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寓言故事。
两只牛分别跌入同等大小的深坑里,无法得救不说,还会持续有各种垃圾丢进坑里。
一只牛,边咒骂世界的不公平,边感叹自己的悲苦不幸。
垃圾砸到它身上,土屑恶臭喷到它张嘴怒骂的口鼻中。
很快,它就从愤怒沮丧,变得痛苦绝望,困死在坑里。
另一只牛,平静地卧在坑里,保存着体力。
垃圾砸下来,它把能吃的挑出来吃了;不能吃的,就踏平在脚下。
日复一日,虽然它瘦得皮包骨,却活了下来。
而那些被它不断踩踏在身下的垃圾,日积月累,成为填高深坑的材料。
终于,它从填平的坑里走了出来。
这说的是一种面对困境的态度。
能否绝处逢生,取决于你是能在遭遇中持续看到可能性,还是任自己陷入绝境。
刚到荷兰时,我二十出头,硕士在读,家里沿用着我先生单身时雇的清洁工。
不久,这位清洁工要搬家去另一个城市,有人向我推荐虹姐补这个缺。
虹姐39岁,在荷兰有2年的打工经历。
我对她爽利的样子印象不错,况且大家还能说中文,交流方便。
于是,我们谈好了,她每周四下午来家里打扫3小时卫生。
我一向看不惯某些华人开的餐馆和公司,剥削自己人,给白人的工钱很高,而给自己同胞的钱,不仅大大低于荷兰法定的最低工资标准,还常拖欠。
故而,我给虹姐每小时的薪酬,比荷兰对该职业的法定工资高50%,比给前一个荷兰清洁工的高30%。
最初两周,虹姐把家打扫得很干净。
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了。
浴室的角落留有头发,楼梯栏杆一摸全是灰,桌面和灶台的茶渍油垢,也未清理…
我向她指出,她就委屈地辩解:“我擦了三遍了,还能怎么样呢?陈渍不可能擦干净了。其它地方是我走后落的灰,没办法啊。”
我婆婆那次在,不赞同她的逻辑:“干净要达到标准才算数(注:荷兰家政卫生有统一的清洁标准),不是你擦了几遍来证明,哪怕擦了10遍没达标,就得继续擦第11遍。”
情况并没有改善。
邻居告诉我,常看见虹姐打扫一会儿,就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电视,估摸着我要回家了,才再开始清理。
我特地提前回家查看,见她歪在我卧室的床上,边抠脚皮边用床头的座机聊天。
我对此很不以为然,告诉她,按照合同中提前一周的解雇告知期限,下周再来一次,就不用来了。
虹姐大怒:“你别趾高气昂!我是出国出得晚了,你不就是比我年轻吗?凭什么你该住花园洋房,我就该做脏活。等着瞧,我会嫁个超有钱的荷兰人,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你得给我舔鞋!”
我那时年轻,面子薄,气得哭了好久,为自己高价雇华人反被咒骂而难过。
后来我才了解,虹姐和许多在荷兰的中国打工妹一样,出国是为了嫁个洋人改变命运,本不安心打工,给多少钱,她都不会满意的。
我最后一次听闻虹姐的消息是她离开半年后。
她帮鹿特丹的一对台湾夫妻照顾孩子,不改工作时间做私事的习惯,哄孩子睡着就趁机出门约会,寻找“金龟婿”。
一次她溜出门不久孩子醒了,没人照顾,大哭不止,邻居报了警。
孩子的父母得知后,又气又怕,虹姐再次被解雇了…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永远留不住一颗情非所属的心。
同理,你永远不能把机会,一再地给一个“心不在焉,不安于是”的人。
来自斯洛伐克的伊伦卡,34岁,是接替虹姐来我家做清洁的。
伊伦卡典型的东欧人相貌,金发碧眼,神情温柔和善。
我怀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态,让她试用一个月,该阶段每小时的费用比荷兰法定工资低10%。
她欣然答应了。
很快我就发现,伊伦卡既聪明又勤快,家里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把我家的抹布都编了号,擦灶台的、橱柜的、微波炉内部的、书桌书柜的,归类得很清楚。
有时,三小时内,她就完工了,可她总会主动要求帮我家除草浇花或是洗烫衣裤。
“工钱是3小时的,我应该干满!”她说。
伊伦卡爱钻研家政窍门。
为了除垢去渍,她上网查清理偏方,去超市了解各种清洁用品的使用方法。
厨房料理台上那些虹姐说不可能去除的陈渍,伊伦卡找到专门的清洁剂和工具,擦拭得不留痕迹。
我家烧水壶里的水垢,她会每周用专门除垢剂除净,感觉那壶永远是新的。
“你买的那些清洁剂多少钱,我给你报了。”我说。
“不用,这是我提供的服务。况且,我也会在其他客户那里使用这些清洁剂。”伊伦卡除了我家,好几户邻居也是她的客户。
伊伦卡对生活很有品味,也特别会关心人。
一次,伊伦卡见我家的苹果蔫了没人吃,饶有兴致地提议:“这可以做成苹果泥,就着炸土豆饼吃会很美味。你想尝尝吗?”
“好啊,我看你做。”我好奇起来。
伊伦卡麻利地做好苹果泥,并把土豆、洋葱、蛋和在一起捣碎炸成小薄饼端上来。
土豆薄饼沾着甜酸爽口的苹果泥,我吃得津津有味。
伊伦卡笑着说:“我儿子也最喜欢吃这个了。”
“你还有个儿子?多大了? 在哪里?”我从未问过伊伦卡的家事。
“我儿子5岁,在斯洛伐克我母亲那里。我和前夫一起来荷兰打拼,可我们之间出现很多分歧,就离婚了。我的生活还不太稳定,暂时不能把儿子接过来,不过我在努力,相信很快就能与他团圆了。”伊伦卡提到儿子,眼眶有些泛红,但也不时漾起微笑。
还有一次,伊伦卡来时,我发烧卧病在床。
伊伦卡问候着我,说:“我家会用热柠檬水加点盐治感冒,喝下去管用的,你试一下不?”
我点头,觉得喝柠檬水无害,试试无妨。
“给你做点香蕉煎饼吧,你啥都不吃可不行。”伊伦卡说着就去张罗了。
过了一会儿,伊伦卡端着托盘进来,滚烫的柠檬水夹着几片薄荷叶,香味扑鼻的香蕉饼精致地摆在盘子上,旁边是叠得像个郁金香形状的餐巾。托盘上还有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插着美丽的小花草。
“先一口气喝下柠檬水,再尝香蕉饼。这些小花是我从你家花园摘的,用餐的时候得有花,图个好心情。” 伊伦卡把托盘架到床头,点燃卧室里所有的蜡烛,再打开音响放上音乐,“生病的人一定要被美好的东西围绕,才会好得快!”
经过伊伦卡的一番营造,我病气沉沉的卧室变得温暖而美妙,轻缓流泻的钢琴曲,柔美闪耀的烛光,那杯柠檬水喝下去真舒服,香蕉饼也香甜可口。
我的虚弱和难受,顿时好了不少。
伊伦卡那天打扫完,坚持要陪着我,等我先生下班后她再离开。
我第一次有机会和伊伦卡好好聊天。
原来,她在斯洛伐克是商业心理学的硕士毕业,还在大公司里做过市场战略,只是文凭在荷兰不被承认再加上荷兰语不好,所以才不得不从零开始。
她除了打扫卫生,每晚都在学荷兰语,还有两个上午在大学修心理学学分,想再取得文凭,重新回到她本来的领域。
我问她一切从头开始,累不累。
伊伦卡笑着说:“一切从头开始有什么累的,就怕没有从头开始的机会。我能如此,非常幸运,我现在开心充实,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我学着自己做家务,伊伦卡也不再做散工,谋得在市政厅打扫卫生的职位。
工作单位固定,伊伦卡无需在各个零散的客户家奔波,省下了不少时间用于精进学业。
此外,在市政厅工作,让她有了更多的信息来源。
一次,她听说,市府正为移民和难民的培训伤脑筋。
基于自身经历,伊伦卡意识到,移民中有很多人像自己一样,有学历有技能,但因为文凭认可关系,在荷兰无法才尽其用。
与其让政府花钱,招人培训移民,不如就地取材,让闲散的高学历移民,教育低学历的移民,并同时帮助难民。
如此,既解决了一些移民的生计,又能培训移民和难民就业上岗,还可以帮政府省下一笔预算。
她把想法告诉一位管事的公务员,立马得到赞许。
于是,一项甄选各类高学历移民,并利用其才的“移民-难民”交流培训项目启动了,试点后非常成功。
市政厅正式聘用伊伦卡做移民的心理咨询和就业培训,她有了稳定的收入和良好的工作环境。
伊伦卡顺理成章地一步步实现目标:接来了儿子,学好了荷兰语,重新完成了心理学硕士学位。
因为更喜欢企业富有挑战的环境,伊伦卡跳槽到了世界500强的P&G宝洁公司,担任市场部消费者心理分析和营销企划。
做清洁工的经历没有浪费,由于伊伦卡的这段亲身体验,对各类日化清洁产品的性能和消费者的真实需求特别了解,对竞争产品的优劣有直观体会,她的企划招招见实效,业绩出众,很快就升任经理。
这段从头再来的路,伊伦卡走了4年。
我在中国读大学时,知道了小惠。
她是我家长辈在东莞所开工厂中,生产线上众多女工中的一名,从农村出来,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
小惠喜欢文学和写作,即使工作到筋疲力尽,也会抽时间阅读写字。
这份积累,让她显得和其她女工不同。
她汇报事情总清楚明了,有时也会向厂里有文化的白领请教些文学话题,讨论些生产线以外的东西。
她引起了厂里高层的注意。
我家长辈是爱才的,除了帮她改善些工作生活上的条件,还让我把一些书和衣服匀给她,并介绍我俩当笔友。
小惠告诉我,她攒钱买了台二手电脑。
多人所住的狭隘宿舍空间,无处安置这台电脑,她就把它放在床角,占去不少铺位。为此,她每夜都蜷着双腿入眠。
可是,她依然觉得工作之余,能读读书,练练笔,是最大的乐趣。
小惠得到一些处理厂里文秘类工作的机会,逐渐脱离生产线,还读了夜校。
后来,工厂解散关闭了,可小惠已经羽翼丰满,凭能力在深圳找到一份广告公司的文案工作。
再后来,她成了独当一面的广告策划,与人合伙办了公关行销公司。
这段彻底改变命运的路,小惠走了7年。
无论是伊伦卡,还是小惠,都属于能把“死路走活”的人,如文章开头寓言故事中的第二头牛。
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可能遭遇瓶颈或困境。
骑驴找马,或白手起家,都需要把目光投向已有的资源经验和可控制的因素,来理性地确定前进的方向;而不是一味放大现实的阻碍和困难。
你的态度,决定了你看到的是一个桎梏,还是一条出路。
我见过很多从低谷走向高峰的人,他们大多数最初都缺乏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
但是,和那些只知道抱怨客观条件不足,缺资金没人脉的人不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迈开步伐,向想要的新生活努力前进,而不是听天由命地陷入当下的泥泞。
找一个借口,还是寻一个出口,一念之间定成败。
不要算计你和梦想及向往的生活会有多少距离,还要付出多少时间,你只需开始行动,路是越走越宽的。
伊伦卡的4年,小惠的7年,看似不短,但足够搭建起之后几十年余生的精彩富足。
虹姐一天都不想耽误,却逃不掉苍茫的劫数。
我忘不了那个病恹恹的午后,伊伦卡的贴心巧思,如仙女似地点石成金,把我的房间,变成一座宫殿;将给我的餐点,弄成一顿盛宴。
这种人,天生就有一种追求美,并无时无刻把美好传递扩散的能力,其生活必定美好幸福。
就算暂时的磨难,让其跌入低微的尘埃,她也能以绝美的姿态伸展,再次开出花来。
这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吧。
那段初到荷兰打拼的时期,伊伦卡和我相互鼓励,最明亮的日子,最阴暗的日子,至今言犹在耳的是伊伦卡的声音:一切从头开始有什么累的,就怕没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来源:微蔻 WeikoMagaz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