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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地摇晃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稳固的东西。其次,是大地上土司国王般的权力。

    但当麦其土司在大片领地上初种罂粟那一年,大地确实摇晃了。那时,济嘎活佛正当盛年,土司的威胁并不能使他闭上嘴巴。不是他不害怕土司,而是有学问的人对什么事情都要发点议论的习惯使然。济嘎活佛坐在庙中,见到种种预兆而不说话叫他寝食难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金子的法座上,静神敛息。他只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闪闪地来向他示现。也就在这个时候,肥厚的眼皮猛烈地跳动起来。他退出禅定,用指头蘸一点唾液涂在眼皮上。眼皮依然跳动不已,他叫小和尚拿来一片金屑挂在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了。

    活佛便开口问外面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答说,入了洞的蛇又都从洞里出来了。

    "还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说,活佛英明,狗想像猫一样上树,好多天生就该在地下没有眼睛的东西都到地上来了。

    活佛就由人簇拥着来到了庙门前,他要亲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这样的事情真正发生了。

    寺院建在一个龙头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门口,就把一切都尽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了弟子们所说的一切,还看见土司家的官寨被一层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气罩住了。一群孩子四处追打到处漫游的蛇。他们在小家奴索郎泽郎带领下,手里的棍棒上缠着各种色彩与花纹的死蛇,唱着歌走在田野里,走在秋天明净的天空下面。他们这样唱道:

    耗牛的肉已经献给了神,

    牦牛的皮已经裁成了绳,

    耗牛缨子似的尾巴,

    已经挂到了库茸曼达的鬃毛上,

    情义得到报答,坏心将受到惩罚。

    妖魔从地上爬了起来,

    国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美玉彻底碎了。

    活佛吓了一跳,这首歌谣是一个古老故事的插曲。这个故事叫做《马和耗牛的故事》。这个故事在有麦其土司之前就广为流传了。有了土司之后,人们口头多了些颂歌,却把有关历史的歌忘记了。只有博学的喇嘛还能从一些古代的文书上找到它们。济嘎活佛曾潜心于本地历史的研究,知道有过这样一些歌谣。现在,没有人传授,这些失传已久的歌又在一群对世界茫然无知的小奴隶们的口中突然复活了。汗水一下从活佛的光头上淌下来。他吩咐在藏经楼前竖起梯子,找到了记有这个故事的书卷。小和尚鼓起腮帮,吹去灰尘,包裹书卷的绸子的黄色就露了出来。

    活佛换件袈裟,挟起黄皮包袱上路了。他要给土司讲一讲这个故事。叫土司相信,这么一首歌谣不会凭白无故地在小儿们口中复活。

    但他却扑了个空,土司不在官寨里。问什么时候回来,官寨里的人说,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看那些人忧心冲冲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活佛说,那他就见见在经堂主事的门巴喇嘛。

    门巴喇嘛对通报的人说:"他要见,就叫他来见吧。"

    这时,活佛坐在二楼管家的应事房里。经堂则在五层楼上。喇嘛如此倨傲,连管家都偷偷看了看活佛的脸色。活佛十分平静地说:"管家看见他是怎么对我的,不过,大祸将临,我也不跟他计较。"带着一脸忍辱负重的神色上楼去了。

    麦其土司去了什么地方?

    嘘!这是一个秘密。我对你竖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诉你麦其土司带着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寻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黄特派员留下的望远镜有了用场。我很容易就用望远镜套牢了父亲和他的新欢在田野里四处奔窜的身影。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他们为什么要到田野里去吧。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专用的床上十分害怕。土司每每要在那张床上和她干事时,她就感到心惊肉跳。如果土司要强制,她就肆无忌惮地拼命反抗。这时,三太太长长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肉里,嘴里却不断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了,白天我们到外面去干吧。"

    土司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央宗已经泪流满面:"我没有看到什么,可我害怕。"

    土司就像惊异自己何以爆发出如此旺盛的情欲一样,十分奇怪自己对女人怎么有了这样的耐心与柔情。他把女人抱在怀里,说:"好吧,好,等到白天吧。"而白天的情形并不美妙。我看见他们急急忙忙要在田野里找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要知道,这个情急的男人就是这片看上去无边无际的土地的主人,却找不到一块可以叫他和心爱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给许多来路不明的动物占据了。

    溪边有一块平坦的巨石,走到近处却有几只癫蛤蟆雄踞其上。土司想把它们赶走,它们不但不躲闪,反而冲着人大声叫唤。

    央宗刚躺倒在一块草地上,又尖叫着从地上跳了起来。几只田鼠从她的裙子里掉了下来。

    土司只好让女人站着,背倚一株高大的云杉。当女人的裙子刚刚撩起,男人的裤子刚刚脱下,他们赤裸的下身就受到了蚂蚁和几只杜鹃愤怒的攻击。最后,他们只好放弃了野合的努力。他们徒劳无功的努力都被我尽收眼底。看来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除非他们能在空中睡觉。但他们肯定不懂得这样的法术。传说有一种法术可以叫人在空中飞行,但也没有说可以在天上驾幸女人。当我把宝贝镜子收好,父亲和那女人气急败坏地从田野回来了。那群家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缠着一条条颜色绮丽的蛇,在广场上歌唱:

    国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

    美玉彻底碎了。

    土司的欲火变成了怒火,传来行刑人一顿皮鞭打得小家奴们吱哇乱叫。土司的脸都给愤怒扭歪了,央宗却歪着头,看着他开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为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强力抢过来,和我母亲是用钱买来的没什么两样。现在,那笑容证明她是个妖精。后来,济嘎活佛对我们说,妖精出来为害,一种是自己知道,一种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太太明明白白是后一种情形,所以在你们父亲身后,你们不要加害于她。这是后话。

    不知什么时候,哥哥旦真贡布站在了我的身边。他说:"我喜欢漂亮的女人,可这个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广场上,央宗对土司说:"老爷,他们喜欢编歌,就让他们唱唱我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们身边。

    哥哥说:"活佛说,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这些下等人编什么唱你的歌。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纹,他们不会知道孔雀有多么美丽。"

    三太太并不气恼,对着哥哥笑笑。

    哥哥只好挥手叫人们散开。

    土司和三太大穿过高大的门洞上楼了。这时,,那些在院子里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麦子的,给母牛挤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银器的家奴突然曼声歌唱起来。父亲从他房间里冲出来,摆出一副雄狮发怒的样子,但家奴们的歌并不是孩子们唱的那一种,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摇摇脑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银子,要给三太太打下套新的银饰。于是,那个曾在马前向我敬过水酒的银匠给召了进来。这个家伙有事没事就把一双巧手藏在皮围裙下。我感到,每当这个像一个巨大蜂巢一样的寨子安静下来时,满世界都是银匠捶打银子的声音。每一个人都在侧耳倾听。那声音满世界回荡。

    叮咣!

    叮咣!

    叮-咣-!

    现在,他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荫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这人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卓玛肯定记得。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反正觉得她肯定记得。卓玛掐了我一把,说:"傻瓜啊!"

    "你快说。"

    "人家还服侍过你,这么快就连名字也不记得了?你不会对我也这个样子吧?"

    我说不会。她这才把银匠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个家伙叫做曲扎。卓玛只和他见过一面-至少我以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把银匠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隐隐作痛。于是,我就看着别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玛走过来,用她饱满的Rx房碰我的脑袋,我硬着的颈子便开始发软。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软了声音说:"天哪,吃奶的娃娃还知道嫉妒,叫自己心里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家伙杀了。"

    卓玛转身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据在她胸前的深沟里,闷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她说:"少爷发火了,少爷发火了。少爷不是认真的吧?"

    我不喜欢她因为给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终于从她那刚刚酿成的乳酪一样松软的胸前挣脱出来。胀红了脸,喘着大气说:"我要把他做银子的手在油锅里烫烂。"

    卓玛把脸捂住转过身去。

    我的傻子脑袋就想,我虽然不会成为一个土司,但我也是当世土司的儿子,将来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丢开她到处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土司守着到了手却找不到机会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浓艳花朵的中央练习打坐。我叫了她一声,可她睁开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眼白,像佛经里说到的事物本质一样空泛。济嘎活佛在门巴喇嘛面前打开了一只黄皮包袱。家奴的孩子们在田野里游荡,棍子上挑着蛇,口里唱着失传许久却又突然复活的歌谣。自从画眉事件以后,他们对我这个高贵而寂寞的人有点敬而远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他们只要没有打仗,没有节日,没有惩罚下人的机会,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了一个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内地的省政府请愿,引种鸦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练,为一个女人杀掉忠于自己的头人,让憎人像女人们一样互相争宠斗气。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干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他们有活可干:推磨,挤奶,硝皮,纺线,还可以一边干活一边闲聊。银匠在敲打那些银子,叮咣!叮咣!他对我笑笑,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觉得今天这银匠是可爱的,所以卓玛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我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一路用石头敲击楼梯的扶手。卓玛还在屋里,她是看见了我才把脸对着墙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个傻瓜,一个小男人来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说,银匠其实不错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当成傻子来对付,"我喜欢他是个大人,喜欢你是个娃娃。"

    "不喜欢我是贵族,喜欢他是个银匠?"

    她有点警惕地看我一眼,说:"是。"那头就娇羞地低下去。

    我们就在地毯上许多艳丽的花朵中间爱了一场。她整理好衣衫,叹口气说:"总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个下人,求求少爷,那时就把我配给银匠吧。"

    我心上又是隐隐一痛,但还是点点头答应她了。

    这个比我高大许多的姑娘说:"其实,你也做不了这个主,不过有你这份心,也算我没有白服侍一场。"

    我说:"我答应了就算数。"卓玛摸摸我的脑袋,说:"你又不能继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间,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你想,一个傻子怎么能做万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间的王者呢?天哪,一个傻子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说是女人叫我起了这样的不好的念头。

    想想,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了。那天想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点预言的济嘎活佛在经堂里受到了冷遇。他在门巴喇嘛面前把那卷藏书打开。那首正在黄口小儿们口里唱着的歌谣就出现在两个有学问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贵的藏书里,那个故事的每一句话后面都有好几个人在不同时期加上的种种注释。这些故事因此变成了可以占卜吉凶的东西。那段歌谣下写着,某年月日,有人唱这谣曲而瘟疫流行经年。又某年月日,这歌谣流行,结果中原王朝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门巴喇嘛摇摇头,揩去一头汗水,说:"这些话,我是不会对土司说的。是祸躲不过。注定的东西说了也没用。你想想,土司是长了能听进忠告的耳朵的人吗?"

    活佛说:"天哪,看来土司白白地宠爱你们了。"

    门巴喇嘛说:"那你到这里来,我到你庙里去当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个幽静的山洞闭关修行,但都不能成行。他看到自己一旦走开,一寺人都会生计无着。只有思想深远的活佛知道人不能只靠消化思想来度过时日。他这一次前来,还不是为一寺人的生计着想,为那些人寻找食物来了。坐在金光灿灿的经堂里,和这个喇嘛说着不闲的闲话,他也觉得比在寺里的感觉好得多了。他甚至害怕门巴喇嘛结束这场谈话。他想,不论这个人品行如何,总算是个智慧和自己相当的人物。就为了这小小的一点乐趣,他甚至对这家伙有点谦卑过头了。他听见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说:"那你看,我怎么对土司说这件事好。"

    门巴喇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土司的脾气越来越叫人捉摸不定了。活佛你再请喝一碗茶?"这明显是叫人走路了。

    活佛叹了口气说:"那么好吧。我们是在争谁在土司跟前更有面子。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黑头藏民,格萨尔的子孙们。好吧,我自己去对土司讲吧,叫他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就是了。至少,他还不至于要我这颗脑袋吧。"于是,也不喝那碗热茶,就挟起包袱下楼了。

    门巴喇嘛回头看看经堂里的壁画。门廊上最宽大的一副就画着天上、人间、地狱三个世界。而这三个各自又有着好多层次的世界都像一座宝塔一样堆叠在一个水中怪兽身上。那个怪兽眨一下眼睛,大地就会摇晃,要是它打个滚,这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没有了。门巴喇嘛甚至觉得宗教里不该有这样的图

    画。把世界构想成这样一个下小上大,摇摇欲坠的样子,就不可能叫人相信最上面的在云端里的一层是个永恒的所在。活佛找到管家说:"我要见见土司,请你通报一下。"

    管家以前是我们家的带兵官,打仗跛了一条腿后成了管家。他当带兵官是一个好带兵官,曾得到过一个带兵官能得到的最高奖赏:一条来自印度的虎皮衣领。这条衣领和一般人理解的衣领不一样的。那是一整头老虎的皮子,绶带一样披挂在一件大磐上面。虎头悬在胸前,虎尾垂在后边。这样披挂下来,再没有威风的人也像是一只老虎了。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了。正是有了他出色的打点,父亲和哥哥才会有时间出去寻欢作乐。

    管家说:"天哪,看看我们尊贵的客人被委屈了。"

    于是,亲自给活佛献茶,又用额头去触活佛形而上的手。形而上的手是多么地绵软啊,好像天上轻柔的云团。这种仪式一下就唤回了活佛尊贵的感觉。他细细地品了口茶,香喷喷的茶在舌尖上停留一下,热热地滚到肚子里去了。管家问:"好像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就要发生了。"

    "土司可不要听这样的话。"

    "听不听是他的事。我不说,一来以后人们会笑话,说我连这么大的事情要发生了也不知道。二来,世上有我们这种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出来说说话的。"

    于是,前带兵官就一点没有军人的样子,像一个天生的管家一样,屁颠颠地跑到土司房前通报去了。要不是他亲自出马,土司是不会见活佛的。管家进去的时候土司正和三太太睡在床上。

    管家说:"济嘎活佛看你来了。"

    "这家伙还想教训我吗?"

    "他来对你讲讲为什么有这么多奇怪的事情。"

    土司这才想起了自己养在经堂里的喇嘛:"我们的喇嘛们,门巴他们不知道来给我讲讲吗?"

    管家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里有丰富的含意,有很多种的猜测和解释。除了这样笑笑,你还能对一个固执的土司,一片大地上的王者怎么办呢?土司从这笑容里看出点什么来了,说:"那我就见见活佛吧。"土司这时给情欲和种种古怪的现象弄得心烦意乱,但他还是故作轻松地问:"你看我要不要穿上靴子。"

    "要的,还该亲自出去接他。"

    土司顺从地穿好靴子,到楼梯口接活佛去了。活佛从下面向土司仰起了他的笑脸。土司说:"啊,活佛来了,你要怎样教训我。"

    活佛在梯级上站住了,大喘一口气,说:"为了你江山永固,为了黑头藏民的幸福,话轻话重,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土司说:"我听你的,活佛你上来吧。"土司甚至还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就在这两双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时,春雷一样的声音从东方滚了过来。接着大地就开始摇晃了。大地像一只大鼓,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擂响了。在这巨大的隆隆响声里,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样跳动起来。最初的跳动刚一开始,活佛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土司看到活佛张了张嘴巴,也没来得及发出点什么声音就碌碌地滚到下一层楼面上去了。大地的摇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筛子一样左右摆荡起来,土司站立不住,一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气的是,倒地之前,他还想对活佛喊一句什么话,所以,倒地时,话没有喊出来,却把自己的舌头咬伤了。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个官寨就要倒下了。在这样剧烈的动荡面前,官寨哪里像是个坚固的堡垒,只不过是;堆木头、石块和粘土罢了。好在这摇晃很快就过去了。土司吐掉口里的鲜血,站起身来,看见活佛着楼梯往上爬了。土司立即觉得这个被自己冷落的活佛才是十分忠诚的。他一伸手,就把活佛从下面拉了上来,两人并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着那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来的方向,听着惊魂甫定的人们开始喊叫,从叫声里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河水用短暂而有力的汹涌把河上的小桥冲垮了。土司看到自己巨大的寨子还耸立在天空下面,就笑了:"活佛,你只有住在我这里,桥一塌,你就回不去了。"

    活佛擦去头上的汗水,说:"天哪,我白来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一脸灰土的土司握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个不停。笑一声,一口痰涌上来,吐了,又笑,又一口痰涌上来。这样连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长喘一阵,叹了口气说:"天哪,我干了好多糊涂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干了什么,但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现在好了。"

    "现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广济灾民,超度亡灵吧。"

    土司说:"进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给吓坏了。"

    居然就引着活佛往二太太的房里去了。刚进房间,我母亲就在活佛的脚前跪下了。她用头不断去碰活佛那双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许久的二太太,说:"起来,叫人给我们送些可口的东西来。"那口气好像是刚才还在这房间里,从来没有迷失过自己一样。土司还说:"天哪,这么饿,我有多久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母亲吩咐一声,那吩咐就一连声地传到楼下去了。然后,二太太就用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活佛,她要充分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男人回到了她身边。

    大地摇晃一阵,田野里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子的人家得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里的罂粟也到了采收的时候。

第二章 杀

    我对母亲说:"阿妈,叫我去吧。他们害怕阿爸,他们不会杀死央宗。"

    母亲脸上绽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骂道:"你这个傻子啊!"

    哥哥跨进继母的房间,问:"弟弟又怎么了?"

    哥哥和我,和我母亲的关系一直是不错的。母亲说:"你弟弟又犯傻了,我骂他几句。"

    哥哥用聪明人的怜悯目光看着我。那样的目光,对我来说,是一剂心灵的毒药。好在,我的傻能使心灵少受或者不受伤害。一个傻子,往往不爱不恨,因而只看到基本事实。这样一来,容易受伤的心灵也因此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

    未来的麦其土司摸摸他弟弟的脑袋,我躲开了。他和母亲说话时,我就站在卓玛背后,玩弄她腰间丝带上的穗子。玩着玩着、一股热气就使我尝试过云雨之情的东西瞄胀起来。使我在她腿上狠狠掐了一把。一身香气的桑吉卓玛忍不住低低尖叫一声。

    母亲不管这些,而是郑重其事地对大少爷说:"看看他那样子吧。以后,我们不在了,你可要好好对待他啊。"哥哥点点头,又招手叫我过去,附耳问我:"你也喜欢姑娘?"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不知道他要肯定还是否定的回答。

    "我看你是喜欢的。"于是,我站到了屋子当中,大声宣布:"我-喜-欢-卓-玛!"

    哥哥笑了。他的笑声说明他是作领袖人物的材料。那笑声那么富于感染力。卓玛和母亲也跟着笑了。我也笑了,笑声嚯嚯地,像一团火苗愉快抖动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正午时的寂静给打破了,在笑声中动荡。

    笑声刚停,我们都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枪声响了。

    这枪声很怪,就像有人奋力而突兀地敲打铜锣。

    "咣!"

    一声响亮。

    母亲怕冷似的抖动一下。

    "咣!"

    又一声响亮。

    官寨里立即响起人们奔跑、呼喊的声音。拉动枪栓的声音清脆而沉着。最后是家丁们在炮楼上推动土炮时那巨大的木轮吱吱嘎嘎的声音。直到土炮安置妥当后,巨大的官寨才在秋天明亮的阳光下沉寂下来。这种沉寂使我们的寨楼显得更加雄伟庄严。

    哥哥把这一切布置妥当,叫我和他一起站在两尊铜铸的土炮旁向响枪的地方张望。我知道这枪声是怎么回事。但还是跟着哥哥高叫:"谁在打枪,打死他!"外面的田野十分平静,茂盛的罂粟一望无际。河边上有几个女人在漂洗雪白的麻布。下面的科巴寨子上,人们在自家的屋顶上辩毡或摄制皮子。河水一直往东流到很远的地方。在我出神地瞭望风景时,哥哥突然问我:"你真敢杀人?"我把远望的目光收回来,看着他点了点头。他是个好兄长,希望我也能像他一样勇敢,并且着意培养我的勇敢。他把枪塞到我手上:"你想打死哪个就打死哪个,不要害怕。"枪一到我的手上,我就把眼下正在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看清了罂粟丛中的所有勾当。虽然你要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我肯定不能回答你。但我确确实实把什么都看到了。这不,我一枪打出去,麦其家的家丁队长就倒拖着多吉次仁的尸体从罂粟丛中闯了出来。我又朝别的地方开了一枪,隐隐觉得自己比专门打枪的人打得还好。这不,枪一响,父亲就熊一样咆哮着从他沉迷于情欲的地方蹦了出来。他一手牵着新到手的女人,一手挥舞着来不及系好的黄色腰带,在大片海一样的绿色中奔跑。哥哥抓住我的手腕,一用力,我就把后面几颗子弹射到天上去了。我们到了罂粟地里,父亲已经穿戴整齐了。他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给了哥哥一个耳光。他以为枪是他的继承人开的。哥哥对我笑笑。笑意里完全没有代人受过的那种委屈,反倒像是为聪明人的愚蠢不好意思似的。

    "不是哥哥,是我打的。"我说。

    父亲回过头,十分认真地看看我,又看看我哥哥。哥哥点点头。父亲丢开女人,劈手从哥哥腰间取下手枪,顶上火,递到我手上。我一甩手,躺在大路上那个死人多吉次仁就对我们扬了扬他没有了生命的右手。

    央宗看着她的前管家,漂亮的嘴巴里迸出一声尖叫。我又开了一枪。背叛了主子的死人又对昔日的女主人招了招左手。可惜这个女人捂住了眼睛没有看见。

    父亲十分空洞地笑了一声,并拍拍我的脑袋,对女人说:"哈哈,连我傻瓜儿子都有这么好的枪法,就更不说我的大儿子了。"这样,就算把我们介绍给他的新欢了。他又说:"看吧,等央宗再给我生个儿子,你们三兄弟天下无敌!"这样,又算是把央宗作为家里一个新成员介绍给我们了。与此同时,父亲还夺下我手中的枪,掖回哥哥腰里。那具死尸马上扑满了苍蝇。麦其土司说:"我是想让他做查查寨头人的,是谁把他打死了?"家丁队长跪下:"他想对主人开枪,我只好把他结果了。"父亲摸摸自己的脑袋,问:"他从哪里弄来了枪。"

    我很傻地笑了一下。见哥哥和家丁队长都不说话。父亲说:"你傻笑什么,你知道什么吧?"

    这一天,我是当够了主角。

    看见他们那样痴痴地看着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呢。于是,就把这件事情后面的主使土司太太说了出来。讲着讲着,我的汗水就下来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用一个傻子的脑子来回忆一个聪明人所布置的事情,真是太辛苦了。在我看来,聪明人就像是山上那些永远担惊受怕的旱獭,吃饱了不好好安安生生地在太阳下睡觉,偏偏这里打一个洞,那里屙一泡屎,要给猎人无数障眼的疑团。可到头来总是徒劳枉然。我说话的这会儿,也许是阳光过于强烈的缘故吧,汗水从父亲和央宗脸上,更从家丁队长的脸上小溪一样流了下来。我还注意到,父亲和央宗的汗水是从紧皱的眉问冒出来的,晶晶亮亮顺着鼻尖滴落到尘土里。家丁队长的汗水却从额前的发际浑浊地渗流出来,把被淹没的眉毛弄了个一塌糊涂。

    在我的故事中,应该死两个人的。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现在,却只死了一个男人。死了的男人张着嘴,好像对眼前这一切感到十分茫然。哥哥把一枚青果扔进了死人的口中,这样,那大张着的嘴就好看一点了。

    父亲突然说:"好啊!"父亲又对他的情人说:"既然这样,我只好带你回官寨去,免得又有什么人打了主意来杀你。"

    就这样,母亲深恨着的央宗顺理成章地进了麦其家的大门。这T,他们就大张旗鼓地睡在一张床上了。有人说,是我这个傻子给了父亲借口,让他把野女人带进了家门。但我已经忘了这件事了。更何况,土司要叫一个女人到自己床上,还需要有什么借口吗?说这话的人比我还傻。我们一行人往官寨去的时候,给人倒拖着的死人脑袋在路上磕磕碰碰,发出一串叫人不太舒服的沉闷声响。

    土司太太领着一干人:喇嘛,管家,侍女出现在骑楼平台上。

    土司太太这天穿一身耀眼的水红色衣裳,白色的长袖在风中飘扬。母亲居高临下注视父亲领着新欢走近了寨门。母亲是从一个破落的汉人家里被一个有钱人买来送给我父亲的。照理说,麦其土司能不顾门第观念而这么长久地和她相爱已经是十分难得了。麦其土司在他的感情生活上总是叫人出其不意。当年,土司太太刚死不久,远远近近前来提亲的人不绝于途,麦其土司都谢绝了。人们都夸他对前太太深怀感情。这时,他结婚的帖子又到了。他和我母亲,一个没有来历的异族女人结成了夫妇。人们都说:"一个汉人女子,看吧,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向一个土司的女儿求婚的。"是啊,我们周围的汪波土司,拉雪巴土司,茸贡土司,迥尔洼土司,还有以前的麦其土司,都是你娶了我的女儿,我又在什么时候娶了他的妹妹。再远的土司就更多了,只说曾经和麦其土司有过姻亲关系的,就有大渡河上的三个土司,次冲山口以西以北的山间平坝上的两个土司,还有几户土司已经没有了名号,在国民党的县官手下做守备,势力虽不及从前,但仍领有自己的土地与人户。这些人都是我们的远亲近戚,虽然有时也是我们的敌人,但在婚姻这个问题上,自古以来,我们都是宁愿跟敌人联合,也不会去找一个骨头比我们轻贱的下等人的。父亲却打破了这个规矩。所以,一开始,人们就预言麦其土司和汉人女子的好日子不会长久,这么多土司,这么多土司的这么广大的土地上人们都在说,麦其土司只不过是感到新鲜罢了。结果,哪一个土司边界上都没有出现麦其土司前来求亲的人马。

    土司和他的新太太有了我。两年后开始怀疑我可能有点问题。三四年后才确实肯定我是个傻子。

    这又给众多的人们带来了希望。但他们又失望了。他们只是听说土司太太的脾气不如从前温顺了。也听说土司偶尔会在下等女人身上胡来一下。但这消息并不能给人们什么希望。其实,这时当初曾等着麦其土司前来提亲的女人们早已出嫁了。人们之所以还这样关心麦其土司的感情生活,纯粹是因为巨大的惯性要带着人们继续关心。看看聪明人傻乎乎的劲头吧。

    母亲知道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无可逃避的一个日子。她穿上美丽的衣服来迎接这日子。这个曾经贫贱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个雍容而高贵的妇人。她看着土司领着新欢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于是看见了寂寞的后半生向自己走来。卓玛对我说,她听见太太不断说:"看见了,我看见了。"

    一行人就在母亲喃喃自语时走到了官寨门口。

    许多人都抬头仰望土司太太美丽的身影。这种美丽是把人镇住的美,不像父亲新欢的美丽引起人占有的欲望。央宗也给那种美丽给镇住了,她不断对我父亲说:"求求你,让我要回家。"

    哥哥说:"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许多人在路上等着想杀你。"

    央宗说:"不会的,他们怎么会杀我?"哥哥笑笑,对这个年纪跟自己相当,却要做自己母亲辈的漂亮女人说:"他们会的,现在人人都以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头人死于非命的。"

    父亲说:"你怕楼上那个人吧。不要怕她。我不会叫她把你怎么样。"

    这时,那个死人已经被行刑人父子俩倒吊在了行刑柱上。几声牛角号响过,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满了广场,听土司宣布这家伙如何杀死了忠诚的查查头人,他在阴谋将要成功,将要取得头人职位时被土司识破而绳之以法。人们也就知道,又一个头人的领地变成土司家直接的辖地了。但这跟百姓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排着队经过那具一脸茫然的死尸前。每个人都按照规矩对着死人的脸唾上一口。这样,他就会万劫不复地堕入地狱。人们吐出的口水是那么的丰富,许多苍蝇被淹死在正慢慢肿胀的死人脸上。

    母亲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

    父亲非常得意。母亲精心策划的事情,经他顺势引导一下,就形成了对他十分有利的局面。父亲得寸进尺,吩咐小家奴索郎泽郎:"去,问问太太,她怎么诅咒这个开黑枪的罪人。"

    太太没有说话,从腰间的丝绦上解下一块玉石,也在上头唾了一口。小家奴从楼上跑下来,将那上等绿玉丢在了尸体上面。人群中为她如此对待一块玉石发出了惊叹。

    她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从三楼那宽大的平台上消失了。人人都听到了她尖利的声音在那些回廊的荫影里回荡。她是在叫她的贴身侍女,我的教师:"卓玛!桑吉卓玛!"

    于是,身着水绿色长衫的卓玛也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父亲带着央宗进了三楼东头,朝向南面的房间。这下,他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一直睡在一张床上了。虽说在此之前,任何一个麦其土司都不会和一个女人一直睡一个房问,更不要说是同一张床上。

    来看看土司的床吧。土司的床其实是个连在墙上的巨大柜子,因为光线黯淡而显出很幽深的样子。我曾经问父亲:"里面没有妖怪吗?"

    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像最没有心计的父亲那样笑着说:"你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啊!"

    我相信那里边肯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那天夜半的时候,官寨外边响起了凄厉的哭声。麦其土司披衣起来,央宗滚到床的外边,里边浓重的暗影叫她十分害怕。土司在床前大声咳嗽,官寨里立即就点起了灯笼,官寨外立即燃起了火把。

    土司到了三楼平台上,立即有人伸出灯笼把他的脸照亮。土司对下面暗影中的人叫道:"我是麦其,你们要看清楚一点!"下面,朦胧中显出了三个人跪在地上的身影。那是被我们杀死的多吉次仁的老婆和两个儿子,背后是那具倒吊着的尸体,在木桩上轻轻摇晃。

    父亲大声发话:"本该把你们都杀了,但你们还是逃命去吧。要是三天后还在我的地界里,就别怪我无情了。"土司的粗嗓门震得官寨四处发出嗡嗡的回响。

    下面的暗影中传来一个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土司,让他们再照照你的脸,我要记住你的样子!"

    "你是害怕将来杀错人吗?好,好好看一看吧!"

    "谢谢,我已经看清楚了!"

    父亲站在高处大笑:"小孩,要是你还没来,我就想死了,可以不等你吗?"下面没有回答。那母子三人从黑暗里消失了。

    父亲回身时,看见母亲从她幽居的高处俯视着自己。

    母亲十分满意父亲向她仰望的那种效果。她扶着光滑清凉的木头栏杆说:"你怎么不杀了他们。"

    父亲本可以反问母亲,我的心胸会如此狭窄吗?但他却只是低声说:"天哪,我想睡了。"

    母亲又说:"我听见他们诅咒你了呢。"

    父亲这时已经变得从容了:"难道你以为仇家会歌唱?"

    母亲说:"那么紧张干什么,你是土司,一个女人就叫你这样了。要是有十个女人怎么办?"口吻是那么推心置腹,弄得父亲一下就说不出话了。火把渐次灭掉,官寨立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母亲清脆的笑声在这黑暗中响起。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十分好听:"老爷请回吧,小老婆在大床上会害怕。"

    父亲也说:"你也回吧,楼上当风,你身子弱,禁不起呀!"

    母亲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里要是自己不做出哼哼叨卿的病模样,情形当不至于如此。她是把汉族人欣赏的美感错以为人人都会喜欢的了。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我死了就算了。麦其土司家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一房太太。用钱买,用枪抢,容易得很的事情嘛。"

    父亲说:"我不跟你说了。"

    ''那你还不快点进屋,我是要看看这一晚上还有什么好戏。"

    父亲进屋去了。睡在床上还恍然看见那居高临下一张银盆似的冷脸,便咬着牙说:"真成了个巫婆了。"

    央宗滚进了土司的怀里:"我害怕,抱紧我呀!"

    "你是麦其土司的三太太,用不着害怕。"

    热乎乎的女人肉体使土司的情绪安定了。他嘴上说着要举行一场多么隆重的婚礼,心里却禁不住想,查查头人的全部家产都是自己仓里的了。查查是所有头人里最忠诚的一个。而且,这也不是一代两代的事了。他就是不该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同时,也不该拥有那么多的银子,叫土司见了晚上睡不着觉。要是自动地把这一切主动叫土司分享一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了。想到这些,父亲禁不住为人性中难得满足的贪欲叹了口气。

    他怀里的女人睡着了。圆润的双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她真是个很蠢的女人。不然,这么多天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稍有头脑的人都会夜不成眠。而她却一翻身就深深地潜入了睡梦之中。平稳而深长的呼吸中,她身上撩人心扉的野兽般的气息四处弥散,不断地刺激着男人的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这一阵疯狂过去,就什么也不会有了。他当然会抓紧这最后的时光。他要把女人叫醒,到最疯狂的浪谷中去漂荡。

    就在这时,二太太在楼上拍起手来。她欢欢喜喜地叫道:"燃起来了!燃起来了!"

    麦其土司又为心胸狭窄的女人叹了口气,心想,明天要叫喇嘛们念念经;驱驱邪,不然,这女人可能要疯了。但更多的人叫喊起来,许多人在暗中奔跑。这高大的石头建筑就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这摇晃可以令人对很多东西感到不安。

    麦其土司睁开眼睛,只见窗前一片红光。他以为是谁纵火把宫寨点燃了。尽管很快就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到了隐伏的仇恨。

    宫寨里的人刚刚睡下不久,又全都起来了。这中间,只有我母亲一直站在星光隐隐的楼上,没有去睡觉。现在,全官寨的人都起来了。高处是土司一家和他们的喇嘛与管家。下面是众多的家丁和家奴。只有那个新来的三太大用被子蒙住头,滚到那张大床很深的地方去了。刚才离开这里,公开声言将要复仇的三个人把已经是麦其土司私人财产的头人寨子点燃了。此时,火就在凉凉的秋夜里,在明亮的星空下熊熊燃烧。大火的光芒越过黑沉沉的罂粟地,那么空旷的大片空间,照亮了麦其土司雄伟的寨子。我们一家人站在高处,表情严肃地看着事实上已成为我家财产的一切在熊熊大火中变成灰烬。

    背后,从河上吹来的寒意一阵比一阵强烈。

    面前的火光和背后的寒意都会叫人多想点什么。

    当远处的寨子又一个窗口喷出火龙时,下人们就欢呼起来。我听到奶娘的声音,侍女的声音,银匠的声音和那个小家奴索朗泽郎的声音。侍女卓玛,平时,因为我们特殊的恩宠,都是和我们一同起居的,可一有机会,她还是跑到下人们中间去了。

    火小下去时,天也亮了。

    火是多吉次仁的女人放的。她没有和两个年幼的儿子一起逃跑,而是自己投身到大火里去了。死相十分凶残。女人在火中和她的诅咒一起炸开,肚子上的伤口就像漂亮的花朵。她用最毒的咒诅咒了一个看起来不可动摇的家族。

    父亲知道,那孩子稚气的复仇声言肯定会付诸实行。于是,他命令派出追兵。哥哥说:"你当着那么多人放走了他们,我看还是多多防范吧。"

    土司还是把追兵派出去了。三天之内,没有抓到两个将来的敌人。三天以后,他们肯定逃出麦其家的辖地了。三天,是从中心穿过麦其领地的最快时间。

    从此,那个烧死的女人和那两个小儿,就成了我父亲的噩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叫人心安一点,只有大规模的法事了。

    经堂里的喇嘛,敏珠宁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们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动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对土司的各种诅咒和隐伏的仇恨都导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仪仗送到山前火化了。火化的材料是火力最强的沙棘树。据说,被这种火力强劲的木头烧过,世上任什么坚固的东西也灰飞烟灭了。那些骨灰,四处抛撤,任什么力量也不能叫它们再次聚合。

    地里的罂粟已经开始成熟了,田野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寺里的济嘎活佛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这几年备受冷落的痛苦,恳切地对土司说:"我看,这一连串的事情要是不种这花就不会有。这是乱人心性的东西啊!"

    活佛竟然把土司的手抓住,土司把手抽了回来,袖在袍子里,这才冷冷地问:"这花怎么了?不够美丽吗?"

    活佛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又犯了有学问人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便赶紧合掌做个告退的姿势。土司却拉住他的手说:"来,我们去看看那些花怎么样了。"活佛只好跟着土司往乱人心性的田野走去。

    田野里此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鲜艳的花朵全部凋谢了,绿叶之上,托出的是一个个和尚脑袋一样青乎乎的圆球。土司笑了,说:"真像你手下小和尚们的脑袋啊。"说着,一挥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滚了一地。

    活佛倒吸一口气,看着被刀斩断的地方流出了洁白的乳浆。

    土司问:"听说,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样。难道会是这牛奶一样的颜色?"

    活佛觉得无话可说。慌乱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圆圆的罂粟果。那果子就像脑袋一样炸开了。活佛只好抬头看天空。

    天空中晴朗无云。一只白肩雕在天上巡视,它平展的翅膀任凭山谷间的气流叫它巨大的气流上上下下,阳光把它矫健的身影放大了投射在地上。白肩雕一面飞一面尖锐的鸣叫。

    活佛说:"它在呼风唤雨。"

    这也是有学问的人的一种毛病。对眼前的什么事情都要解释一番。麦其土司笑笑,觉得没有必要提醒他现在的处境,只是说:"是啊,鹰是天上的王。王一出现,地上的蛇啊,鼠啊就都钻到洞里去了。

    麦其土司后来对人说,那天,他教训了活佛,叫他不要那么自以为是。

    有好事者去问活佛这是不是真的。活佛说:"阿弥陀佛,我们僧人有权拴释我们看到的一切。"

第二章 心房上的花

    班师回到官寨,麦其家大宴三天。

    三天下来,连官寨前广场上都扔满了新鲜的牛羊骨头。家奴们把这些骨头堆成一座小小的山头。土司说,烧了吧。管家说,这么大的气味会引来饥饿的狼群。土司哈哈大笑:"麦其家不是以前了,这么多好枪,狼群来了正好过过枪瘾!"土司还对黄特派员说,"我请你多留几天,亲手打几只狼再回去吧。"

    黄特派员皱皱鼻子,没有回答。在这之前,也没有谁听特派员说过要回去的话。

    焦臭的烧骨头的气味在初春的天气里四处弥漫。当天黄昏,饥饿的狼群就下山来了。它们以为山下有许多食物,没想到是火堆等着它们,骨头里的油,没有留给它们品尝,而是在火里吱吱叫着,化作了熊熊的光芒。骨头上还有人牙剔除不尽的肉,也在火中化为了灰烬。狼群愤怒了,长嗥声在黄昏的空中凄厉地响起。骨头在广场右边燃烧。广场左侧,行刑柱上拴着两只羊,在狼群的嗥叫声里哀哀地叫唤。一只只狼在枪声里,倒在了两只羊的面前。这样过了三天,山上再也没有狼下来,燃烧骨头的气味也渐渐飘散。该是黄特派员启程的时候了,但他只字不提动身的事情。父亲说:"我们要忙着播种,过了这几天就不能再陪你玩了。"

    黄特派员说:"这地方是个好地方!"

    过后,他就借口害怕那些请求封赏的喇嘛们打扰,闭门不出。政府军士兵还把通向他住屋的那层楼面把守起来了。父亲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办。他想问我哥哥,可没人知道哥哥在什么地方。父亲不可能拿这种事问我,虽然说不定我会给他一点有用的建议。于是,他带着怨气请教我母亲:"你当然知道你们汉人的脑壳里会想些什么,你说那个汉人脑壳里到底在想什么?"

    母亲只是淡淡地问:"我把你怎么了?"父亲才发觉自己的话多有不得体。他搔搔脑袋,说:"那个人还不走,他到底想对我们干什么?"

    "你以为他来干好事?请神容易送神难!"

    土司就和太太商量送神的办法,然后就依计而行。这天,父亲走在前面,后面的人抬了好几口箱子,里面装了八千个大洋。走到特派员住的楼梯口,站岗的士兵行了礼,一横枪,就把梯口挡住了。父亲正想给那士兵一个耳光,通司笑眯眯地从楼上下来,叫人把银子一箱箱收过,却不放土司去见黄特派员。

    通司说:"等一会儿吧,特派员正在吟诗呢。"

    "等一会儿,我在自己家里见谁还要等吗?"

    "那就请土司回去,特派员一有空我就来请。"

    土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连摔了三只酒杯,还把一碗茶泼在了侍女身上。他跺着脚大叫:"看我不把这个家伙收拾了!"有史以来,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都是人家来求见。现在,这个人作为我们家的客人,住在漂亮的客房里,却耍出了这样的威风,不要说父亲,连我的脑袋也给气大了。我勇敢地站到父亲面前。可他却大叫着要人去找他的儿子,好像我不是他的儿子一样。

    下人回来报告说,大少爷在广场上一出漫长而神圣的戏剧中扮演了一个角色,上场了。父亲高叫,叫演戏的和尚们去演戏,叫他回来学着做一个土司。这话一层楼一层楼传下去,又从富寨里面传到了外面。经过同样的顺序,话又从广场传回来,说是,场上妖魔和神灵混战正酣,再说,场上阶人都穿着戏装,戴上了面具,认不出来哪一个是我那了不起的哥哥。

    麦其土司高叫:"那就叫戏停下来!"

    一向顺从土司意旨的喇嘛立即进言:"不行啊,不能停,那会违背神的意志的啊!"

    "神?"

    "戏剧是神的创造,是历史和诗歌,不能停下来的。"

    是的,我们经常被告知,戏剧,历史,诗歌等等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是憎侣阶级的特别权力。这种权力给了他们秉承天意的感觉。麦其土司也就只好把愤怒发泄到凡人身上了。他喊道:"他以为只要会打仗就可以治理好一个国家吗?"注意,这里出现了国家这个字眼。但这并不表示他真得以为自己统领着一个独立的国家。这完全是因为语言的缘故。土司是一种外来语。在我们的语言中,和这个词大致对应的词叫"嘉尔波",是古代对国王的称呼。所以麦其土司不会用领地这样的词汇,而是说"国家"。我觉得此时的父亲是那样地可怜。我攀住他的衣袖,意思当然是叫他不要过于愤怒。可他一下就把我甩开了,并且骂道:"你怎么不去唱戏,难道你会学会治理一个国家?"

    母亲冷冷一笑:"末见得我的儿子就不行。"

    说完,她就带着我去见黄特派员。父亲还在背后说,他不信我们会有比他更大的面子。很快我们就回来说黄特派员要见他了。父亲吃了一惊,他看出母亲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麦其土司用力抖了抖衣袖,去见特派员了;两个士兵在楼梯口向他敬礼。麦其土司哼了一声算是还礼。屋里,黄初民正襟危坐,双眼微闭,沉醉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里去了。

    不等土司开口,下人就把指头竖在嘴唇前:"嘘——"

    土司垂手站立一阵,觉得这种姿式太过于恭谨,才气冲冲地一屁股坐在了地毯上。

    黄特派员面对着一张白纸,麦其土司觉得那纸就在特派员的呼吸中轻轻抖动。黄特派员终于睁开了眼睛,竟像神灵附体一样抓起笔在纸上狂写一通。汗水打湿了他额角的头发。他掷了笔,长吁一口气,软在了豹皮垫子上。半响,黄特派员才有气无力地对土司笑笑,说:"我没有银子送给你,就送你一副字吧。"

    他把那张墨迹淋漓的纸在地毯上铺开,朗声念道:

    春风猎猎动高旌,

    玉帐分弓射虏营。

    已收麦其云间戍,

    更夺汪波雷外城。

    麦其土司不懂诗词,更何况这诗是用他所不懂的异族文字写的。但他还是躬一躬身子,道了谢,并立即想到要把这张字纸挂在这间客房里,叫每一个客人都知道政府和以前的皇帝一样是支持麦其家族的。客房里还有一块前清皇帝亲赐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导化群番"。

    现在,黄特派员就端坐在那几个金闪闪的大字下面。炉里印度香气味强烈,沉闷。

    麦其土司说:"叫我怎么感谢政府和特派员呢?"

    黄特派员就说:"我本人是什么都不会要你的,政府也只有一点小小的要求。"说着便叫人取来一只口袋。黄特派员不只人瘦,还生着一双手掌很小,手指却很长的手。就是这只手,伸进布袋里抓出一把灰色细小的种子。父亲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黄特派员一松手,那些种子就沙沙地从他指缝里漏回到口袋里。土司问是什么东西。黄特派员问土司,这么广大的土地都种粮食能吃完吗?说到粮食气氛立即变得十分亲切了。父亲说,每年都有一批粮食在仓库里霉烂呢。

    "我知道,你的寨子里满是这种味道。"

    我这才明白每年春天里弥漫在官寨里的甘甜味道,竟是粮食悄然腐烂的味道。

    黄特派员又问:"你们的银子也像粮食一样多吗?多到在仓库里慢慢烂掉也没有人心疼?"

    "银子是不会嫌多的,银子不会腐烂。"

    "那就好办了,我们不要你的银子。只要你们种下这些东西,收成我们会用银子来买。你就用刚夺下来的几个寨子那么宽的土地来种就够了。"

    土司这才想到问:"这是什么东西?"

    "就是我经常享用的大烟,非常值钱。"

    麦其土司长吐一口气,满口答应了。

    黄特派员走了。他对父亲说:"我们秋天再见吧。"

    他把一套精雕细刻的鸦片烟具赠给了土司太太。母亲对此感到十分不安,她问侍女卓玛:"特派员为什么不把这东西送给土司?"

    卓玛说:"是不是他爱上你了,说到底太太也是个汉人嘛。"

    土司太太并不因为下人的嚣张而生气。她忧心冲冲地说:"我就是怕土司这样想啊。"

    卓玛冷冷一笑。

    土司太太已经不年轻了。除了一身华服,作为一个女人,她身上已经没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人们谈起土司太太时都说,她年轻的时候非常漂亮,可是她现在已经不年轻了。听人说,我那个姐姐也很漂亮,可我连她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好久以前,她就跟着叔叔去了拉萨。又从拉萨去了加尔各答。又从加尔各答坐在漂在海上的漂亮房子里到英国去了。每年,我们都会得到一两封辗转数月而来的信件;信上的英国字谁也不认识,我们就只好看看随信寄来的那一两张照片。照片上,远在异国的姐姐穿着奇异的衣服。老实说,对这个在服装上和我们大异其趣的人,很难叫我判断她长得是否漂亮。

    我问哥哥:"姐姐长得漂亮吗?"

    "漂亮,怎么不漂亮。"见我盯着他的不相信的眼光,他笑了,"天哪,我也不知道,人人都这样说,我也就这样说了。"两兄弟为远在异国的亲人开怀大笑。

    没有人认识姐姐的来信,没人知道她那些长长的信主要是请求家里准许她继续留在英国。她以为自己会被突然召回来,然后嫁给某一个土司的儿子。这个人有可能成为土司,也有可能什么也不是。所以,她在我们读不懂的信里不断辩解。每一封信都是上一封信的延长。从土司家出身的人总是把自己看得十分重要,我的远在英国的姐姐也是一样,好像麦其家没有她就不能存在一样。在麦其家,只有我不认为自己于这个世界有多么重要。姐姐不知道她的信从来没人读过,我们只是把信里的照片在她的房间里挂起来。过一段时间,就有下人去把房间打扫一遍。所以,姐姐的房间不像是一个活人的房子,而是一个曾经活过的人的房子,像是一个亡灵活动的空间。

    因为战争,这一年播种比以往晚了几天。结果,等到地里庄稼出苗时,反而躲过了一场霜冻。坏事变成了好事。也就是说,从我记事时起,事情的发展就开始越出通常的轨道了。在麦其土司辖地中心,围绕着官寨的土地上,全部播下了鸦片种子。

    播种开始时,父亲,哥哥,还有我都骑在马上,在耕作的人们中间巡行。

    让我们来看看这幅耕作图吧。两头牛并排着,在一个儿童的牵引下,用额头和肩胛的力量挽起一架沉重的木犁。木犁的顶尖有一点点珍贵的铁,就是这闪闪发光的一点坚硬的铁才导引着木犁深入土层,使春天的黑土水一样翻卷起来。扶犁的男人总是不断呼喊着身前拉犁的牛的名字或是身后撒种的女人的名字。撒种的女人们的手高高扬起,飘飘洒洒的种子落进土里,悦耳的沙沙声就像春雨的声音。

    湿润的刚刚播下种子的泥土飘散着那么浓重的芬芳。地头的小憩很快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游戏。女人们把一个男人摔倒在地上,撩起长袍,剥去宽大的裤头,把牛粪糊在那不想安分的东西上面。男人们的目标则是姑娘们的衣衫,要让她们在晴朗的天空下袒露美丽的Rx房。春耕时的这种游戏,除了使人快乐,据信还会增加地里的收成。麦其土司对两个儿子说,古代的时候,人们还真要在地头上干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呢。

    父亲吩咐人在地头上架起大锅,烧好了热茶,里面多放油脂和当时十分缺乏的盐巴。他说:"让他们喝了多长一些气力。"

    两个姑娘尖叫着,从我们马前跑过去了,一双Rx房像鸽子一样在胸前扑腾。几个追赶的男人要在我们马前跪下,哥哥挥挥鞭子:"不要行礼了,快去追吧!"

    播种季节一过,人,阳光,土地,一下变得懒洋洋的。河里的水,山上的草便一天天懒洋洋地绿了。

    大家都想知道黄特派员留下的种子会长出什么样的东西。

    养尊处优的土司一家,也变得十分关心农事。每天,我们一家,带着长长一队由侍女、马夫、家丁、管家和各寨前来听候随时调用的值日头人组成的队伍巡行到很远的地方。罂粟还未长成,就用无边魔力把人深深吸引住了。我无数次撅起屁股,刨开浮土看种子怎样发芽。只有这时,没人叫我傻子。脑子正常的人们心里好奇,但却又要掩饰。这样的事情只好由我来干了。我把种子从土里刨出来,他们迫不及待地从我手中拿过那细细的种子,无数次地惊叹,小小的种子上竟然可以萌发出如此粗壮肥实的嫩茎。有一天,粗壮的芽从泥土中钻出来了。刚一出土,那嫩芽就展开成一对肥厚的叶子,像极了婴儿一对稚嫩的手掌。

    两三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婴粟开花了。硕大的红色花朵令麦其土司的领地灿烂而壮观。我们都让这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罂粟花是那么美丽!母亲说她头痛,在太阳穴两边贴满了片片大蒜。大蒜是我们一种有效的药物,烧了吃可以止拉肚子,生切成片,贴在太阳穴,对偏头痛有很好的效果。土司太太习惯叫人知道她处于痛苦之中,用她的怀乡病,用她的偏头痛,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不受欢迎的辛辣气息。

    美丽的夏天,一家人上上下下都兴高采烈地准备远足。可她却在脑门上贴上白花花的大蒜片,孤独地站在楼上曲折的栏杆后面。马夫,侍女,甚至还有行刑人高高兴兴走到前面去了。高大的寨墙外面传来了他们的欢声笑语。母亲见没有人理会自己,在楼上呻吟似的叫道:"叫卓玛回来陪我!"

    我却喊:"卓玛,上马来扶着我。"

    桑吉卓玛看看土司的脸。

    父亲说:"少爷叫你上去,你就上去好了。"

    卓玛就带着一身香气上了马,从背后把我紧紧抱住。在火红的罂粟花海中,我用头靠住她丰满的Rx房。而田野里是怎样如火如荼的花朵和四处弥漫的马匹腥躁的气味啊。我对女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美丽的侍女把她丰满的身子贴在我背上,呼出的湿热的气息撩拨得我心痒难忍。我只感到漫山遍野火一样的罂粟花,热烈地开放到我心房上来了。

    远处花丛中出现了几个很招摇的姑娘。哥哥提起缰绳就要走上另一条岔道。父亲把他叫住了:"就要到查查寨了,头人会来迎接我们。"哥哥取下枪,对着天上的飞鸟射击。空旷的河谷中,枪声零零落落消失在很远的地方。头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蓝,只有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挂在山边的树上。哥哥举枪射击的姿态真是优美极了。他一开枪就收不住手了。头一枪的回声还没有消失这一枪又响了。一粒粒弹壳弹出来,在土路上跳荡,辉映着阳光。

    远远地,就看见查查寨的头人率领一群人迎出了寨门。快到头人寨子前的拴马桩跟前,下人们躬着腰,把手伸出来,准备接过我们手里的缰绳。就在这时,哥哥突然一转枪口,朝着头人脚前开了一枪。子弹尖叫着从泥里钻到头人漂亮的靴子底下。子弹的冲力使头人高高地跳了起来。我敢肯定,头人一辈子也没有跳得这么高过,而动作那么地轻盈。轻盈地升起,又轻盈地落下。

    哥哥下了马,拍拍马的脖子说:"我的枪走火,头人受惊了。"

    查查头人看看自己的脚,脚还完好如初,支撑着他肥硕的身躯,只是漂亮的靴子上溅满了尘土。头人擦去头上的汗水。他想对我们笑笑,但掩饰不住的恼怒神情的笑容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也知道了自己做不出笑容,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猛然一下跪在了父亲的面前:"我查查犯了什么王法,少土司这样对我,老爷你就叫他开枪打死我吧!"

    头人漂亮的妻子央宗不知道这在双方都是一种表演,尖叫一声就倒在地上了。这个女人,惊惧的表情使她更加美丽了。这美丽一下就把麦其土司吸引住了。麦其土司走到她跟前,说:"不要害伯,他们只是开开玩笑。"好像是为了证实这话的正确,说完这话,他就哈哈大笑。笑声中,凝滞的空气一点点松动了。查查头人由少土司扶着站了起来。他擦去一头冷汗,说:"一看见你们,我就备下酒菜了。请土司明示,酒是摆在屋里还是摆在外边?"

    父亲说:"摆在外边,挨那些花近些的地方吧。"

    我们对着田野里美丽无比的罂粟花饮酒。父亲不断地看头人女人。头人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但他又能拿一个势力强大的土司怎么办呢?他只能对自己的女人说:"你不是头痛吗,回屋休息吧。"

    "你女人也爱头痛?我看不像,我那女人头倒是常常痛。"土司问头人女人:"你的头痛吗?"

    央宗不说话,笑嘻嘻地一声不响。

    土司也不再说话,笑嘻嘻地盯着央宗的眼睛。女人就说:"头不痛了。刚才少土司的枪声一震,一下子就不痛了。"把头人气得直翻白眼,却又不好发作,他只好仰起脸来,让万里无云的天空看看他的白眼。

    土司就说:"查查你不要不高兴,看看你的女人是多么漂亮啊!"

    头人说:"土司要不要休息一下,我看你有点不清醒了。"

    土司哈哈大笑,说:"是有人不怎么清醒了。"土司这种笑声会使人心惊胆寒。头人的脑袋在这笑声里也低下去了。

    罂粟第一次在我们土地上生根,并开放出美丽花朵的夏天,一个奇怪的现象是父亲,哥哥,都比往常有了更加旺盛的情欲。我的情欲也在初春时觉醒,在这个红艳艳的花朵撩拨得人不能安生的夏天猛然爆发了。在那天的酒席上,头人的老婆把麦其土司迷得五迷三道,我也叫满眼的鲜红和侍女卓玛丰满的Rx房弄得头昏脑胀。头人在大口喝酒。我的脑袋在嗡嗡作响,但还是听见查查喃喃地问土司:"这些花这么刺眼,种下这么多有什么意思?"

    "你不懂。你懂的话就是你做土司而不是我了。这不是花,我种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你相信吗?"土司说,"对,你不相信,还是叫女人过来斟满酒杯吧。"

    哥哥早就离开,到有姑娘的地方去了。我拉拉卓玛的手。刚离开头人的酒席时,我们尽量把脚步放慢,转过一道短墙,我们就牵着手飞跑起来,一头扎入了灿烂的花海。花香熏得我的脑袋都变大了。跑着跑着,我就倒下了。于是,我就躺在重重花影里,念咒一样叫唤:"卓玛,哦,卓玛,卓玛。"

    我的呻吟有咒语般的魔力。卓玛也随即倒下了。她嘻嘻一笑,撩起长裙盖住自己的脸。我就看见她双腿之间那野兽的嘴巴了。我又叫:"卓玛,卓玛。"

    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我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我发疯似的想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对于我正在成长的身体来说,是显得过于广大了。许多罂粟折断了,断茎上流出那么多白色的乳浆,涂满了我们的头脸。好像它们也跟我一样射xx精了。卓玛咯咯一笑,把我从她肚皮上颠了下来。她叫我把好多花摆在她肚子上面,围着肚脐摆成一圈。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师。我叫她一声姐姐,她就捧着我的面颊哭了。她说,好兄弟,兄弟啊。

    这一天,对查查头人来说,确实是太糟糕了。

    麦其土司看上了他的太太。头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们不得而知。反正这个对麦其家绝对忠诚,脾气倔强的家伙不会牵上马,把女人送到土司官寨。

    十多天后,他和自己的管家走在无边无际的罂粟中间。这时,艳丽得叫人坐卧不定的花朵已经开始变样了,花心里长出了一枚枚小小的青果。他的管家端着手枪问:"那件事头人打算怎么办?"

    头人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情,但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事情怎么办,就指着罂粟花心里一枚枚青果说:"这些东西真能换到银子吗。"

    "土司说会就会。"

    头人说:"我想土司是有点疯了。不疯的人不会种这么多不能吃的东西。他疯了。"

    "你不想把这疯子怎么样来一下?比如就把他干了。"说这话时,查查的管家就把枪提在手里,"他明摆着要抢你老婆,你又不愿意拱手相让,那你怎么办?"

    "你是想叫我造反?不,不!"

    "那你就只有死了。要是你造反我就跟着你造反。不造反,我就对不起你了。土司下了命令,叫我杀死你。"

    查查还有话没有说出来,他的管家多吉次仁便当胸一枪。头人还想说话,一张口,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查查头人说不出话来,但又不想倒下,他张开双手把一大丛罂粟抱到怀里,想依靠这些东西来支撑住自己的身体。但那些罂粟不堪重负,和头人一起倒下了。

    多吉次仁顶着大路向土司官寨飞奔,并且大叫:"查查谋反了!查查谋反了!"而头人在罂粟丛中,倒在潮湿的地上,啃了满口泥巴,这才一伸腿,死了。谋杀者的背后响起了枪声。很多人在后面向多吉次仁射击。偷袭了自己主子的家伙终于跑进了官寨。追赶的人不敢靠近,远远地停下。我们寨子旁高大的碉堡枪眼中立即伸出了许多枪口。土司登高叫道:"你们的头人谋反,已经叫忠于我的人干掉了,你们也想跟着造反吗?"

    人群很快散开了。

    火红的罂粟花,在一场场次第而至的雨水中凋败了。

    当秋天的太阳重新照耀时,原先的花朵已经变成了一枚枚青色的浆果。雨水一停,我父亲就和死去的头人太太央宗在地里幽会。杀了查查头人的多吉次仁一次次对土司说,他该回寨子去了。这其实是在不断催促土司履行他当初的诺言。说的次数太多了,土司就笑着说:"你真有胆子。你以为寨子里的人相信查查会谋反?这话是没有人相信的,人们知道查查不是一代两代的查查了。你急着回去,是想叫那些人杀了你吗?"

    土司说完那句会叫多杰次仁深刻反省的话,又到罂粟地里和央宗幽会去了。

    父亲和别的女人幽会,母亲却显得更加骄傲了。

    从官寨的窗口望出去,罂粟在地里繁盛得不可思议。这些我们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东西是那么热烈,点燃了人们骨子里的疯狂。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刚刚埋葬了自己男人的央宗也表现得同样疯狂。每天,太阳刚一升起,这一对男女就从各自居住的石头建筑中出发了。会面后就相拥着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罂粟地里。风吹动着新鲜的绿色植物。罂粟们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父亲就和央宗在那深处的什么地方疯狂做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站在窗前的母亲,望着田野里汹涌不息的层层绿浪,手捂着胸口,一副心痛难忍的模样。父亲的新欢还会拨弄口弦。丝线在竹腔里振动的声音从远处随风飘来。土司太太叫人向口弦响处开枪。可谁又敢于向土司所在的地方,向着王的方向开枪呢。土司太太自己开了一枪。子弹却不能飞到远远的目标那里,中途就像飞鸟拉在空中的粪便一样落到了地面。

    她的愤怒把新贴在太阳穴上的大蒜片又烤干了,一片片落到地上。止头痛的另一个办法是吸印度鼻烟。母亲吸这种黄色粉末的方式与众不同。别人是先把鼻烟抖在拇指的指甲上,再来吸取。她却要先在小手指上套上一个黄金指套,再把鼻烟抖在上面,反着手送到鼻孔前面,久久地皱着眉头,猛然一吸,一张脸红红地仰向天空,嘴越张越大,之后,她一顿脚,猛一点头,打出一个两个响亮的喷嚏。替她揩干净鼻涕口水,卓玛问:"太太可好点了。"

    以往,太大总是软软地回答:"我好多了。"这次,她尖声叫起来:"你看这样我能好吗?不会好的!我要被气死了。"

    这一来,所有侍奉在她身边的人都无话可说了。

    我说:"查查头人是父亲叫人打死的,不怪那个女人。"

    母亲听了我的话,立即就哭了。她边哭边说:"傻瓜,傻瓜,你这个不争气的傻瓜啊。"边哭,还把一把鼻涕甩在了跛子管家的靴子上。母亲仍然在哭,只是哭声变细了。细细的哭声升上屋顶,像是有苍蝇在那里飞翔。这样的时光实在没有什么趣味。大家的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漫山遍野汹涌的罂粟。

    在那里,麦其土司搂紧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进入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地里,最后的一点花朵也因此零落摧折了。我那重新又焕发了爱情的父亲,只感到大地在身下飞动,女人则在他身下快乐地大声叫喊。这叫声传进官寨,竟然在这堡垒似的建筑中激起了回响。所有人都把耳朵堵上了。只有我那可怜的母亲,双手紧紧捧住自己的脑袋,好像那快乐而放荡的声音是一把锋利的斧子;会把她那脑袋从中劈开一样。好在不论麦其土司怎样疯狂,他的精力也是有限度的。不久,罂粟地中那个激荡的中心终于平静下来了。微风过处,大片浓稠的绿色在风中悄然起伏,应和着浑身松弛的土司和他的新欢呼吸的韵律。

    母亲也恢复正常了。卓玛替她把医治头痛的大蒜一片片剥下来。她又能平静地在铜盆中洗脸了。这天,土司太太洗脸用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往脸上搽油脂时,母亲吩咐人叫家丁队长。

    家丁队长来了,刚把一只脚迈进门坎。母亲就说:''不必进来,就站在那里好了。"

    那人就只好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在那里了。他说:"有什么事,太太你请吩咐吧。"

    土司太太叫他给杀死了自己主子的多吉次仁一把枪。太太说:"既然他可以杀死自己的主人,叫他把骚女人也干掉!"

    家丁队长双脚一碰,说:"是!"这是我们的人从特派员带来的队伍那里学来的动作。

    "慢。"土司太太说,"等他把那女人干掉,你再把他给我干掉!"

第一章 贵客

    那天早上,我们从官寨出发,在十里处扎下了迎客的帐篷。

    男人们要表演骑术和枪法。

    家里的喇嘛和庙里的喇嘛要分别进行鼓乐和神舞表演,这在他们也是一种必须下大力气的一种竞争。平心而论,我们是喜欢喇嘛之间有这种竞争的。要不,他们的地位简直太崇高了。没有这种竞争,他们就可以一致地对你说,佛说这样,佛说那样。弄得你土司也不得不让他们在那里胡说八道。但当他们之间有了问题,他们就会跑来说,让我们来为土司家族的兴旺而祈祷吧。他们还会向你保证,自己的祈祷会比别人更灵验一点。

    我们这里整只羊刚下到锅里,茶水刚刚飘出香味,油锅里刚刚起出各种耳朵形状的面食,就看见山梁上一柱,两柱,三柱青烟冲天而起,那是贵客到达的信号。帐篷里外立即铺起了地毯。地毯前的矮几前摆上了各种食物,包括刚从油锅里起出的各种面炸的动物耳朵。听,那些耳朵还吱吱叫唤着呢。

    几声角号,一股黄尘,我们的马队就冲出去了。

    然后是一队手捧哈达的百姓,其中有几位声音高亢的歌手。

    然后是一群手持海螺与琐呐的和尚。

    父亲领着我们的贵客在路上就会依次受到这三批人的迎接。我们听到了排枪声,那是马队放的,具有礼炮的性质。再后来是老百姓的歌声。当悠远的海螺和欢快的吸呐响起的时候,

    客人们已经来到我们跟前了。

    麦其土司勒住了马,人人都可以看见他的得意与高兴。而与他并肩的省府大员没有我们想像的威风模样。这是个瘦削的人,他脱下头上的帽子对着人群挥舞起来。哗啦一声,一大群化外之民就在枯黄的草地上跪下了。家奴们弓着腰把地毯滚到马前,两个小家奴立即四肢着地摆好下马梯了。其中一个就是我的伙伴索郎泽郎。

    瘦汉人戴正帽子,扶一扶黑眼镜,一抬腿,就踩着索郎泽郎的背从马上下来了。他挥挥手,几十个衣帽整齐的士兵咔咔地走到他的跟前,当土司走到太太身边时,只听喇一声响,他们向土司和太太敬了一个整齐的军礼。然后,黄初民特派员向土司太太送上了绸缎、玉石和黄金作见面礼。土司太太奉上一碗酒,一条黄色的哈达。姑娘们也在这个时候把酒和哈达捧到了那些汉人士兵们手中。喇嘛们的鼓乐也就呜呜哇哇地吹了起来。

    黄特派员进入帐篷坐下,父亲问通司可不可以叫人献舞了。通司说:"等等,特派员还没有做诗呢。"原来,这个汉人贵客是一个诗人。诗人在我们这里是不会有担此重任的机会的;起先,我见他半闭着眼睛还以为他是陶醉在食物和姑娘们的美色中了。

    黄特派员闭着眼睛坐了一阵,睁开眼睛,说是做完诗了。兴致勃勃看完了姑娘们的歌舞,到喇嘛们冗长的神舞出场,他打了个呵欠,于是,就由他的士兵扶着,吸烟去了。他们确实是这样说的,特派员该吸口烟,提提神了。喇嘛们的兴趣受到了打击,舞步立即就变得迟缓起来。好不容易才争得这次机会的敏珠宁寺活佛一挥手,一幅释迎牟尼绣像高举着进了舞场。只听"嗡''的一声,人们都拜伏到地上了,跳舞的憎人们步伐复又高蹈'起来。

    土司对太太说:"活佛很卖力气嘛。"

    母亲说:"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父亲就快活地大笑起来。他说:"可惜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太少了。"

    "也许,等他们明白这个道理却已经晚了。"

    活佛戴着水晶眼镜过来相见,脸上的神情并不十分自然。还是父亲拉住了他松软肥胖的手说:"我们就要找汪波土司算账了,你就好好替我们念经,保佑我们所向无敌吧。"多年来备受冷落的话佛脸上顿时红光闪闪。

    父亲又说:"明天,我就派人送布施过去。"

    活佛就合掌告退。

    帐篷里,黄特派员身边的士兵已经换成了我们的姑娘,他的双眼像夜行的动物一样闪闪发光。

    这天最后的节目是照相。

    我们一家围着黄特派员坐好后,我才发现哥哥没有回来。原来,他是在后面押运买来的军火:步枪、机枪和子弹。

    照相的人是通司,也就是人们现在常说的翻译。我们那时就把这种能把一种语言变成另一种语言的人叫做通司。父亲把我抱在怀中,黄特派员坐在中间,我母亲坐在另外一边。这就是我们麦其土司历史上的第一张照片。现在想来,照相术进到我们的地方可真是时候,好像是专门要为我们的末日留下清晰的画图。而在当时我们却都把这一切看成是家族将比以前更加兴旺的开端;当时,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那样生气勃勃,可照片却把我们弄得那么呆板,好像命定了是些将很快消失的人物。你看吧,照片上的父亲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殊不知,当时,他正野心勃勃,准备对冒犯了我们的邻居,猛然一下,打出一记重拳呢。而在一定程度上,他是那种意到拳到的人物。

    几天之后,我的兄长押着新购的军火到了。

    官寨旁边那块一趟马跑不到头的地,就整天黄尘滚滚,成了我们家的练兵场。黄特派员带来的那排正规军充任严厉的教官。只要他们中谁声嘶力竭一声号令,我们的人们就在地里喊着口号踏着僵直伪步子,排成方阵向前进发。当然,他们还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高呼着口号,一路踢起滚滚的黄尘,走到大地的尽头又大叫着一路尘土飞扬地走了回来。这和我们理解的战前训练是完全不一样的。

    父亲想问问黄特派员这是什么意思,这样子练兵是否真能帮助他打败汪波土司。黄特派员不等父亲开口就说:"祝贺你,麦其土司,你已经成为所有土司中真正拥有一支现代军队的人了;你将是不可战胜的。"

    父亲觉得这话有点不可理喻,就问母亲:"以前,你见到过这样子训练军队吗?"母亲说:"我还没有看见过用别的方式能训练好一支军队。"

    黄特派员哈哈一笑。父亲只好接受了这种说法。谁叫我们对一个叛逃的头人都束手无策呢。好一段时间,土司搬来的救兵都不教我们的人放枪。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他们还是在那里喊声震天地走路。谁都不懂学习打仗怎么要先学习齐步走路,把空气渐渐湿润的三月弄得尘土飞扬。我的异母哥哥也肩背着一支空枪,满脸汗水和尘土走在队伍中间。终于,连他也忍不住了,跑来问父亲:"该给我们子弹了吧?"

    父亲去问黄特派员。于是,他们每人有了三发子弹。发了子弹,还是不叫射击。只是在跑步之外加上了刺杀。过了几天,哥哥又去问父亲。父亲就对黄特派员说,播种季节马上就要到了,那个寨子在汪波土司手下。

    黄特派员却说:"不着急的。"

    麦其土司知道自己请来了不好打发的神仙。一旦有了不好的预感,立即请来喇嘛打卦。结果是说失去的寨子能夺回来,或许多得一两个寨子也说不定,只是要付出代价。

    问是不是要死人,说不是。

    是不是要花银子,说不是。

    问到底是什么,说看不清楚。

    家里的喇嘛不行,立即差人去请庙里的活佛、结果卦象也是一样的。活佛说他看见了火焰一样的花。至于这花预示着什么样的代价,就不得而知了。

    麦其土司吩咐给黄特派员换了两个姑娘,并抬去一箱银元。事情是叫我母亲出面办的。土司对太太说:"还是你去,我是弄不懂汉人的心思的,还是你去办这件事情吧。"母亲喜欢土司有这种感觉,从此,她就有了作为土司太太和人周旋的权力了。没有成为土司太太之前,她想都不敢想有朝一日可以和特派员这样有身份的人平起平坐。到了第二天,特派员说:"姑娘很不错,银元你就收回去吧。我们政府来帮助你们夷人可不是为了银子,而是为了五族共和,为了中华民国的国家秩序来的。两个姑娘嘛,也是考虑到这化外之地这种事情无关风化才不驳你们面子的。"特派员还问:"太太,听说你是汉人啊?以后我们好多事情就要依仗你了。说不定哪一天,这里就不是夷人的地盘,而是你的封地了。"

    "不要说封地,要是你们军队不抢光我父亲的铺子,我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黄特派员说:"那好办,我们可以补偿。"

    "人命也可以补偿吗?我的父母,两条人命啊。"

    黄特派员想不到寻找同谋者的企图失败了,就说:"太太真是女中大丈夫,佩服佩服。"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确实做得光明磊落。她只告诉父亲特派员退还了银子。父亲在这件事情上也感到无所适从,只能咬着牙齿说:"有一天我会杀了这家伙的。"

    黄特派员来了,说:"我看我还是叫汪波土司来,我们一起开个会吧。"

    父亲看看黄特派员,那张黄脸这时是一副很认真的神情。便吩咐管家:"派出信使吧。"

    信使很快回来了。殊不知,这时是上天正要使好运气落到麦其土司身上。汪波土司给"狗娘养的汉宫"送来的不是回信,而是一双漂亮的靴子,明明白白是叫他滚蛋的意思。特派员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则把这意思做了淋漓尽致的解释。

    我们尊贵的客人给激怒了。

    练兵场上的枪声一阵紧过一阵。这下,人人都知道我们要打仗了。

    三天后,全副武装的那一排政府军士兵和我们的几百士兵到达了边境。刚一开战,我们从省里军政府得到的快枪打得对方抬不起头。他们只是嗷嗷叫着,手里的土枪却老是发不出子弹。仅仅一顿饭功夫,叛变的寨子就收复了。头人自知有罪,逃了,留下一家人代他受死。那一家人用绳子捆成一串,全部跪在自己家门前的核桃树下。太阳慢慢升起,那些人脚下草上的露水渐渐干了。他们看到身边看守们的刀枪并没有落到他们身上,还以为土司不杀他们了。惨白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却不知道麦其土司家跟别的土司有所不同,不会纵容士兵杀死俘虏。我们家从几百年前有麦其土司时候起,就有了专门的行刑人。在这块土地上,原来有三个人家是世袭的,一是土司,二是行刑人尔依家,三是书记官。可惜到第三代书记官就要搞什么秉笔直书,叫第四代麦其土司废了。弄得现在我们连麦其土司传了多少代也无法确切知道。就更不要说行刑人一家传了多少代了。现在,行刑人来了,样子就像是个专门要人性命的家伙:长长的手,长长的脚,长长的脖子。行刑之前,父亲对那几个即将受死的人说:"是你们自己人留下你们代他受过,我也就不客气了。本来,那个叛徒不跑,你们的小命是不会丢的。"

    这些人先还希望土司要放他们一条生路,这一下,脸上坚强的表情一下就崩溃了。好像刚刚想起自己并不是和敌国作战被俘,而是自己主子的叛徒。于是,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乞求饶命了。父亲要的正是这个效果。等这些人刚一跪下,土司挥一挥手,行刑人手下一阵刀光闪过,碌碌地就有好几个脑袋在地上滚动了。滚到地上的每一张脸上都保持着生动的表情。没有了脑袋的身躯,好像非常吃惊一样,呆呆地立了好久,才旋转着倒在了地上。

    我抬头看看天上,没有看见升天的灵魂。都说人有灵魂,而我为什么没有看见呢?

    我问母亲,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走到她丈夫身边去了。

    这是战争的第一天。

    第二天,战火就烧到了汪波土司的地盘上。

    黄特派员,土司,土司太太带着些人在没有危险的地方观战。我也站在他们的中间。带兵官是我的兄长和特派员手下那个排长。我们的人一下就冲过了山谷中作为两个土司辖地边界的溪流,钻到丛丛灌木林里去了。我们是在观看一场看不见人的战斗。只有清脆的枪声在分外晴朗的天空中回荡。汪波土司的人和昨天相比顽强了许多,今天他们是在为自己的家园战斗了。但我们的人还是凭借强大的火力步步向前。不多会儿,就攻到了一个寨子跟前。一座寨房燃起来了,大火冲天而起。有人像鸟一样从火中飞了出来,在空中又挨了一枪,脸朝下重重地落在地上。

    不一会儿,又一座寨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堆。

    黄特派员有一架望远镜。第三座寨房燃起来时,他张开一口黄牙的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叫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兵扶到树荫下面吸烟去了。父亲把望远镜举起来架在眼前。可他不会鼓弄上面的机关,什么都没有看见。我接过来摆弄一阵,找到个活动的地方,旋来旋去,突然,忽啦一下;对面山坡上的景色就扯到鼻尖上来了。我看见我们的人猫着腰在土坎、岩石和灌丛中跳跃。他们手中的枪不时冒出一蓬蓬青烟。

    在一片旷地上,有人栽倒了。

    一个,又是一个,栽倒时,他们都摇一摇手,然后,张开嘴去啃地上的泥巴。这两个人都回身向山下爬去。这时,又一个家伙倒下了,他手中的枪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禁不住大叫起来:"去捡枪啊,你这个傻瓜,去捡你的枪啊!"

    可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点也不听我的命令。我想,他是只听我哥哥的命令的。是他,而不是我将来做麦其土司,这些兵也不是我的,而是他的。我的心里也就充满了悲哀。哥哥十分勇敢,他一直冲在队伍的前面。他举着枪侧身跑动,银制的护身符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手中的枪一举,就有一个人从树上张开双臂鸟一样飞了出来,扑向大地的怀抱。我兴奋地大叫:"杀死了,杀死了!"感觉上却是我的兄长把我自己给结果了。麦其土司正为他另一个儿子担心呢。见我举着望远镜大叫,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叫人把他弄进屋去,我都不能看见什么,难道一个傻子他能看得见吗?"

    我想告诉他,我什么都能看见,不仅今天,还有明天我都全部看见了。这是突然涌到我嘴边的话语,但我不敢说出来,因为确实不知道自己看见了明天的什么。这时,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眼前的目标,翻过山梁,攻到下一道山谷里去了。

    晚上休战。汪波土司派人送了一只人耳朵过来。那耳朵上还有一只硕大的白银耳环。盖在上面的布缓缓揭开了。那只耳朵在盘子中跳了一下,上面的银耳环在铜盘中很清脆地响了一声。

    父亲说:"叛徒还没有死。"

    来使大叫:"你杀了我吧!"

    父亲说你想叫我背上不好的名声吗?

    "你已经背上不好的名声了,你请了汉人来帮你打仗,已经坏了规矩,还想有好的名声吗?"来使说,"现在家里人打架请来了外人帮忙,比较起来,杀一个来使有什么关系呢。"确实,在我们这个地方,通婚是要看对方是什么骨头的。所以土司之间,都是亲戚。多次通婚,造成不止一层的亲戚关系。麦其土司家和汪波土司家也不例外。我们两家既是表亲又是堂兄弟。这次打完了仗,下次我们又有可能发生婚姻关系。叫人弄不清楚哪一种关系更为真实。

    父亲说:"我不要你的命,既然你们用一只耳朵来骗我,我也要你一只耳朵,叫你知道一个下人对土司该怎么说话。"火光下,腰刀窄窄的冷光一闪,一只耳朵就落在地上,沾满了泥巴。

    黄特派员从暗影里走出来,对少了一只耳朵的来使说:"我就是你们土司送靴子的那个人。回去告诉他,一双土司靴子怎么载得动我堂堂省政府特派员。麦其土司是拥戴政府的榜样,叫他好好学一学。半夜之前,把那人的脑袋送过来,不然,我会送他一种更快的东西。"

    那人从容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耳朵,吹去上面的灰尘,这才鞠了一躬,退出去了。

    果然,叛变的头人的脑袋就给割了下来。汪波土司还表示,因为战败,愿意把一块两倍于原来叛变的寨子的地盘献上作为赔偿。

    欢呼胜利的声音立即在夜空里响了起来。大火烧起来了,酒坛也一一打开,人们围着火堆和酒坛跳起舞来。而我望着天边的一弯残月,想起了留在官寨里的姑娘卓玛。想起她的气味,她的手,她的Rx房。

    我的哥哥,这次战斗中的英雄却张开手臂,加入了月光下的环舞。舞蹈的节奏越来越快,圈子越来越小,很快就进入了高xdx潮。被哥哥牵着手的姑娘尖声叫着。叫声有些夸张,无非是要让大家都知道,她和尊贵的英雄跳舞是多么光荣和快乐。人们为哥哥欢呼起来。他那张脸比平时更生动,比平时更显得神采飞扬,在簧火的辉映下闪闪发光。

    而就在舞场背后的房子里,两个阵亡者的亲人们在尸体旁哭泣。对方更多的尸体还露曝荒野。狼群出动了。一声声长嚎在山谷中回荡。

    关键是在这个胜利的夜晚,父亲并不十分高兴。因为一个新的英雄诞生,就意味着原来的那个英雄他至少已经老了。虽然这个新的英雄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不会不产生一点悲凉的情怀。好在新英雄并不做出英雄们常有的咄咄逗人的样子。我的兄长他只顾沉浸在欢乐中了。这又使做父亲的羡慕他比自己过得幸福。哥哥的幸福在于他和我一样不会竭力把自己和普通百姓区别开来;瞧,他正一边和一个男人饮酒,一边和一个姑娘调情,而那个男人正是这个姑娘的兄长。最后,哥哥带着那姑娘钻进了树林。出来以后,他又一脸严肃给阵亡者守灵去了。我却想要睡觉了。

    给阵亡者举行火葬时,父亲还没有从宿醉中醒来。

    我趴在马背上,听着人们唱着哀歌,摇晃着身子。排着长长的队伍在初春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前进。哥哥送我一把刀子,这是他的战利品,是他从对方刺向他的手中夺过来的。"愿它使你勇敢。"哥哥说。我摸了摸他杀过人的手,那手是那样温暖,不像是杀过人的样子。于是,我就问:"你真正把那些人杀死了?"哥哥用力握我一下,弄得我皱紧了眉头。这下,他不用说话我也相信他真是杀了人了。

第一章 桑吉卓玛

    我记事是从那个下雪的早晨开始的,是我十三岁那个早晨开始的。

    春天的第一场雪就叫我害了雪盲。

    家丁们鞭打索郎泽郎的声音,使我红肿的双眼感到了清凉。母亲吩咐奶娘:"好好照顾少爷。"

    太太一走,美丽的侍女卓玛也要跟着走了。我甩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大声喊道:"我要卓玛!"

    我并没有叫母亲陪我,但她却说:"好吧,我们就不走了,这里陪你吧。"但我的小小脑袋怎么能理会这么多的事情呢。只是把卓玛温软的手紧紧抓住,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晚上。寨子下面的桥头上传来一个女人长声呼喊的苍凉的声音。是谁家的孩子把魂丢在鬼魂时常出没的地方了,做母亲的正在唤他回家。而我对趴在床头上的侍女说:"卓玛,我要你,卓玛。"

    卓玛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又掐我一把,便光光地滑到我被子里来了。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

    罪过的姑娘呀,

    水一样流到我怀里了。

    什么样水中的鱼呀,

    游到人梦中去了。

    可不要惊动了他们,

    罪过的和尚和美丽的姑娘呀!

    在关于我们世界起源的神话中,有个不知在哪里居住的神人说声:"哈"立即就有了虚空。神人又对虚空说声:"哈!"就有了水、火和尘埃。再说声那个神奇的"哈"风就吹动着世界在虚空中旋转起来。那天,我在黑暗中捧起卓玛的乳房,也是非常惊喜地叫了一声:"哈!"卓玛嘴里却含糊不清。她说:"唔…唔…唔唔……"

    一个水与火的世界,一个光与尘埃的世界就飞快地旋转起来。这年,我十三,卓玛十八。

    十八岁的桑吉卓玛把我抱在她的身子上面。

    十三岁的我的身子里面什么东西火一样燃烧。

    她说:"你进去吧,进去吧。"就像她身子什么地方有一道门一样。而我确实也有进到什么里面去的强烈欲望。

    她说:"你这个傻瓜,傻瓜。"然后,她的手握住我那里,叫我进去了。

    十三岁的我,大叫一声,爆炸了。

    这个世界一下就没有了。

    到了早上,我那有所好转的眼睛又肿得睁不开了。卓玛红着脸对着母亲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土司大太看她儿子一眼,忍不住笑了,同时顺手就给了美丽的侍女一个耳光。

    门巴喇嘛又来了。

    母亲说:"老爷就要回来了,看你把少爷的眼睛治成了什么样子。"

    喇嘛说:"少爷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土司太大说:"是鬼吗?我看,个把个你们没有镇住的怨鬼还是有的。"

    喇嘛摇摇头:"下边有只狗下崽子了,少爷是不是去看过?"于是,我的双眼又一次给柏烟熏过。喇嘛又给我服了一剂草药粉末。不一会儿我就想撒尿。喇嘛说是会有点痛的。果然,晚上给了我舒服的地方这时痛得像针刺一样。

    喇嘛说:"这就对了,我不会看错的,少爷已经是大人了呀。"

    当屋里只有了我和奶娘时,她就问:"那个小妖精把你怎么了?"

    我捂住肿痛的双眼笑了起来。

    奶娘痛心疾首:"傻子啊,我还指望你长大我就不会再受气了,你却弄个小妖精来骑在我头上啊。"她把火钳在铜火盆上摔得噼噼啪啪响。我不理她,心想,做土司的儿子有多么好,只要神一样说声"哈",这个世界就旋转起来了。喇嘛的泻药使我的肠子唱起歌来了。

    奶娘对喇嘛用唱歌似的声音说:"你把我们少爷的肚子怎么了?"

    喇嘛很严厉地看她一眼,走开了。我想笑,一笑,稀屎从下面喷出来了。这个上午,我都在便盆上起不了身。母亲要找喇嘛问罪,人家却出门给人看病去了。我们管他的吃住,可他还是喜欢出去找些散碎银子。下午,我的眼睛和肚子都好了。人们又一起夸赞他的手艺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亮的下午。一串风一样刮来的马蹄声使人立即就精神起来。一线线阳光也变成了绷紧的弓弦。

    上省告状的麦其土司,我父亲从汉地回来了。他们在十几里外扎下帐篷过夜,派了一骑快马来报告消息:土司请到了军政府的大员,明天要用大礼迎接。

    不一会儿,几骑快马出了官寨,奔往近处的各个寨子去了。我和母亲站在骑楼的平台上,望着那些快马在深秋的原野上掠起了一股股灰尘。骑楼有三层楼高,就在向着东南的大门的上面,向着敞开的山谷。寨子的其它三面是七层楼高,背后和整个寨子连成一体,是一个碉堡,对着寨子后面西北方向的山口上斜冲下来的一条大道。春天确实正在到来,平台上夯实的泥顶也变得松软了。下面三层,最上面是家丁们住的,也可对付来自正面的进攻。再下的两层是家奴们的住房。河谷向着东南方向渐渐敞开。明天,父亲和哥哥就要从那个方向回来了。这天我望见的景色也和往常一样,背后,群山开始逐渐高耸,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一条河流从山中澎湃而来,河水向东而去,谷地也在这奔流中越来越开阔。有谚语说:汉族皇帝在早晨的太阳下面,达赖喇嘛在下午的太阳下面。

    我们是在中午的太阳下面还在靠东一点的地方。这个位置是有决定意义的。它决定了我们和东边的汉族皇帝发生更多的联系,而不是和我们自己的宗教领袖达赖喇嘛。地理因素决定了我们的政治关系。

    你看,我们这样长久地存在就是因为对自己的位置有正确的判断。而一心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却一味只去拉萨朝佛进香,他手下的聪明人说,也该到汉人地方走走了。他却问,汪波大还是中国大?而忘了他的土司印信也是其祖先从北京讨来的。确实有书说,我们黑头藏民是顺着一根羊毛绳子从天而降,到这片高洁峻奇的土地上来的。那么,汪波土司当然也有理由相信,既然人都可以自天而降,那么,印信啦,银子啦,刀枪啦,也都有可能随着一道蓝色闪电自天而降。

    母亲对我说:"收拾汪波土司的人来了,我们明天就去接他们。他们是从我家乡来的。天哪,见到他们我还会说汉话吗?天哪,天。儿子,你听我说一说,看我是不是说对了。"

    我拍拍额头;想,天哪,我怎么会知道你说的是不是汉话呢。可她已经自顾自地在那里叽叽咕咕地说开了。说一阵,她高兴地说:"观世音娘娘,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啊。"然后,她的泪水就流下来了。那天,她又紧紧地捧住我的脑袋,不住地摇晃着说:"我要教你说汉话,天哪,这么大了,我怎么就想不起要教你学些汉话。"

    但我对这一切并不感到什么特别的兴趣。我又一次在她兴致勃勃的时候叫她失望了。我傻乎乎地说:"看,喇嘛的黄伞过来了。"

    我们家里养着两批僧人。一批在官寨的经堂里,一批在附近的敏珠宁寺里。现在,寺里的济嘎活佛得到了明天将有大型典礼的消息,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寺院在河对岸。他们走到那道木桥上了。这时,陡起的一股旋风,把黄伞吹翻,打伞的小和尚给拖到了河里。当小和尚从水里爬起来,湿淋淋地站在桥上时,土司太太咯咯地笑了。你听听,她的笑声是多么年轻啊。当他们开始爬官寨前长长的石阶时,母亲突然吩咐把寨门关上。

    近来,寺院和土司关系不是十分融洽。

    起因是我爷爷过世后,济嘎活佛脑袋一热,放出话说,只有我叔叔才合适继承土司的职位。后来,是我的父亲而不是叔叔做了麦其土司。这样一来,寺院自然就要十分地寂寞了。父亲按正常的秩序继位作了土司,之后,就在家里扩建经堂。延请别处的有名僧人,而不把不守本分的寺院放在眼里。

    母亲带着一干人,在官寨骑楼的平台上面向东方,望王气东来。

    活佛在下面猛拍寨门上狮头上的钢环。

    跋子管家几次要往下传话,叫人开门。但都给母亲拦住了。母亲问我说:"去开门吗?"

    "叫他们等一等吧。想讨我家的银子可不能那么着急。"我说。

    管家,侍女,还有家丁们都笑了。只有我的奶娘没笑。我知道,在她的脑子里,是把僧人和庙里的神佛混同一体的。

    卓玛说:"少爷真聪明啊。"

    母亲很尖锐地看了侍女一眼,卓玛就噤了声,不再言语了。

    母亲骂一声:"哪能对活佛这样无礼!"牵起长长的百褶裙,姿态万方下楼亲自给活佛开门去了。

    活佛行礼毕。土司太太也不还礼,而是娇声说:"我看见活佛的黄伞给吹到河里去了。""阿弥陀佛,太太,是我道行低微的缘故啊。"

    河谷里起风了。风在很高的空中打着唿哨。

    母亲并没有请活佛进入宫寨,她说:"起风了,明天,你也带着庙里的乐手去欢迎我们的客人吧。"

    活佛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个劲地对土司太太躬身行礼。照理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一穿上黄色的衬衫,紫色的袈裟,他就不是自己了,而是众多神佛在这片土地上的代表,但他把这一切都忘记了。

    早晨,碉楼上两声号炮一响,我就起床了,而且是自己穿的衣服。奶娘忙不迭拿来便盆,可我什么也屙不出来。昨天一天,把肚子里的东西都拉光了。

    经堂里鼓声阵阵,官寨上缭绕着香烟。院子里和官寨前的广场上拴满了汗水淋淋的马匹。头人们带着各自的人马从四村八寨赶来。我和母亲一起从楼上下来,大队人马就出发了。土

    司太太骑一匹白马走在一队红马中间。腰间是巴掌宽的银腰带,胸前是累累的珠饰,头上新打的小辫油光可鉴。我打马赶上去。母亲对我笑笑。我的红马比所有红马都要骠肥体壮,步伐矫健。我刚和母亲走到并排的位置,人们就为两匹漂亮的马欢呼起来。欢呼声里,阳光照耀着前面的大路,我和母亲并肩向前。我以为她不想跟个傻乎乎的家伙走在一起。但她没有,她跟儿子并马前行,对欢呼的人群挥动手中挂着红缨的鞭子。这时,我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无限爱意。

    我一提马缰,飞马跑到前面去了。

    我还想像所有脑子没有问题的孩子那样说:"我爱你,阿妈。"

    可我却对随即赶上来的母亲说:"看啊,阿妈,鸟。"

    母亲说:"傻瓜,那是一只鹰。"她空着的一只手做成鹰爪的形状,"这样一下,就能抓到兔子和羔羊。"

    "它们还会抓河上的死鱼。"

    "它们还会扑下来抓住毒蛇呢。"

    我知道母亲所说的毒蛇是指那个叛变的头人,甚至还是指存心要与我们为敌的汪波土司。母亲说完这句话,就叫头人们簇拥着到前面去了。我勒住了马,站在路边。我看见桑吉卓玛穿着光鲜的衣服,和下人们走在一起。今天,下人们也打扮了,但衣服和他们的脸孔一样,永远不会有鲜亮的颜色。卓玛和这些人走在一起,我觉得着实是委屈她了。

    她看我的眼光里,也充满了哀伤。

    她走到我面前了。我把手中的缰绳扔到她手上。这样,一匹高头大马,一个脑子有点问题但生来高贵的人就把她和后面只能寄希望于来世的人群隔开了。土司太太和她威风凛凛的随从们驰过一道山湾不见了。我们前面展开一片阳光灿烂的旷野,高处是金色的树林,低处,河水闪闪发光。萋碧的冬麦田环绕着一个个寨子。每经过一个这样的地方,队伍就会扩大一点。这支越来越壮大的队伍就迤俪这在我身后,没有人想要超过他们的主子到前面去。我每一次回头,都有壮实的男人脱帽致礼,都有漂亮的姑娘做出灿烂的表情。啊,当一个土司,一块小小土地上的王者是多么好啊。要不是我只是父亲酒后的儿子,这一刻,准会起弑父的念头。

    而我只是说:"卓玛,停下,我渴了。"

    卓玛转身对后面的人喊了一声。立即,好几个男人一溜小跑,脚后带起一股烟尘,在我的马前跪下,从怀里掏出了各种各样的酒具。卓玛把那些不洁的酒具一一挡开。那些被拒绝的人难过得就像家里死了亲人一样。我从一个做成小鸟的酒壶中解了渴。擦嘴的时候我问:"你是谁?"

    男人躬下细长的腰回答:"银匠曲扎。"

    "你是个好手艺的银匠吗?"

    "我是手艺不好的银匠。"这人不紧不慢地说。本来,我该赏他点什么,但却淡淡地说:"好了,你下去吧。"

    卓玛说:"少爷要赏他点什么才是。"

    我说:"如果他少看你一眼的话。"

    而我也就知道,作为一个王者,心灵是多么容易受到伤害。卓玛掐我一把,这才叫我恢复了好的感觉。我望她一眼,她也大胆地望我一眼,这样,我就落入她眼睛的深渊不能自拔了。

    那么,就让我来唱一首歌吧:

    啊,请你往上看,

    那里有什么好景色,

    那里是一座尊胜塔。

    啊,请你往中看,

    那里有什么好景色,

    那里有背枪的好少年。

    啊,请你往下看,

    那里有什么好景色,

    那是美丽的姑娘穿绸缎。

    我刚起个头,卓玛就跟着唱了起来。她唱得回肠荡气,悠扬婉转。可我觉得她不是为我而唱的。那少年不是我。而她一个下人却因为我们的宠爱而穿上了绸缎。她唱完了。我说:"再唱。"

    她还以为我很高兴呢,就又唱了一遍。

    我叫她再唱。她又唱完了。我叫她再唱。这次,她唱得就没有那么好的感觉了。我说:"再唱。"

    她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说过,在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个王者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也懂得了一个王者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她的泪水一下来,我就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平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