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搜索

关于这一项,分三段来说吧:

(一)写自己真知道的事,不写自己不十分知道的事。一个学生不写学生的生活,而在报纸上找些婚姻法宣传资料去写,一定写不出什么名堂来。写东西非有生活不可。不管文字多么好,技巧多么高,也写不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是工人,就写工人的生活。

这样,写作范围不就太小了么?只要写得深刻,范围小点没有什么关系。一位伟大的作家的确能够写出许多不同的人物,好多不同的事情,可是咱们现在的目的是先写好一件事,还不能希望马上成为伟大的作家。咱们今天若能好好地写出一篇反映真实的报道,诚诚实实地宣传咱们厂里新找到的窍门,从而传布到全国,推行到全国,咱们的功劳可就真不小!咱们若能就着咱们所知道的一件事,写成个独幕剧,使全厂的或几个厂子的同志们看了戏,都受到感动,增加了生产,咱们也就立了功。不怕写的少,就怕写不好。写出十几句话的一首好歌子,风行全国,到处起很大的鼓舞作用,功劳也不小呵!

(二)抱定一个题目写,不要一会儿一换。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有这个困难:很高兴地看中了一件事,打算用它写成一篇小说或戏剧。可是,及至一动笔,才写了几句就写不下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有许多不同的原因,其中最常遇见的一个是我们只看见了事情的表面,而没有看见它的根儿,所以写了几句就搁下笔,怪扫兴的。我们不应当这么容易动摇,而应当深入地去挖那件事的根儿,养成我们对事事物物要刨根问底的习惯。我们的责任就是遇见事必去刨根问底。假如我们老满足于事情的表面,看见一件热闹的事,不求甚解,动笔就写,写不出就扫兴,一来二去我们就丢了信心,不想再拿笔了。反之,我们若是抱定刨根问底的态度,我们就会慢慢地体会出来,不管事情多么热闹或多么简单,不过都是表面的现象。赶到咱们挖到事情的根儿上,热闹的事也许原来很简单,简单的事儿也许并不那么简单。事情的根儿就是问题所在。

找到问题,咱们心里可就透亮多了。呵,原来这件热闹的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问题很简单哪;原来那件简单的事倒并不应当轻视,问题不小呵。这样,咱们就不再被表面的现象迷惑住,也就容易判断出哪个值得写和哪个值不得写,不再冒冒失失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拿笔就写,也就减少了因写不出而扫兴灰心的毛病。

一旦找到问题就死不放手,加劲儿挖掘它的根儿,越挖越深,咱们也就越有的写了。呵,昨天老张闹脾气,原来不是因为肝火盛,而是他有个思想问题。什么思想问题呢?他呀不明白“计件工资”的好处。哪一点他不明白呢?他呀不明白工人的利益和国家的利益是一致的。您看,当作一个问题看,咱们就能由老张个人闹脾气看到国家利益上去,这不就有好多话可说了么?抱住这个题目挖吧,别放手!

还有,看到了问题就得解决问题。这么一来呀,咱们的文章可就有头有尾,是个整的了。要是只形容了老张闹脾气,当然没有多大意思。光加上两位弟兄拉着他去吃一顿饺子,老张才有了笑容,问题也还没有解决。我们得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这可就热闹了。光劝说还不行呀,得一面说服,还一面教他看到积极分子的实际行动呵。老张的为人虽然怪好的,可是个性很强呵,这就得用种种方法感动他,教他心服口服地打通了思想。要是能四面八方使劲,具体地写出老张怎么改变了态度,变成热烈拥护计件工资制度的,这篇作品必能发生很大很好的影响。我们看问题,挖问题,而后解决问题,我们就能写出相当好的作品来。不抱住一个问题挖到底,而随便今天试试这个,明天试试那个,必至一无所成。

(三)能抓住问题就不至于千篇一律了。一个问题怎么来的和怎么解决的,必与别的问题的来龙去脉不同。同一样的问题又因为人物的性格不同,工地不同,时间不同,而有特点。我们要细心地看,看问题,看人物,看地点,看时间,把有关的事物都看了,自然会写出一篇与众不同的东西来。

工人同志们一写到解放后的生活提高,往往就描写家里吃饺子。不错,吃饺子的确是好现象;可是,千篇一律都说包饺子就不新鲜了。难道不许吃炸酱面么?再说,真要是看出问题,不提包饺子也不要紧。要写透一件事必须钻到事情里边去,可千万别不管是写什么问题老先预备下一个套子——老拿包饺子开始!钻到问题里面去就必定有话可说,用不着套套子。

也许有的工人同志要问:我们能那么细心,钻到问题里面去吗?我说:能!一定!您是工人,您能掌握那么复杂的机器,能找窍门,能发明创造,怎么就不会钻到一个问题里边去,写透一件事呢?您多半是有点害怕,以为没有现成的套子,就怕写出的东西不像样子。您不必胆小,那些套子不是给您预备的,只要您肯用心,肯下工夫,您会创作! 

在第一段里,咱们说过,大白话是咱们嘴里的活言语。大白话就是口语。用口语写出来的东西容易生动活泼,因为它是活言语。活言语必然念起来顺口,听起来好懂,使人感到亲切有味。

 让咱们还先从用字用词上说起吧。

 (一)要现成。作文章应当用现成的字和词,在前面已经略略交代过。现在,不妨再说一说,因为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您看,我时常遇到这样的事:某同志已在工厂或部队生活过好几年,很想写出他所熟习的生活,可是写不出来,据他们自己说,是因为缺乏字汇词汇。有的同志还给我来过信,问缺乏字汇词汇怎么办。这使我很纳闷。难道在工厂或部队生活过好久,就不知道各种机器和各种武器的名称吗?就不知道工厂里部队里的日常用语吗?“迫击炮”就是“迫击炮”,并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呵。“计件工资”就是“计件工资”,也没有别的词汇可以代替呵。再说,既在工厂或部队里生活,每天都要劳动,办许多事情,难道不说话吗?至少,大家也得跟别人一样,有吃喝起居等等事情吧!那么,“吃饭”就是“吃饭”,难道因为作文章就须改为“进馔”么? 

文章必须修改,谁也不能一下子就写成一大篇,又快又好。怎么修改呢?我们应当先把不必要的话,不必要的字,狠狠地测去,像农人锄草那样。不要心疼一句好句子,或一个漂亮字,假若那一句那一字在全段全句中并不起什么好的作用。文章正像一个活东西,全体都匀称调谐就美,孤零仃的只有一处美,可是跟全体不调谐,就不美。比方说,一个人长得并不俊,服装也不整齐,可是戴了一顶极漂亮的帽子,那能教他变成美人吗?不能!文章也是这样。“愤怒的葡萄”呵,“潺潺的流水”呵,单看起来也许不错,要是放错了地方就不中用;删去它,别心疼!若是整段可有可无,整段就都可以删去。文章必须简练经济,不要以多为胜。一句话说到家,比十句八句还更顶事。不着边际的话一概要删去。

这样“锄”一两遍,看一看全篇已经都联贯清楚了,再细细修改字句。首先,要把不现成的字,换上现成的字,把不近情理的字,换上近情理的字。比方说,我们的小猫在屋中撒了一泡尿,我们便写“这使我异常愤怒”,便似乎不大近情理;不如说“我有点生气”。一个爱洁净的人是可能因小猫这个举动生气的,可不见得就“异常愤怒”。反之,我们听到美帝国主义的飞机滥炸平壤,而只“生了一点气”,并不“愤怒”,就不近情理。要打算教文章带感情,能感动人,我们必须揣摩我们的话语近不近情理。

文章通体都顺当了,我们须再加工,起码教重要的句子有力量,带感情。由心里说出的真情实话必定有力量。文字的力量来自我们的思想与感情,不来自从字典辞源找来的字汇词汇。我们的思想好,感情厚,我们就一定能教普通的话变成很有力量的话。在我们和人争辩的时候,我们不是也说普通话么?可是往往很带感情。写文章也能够这样。我们要相信自己,确是能用大白话说得一针见血,我们就敢放胆地下笔了。我们写稿子要有斗争地主、奸商,或贪污分子那样的勇气,一句话把对方说得低下头去。我们会说这样的话吗?会!好,为什么不把这样的话放在文章里呢?心里的真话——有思想有感情的话——是文艺作品的话。 

为多修改就须多念自己的文章。这里所说的“念”是朗读的意思。文字写在了纸上,我们不容易知道它们的声音好不好,音节好不好,用字现成不现成。非出着声儿念不可。嘴里念,耳朵听,我们会立刻听出文字的毛病来:有的句子太长了,应当改短;有的句子念着绕嘴,必是音节或字眼安排得不对劲,要设法调换修正;有的句子意思好,可是念起来不嘹亮,不干脆,听着不起劲,这必是句子的结构还欠妥当,或某几个字不大现成,应当再加工。一个好句子念起来嘴舒服,耳朵舒服,心里也舒服。我们拉胡琴必须先定定弦。我们朗读文章,正好像拉拉胡琴,试试弦,声音不对就马上调整。 

念给自己听是个好办法,可还不如念给别人听。别人的耳朵有时候比咱自己的更可靠。特别是诗和话剧,一个字用的不好不对,听者马上就会感到别扭。我们必须要求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先能教别人听得明白,然后更进一步教别人听了挺过瘾。可千万别把自己的文章藏在口袋里,不敢念给朋友们听;也别怕朋友们听了提意见。说到归齐,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听的呵!

我们还要多念别人的作品,这里的“念”是阅读的意思。光自己写,而不多念别人的作品,不容易进步。顶好是写和读并进;自己常常练习写作,也不断地阅读好作品。自己老不写,就不能充分得到阅读作品的好处;光自己写而不阅读作品,就不能吸收经验,丰富自己。作品是写作经验最具体的表现。我们从一篇作品里,可以看出作家怎样运用文字语言,怎样描写风景,刻画人物,怎样布置全局,怎样安排各处的情节。这些,都是我们应当细心体会的。这样学习了一篇作品,我们就会明白:原来一篇好作品是一个艺术品,处处都是事前布置好了的,所以那么有层次,有发展,有起有落,有头有尾,不是随便一写,顾前不顾后,或这儿太多,那儿太少,一疙瘩一块的。

怎么去写一件事,应该由作者自己决定——怎么写的最经济,最有效果。这就是说,我们不必去摹仿别人。我们念别人的作品是为丰富自己的经验,而不是为照猫画虎地去套别人的套子。这一点很要紧。比如说,念了别人的作品,我们看明白人家能用三言五语刻画出一个人物,好,我们便应当学这个方法,也设法去用三言五语描画出个人物,可不是人家的人物姓王,咱们自己的人物也得姓王,人家的人物爱唱戏,咱们的也得爱唱戏。我们要从别人的作品中学来写作的方法,而后运用这方法去自己创作,若是照着葫芦画瓢,人家怎么写我也怎么写就不对了。况且,即使一部好作品,其中也难免有薄弱的地方。有的作家很会刻画人物,而不会安排情节,有的很会描写风景,而文字不大利落。在我们念作品的时候,须“睁开眼睛”,看到好处,也看到坏处,从而学那优点,不学那缺点。要不然,把别人的缺点都学来,就越学越坏了。 

先说“不怕”。有的人学习写稿子,拿起笔来就害了怕。他以为写稿子一向是文人的事,所以写起来必须多转文,多要笔调;要是光写大白话,一定教人家看不起。于是,他就皱起眉来,本来要写“今天天气很好”,却怕不够味儿;想来想去,写成了“满心兴奋的我,觉得今天天气是伟大无比的”;反倒不像话了。

沉住了气,不要怕,写大白话就好。大白话是咱们嘴里的活语言呵!学习别人的作品是有好处的,但不要专从别人的文章里去搜集漂亮的字眼,硬来装饰自己的文字。那样,一不留神,反倒弄得词不达意了。我们都会说话,就让我们说自己的话吧。说得明白正确,比乱用一些修词好的多;说得简单有力,比说得啰苏累赘好的多。简单明确的文学是好文学,乱用修词的文字不是好文学。不要怕自己掌握的词汇少,写出来的字句不文雅,就放下笔不写。我们要自信能用自己的话,明白清楚地写出文章来。真话、明白话,比什么都好。不必要的形容,不但不能教文字美丽,反倒破坏了文学的简单朴实。我们说,“我们热爱伟大的祖国”,因为我们的确热爱祖国,我们的祖国也的确是伟大。假若我们说,“我们热爱伟大的苹果”,就不大对头了。乱用字是个毛病。我们的窍门是要凭我们自己的言语,写出干干净净的好文章来。

现在说“不慌”。写下来的大白话跟嘴里的大白话不能完全一样。我们说话的时候,可以随时地补充、改正、重复,所以虽然说得不完全联贯、顺当、干脆,可是也能对付着把事情说明白了。写文章可没有这样的便利。写下来的话必须顺当、干脆、贯通一气。因此,我们写稿子千万不要慌。我们必须要先好好地想一想。想一想要写什么,和怎样写。比如说,我们要写一篇东西,报道在“五反”运动之后,工人们怎样积极地搞生产。我们就不必多写“五反”运动里的经过情形;那些情形已是人所共知的,不必再说一遍;我们主要地是报告今天怎么搞生产。这样,我们就可以三言两语地介绍一下,像:“五反运动结束了,我们的厂里有了新气象,”即可转入正文,不拖泥带水。

这样决定好,我们还要想是借着一个积极分子的模范事迹说明搞生产的热情呢?还是把全厂所有的新气象全说出来呢?我们必须先有个决定。有了决定,才能布置这篇报道的全局。要不然,就会东一句西一句地随便扯,不能成为好文章。尽管我们要只写二三千字,也须先写出个提纲,安排好头一段说什么,第二段说什么……。有了提纲,心里有了底,写起来就能顺理成章;先麻烦点,后来可省事。

按照提纲要写第一段了,还是别慌。先要想想这一段都说什么,把要说的都在心中盘算过,然后再动笔。练习写稿子最容易犯的毛病,就是有了上句,没有下句。那是因为想一句就写一句,不晓得盘算全段儿。想起一句说一句不是好办法,那很容易写得前言不搭后语,勉强凑成一篇也会是胡涂文章。 

盘算好了一段,就按着我们自己的语言写下来。我们首要的任务是把这一段话写得清楚明白,既不东一句西一句那么随便扯,又不绕着弯子去找我们自己不完全了解的字眼。呵,我们要是能用自己的话写出一段清顺的文字来,那真够快活的!

一九六三年的一天,老舍先生去北京大学讲学。王力教授介绍说:“今天请语言大师、文学泰斗老舍先生谈创作,大家热烈欢迎!”在掌声中,老舍先生身着长衫,以他特有的沉稳走向讲台:“同学们,方才了(了系王力先生的字)先生过奖了。在下休说是‘泰斗’,便是‘小斗’怕也不足斤两啊!”如此谦虚、幽默的开场白,使得当时会场气氛一下活跃起来。下文是老舍先生关于小说写作谈的一些看法。

小说并没有一定的写法。我的话至多不过是供参考而已。

大多数的小说里都有一个故事,所以我们想要写小说,似乎也该先找个故事。找什么样子的故事呢?从我们读过的小说来看,什么故事都可以用。恋爱的故事,冒险的故事固然可以利用,就是说鬼说狐也可以。故事多得很,我们无须发愁。不过,在说鬼狐的故事里,自古至今都是把鬼狐处理得象活人;即使专以恐怖为目的,作者所想要恐吓的也还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