以叫它停止的思想,自然是带些机械性质的了,这机械性质的脑子那里会有什么空灵缥缈不平凡的出品呢!”
雨已是止了,松丛中忽然飞出几只黄色的小鸟呖呖的叫着斜飞下山去, 因为它们一动弹,松针上的雨水洒了驴子一身。“唏呵!唏呵!呵!”驴子摇着身子振着长耳朵伸诉它受了小鸟的气,雨水也抖出了一些。
“他们欺负你了吗?”觉生说着,起来把驴子牵到没有树阴的地方,“站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大约也不早了吧,我自从到山上来表也不着,什么时候差不多都可以猜得到。牵着驴子慢慢的走着看山也不错。”他捡起了地下的画箱背在身上,拉着驴走下坡去。
转下了石坡,天色渐渐的光亮起来,九龙山的云雾渐渐聚集成几团白云,很快的刮着微风向山头飞去。天的东南方渐渐露出浅杏黄色的霞彩,天中青灰的云,也逐渐的染上微暗的蔚蓝色了。忽然温润的岩石上面反闪着亮光, 小路上的黄土嵌着红砂颗子使人觉得一阵暖气,山坡下的杂树里吱喳吱喳的闹着飞出两三群小麻雀来,太阳渐渐的拥着淡黄色的霞彩出来了。
太阳一出,九龙山的横轴清清楚楚的挂在目前。山峰是一层隔一层,错综的重重垒着,山色由灰黛紫赭色一层比一层淡下去,最后一层淡得象一层玻璃纱,把天空的颜色透出来。这重重的山影,数也数不过来了。
山脚下可以看得很清楚,那绕着山脚发白亮的一长条是河吧,沿着河的长树林,上边缀着暗红淡粉的不知是桃是杏的花,近山脚下是几堆嫩黄的柳树掩映着几墩黄土房屋,有几家房上起了雪白的炊烟,直冲上去,迷糊了远些的树色与岚光。
觉生看迷了,站住不走,“想不到西山里还有这样地方,这不是桃花源吗?”耳边似乎有人向他念着桃源行的诗句。他想如果今天,不是为着赶回去看看双成的病,一定立刻从这山爬下去游一游这武陵源样子的地方了。
他想着懒懒的骑上驴子,偏着身子望着面前的九龙山,昨夜忧郁懊恼的浓雾又笼罩上心来。
“世上那里有桃源呢!即使有了桃源,谁同我去偕隐?妈妈不会喜欢那人地生疏的地方,双成——她这次的病还不知是怎样,妈妈信上又不说明。” 想到这里,他觉得一阵难过。脑中同时浮出一个细条身材,苍白长脸的年青女子,她的一双长长的永远不看人的眼和说话就发抖的淡红小嘴,倒是很动人怜,可是望见她的直直的从来不曾斜转过的脖子和她的走路不动衣角的端庄,自然而然叫人肃静起来。
“这次的病自然是因为天天哭死去的妈妈积出来的啦,其实才到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幸被哀伤淘成了一个毫无兴趣的老婆婆一样。” 他路上想到了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转过狮子窝的后山峰,天又阴起来,一阵细雨乘着东南的微风飒飒的下着,对面山谷里满开着的千百株粉白山桃花,花瓣被吹得散落了一地,忽然一阵斜风,卷起地下的千万片花瓣乱飞,在细雨中望去,这景致比隔着水晶帘看上苑花飞还要奇美。
近桃花林子旁边,有三四间黄泥作壁麻秸盖顶的土房,忽起斜风的时候, 有一个白了头发的老太婆跑出来收了树上晾的小红棉袄子,后来又赶柏树下一群小鸡进鸡窝避雨去。
觉生看到了忽然觉得这是在那里看过的风景,画上呢,诗里呢?一时想不起来了。驴子慢慢的走着。
转过一个山腰,雨已稍止,前面是一排三四丈高古柏,笔直的树身中间垂着润泽的墨绿色扁柏叶子,树顶差不多都是桠杈的枯枝,那曲直分明的枝子好似宋元人山水上画的古拙的线条一样有力气有神采。从柏树林中隐隐露出几段旧朱砂色的短墙,墙头上显出一座黄琉璃瓦的佛塔,塔旁杂树着花, 粉白相映,此时雨已止了,几对粉蝶儿穿过柏树林飞度庙的墙里就不见了。
忽然一阵微风吹过,送到一种向来未闻过的,似柏之馨,若兰之芬的异香, 一阵阵从庙里吹出来。这是什么花之香味?觉生想到了,加了一鞭,小驴儿飞跑过柏树林,到山门前站住。
庙里前门听不见一个人声音,走过韦陀殿后面小过道院子,只有一群蜜蜂嗡嗡乱叫的绕着一棵经雨才开的探春乱飞,走上一层八九级高的石阶,过了一重垂花门,一种似水莲不觉得带苦味似玉桂不显得浓腻的香味直冲进鼻 孔里。
“原来就是这木笔花!”觉生过了垂花门望见藏经阁前的一株二三丈高, 枝上满着白花的木笔,不觉的住了脚对着它。
木笔花说不上是怎样好看,不过它的香气是很清馥的。可是树旁看不见一只蜂蝶,花朵儿笔直着在枝头,没有一些阿娜姿态,花瓣儿虽没有粉色, 但有玉兰的嫩白,枝子虽没有叶子陪衬,但是这枯枝着花却有寒梅的风格。 他绕了花默默的走了几圈儿,禅房仍然寂寂不见人影,正殿的琉璃灯, 藏在长幡底下稍微露出一点光来。殿门坎上有两只白点脖的喜鹊,一跳一跳的伸头往里面窥望。 不知何时,大士池里千百朵白莲,褪了粉妆,涂了姚黄的淡彩,含了兰蕊的清芬,偷了丹桂的馥郁,冒着春寒,飞上菩提树,微风过处,吹落九天奇葩的消息。这些不成形的诗意,此时在他脑子里打转儿。
西院忽然跑出两个人,一个是庙里的小和尚,一个是头发苍苍的老王。
“少爷,您怎样现在才到这里呢,我们家里跟您预备的饭,都要凉啦。” 老王见了主人面说道。
“现在就去你那里吧。”觉生笑答着同老王出山门,拉着驴子走向左边的山谷去,一边问道:“这庙里的那棵木笔花开得很好,城里有没有这花?”“咱们那里就有两盆,少奶奶前些日子托人买的,大概现在还在她屋里。”
主仆两人走下坡去,面前一片四五丈宽略平的山地,上面有三四株发绿芽的大树,四围是酸枣棘子作篱笆,里面有两间半泥半瓦的小屋,顶上的瓦是各种形状的瓦片盖的,他想起老王曾讲过他的爷爷很孝母亲,因为母亲叹一生没有住过瓦房,她无事到各处收拾碎瓦,或用小钱叫野孩子代捡,足足十五年才盖满了房顶,盖满了瓦那一年老太太也死了。
“这就是你们家吧?”
“对了,少爷记性真好,您认识这房顶吧。”老王笑着让他主人进篱笆里去,把驴子拴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上。
院子倒也收拾得洁净可爱,左边一排是四五株大树,右边是一片二丈来宽大的打麦场,象排球场的地一样平,场旁有一个大石磨,近树下有一条长石预备人歇息的。
“喂,少爷来了。”老王喊他的老妻。 一只黑白相间小巴狗从树下穿出来,颈上发哑声的铜铃响着,跑向屋后报信去。
“少爷,您好呵。”老王的妻子满脸堆笑赶紧出来迎着往里让。里面房子虽然费了她一早晨工夫收拾了的,但是少主人却不肯进去,他喜欢院子爽亮。 一会儿饭开出来,虽是粗食,但主人在旁殷勤侍候,所以也忘了味了。
“听说少奶奶不大舒服,老太太一定很焦急。”老王的妻皱了眉露出关心的样子。觉生说了一声是的,仍旧用饭。
“本来少奶奶生得太单薄了,一个月差不多总生几回病。向来生得俊的姑娘常是多灾多难的,从前就有人跟亲家太太说过象这样美的小姐前生一定是天上仙女,去庙堂里挂个名就可以免些灾难了。亲家太太因为自己病没有好所以总没有去。
“我在城里王公馆做事十多年了,太太小姐们不晓得见过多少,可是没有一个比得上少奶奶那样俊的。就是王四小姐,她们全仗着打扮才显得不错,少奶奶不打扮的时候,人人已经看她成观音菩萨似的,若打扮起来真是不知怎样美了。”
觉生只勉强应了两句,他脑中现出一个清服素妆,又羞怯又高贵的少妇,不知怎的,她的面目神气象古物陈列所陈列的白玉观音一样整齐完美,看去总是那样儿毫无情感的样子,她的一种高贵冷傲的神情,世人见了除了敬畏之外,很不易发生别的情感。
一会儿饭已用完收下去,倒上水揩面漱口,觉生一边洗着手说: “什么时候让老王来接你下山去走走吧,我们老太太一定也很想你去同她谈谈散散心。” “我天天念道去看老太太去,”她很感激的样子说,“老太太给我们王家的恩典下辈子也未必报得完,她老人家真是个老佛爷,老二老三去一趟总问家里怎样,常常还赏东西让他们捎回来。为了少奶奶,我也得去一趟,她待人的心肠同老太太一模一样,去年我们大姐儿出门,她静静的叫我去,给我四件新的,一回还没穿过的衣服,她说自己用不着穿了,给了大姐,省得我们找钱做了。”
觉生还未答话,老王走回来说:“西北边又起了黑云,我看今天得早些赶路吧,省得走到三里河边那儿碰了雨,就不好走了。”
于是主仆二人收拾收拾,说了几句话,骑上了驴缓缓的下山。
早晨本来已经可以静静心赏玩山景,此时无端的懊恼着,心里总是满满的,脑中惝恍着一些懊恼的、梦影一般的往事,母亲的寂寞烦闷,妻的孤僻冷淡,自己的无聊漫游,到什么时才算了呢?这撇不了的亲情,这没法补的爱情,这甩不下,抛不掉的人生!正在想吁气时,老王忽在后面指道:“少爷,那条道也可以上香界寺,半道里经过秘魔崖,听说那里很有些古迹可以看。”
他回头望了望那条纡徐的小径,一路是一些新长绿芽的大树。听了香界寺的名字使他想起那棵木笔花,由木笔花又联想到双成,这惝恍惆怅的网子,又轻轻的套住了他的心。咳,木笔花的幽清的风格,爱寒冷的禀赋,不惹蜂蝶的异香,倒有些象她。怪不得她爱这样花。他想到老王方才说的话,对于她不觉发生的一种奇想。
主仆两人默默的转了几个山坡,到了山脚已是太阳要落的样子,往南行了一里看见流势汨汨的浑河,附近河边的是一些插了秧儿没有几天的稻田, 望去一点一点韭苗似的新绿缀在杏黄色肥沃的地上,河岸上一排不过一丈高的柳树,薄薄的敷了一层鹅黄,远远的衬上淡紫色的暮山,河的对岸有四五个小孩子,穿着旧红的袄子,绕着一棵大柳树捉迷迷玩,可爱的春昼余辉还照在他们小圆脸上。
“春水白于玉,春山淡若烟,闲乘书画舫,撑上蔚蓝天。”觉生悠然的记起这一首诗,念着上东边的桥走去。
走了两里路,望见柳庄。这时一群群乌鸦高低的叫着飞回老树去。家家的炊烟,加添了暮色,把这高高短短的瓦屋茅舍笼罩起来,显出一种静寂迷离的梦境。望着一座青灰瓦背的房子,觉生又欢喜又惘怅的催着驴子快走进村子去。
可喜的是母亲还是往常一样清健,不过她脸上的皱纹比他走时深些,这使他感到十分不安。他搀了母亲走进厅堂里。
他们的房子是庄里第一讲究的大四合房,中间的厅子也是他们起居会食的地方,此时已掌了油灯,屋里倒不大亮,可是微冷的春宵有了灯火的亮暖和多了。母子都到炕上坐,外孙小姐静子,才是八岁,挨在老太太腿边睁着大眼看着他们说话。
“山上饭食想还不错,你脸上的颜色很好。若不是二嫂生病,你倒可以多住些时。”老太太一线的小眼里露出慈和的光射在爱子脸上。
“双成是什么病?”觉生端了茶一边问。 “她的病叫人看不清楚。这孩子平常就多病,她怕给人找麻烦,老是不肯说出来。这回起病大约已经过了二十多天,说起来倒也不象什么了不得的大病,不过她病得有些奇怪,愈是这不象病的病倒难治——我怕写信说不清楚,所以什么都没有说就打发老王接你回来。”
“是不是发旧病?医生说什么?”觉生问。
“倒不是旧病,”老太太稍微蹙了额答,“附近医生都看过了,谁也说不出是什么病来,他们开的方子都是一些参茸玉桂等等补品,大约是因为病人瘦得很,所以开这些药吧。
“她的病来得也奇怪,打正月底你走了没两天,她就爱睡觉,无论什么时候我走过她窗户总是她拿着书本睡着了,到吃饭总得叫醒她,吃完又去睡了。我以为她闷得难过,所以整天要困,还吩咐底下人不要吵醒了她,谁知这样一来,她常常早饭午饭都不吃,白天也睡起来了。这种光景过了二十来天,直到这个月初十,她晚上就不睡了,常常半夜一个人出来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还念着书,后来不知怎样,还跑到后园玩,有一次还拉了静子一同到后园里又跑又跳的玩了好久。我悬心得很,春天风色不正,吹着了就容易招凉。可是这也只好干着急,同她说是不中用的。她近几天简直有些不清楚,同她说东,她答西的。”
觉生的脸色渐加郁晦。静子在旁见他们不说话,便说:“舅舅,前天晚上舅母拉我陪她到后园玩,她唱了好几个歌给我听,还折了柳条枝子给我编了一顶大帽子,摘了许多许多花儿插在上边,好看极了。 她唱的歌儿真好听,等我同她学好,回家给妈妈唱。”
觉生拉了她的小手,那柔腻肥满的手儿握在手里如同一团暖丝绵,她的漆黑的大眼珠,和那小薄嘴唇,说起话来动作非常快,愈看愈象她的母亲。 他抚着她的前额刘海短发,问道:“你同舅母玩了多少时候?她同你说什么?” 静子含笑摇头说不记得了。 过了一会儿觉生问:“现在她还没醒转来吧?”
“方才我才去看了一遍,睡得正熟。”老太太呆了一会儿轻轻的叹了一 口气,“咳,好好一个人,忽然变成这样儿,也是我们家没有福,承受不了,她还没满十八岁,心儿比几十岁的还清楚,进门一个月后,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没有让我操过一回心,亲戚说起来谁不羡慕我的福气。我从小就爱她那不言不语,静板板的神气,永远不用怕她会同人顶撞一句半句,同周妈她们说话是多和和气气的,没有高声使唤过她们一回。”说着老太太声音有些咽哽了。
“我看明天还是进城去找两个医生再看看吧。”觉生心下也非常难过, 躇踌了一回儿说,“她这病象是中了什么邪。我看光吃药不会有多大效验吧。前几天大伯妈老姑太太他们都劝我赶紧找了有道行的和尚或是道士来念念经清清房子,也许可以赶掉了邪气,或是找个醮香的来拜拜斗,也是个法子。可是我后来一想,这无缘无故叫这些人到她房子念经拜斗,她不生气也不大好,若生了气更不好了,亲家太太又过去了,舅老爷又不在这里,不然大家商量商量也好想出个办法。”她脸上皱纹比方才更多了。
“城里有个翁大夫,治好了许多人的,不知现在还住在城里不,等我打听打听叫他瞧瞧吧。”
老太太听了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她从小心事就重,亲家老爷过世那年,她才八岁,天天陪母亲在孝帏里哭,满了孝以后,什么人劝她都不肯穿红衣服,辫子上也不肯扎红头绳。” 她惘惘的追想前事,“去年只怨我心急,应当等她满了亲家太太的孝再办事,这样也许她不会常常难过闹出病来了。”
这些话触动觉生的多时的懊恼,望见老母忧愁的颜色,一时想不出什么话来开释,过了些时起身说道: “可以开饭了吧,我去瞧瞧她就来。”
双成还迷糊向床里睡着,看不见她的脸。一进屋子,就闻着各样花卉的香气,因为太浓了,使人只闻着一些草青的异味。里面一些也不象以前那样整齐;书呢衣服呢桌椅上都是,最触觉生眼的是书桌旁的花盆架上摆的两棵木笔花,一棵只有一朵花开着,那一棵还有几个花苞没有开,在黯淡的灯光中,露出凄寂可怜的颜色,妆台上书案上所有盘子瓶子等陈设品都装了水养了生花。象草地上常见的黄的蒲公英,紫的二月兰,白的野菜花,红的野石竹都有。床前茶几上摆了一个新柳条编好的花篮,帐钩子上挂了一顶柳条编的花冠,只是上头缀的各色小花已经枯萎了,所以只是一个花冠罩子。看来这屋子好象是八九岁小女孩子住的。
觉生又可怜又烦闷的叹了一口气,走近床边,脚底下忽踏着许多东西。 低头一看,原来有十几本新体装订的书,乱乱的散在一堆花花绿绿的鞋上,觉生捡起书来一边想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拿了我这些书来,大约看完随手就掷在这一边吧。”
这时一阵晚风由窗外吹进来,吹得人身上冷冷的。他赶紧去把窗上卷纸放下来,惘惘的回到厅子上。
“少奶奶的窗子敞着,睡着吹了风可不大好。”觉生向两个女仆说,想叫她们以后注意她的窗子。
周妈在旁答道,“少奶奶要卷起来的,上回我替她下了纸窗,她埋怨了我好几天,她说房子里的花,不见生风就活不好,她的一棵白海棠因为那晚下了纸窗闷了气,花姑朵都软了。”
“花在晚上本来要拿出去,可是她又不让拿,我看,若是把窗户纸卷起来,就在她身上再盖上一床被也就不碍了。你大姊那时在城里上学回到家里就开窗户睡,多盖些被窝就不会吹着风。”老太太说。
吃过晚饭以后,随意谈了一会儿,老太太恐怕儿子骑驴乏了,叫他早些休息。他出来去看双成,她还蒙着头酣睡。他怏怏的走出来。
经过双成的窗口,窗棂素纸上印出漆墨色的木笔影子,花朵已经落了,只是扶疏有姿致的枝影,觉生心上忽觉得一阵难过。
慈爱的母亲早已把书房收拾得非常整齐,书桌摆在向后园的窗户前,躺在床上可以望见两边窗户外的花木,有月亮时可以望月,其外一张大沙发,两盆鲜草花也放得恰好,地扫得露出分明的砖缝。觉生此时穿了件厚的旧棉袍,趿了一对旧鞋,歪在沙发上看一些来往信件。看到朋友催诗稿的信,便怨道:
“我那里享什么艳福?他们还来开我玩笑!” 这时指甲印一般的新月悄悄的躲在书房前面的两枝白杏花里,天空青青的好象才擦过的古铜镜一样净,西北角上有几堆密密的小星儿在闪动,园中非常沉静,西边一带灰粉色墙上淡淡的印着一些枝子影儿,映着月光,露出可怜的颜色。
书房内的主人默默的望了一会,懒懒的打了个呵欠,又想到病人,心下便懊恼起来。 微风吹过,可以听得见窗前杏花一朵一朵落到地上的声音。书房的主人差不多象是听见了一声,吁一口气。
他倒在大椅上随意翻书看,一会儿忽然听见远远有细碎脚步声直向书房走来,这轻俏的步法不象佣人的,别就是双成出来夜游吧?想到这里,窗前忽然闪过一个苗条影子。
果然是,忽然门开了,双成走进来。
她还似往日一样清瘦,只是腮上添了一层向来没有的桃红色。望见觉生, 她满面惊喜的嫣然笑说:“咦,你回来了!”
这一笑实在出觉生意外,自从结婚后还是第一次看见她笑呢。他一时不知怎样好。说什么话呢?他也想不出。只好含笑站起来。
她似乎没有看出他的神色,她嘻嘻的笑出了声,没有等他答出话来,便说:“早知你在这里,我轻轻的跑进来,吓你一跳。”说着斜倚书案立着。 她穿了件浅杏黄的又宽又大的袍子,愈显出消瘦的腰肢。
他跟着她笑,好容易想出一句话来,“外边很冷,你的衣服太薄了吧?” “穿了这件袍子到园子去,那里的树精花神才向我点头行礼呢。”她憨笑的答。 灯光下映出她细长的脸儿,腮上新睡起的海棠红晕还未褪去,这红色一直连上眼皮。她的眼也不象以前那样疲倦睁不开的样子,说话时一双明眸象星星一般闭动,花蕾般的嘴唇边旁,添了稚子特有的娇憨的笑涡,从前高贵冷淡的神色消失尽了。
他含笑让坐,还是想不出说什么话。 她倒在大椅里,抚着腿叹道,“跑得都发酸了!” “这样黑,你去那里来,不怕吗?”他说完回转了身子坐在一张近旁的椅上。
“我喜欢黑。外面有弯弯钩的月儿,你看见没有?方才我想抓住了它, 可是它真是淘气,怎样也抓不到。我跑了好久,末了不知它藏到那里去了。”
觉生看她说得起劲,莫明其妙的笑望着她,等她住了声,问道:“你抓它干什么呢?”
“玩,我挂在这里多好!”她指着胸口说。 说着她撩起她身后散着的长头发编着玩。 “你的头发原来这样长,从前梳鬈儿倒看不出来。”他说。“你看看垂到脚后跟没有?”她立起来叫他看。“再长一些,我跑到前面山顶上,披散了让风吹着,你同我画一个象这样的画?”她站起指着墙上挂的画。
“你还得光了脚,披上一块又宽又大的布,只是光了脚出去恐怕有人要笑话。”
“对了,它是光了脚的。”她高兴的说,一边伸了脚脱去袜子,自己看看,“象这样干净的脚,谁笑话呢。”
“穿回袜子吧,不要冻了脚。”他笑了笑又道。 “你一个人到园子去不冷清吗?” “有一对小乖乖陪我。”她答。 “什么小乖乖?”
“这一对小乖乖,”她很得意的笑着说,“没有妈妈,没有窝儿,不怕冷不怕热,除了花园,别处还没去过。” 说着她站起来望了望窗外,喊道,“花儿,黑儿,进来。”黑地里见一只身子很粗胖,腿很短的小狗跑到门前,用嘴撞门。
“来了!”她走向门前望着窗外喊,“黑儿呢!黑儿!” 门开后,一只黑白相间的又肥又脏的狗先窜进来,尾后跟着一只身子臃肿、毛色乌黑的小狗。
双成看见了便蹲下来,一手抱起一只,她微笑着眯了眼望它们,象小女孩装小娃娃的妈妈那样有趣的亲切与可笑的得意。小狗也知趣,花的把头爬在她肩上,黑的贴着耳伏在她胸前。
觉生站在旁抚着小狗的毛。忽然花儿似乎身上发痒抖了抖身子,洒了他们俩一脸的水珠子,同时黑儿的头乱撞起来,双成赶紧松手,一双小宝贝便溜下来。
“淘气鬼!”她噘了嘴骂了一声,便倒身坐在椅上,她穿的葛绉袍子,襟上肩上满是狗爪的深灰色的蹄子印。
“它们弄脏了你的袍子了!”他指给她看。 她低下头看了看,忽转嗔为喜的笑道,“这象开了一半小菊花的样子!” 不知是因为物主人的原故或是狗爪子印不难看的原故,觉生看了看也与双成同意,笑道,“这件衣服印上淡墨的菊花,很幽雅的,你到那面镜子前照照去。”
她在镜子前立了一会儿,正容向他道,“你可以给我这幅画吗?” 他不大明白,还未答,她接下说道: “这是我顶喜欢的画,你摘下来给我行吗?” 他走过去,她拉他近前指给他看。镜子里照着东边纸窗的玲珑的窗格,青白的纸上面,印着一条枒槎老树枝,有一团象小鸟挨靠在一起的影子,枝上挂着几片破叶,高低的迎风摇摆跳宕。
“这倒是好画,可是拿到别处就不是这一幅了。” “为什么不是这一幅画呢?”她不相信的问。 “这是镜子,拿走就照出别的东西来了。” 她还不相信,停了一会又问,“什么是镜子?” “那就是。”觉生真窘了。 “谁叫他照出东西来的呢?”
他这时简直没法答她的话,幸亏她虽问了却不一定要人答,过不一会她又转到别的事上了。
“他们说你病了,可是精神倒不坏。”
“我那回生病,妈妈抱着我的头喂我药吃,喝一口药,吃一口糖,我同妈妈说,我喜欢生病,妈妈掩了我的嘴不许说。”
觉生怕她提到死去的妈妈伤心起来,故意说些别的话好岔开了,“你看月儿走到正中间,比方才光亮了许多似的。”
“亮了,”她伸头往窗上看了一看,说,“月儿太亮不好,天上的星星都吓得躲起来了,窝里的鸟也照得睡不安神。”
“可是明月照着开着花的树或是倒影在河水里是多美呀!”
“照在露珠上面也好看,吹着风,它们就闪闪的跳动,那里一定有一群小仙女跳舞呢。”
“这露珠的小仙女可怜得很,一边舞着,一边就不见了。”他忽然感叹的说。
“一边舞着一边不见了很好玩的!”
这时那双小狗蹲作一堆,四只小眼,却向灯光瞪着,不时摇动着身子,搔耳朵,抓痒痒,显出不耐烦的样儿。 双成望见这样子,站起来开了门叫唤道,“出去玩吧,这屋里没有地方给你们跑。”
这一对小东西摇着尾巴跑出门去。她忽然喊道,“花儿,黑儿,等一等, 我也去。”
“外面冷,不要去吧。”觉生拉着她道。
“我不去,这时小东西就会给大狗欺负,昨天黑儿给隔壁的黄狗吓着了,饭都没有吃。”
“那么我同你去,等我一等。”觉生拿了自己一件外套,同她披好,两人一同走向园子去。花儿打头走着,小黑儿的肚子贴到地面,虽是摇晃着身子想跑,但走都象走不动的样子。
园子里虽然有微明的月色,可是还看不十分清楚。双成说: “花儿,来,来上小园子去吧!” 两人搀了手走着,他觉得象方才拉了静子的手一样愉快,不过一只是肥短,一只是纤瘦的不同。她此时直象七八岁的小女孩子新得了好朋友一般,津津不倦的告诉他许多园中遇到的事;有一回天亮的时候,忽然飞来一只头上带绒毛黄冠子的,身子花白的鸟,爬在大柳树身上,伸了嘴只啄树干子,忽然树底下爬出一只白蛾子,振了翅子飞向近旁开得正好的杏花树上去。黄冠鸟飞过来张了嘴要吃它。她想在白蛾子看花去的时候,遭了难,心里觉得难过,就拾起一块石头打过去,这只鸟远远的飞去,以后永远没有再来。还有一晚月儿好极了。园子里象点着多少的纱灯一样亮,树上小鸟儿都醒转来又飞又叫的赏月,她想到厨房里一窝新养的小猫是还没有开眼,这样好月亮它们看不见多么可怜呵。她跑到厨房抱了小猫到园子去,用手慢慢替它们把眼拨开,还没有拨完大猫找来了,乱嚷乱叫,把小猫衔回窝里去,她不叫大猫衔去。大猫抓破了她的手,“这真是冤枉,它当我要剜小猫的眼睛呢!” 她说。
她在园子里曾做过许多工作,说起来非常得意。她用柳条编过许多花篮,把春天所有的花和草都摘了盛在里面,天天烧香供它们,那样就成了仙,不会死了。她编过一顶花冠,上边插了许多花朵,好看极了,她想供这花冠给晚上出来游逛的神仙,等了几天也没等到,花冠上边的花都干了。有一晚她梦见一个神仙从天上飞下来,她想到花冠的花干了不能献给她,心里难过哭 了,神仙拍着她的背,叫她抬头看看,原来自己做的花冠,已经戴在她头上,上边的花,一些也没有干,象摘下来时一样好看。
“你说这个梦好不好?”她的笑声中显出天真的可爱。 觉生笑着点头,仍往前走,一会儿花儿黑儿忽然蹲下不走了。 “到了吗?小园子呢?”他问。 “这里就是,我天天来的。这是两个小乖乖的家。”她说着拉他一齐蹲下。
乘着微白的月光,依稀可以看出面前一片七八尺见方的地上象小孩子玩的一样,似乎垒着山,插了树,盖了房,搭了桥,映着月光发亮的一片水算是河池。
“你来这边看看我新做的小亭子。”她拉他过去,又说,“我看人家的亭子都有名字,你来起个名字好不好?” 这亭子是稻草做的顶,树枝做的柱子半歪半斜的支在一个小土山上,四面插满了盛开的杏花枝子,山下是一个水池子,有一条硬纸剪成曲曲弯弯的小桥,桥过去的地方插了几棵粗的松柏枝子,旁边有整块砖头堆起来的一个台,她说这是读书台。
“你早上起来走上这台,放大嗓子念书吧。”她说。
他听着笑了道,“这比书房痛快多了!”看到了亭子旁的杏花,他想到晨间的杏林斜雨,“这亭子叫杏雨亭好不好?”
“好。你看这小杏花树好看吧。”她接着说,“这个读书台,给你吧。”
她抓了地上一个小泥人放在台上,说,“这个是你,在这上边一边走一边唱。” “我是种地的,”她又抓起一个小泥人放在地上,“这片地种瓜,那边种枣,枣树熟了,你来打枣我来捡,这后面种菜,我们天天来摘。” “再养些鸡鸭,再盖一所住房,一间厨房,这就是我理想的家了。”这小园子在他的心里也活了起来。 忽然她跳起来,在四围树下找看,一边嚷,“花儿,匣子呢?” 花儿伸了鼻子,摇着尾巴在地上嗅,忽然扒开土,衔了一个满沾黄土的盒子来。 “你猜是什么?”她说着掀开盖子递与他看。
匣子里躺着十来条绿的黄的二寸来长臃肿的蛹子,一摇匣子,就蠕蠕的蠢动,看着有些令人难过。
“要这样笨虫子做什么?”他问。
“喂,别吵醒了它们,”她郑重的小声说,“它们现在还没睡够。它们睡够了换上五彩的花衣裳才出来游逛呢。” “这是蝴蝶吗?你在那里要来的?” 她点了点头,说,“我费了很多气力才找了这一点儿。” 觉生叹道,“有了这些,园子里可要热闹了。” “它们都是哑巴,闹不起来。可是它们到了园里,树上的小鸟儿都要唱歌了。”她说完不一会儿,忽然跳起轻轻叫道,“莺儿来了!” 说着她拉了他到大柳树下。 似乎有一只鸟在枝子高处呖呖的啭了几声,他们俩用脚尖点了地走到近旁一张板凳上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几声。夜气渐凉,他打了个冷噤道,“冷了!” 她一把拉他过去,拿自己披的外套,分一半替他披在肩上,手触到他身上带潮湿的衣服,说道,“你的衣服湿了。” “露水湿的。” “这是天上星星的眼泪吧,莺儿哭得太可怜了。”
“对了,你看它们现在还挤着眼,还要掉泪呢!”他仰起面向天上看着说。过了些时,听不到夜莺叫了,忽然枝上象有一只鸟振翅掠过去,两人抬头一看,果然有一只尾巴长长的小鸟很快的冲着月儿飞去,到了中天,“嗬——珈嗷,嗬嗬——珈嗷,”叫了几声,影子渐渐淡漠到看不见。他渐渐身上觉得温暖起来,同时微风吹过一阵杏花的馥郁,接着是一阵新草鲜绿的清香。春宵的歌谱,漫然在诗人的心琴上奏着。
“夜莺叫得这样好听,我是第一回听见。”他靠前握紧了她的手。
“我爱听它飞起来叫的几声。”
“只叫几声可惜些!”
“就是几声好听。”
“如此春宵!”他说着仰面望着远处。
白围墙外面的树木已经给夜雾迷糊了,只是一片漠漠茫茫紫灰色的影子,风一漾动,这影子便要探头入墙来,夜已深了。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觉生立起来。 双成挽了他的臂,绕过杏花林子。月儿此时更加清光了,小径上面印着两团又矮又圆的人影儿。 “你瞧那来的一对胖子呀?”她指着地下影子嘻嘻的笑。 “这象一对小孩子。”他答。 “嘻嘻我们是一对胖孩子。”接着是娇憨的笑声。 “一对胖孩子!”他学她的声说。 轻软的东风,在蔷薇夜雾里,吹出银弦清脆圆润的回响。
从此以后,觉生总不离开双成,书房里,后园里,不用说时刻见他们双双影子,听见他们的声音,就是柳庄附近的河边田野也常常见他们搀着手走过,有时他们跳跃着跑,象一对十来岁小孩子一样神气,附近的村童乡女起先偷偷跟着他们,后来竟敢同他们俩拉了手在草地上捉迷藏了。
老太太看见儿子愉快的神色,也非常欢喜,可是忽然想起他们奇突的改变,不觉又很担心,她的多皱纹的脸上一会儿很平润,一会儿又变了。 柳庄的人差不多天天说这件事,许多关心的亲戚乡邻说起来还咨嗟叹息的说张老太太真可怜,起先媳妇疯了还罢了,现在儿子也同媳妇一样疯起来, 这可怎么好呢?
(初载 1928 年 4 月 10 日《新月》1 卷 2 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