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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野画眉

    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

    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

    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

    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一条小狗从柜子下面咿咿晤晤地钻出来,先在地下翻一个跟斗,对着主子摇摇尾巴,这才把头埋进了铜盆里边。盆里的牛奶咽得它几乎喘不过气来。土司太太很喜欢听见这种自己少少一点爱,就把人淹得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她听着小狗喝奶时透不过气来的声音,在清水中洗手。一边洗,一边吩咐侍女卓玛,看看我——她的儿子醒了没有。昨天,我有点发烧,母亲就睡在了我房里。我说:"阿妈,我醒了。"

    她走到床前,用湿湿的手摸摸我的额头,说:"烧已经退了。"说完,她就丢开我去看她白净却有点掩不住苍老的双手。每次梳洗完毕,她都这样。现在,她梳洗完毕了,便一边看着自己的手一日日显出苍老的迹象,一边等着侍女把水泼到楼下的声音。这种等待总有点提心吊胆的味道。水从高处的盆子里倾泻出去,跌落在楼下石板地上,分崩离析的声音会使她的身子忍不住痉挛一下。水从四楼上倾倒下去,确实有点粉身碎骨的味道,有点惊心动魄。

    但今天,厚厚的积雪吸掉了那声音。

    该到声音响起时,母亲的身子还是抖动了一下。我听见侍女卓玛美丽的嘴巴在小声响咕:又不是主子自己掉下去了。我问卓玛:"你说什么?"

    母亲问我:"这小蹄子她说什么?"

    我说:"她说肚子痛。"

    母亲问卓玛:"真是肚子痛吗?"

    我替她回答:"又不痛了。"

    母亲打开一只锡罐,一只小手指伸进去,挖一点油脂,擦在手背上,另一只小手指又伸进去,也挖一点油脂擦在另一只手背上。屋子里立即弥漫开一股辛辣的味道。这种护肤用品是用旱獭油和猪胰子加上寺院献上的神秘的印度香料混合而成。土司太太,也就是我母亲很会做表示厌恶的表情。她做了一个这样的表情,说:"这东西其实是很臭的。"

    桑吉卓玛把一只精致的匣子捧到她面前,里面是土司太太左手的玉石镯子和右手的象牙镯子。太太戴上镯子,在手腕上转了一圈说:"我又瘦了。"

    侍女说:"是。"

    母亲说:"你除了这个你还会说什么?"

    "是,太太。"

    我想土司太太会像别人一样顺手给她一个嘴巴,但她没有。侍女的脸蛋还是因为害怕变得红扑扑的。土司太大下楼去用早餐。卓玛侍立在我床前,侧耳倾听太大踩着一级级梯子到了楼下,便把手伸进被子狠狠掐了我一把,她问:"我什么时候说肚子痛?我什么时候肚子痛了?"

    我说:"你肚子不痛,只想下次泼水再重一点。"

    这句话很有作用,我把腮帮鼓起来,她不得不亲了我一口。亲完,她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我的双手伸向她怀里,一对小兔一样撞人的乳房就在我手心里了。我身体里面或者是脑袋里面什么地方很深很热地震荡了一下。卓玛从我手中挣脱出来,还是说:"可不敢告诉主子啊。"

    这个早上,我第一次从女人身上感到令人愉快的心旌摇荡。

    桑吉卓玛骂道:"傻瓜!"

    我揉着结了哆的双眼问:"真的,到底谁是那个傻——傻瓜?"

    "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说完,她也不服侍我穿衣服,而在我胳膊上留下一个鸟啄过似的红斑就走开了。她留给我的疼痛是叫人十分新鲜又特别振奋的。

    窗外,雪光的照耀多么明亮!传来了家奴的崽子们追打画眉时的欢叫声。而我还在床上,躺在熊皮褥子和一大堆丝绸中间,侧耳倾听侍女的脚步走过了长长的回廊,看来,她真是不想回来侍候我了。于是,我一脚踢开被子大叫起来。

    在麦其土司辖地上,没有人不知道土司第二个女人所生的儿子是一个傻子。

    那个傻子就是我。

    除了亲生母亲,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我是现在这个样子。要是我是个聪明的家伙,说不定早就命归黄泉,不能坐在这里,就着一碗茶胡思乱想了。土司的第一个老婆是病死的。我的母亲是一个毛皮药材商买来送给土司的。土司醉酒后有了我,所以,我就只好心甘情愿当一个傻子了。

    虽然这样,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我,这完全因为我是土司儿子的缘故。如果不信,你去当个家奴,或者百姓的绝顶聪明的儿子试试,看看有没有人会知道你。

    我是个傻子。

    我的父亲是皇帝册封的辖制数万人众的土司。

    所以,侍女不来给我穿衣服,我就会大声叫嚷。

    侍候我的人来迟半步,我只一伸腿,绸缎被子就水一样流淌到地板上。来自重叠山口以外的汉地丝绸是些多么容易流淌的东西啊。从小到大,我始终弄不懂汉人地方为什么会是我们十分需要的丝绸、茶叶和盐的来源,更是我们这些土司家族权力的来源。有人对我说那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我说:"哦,天气的缘故。"心里却想,也许吧,但肯定不会只是天气的缘故。那么,天气为什么不把我变成另一种东西?据我所知,所有的地方都是有天气的。起雾了。吹风了。风热了,雪变成了雨。风冷了,雨又变成了雪。天气使一切东西发生变化,当你眼鼓鼓地看着它就要变成另一种东西时,却又不得不眨一下眼睛了。就在这一瞬间,一切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可又有谁能在任何时候都不眨巴一下眼睛?祭祀的时候也是一样。享受香火的神邸在缭绕的烟雾背后,金面孔上彤红的嘴唇就要张开了,就要欢笑或者哭泣,殿前猛然一阵鼓号声轰然作响,吓得人浑身哆嗦,一眨眼间,神柢们又收敛了表情,回复到无忧无乐的庄严境界中去了。

    这天早晨下了雪,是开春以来的第一场雪。只有春雪才会如此滋润绵密,不至于一下来就被风给刮走了,也只有春雪才会铺展得那么深远,才会把满世界的光芒都汇聚起来。

    满世界的雪光都汇聚在我床上的丝绸上面。我十分担心丝绸和那些光芒一起流走了。心中竟然涌上了惜别的忧伤。闪烁的光锥子一样刺痛了心房,我放声大哭。听见哭声,我的奶娘德钦莫措跌跌撞撞地从外边冲了进来。她,并不是很老,却喜欢做出一副上了年纪的样子。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就成了我的奶娘,因为她的孩子生下不久就死掉了。那时我已经三个月了,母亲焦急地等着我做一个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表情。

    一个月时我坚决不笑。

    两个月时任何人都不能使我的双眼对任何呼唤做出反应。

    土司父亲像他平常发布命令一样对他的儿子说:"对我笑一个吧。"见没有反应,他一改温和的口吻,十分严厉地说:"对我笑一个,笑啊,你听到了吗?"他那模样真是好笑。我一咧嘴,一汪涎水从嘴角掉了下来。母亲别过脸,想起有我时父亲也是这个样子,泪水止不住流下了脸腮。母亲这一气,奶水就干了。她干脆说:"这样的娃娃,叫他饿死算了。"

    父亲并不十分在意,叫管家带上十个银元和一包茶叶,送到刚死了私生子的德钦莫措那里,使她能施一道斋僧茶,给死娃娃做个小小的道场。管家当然领会了主子的意思。早上出去,下午就把奶娘领来了。走到寨门口,几条恶犬狂吠不已,管家对她说:"叫它们认识你的气味。"

    奶娘从怀里掏出块馍馍,分成几块,每块上吐点口水,扔出去,狗们立即就不咬了,跳起来,在空中接住了馍馍。之后,它们跑过去围着奶娘转了一圈,用嘴撩起她的长裙,嗅嗅她的脚,又嗅嗅她的腿,证实了她的气味和施食者的气味是一样的,这才竖起尾巴摇晃起来。几只狗开口大嚼,管家拉着奶娘进了官寨大门。

    土司心里十分满意。新来的奶娘脸上虽然还有悲痛的颜色,但奶汁却溢出来打湿了衣服。

    这时,我正在尽我所能放声大哭。土司太太没有了奶水,却还试图用那空空的东西堵住傻瓜儿子的嘴巴。父亲用拐杖在地上拄出很大的声音,说:"不要哭了,奶娘来了。"我就听懂了似的止住了哭声。奶娘把我从母亲手中接过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饱满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样,而且是那样地甘甜。我还尝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亲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额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脑袋涨得嗡嗡作响。

    我那小胃很快就给装得满满当当了。为表示满意,我把一泡尿撤在奶娘身上。奶娘在我松开乳头时,背过身去哭了起来。就在这之前不久,她夭折的儿子由喇嘛们念了超度经,用牛毛毯子包好,沉入深潭水葬了。

    母亲说:"晦气,呸!"

    奶娘说:"主子,饶我这一回,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母亲叫她自己打自己一记耳光。

    如今我已经十三岁了。这许多年里,奶娘和许多下人一样,洞悉了土司家的许多秘密,就不再那么规矩了。她也以为我很傻,常当着我的面说:"主子,呸!下人,呸!"同时,把随手塞进口中的东西——被子里絮的羊毛啦,衣服上绽出的一段线头啦,和着唾液狠狠地吐在墙上。只是这一二年,她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吐到原来的高度上去了。于是,她就干脆做出很老的样子。

    我大声哭喊时,奶娘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求求你少爷,不要叫太太听到。"

    而我哭喊,是因为这样非常痛快。

    奶娘又对我说:"少爷,下雪了啊。"

    下雪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但我确实就不哭了。从床上看出去,小小窗口中镶着一方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她把我扶起来一点,我才看见厚厚的雪重重地压在树枝上面。我嘴一咧又想哭。

    她赶紧说:"你看,画眉下山来了。"

    "真的?"

    "是的,它们下山来了。听,它们在叫你们这些娃娃去和它们玩耍。"

    于是,我就乖乖地叫她穿上了衣服。天啊,你看我终于说到画眉这里来了。天啊,你看我这一头的汗水。画眉在我们这地方都是野生的。天阴时谁也不知道它们在什么地方。天将放晴,它们就全部飞出来歌唱了,歌声婉转嘹亮。画眉不长于飞行;它们只会从高处飞到低处,所以轻易不会下到很低的地方。但一下雪可就不一样了,原来的居处找不到吃的,就只好来到有人的地方。

    画眉是给春雪压下山来的。

    和母亲一起吃饭时,就有人不断进来问事了。

    先是跛子管家进来问等会儿少爷要去雪地里玩,要不要换双暖和的靴子,并说,要是老爷在是要叫换的。母亲就说:"跛子你给我滚出去,把那破靴子挂在脖子上给我滚出去!"管家出去了,当然没有把靴子吊在脖子上,也不是滚出去的。

    不一会儿,他又拐进来报告,说科巴寨里给赶上山去的女麻疯在雪中找不到吃的,下山来了。

    母亲赶紧问:"她现在到了哪里?"

    "半路上跌进抓野猪的陷阱里去了。"

    "会爬出来的。"

    "她爬不出来,正在洞里大声叫唤呢。"

    "那还不赶紧埋了!"

    "活埋吗?"

    "那我不管,反正不能叫麻疯闯进寨子里来。"

    之后是布施寺庙的事,给耕种我家土地的百姓们发放种子的事。屋里的黄铜火盆上燃着旺旺的木炭,不多久,我的汗水就下来了。

    办了一会儿公事,母亲平常总挂在脸上的倦怠神情消失了。她的脸像有一盏灯在里面点着似的闪烁着光彩。我只顾看她栩栩生辉的脸了,连她问我句什么都没有听见。于是,她生气了,加大了声音说:"你说你要什么?"

    我说:"画眉叫我了。"

    土司太太立即就失去了耐心,气冲冲地出去了。我慢慢喝茶,这一点上,我很有身为一个贵族的派头。喝第二碗茶的时候,楼上的经堂铃鼓大作,我知道土司太太又去关照僧人们的营生了。要是我不是傻子就不会在这时扫了母亲的兴。这几天,她正充分享受着土司的权力。父亲带着哥哥到省城告我们的邻居汪波土司。最先,父亲梦见汪波土司捡走了他戒指上脱落的珊瑚。喇嘛说这不是个好梦。果然,不久就有边界上一个小头人率领手下十多家人背叛了我们,投到汪波土司那边去了。父亲派人执了厚礼去讨还被拒绝。后一次派人带了金条,言明只买那叛徒的脑袋,其他百姓、土地就奉送给汪波土司了。结果金条给退了回来。还说什么,汪波土司要是杀了有功之人,自己的人也要像麦其土司的人一样四散奔逃。

    麦其土司无奈,从一个镶银嵌珠的箱子里取出清朝皇帝颁发的五品官印和一张地图,到中华民国四川省军政府告状去了。

    我们麦其一家,除了我和母亲,还有父亲,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之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经商的叔叔去了印度。后来,姐姐又从那个白衣之邦去了更加遥远的英国。都说那是一个很大的国家,有一个外号是叫做日不落帝国。我问过父亲,大的国家就永远都是白天吗?

    父亲笑笑,说:"你这个傻瓜。"

    现在他们都不在我身边,我很寂寞。

    我就说:"画眉啊。"

    说完就起身下楼去了。刚走到楼下,几个家奴的孩子就把我围了起来。父母亲经常对我说,瞧瞧吧,他们都是你的牲口。我的双脚刚踏上天井里铺地的石板,这些将来的牲口们就围了过来。他们脚上没有靴子,身上没有皮袍,看上去却并不比我更怕寒冷。他们都站在那里等我发出命令呢。我的命令是:''我们去逮画眉。"

    他们的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光。

    我一挥手,喊一嗓子什么,就带着一群下人的崽子,一群小家奴冲出了寨门。我们从里向外这一冲,一群看门狗受到了惊吓,便疯狂地叫开了,给这个早晨增加了欢乐气氛。好大的雪!外面的天地又亮堂又宽广。我的奴隶们也兴奋地大声鼓噪。他们用赤脚踢开积雪,捡些冻得硬梆梆的石头揣在杯里。而画眉们正翘着暗黄色的尾羽蹦来蹦去,顺着墙根一带没有积雪的地方寻找食物。

    我只喊一声:"开始!"

    就和我的小奴隶们扑向了那些画眉。画眉们不能往高处飞,急急忙忙窜到挨近河边的果园中去了。我们从深过脚踩的积雪中跌跌撞撞地向下扑去。画眉们无路可逃,纷纷被石头击中。身子一歪,脑袋就扎进蓬松的积雪中去了。那些侥幸活着的只好顾头不顾腚,把小小的脑袋钻进石缝和树根中间,最后落入了我们手中。

    这是我在少年时代指挥的战斗,这样地成功而且完美。

    我又分派手下人有的回寨子取火,有的上苹果树和梨树去折干枯的枝条,最机灵最胆大的就到厨房里偷盐。其他人留下来在冬天的果园中清扫积雪,我们必须要有一块生一堆野火和十来个人围火而坐的地方。偷盐的索郎泽郎算是我的亲信。他去得最快也来得最快。我接过盐,并且吩咐他,你也帮着扫雪吧。他就喘着粗气开始扫雪。他扫雪是用脚一下一下去踢,就这样,也比另外那些家伙快了很多。所以,当他故意把雪踢到我脸上,我也不怪罪他。即使是奴隶;有人也有权更被宠爱一点。对于一个统治者,这可以算是一条真理。是一条有用的真理。正是因为这个,我才容忍了眼下这种犯上的行为,被钻进脖子的雪弄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火很快生起来。大家都给那些画眉拔毛。索郎泽郎不先把画眉弄死就往下拔毛,活生生的小鸟在他手下吱吱惨叫,弄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在火上很快就飘出了使人心安的鸟肉香味。不一会儿,每人肚子里都装进了三五只画眉,野画眉。

有个寓言故事。

两只牛分别跌入同等大小的深坑里,无法得救不说,还会持续有各种垃圾丢进坑里。

一只牛,边咒骂世界的不公平,边感叹自己的悲苦不幸。

垃圾砸到它身上,土屑恶臭喷到它张嘴怒骂的口鼻中。

很快,它就从愤怒沮丧,变得痛苦绝望,困死在坑里。

另一只牛,平静地卧在坑里,保存着体力。

垃圾砸下来,它把能吃的挑出来吃了;不能吃的,就踏平在脚下。

日复一日,虽然它瘦得皮包骨,却活了下来。

而那些被它不断踩踏在身下的垃圾,日积月累,成为填高深坑的材料。

终于,它从填平的坑里走了出来。

这说的是一种面对困境的态度。

能否绝处逢生,取决于你是能在遭遇中持续看到可能性,还是任自己陷入绝境。

刚到荷兰时,我二十出头,硕士在读,家里沿用着我先生单身时雇的清洁工。

不久,这位清洁工要搬家去另一个城市,有人向我推荐虹姐补这个缺。

虹姐39岁,在荷兰有2年的打工经历。

我对她爽利的样子印象不错,况且大家还能说中文,交流方便。

于是,我们谈好了,她每周四下午来家里打扫3小时卫生。

我一向看不惯某些华人开的餐馆和公司,剥削自己人,给白人的工钱很高,而给自己同胞的钱,不仅大大低于荷兰法定的最低工资标准,还常拖欠。

故而,我给虹姐每小时的薪酬,比荷兰对该职业的法定工资高50%,比给前一个荷兰清洁工的高30%。

最初两周,虹姐把家打扫得很干净。

后来就开始不对劲了。

浴室的角落留有头发,楼梯栏杆一摸全是灰,桌面和灶台的茶渍油垢,也未清理…

我向她指出,她就委屈地辩解:“我擦了三遍了,还能怎么样呢?陈渍不可能擦干净了。其它地方是我走后落的灰,没办法啊。”

我婆婆那次在,不赞同她的逻辑:“干净要达到标准才算数(注:荷兰家政卫生有统一的清洁标准),不是你擦了几遍来证明,哪怕擦了10遍没达标,就得继续擦第11遍。”

情况并没有改善。

邻居告诉我,常看见虹姐打扫一会儿,就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沙发上看电视,估摸着我要回家了,才再开始清理。

我特地提前回家查看,见她歪在我卧室的床上,边抠脚皮边用床头的座机聊天。

我对此很不以为然,告诉她,按照合同中提前一周的解雇告知期限,下周再来一次,就不用来了。

虹姐大怒:“你别趾高气昂!我是出国出得晚了,你不就是比我年轻吗?凭什么你该住花园洋房,我就该做脏活。等着瞧,我会嫁个超有钱的荷兰人,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你得给我舔鞋!”

我那时年轻,面子薄,气得哭了好久,为自己高价雇华人反被咒骂而难过。

后来我才了解,虹姐和许多在荷兰的中国打工妹一样,出国是为了嫁个洋人改变命运,本不安心打工,给多少钱,她都不会满意的。

我最后一次听闻虹姐的消息是她离开半年后。

她帮鹿特丹的一对台湾夫妻照顾孩子,不改工作时间做私事的习惯,哄孩子睡着就趁机出门约会,寻找“金龟婿”。

一次她溜出门不久孩子醒了,没人照顾,大哭不止,邻居报了警。

孩子的父母得知后,又气又怕,虹姐再次被解雇了…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永远留不住一颗情非所属的心。

同理,你永远不能把机会,一再地给一个“心不在焉,不安于是”的人。

来自斯洛伐克的伊伦卡,34岁,是接替虹姐来我家做清洁的。

伊伦卡典型的东欧人相貌,金发碧眼,神情温柔和善。

我怀着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态,让她试用一个月,该阶段每小时的费用比荷兰法定工资低10%。

她欣然答应了。

很快我就发现,伊伦卡既聪明又勤快,家里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把我家的抹布都编了号,擦灶台的、橱柜的、微波炉内部的、书桌书柜的,归类得很清楚。

有时,三小时内,她就完工了,可她总会主动要求帮我家除草浇花或是洗烫衣裤。

“工钱是3小时的,我应该干满!”她说。

伊伦卡爱钻研家政窍门。

为了除垢去渍,她上网查清理偏方,去超市了解各种清洁用品的使用方法。

厨房料理台上那些虹姐说不可能去除的陈渍,伊伦卡找到专门的清洁剂和工具,擦拭得不留痕迹。

我家烧水壶里的水垢,她会每周用专门除垢剂除净,感觉那壶永远是新的。

“你买的那些清洁剂多少钱,我给你报了。”我说。

“不用,这是我提供的服务。况且,我也会在其他客户那里使用这些清洁剂。”伊伦卡除了我家,好几户邻居也是她的客户。

伊伦卡对生活很有品味,也特别会关心人。

一次,伊伦卡见我家的苹果蔫了没人吃,饶有兴致地提议:“这可以做成苹果泥,就着炸土豆饼吃会很美味。你想尝尝吗?”

“好啊,我看你做。”我好奇起来。

伊伦卡麻利地做好苹果泥,并把土豆、洋葱、蛋和在一起捣碎炸成小薄饼端上来。

土豆薄饼沾着甜酸爽口的苹果泥,我吃得津津有味。

伊伦卡笑着说:“我儿子也最喜欢吃这个了。”

“你还有个儿子?多大了? 在哪里?”我从未问过伊伦卡的家事。

“我儿子5岁,在斯洛伐克我母亲那里。我和前夫一起来荷兰打拼,可我们之间出现很多分歧,就离婚了。我的生活还不太稳定,暂时不能把儿子接过来,不过我在努力,相信很快就能与他团圆了。”伊伦卡提到儿子,眼眶有些泛红,但也不时漾起微笑。

还有一次,伊伦卡来时,我发烧卧病在床。

伊伦卡问候着我,说:“我家会用热柠檬水加点盐治感冒,喝下去管用的,你试一下不?”

我点头,觉得喝柠檬水无害,试试无妨。

“给你做点香蕉煎饼吧,你啥都不吃可不行。”伊伦卡说着就去张罗了。

过了一会儿,伊伦卡端着托盘进来,滚烫的柠檬水夹着几片薄荷叶,香味扑鼻的香蕉饼精致地摆在盘子上,旁边是叠得像个郁金香形状的餐巾。托盘上还有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插着美丽的小花草。

“先一口气喝下柠檬水,再尝香蕉饼。这些小花是我从你家花园摘的,用餐的时候得有花,图个好心情。” 伊伦卡把托盘架到床头,点燃卧室里所有的蜡烛,再打开音响放上音乐,“生病的人一定要被美好的东西围绕,才会好得快!”

经过伊伦卡的一番营造,我病气沉沉的卧室变得温暖而美妙,轻缓流泻的钢琴曲,柔美闪耀的烛光,那杯柠檬水喝下去真舒服,香蕉饼也香甜可口。

我的虚弱和难受,顿时好了不少。

伊伦卡那天打扫完,坚持要陪着我,等我先生下班后她再离开。

我第一次有机会和伊伦卡好好聊天。

原来,她在斯洛伐克是商业心理学的硕士毕业,还在大公司里做过市场战略,只是文凭在荷兰不被承认再加上荷兰语不好,所以才不得不从零开始。

她除了打扫卫生,每晚都在学荷兰语,还有两个上午在大学修心理学学分,想再取得文凭,重新回到她本来的领域。

我问她一切从头开始,累不累。

伊伦卡笑着说:“一切从头开始有什么累的,就怕没有从头开始的机会。我能如此,非常幸运,我现在开心充实,一切都会好的。”

后来,我学着自己做家务,伊伦卡也不再做散工,谋得在市政厅打扫卫生的职位。

工作单位固定,伊伦卡无需在各个零散的客户家奔波,省下了不少时间用于精进学业。

此外,在市政厅工作,让她有了更多的信息来源。

一次,她听说,市府正为移民和难民的培训伤脑筋。

基于自身经历,伊伦卡意识到,移民中有很多人像自己一样,有学历有技能,但因为文凭认可关系,在荷兰无法才尽其用。

与其让政府花钱,招人培训移民,不如就地取材,让闲散的高学历移民,教育低学历的移民,并同时帮助难民。

如此,既解决了一些移民的生计,又能培训移民和难民就业上岗,还可以帮政府省下一笔预算。

她把想法告诉一位管事的公务员,立马得到赞许。

于是,一项甄选各类高学历移民,并利用其才的“移民-难民”交流培训项目启动了,试点后非常成功。

市政厅正式聘用伊伦卡做移民的心理咨询和就业培训,她有了稳定的收入和良好的工作环境。

伊伦卡顺理成章地一步步实现目标:接来了儿子,学好了荷兰语,重新完成了心理学硕士学位。

因为更喜欢企业富有挑战的环境,伊伦卡跳槽到了世界500强的P&G宝洁公司,担任市场部消费者心理分析和营销企划。

做清洁工的经历没有浪费,由于伊伦卡的这段亲身体验,对各类日化清洁产品的性能和消费者的真实需求特别了解,对竞争产品的优劣有直观体会,她的企划招招见实效,业绩出众,很快就升任经理。

这段从头再来的路,伊伦卡走了4年。

我在中国读大学时,知道了小惠。

她是我家长辈在东莞所开工厂中,生产线上众多女工中的一名,从农村出来,每天工作十五六个小时。

小惠喜欢文学和写作,即使工作到筋疲力尽,也会抽时间阅读写字。

这份积累,让她显得和其她女工不同。

她汇报事情总清楚明了,有时也会向厂里有文化的白领请教些文学话题,讨论些生产线以外的东西。

她引起了厂里高层的注意。

我家长辈是爱才的,除了帮她改善些工作生活上的条件,还让我把一些书和衣服匀给她,并介绍我俩当笔友。

小惠告诉我,她攒钱买了台二手电脑。

多人所住的狭隘宿舍空间,无处安置这台电脑,她就把它放在床角,占去不少铺位。为此,她每夜都蜷着双腿入眠。

可是,她依然觉得工作之余,能读读书,练练笔,是最大的乐趣。

小惠得到一些处理厂里文秘类工作的机会,逐渐脱离生产线,还读了夜校。

后来,工厂解散关闭了,可小惠已经羽翼丰满,凭能力在深圳找到一份广告公司的文案工作。

再后来,她成了独当一面的广告策划,与人合伙办了公关行销公司。

这段彻底改变命运的路,小惠走了7年。

无论是伊伦卡,还是小惠,都属于能把“死路走活”的人,如文章开头寓言故事中的第二头牛。

我们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可能遭遇瓶颈或困境。

骑驴找马,或白手起家,都需要把目光投向已有的资源经验和可控制的因素,来理性地确定前进的方向;而不是一味放大现实的阻碍和困难。

你的态度,决定了你看到的是一个桎梏,还是一条出路。

我见过很多从低谷走向高峰的人,他们大多数最初都缺乏天时地利人和的环境。

但是,和那些只知道抱怨客观条件不足,缺资金没人脉的人不同,他们都无一例外地迈开步伐,向想要的新生活努力前进,而不是听天由命地陷入当下的泥泞。

找一个借口,还是寻一个出口,一念之间定成败。

不要算计你和梦想及向往的生活会有多少距离,还要付出多少时间,你只需开始行动,路是越走越宽的。

伊伦卡的4年,小惠的7年,看似不短,但足够搭建起之后几十年余生的精彩富足。

虹姐一天都不想耽误,却逃不掉苍茫的劫数。

我忘不了那个病恹恹的午后,伊伦卡的贴心巧思,如仙女似地点石成金,把我的房间,变成一座宫殿;将给我的餐点,弄成一顿盛宴。

这种人,天生就有一种追求美,并无时无刻把美好传递扩散的能力,其生活必定美好幸福。

就算暂时的磨难,让其跌入低微的尘埃,她也能以绝美的姿态伸展,再次开出花来。

这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气质吧。

那段初到荷兰打拼的时期,伊伦卡和我相互鼓励,最明亮的日子,最阴暗的日子,至今言犹在耳的是伊伦卡的声音:一切从头开始有什么累的,就怕没有从头开始的机会!

(来源:微蔻 WeikoMagazine)

(1)远和近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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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代人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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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土地是弯曲的

土地是弯曲的

我看不见你

我只能远远看见

你心上的蓝天

蓝吗?真蓝

那蓝色就是语言

我想使世界感到愉快

微笑却凝固在嘴边

还是给我一朵云吧

擦去晴朗的时间

我的眼睛需要泪水

我的太阳需要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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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在大地上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都习惯光明。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它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还想画下未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

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画下许多因为爱她

而熄灭的心

画下婚礼

画下一个个早早醒来的节日——

上面贴着玻璃糖纸

和北方童话的插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画下大海——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为什么

我没有领到蜡笔

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创痛

只有撕碎那一张张

心爱的白纸

让它们去寻找蝴蝶

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我是一个孩子

一个被幻想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北京专电1月7日,虽然大街上的风吹来阵阵寒意,北京的阳光还是灿烂的。在诗人刘湛秋零乱的家中,李英(英儿)在顾城悲剧事件后第一次直面国内记者的提问。她想摆脱过去的阴影,她想面对公众正常地生活,她想完成文学梦……但提问和叙述都还得从无法绕开的悲剧展开。

  在激流岛上过着“影子”生活

  我从一开始认识顾城,就陷入到唯美主义的幻想里,非常地理想化。顾城出国前,我只见过他4次面,都是和朋友一起去的,没有单独见过。每次像进殿堂朝圣一样,我的精神世界被他的光环所笼罩。

  后来我之所以要出国,就是特别想争取一个自由空间。北京的胡同能带来人际关系的亲密,但没有私人空间,起码没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所有想法、和刘湛秋的爱情都在压抑之中。我想找一个地方,没人管我,海阔天空地活。还有一个想法,想在国外打造一个空间,邀请湛秋出国,我们能自由地走在大街上。

  1990年7月5日我离开北京去新西兰,到了激流岛上一个星期之后,我对顾城提出到外面找工作,因为当时钱是一个具体的问题。气氛一下就僵硬了,以前没有见过顾城那样不好的脸色。我意识到让他失望了,他感到了他所不能忍受的世俗。这造成了我的分裂,不能定位我的对错,我原以为我的自由和独立不是世俗的。谢烨告诉我不要刺激他,他的情绪非常极端化。过了几天他的态度缓和下来,我也喘了一口气。

  其实岛上找不到工作的,没有商业和工业,也没有别的华人。这岛是顾城和朋友一起旅游时找到的,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一些有厌世倾向的英国移民聚集到这里。顾的孤独感是与生俱来的,不合群,表面上对人很礼貌,但不容易和人沟通,他说找到一个可以沟通的人,就非常看重。能与顾城沟通,我感到非常荣幸。当时我以为自己非常成熟,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能听懂,能理解他梦幻的空间。他对我也一样。

  在岛上时间长了,我和顾城能进入谈诗、谈精神的东西,我开始把和湛秋的感情、对他的渴望化成一个世俗的现实。湛秋在我们一开始就说即使他离婚了,也不可能和我结婚,不想再戴上镣铐。开始时对我的伤害很大,在岛上我可以没有这个痛苦,可以只谈精神,不谈身体之爱,我以为顾城可以给我带来这些。在国内,我和湛秋的关系是秘密的、压抑的,对家里人和朋友都不能讲,比如我想把和湛秋初吻的感觉对所有的女朋友讲出来分享,但不可能。和他一起到饭店吃饭都要先看看里面有没有熟人。这也是刺激我出国去那岛上的一个原因。

  在岛上我却又成了另一个“影子”。奥克兰的朋友打电话来要我去,我不能说为什么不去。台湾媒体来采访、约稿,我都会在事前离开房间躲到海边去,虽然他没有说要我离开,但我意识到自己得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英儿》中的性描写是歪曲事实的

  顾城对我做“那事”的房子非常破,我住的地方是客厅后面的一个拐角,没有门,只有一个窗帘。这件事对我的刺激很大,有一种坍塌的感觉。我是把顾城和谢烨当作一个整体来看的,后来我意识到谢烨是知道他的举动的。我从聚焦的光芒里被摔到黑暗里。现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英儿》中写的,不是当时的情景。《英儿》中单独的一个性描写,是没有精神背景的,是歪曲真实的。顾城想通过这个举动把我留下来,这里面有中国男人的传统意识。

  后来我和顾城在岛上伊丽莎白的家里住了一个月。顾城排斥自己的儿子,把他寄养在毛利人家里,也不让谢烨去任何别的地方,包括去看儿子。他认为儿子是闯进他的世界里的,对他的生活是一种侵犯。我以为是女儿就会大不一样了。我们在一起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男欢女爱,他住一间房,我住一间房,我们谈话的时间特别多,他的精神缓和了很多,一个多月里他没发过偏执狂病。我们也谈到性,我也在那种时候对他说过“放松一点”。他做这事时特别紧张,不是在享受性爱。他要做,觉得不能再控制了,又觉得特别有亵渎宗教感,想反抗自己。每次都赶快做,做完后就赶紧分开回各自的房间。

  顾城杀谢烨迟早要发生

  在岛上有一个教我和谢烨英语的50多岁的英国移民约翰,他也不是一个世俗的人,是我岛上惟一的朋友。他们走后,他第二次向我求婚,我有了一种被爱的感觉,觉得可以逃出“影子”了,可以让他带我出去,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电话号码、私人地址,告诉朋友我是谁。1992年底,我们到了悉尼,到了正常的生活秩序中。钱是最大的一个问题,约翰也没有钱。我去一家咖啡店工作,也想以工作来麻木自己。我们的婚姻关系也不是正常的,没有那方面的事。

  我是在悲剧事件后两天知道消息的,约翰告诉我的,我昏了过去。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答应谢烨在他们平静下来前不和他们联系。只在事发前一个星期给她写了一封信,告知我的通信地址,不是家庭地址。他们应该是在事发前一天收到信,顾城不会看到信,他从不去信箱拿信的。

  事件发生前他们实际上已经离婚。谢烨的人生也是被扭曲的,她也想过世俗的生活。对顾城来讲,喜欢一个女孩子,看到了你灵魂中纯粹的东西,你自己不保护,他也要来保护,不要你到世俗中去,这是他的信仰。我觉得他一时间冲动杀了谢烨,当时是完全失控了,他是随时都可以爆发的人,悲剧只是一个契机的问题,在岛上他跟我讲过你去找点炸药什么的。他杀谢烨我不感到特别惊讶。

  我在《魂断激流岛》中写过这样一件事,我们曾陪到岛上来玩的一个男孩一起去海边,顾城和谢烨先回家去,我就陪那男孩捡贝壳。5分钟后谢烨就风驰电掣开车回来叫我回去,说顾城不对劲了。我觉得特别可笑,什么都没发生呀。回去我看见他正在一斧子一斧子地砍树。他的爆发一定要体现出来。悲剧发生时,如果我在岛上,斧子会砍在我身上。只是死之前,顾城对儿子有了柔情,以前他看见儿子就要绕开走的,从没抱过儿子,这是我感到最痛心的地方。

  三个人活在生与死的边缘

  在经济上我能够自立,奥克兰的朋友打电话来让我去那里找工作。我不能离开的原因是顾城会自杀。他的自杀倾向伴随着他的一生。谢烨对我说,他们婚后第二天,顾城说:“我们一起自杀吧。”他喜欢一个女孩子,不是那种性呀什么的男女意识,他觉得是把一个女孩子从世俗中解救出来。他的宗教感是非常强烈的。如果没有这个背景,我们三个人在岛上一起生活是没法理解的。

  我们每一天都生活在生与死的边缘,当时我和谢烨的精神极度紧张,在山下干活总想到回去时是否会发现顾城的尸体。我只有对自己说:明天或许会好。我的精神特别痛苦,我一方面要隐瞒着湛秋岛上所有的事情,他写信问我何时到奥克兰,我无法说。同时我也不敢对顾城说我和湛秋的关系。

  有一天顾城收到了德国的邀请信,他不想去,谢烨特别想去。我一直认为她像圣母一样,身上没有什么世俗的东西,她没指责我和顾城在一起怎么怎么的。顾城说不想去,她就哭了起来,她把邀请信看成她的一道门,觉得能把顾城带走,我也要走掉,他们再回到岛上重新开始生活。其实她在岛上非常痛苦,但没有流露出来。她对我说这是顾城的最后一个机会。我们在岛上生活贫困,依靠救济金过,也没有朋友。他们有一些朋友在德国,她感到可以出去呼吸一下子了。

  送他们走后,我开车回来时觉得精神上彻底崩溃了,我刚来岛上时把湛秋的情书都烧了,以为自己可以放弃世俗的爱情、生活了,来进入一个精神王国。现在已经到了尽头。谢烨得到了她想要的,留下的一切都压在我身上。她走之前和我谈,哭了,说我应该走,但不要马上离开岛,照顾一下他们的儿子。顾城若是知道我走了,在德国也会待不下去的。

  顾城的“精神王国”违背人性

  事件发生后,我的生活停止了,没法再过正常的生活。与约翰分居,精神分裂,觉得一切是一个梦。当时我想自己是要负全责的,直觉上认为如果我没有离开岛,一直防止着,悲剧就不会发生。路走到头了,下一步就是我怎样去死了。在澳洲看到报纸上《英儿》的摘要和有关文章后,压力就更大了,人们会认为我是怎样一个女人?更该死了!每一天过得非常麻木,一醒来就觉得事情没有发生过。湛秋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压力也开始刺激我要一步步走出来,想想到底什么是事实?我写了《魂断激流岛》,把岛上的生活又回想了一遍,这帮我度过了特别困惑的时期。1994年我为这书回国了一次,见到了湛秋,很尴尬。虽然每一次见面都感到痛苦,但对他的感情开始恢复了,爱情帮我一步步走下去。我在悉尼开始接触外国人,找工作,生活。但不接触任何华人,有了《英儿》这本书,我见到华人就会感到自己是没穿衣服的。

  《魂断激流岛》出版以后,把事情闹得更坏。湛秋接受某声讯台的采访后,别人说他出卖隐私。当时很多人希望我死掉,让故事完整,唯美主义就存在了。我没后悔,书是我从阴影中看到亮点的一个通道。我与约翰离了婚,我感到了自由,起码可以面对湛秋了。

  经过这些以后,我发现唯美主义、理想主义不一定是很美的。到了违背人性的时候,它们不美。顾城的精神王国里有很多违背人性的东西,《英儿》中表现出来很多人性的内容,表明他在现实里压抑了自己的人性,彻底毁了自己的人性。我在岛上不知道他有那么强烈的欲望。他的精神王国是一种极端理想主义的、没有人性基础的理念。(见习记者夏宏、通讯员陈河)

  顾城的毁灭故事

  ●与妻子情人共同生活

  ●砍死妻子自毁生命

  顾城,一位近代中国诗人,在80年代末与太太谢烨,情人英儿远迁为新西兰移民,他尝试抛弃了30多年的生活习惯,社会生活方式,群体活动规律,企图在彼邦“享受”与世无争,简单朴素,自我陶醉的生活。可是事与愿违,谢烨和英儿都先后背弃他,严格来说,背弃他所幻想的“世外桃源”生活方式,使得顾城感觉到被出卖了。

  顾城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不知道怎样适应现实生活,他在迷茫,失落,恐惧的情绪下砍死了太太谢烨,再而自毁了生命,留于世界的,只有一个五岁的孤儿,一本控诉英儿的小说,百多首精彩的新诗,以及一些不谅解的指责。

  20世纪末中国伟大的诗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的诗和他的死一起在纷嚷中静静地渡往了21世纪。

  《爱情伊妹儿》不是出卖隐私

  2001年4月我开始写《爱情伊妹儿》。事件发生8年后为什么要写这本书?如果有人说我出卖隐私,那只有让书本身来说话了。我写这部纪实小说,是想用文学的形式表达生命的感觉。通过这本书,和所有的读者包括反对我的人分享已经成为历史的事实。不管你接不接受,它都会成为一个重要资料。

  我在书中提到的体验,是想从自己的角度告诉女人一种感觉:身体是非常美丽的东西,性是自然的,在性上女人也可以对她爱的男人有这种体验,这会使她更加美丽。这也是湛秋在性上给我特别快乐和自由的感觉,与岛上是一种反差。在岛上这方面是一种压抑,特别扭曲的东西。

  这本书是我最后一本写悲剧事件的书,包括与湛秋的爱情,这是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怎么可能由别人把它交给你,任你宰割。以后不再写这事件和隐私之类的了,再写就是纯粹的文学作品,以后还是要走在文学的道路上,这个梦想没有变,想有成就。

代序

岳建一,顾…

  岳:作为您这本书的特约编辑,我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您回答,譬如:事发初始,国内引自外电的报道,已经把一件事说清楚了,就是顾城是先死的,是在谢烨还活着的时候自杀的。而直到今天为止,一些报刊还继续着“杀死妻子后自杀”的说法,这是不够严肃的。自杀在“前”或“后”,性质会有区别,对于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基本的真实情况,是不能被忽略的。我想,我和读者一样,想从您这里知道比较准确的情况。

  顾: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心痛的同时,我实在是非常地痛恨我的弟弟,后来很多天里我还持续在这个恨里,以至送他去火化时都没掉一滴眼泪。这种恨一直持续到我找遍理由骂他,也没办法继续恨他,只有恨我自己为止。我为他的罪行震慑,尽管如此,在我最初读到“杀死妻子后自杀”“杀妻自杀”时,还是惊愕了一下。倒不是因为顾城的罪行被加重了,而是因为它的确同我经过的情况不和。当然当时相对已经发生的残酷事实,我不会在意这微小的误差;人死不能复生,修正任何误差也改变不了这一铁打的结局。

  那时他们的每一字音、每一神情都锋利如刀,在我一跳一疼的心上不断地划着,我不能不一字字地记,反省每一瞬间是怎样地从我眼前过去的。似乎每一个瞬间都该有方法让我再介入一次,只要一次,我一定可以抓住那一瞬间;抓住任何一个瞬间,就可以不让那个结局到来。我终日终夜干瞪着那一个个活生生的瞬间,想不通我怎么就让它们竟然一个不剩地全都过去了,那都该是伸手就抓得住的瞬间呵。只因为有一个瞬间是最后的,所有的瞬间就会霎时冰冻住,任你泼血泼泪,也永无希望化解一分一厘,让你死死地握一下了吗?我那时记,想又想不通这件事,我被钉死在最后一瞬间上,越不过去,其它的事极难思考。记者是我不懂如何对付的,我不想从我这里向报刊发出一个字。我知道这件事里有着很深的很痛苦的缘故,但我不想说,也很难说得出来。人既已都死了,任何说明、陈述,都让我觉不到意义。可是没想到真有人还嫌这个结局惨得不够,还嫌顾城错得不够似的,把那些从惊险电影里看来的越是恐怖血腥越是痛快的镜头一个劲儿地往“事实”里放,种种奇怪的杜撰也同时源源而出;我渐渐觉到如果我不把从我眼前过去的那些时刻切实地记述给公众,就将是我的新的不负责任了。

  顾城先死这点,对每一个评说顾城的人是应该注意到的,因为这同“我死就要先杀了你”以及“蓄意谋杀”的推论是很不同的。顾城去自杀的时候,的确没以为自己做的事是杀,也的确没想到谢烨会死;我丢了顾城见到谢烨的情形我在《纪略》中写了,当时烨伏卧,除了接触地面的右额周围发现了血外,其它地方和平常一样干净;顾城自杀身死之后,医生看到谢烨时还说:她会好的(She sould be right)。顾城是在自认“打了”谢烨后自杀的;如果没有那一打,他会不会一定自杀,并不能肯定。他写遗书时是打算“见”儿子“最后一次”之后自杀的,那至少对于他还有几个小时的一段时间;其间必要经历一些事情;会不会被什么因素干扰,使他改变主意放弃自杀,都是未知的。

  顾城自幼怕见任何打的场面更不要说杀了,他的胆子是很小的;小时电影上一放打仗,他就禁不住要跑掉,直到不打了才会回来;他总是远远躲开人群,不是真正给逼住,从不会有暴烈的行动。他可以在哲学上面对一切,但在现实中,他什么也面对不好。他被他做的事震慑,苛刻待己的天性使他此时唯一能想的只是如何立即处死自己;他对谢烨对我对亲人的责任心都还在,可他乱了套,他没法想清怎样做才会好些,他奔死就去了。他是以身殉罪的。

  我们评判自己尽可苛刻。但评述他人,哪怕评述一个罪人时,也当尊重事实、恰如其份。对顾城,对谢烨都该公正。

  岳:我知道新西兰和许多国家没有死刑,可不可以十分冒昧地问一下,如果顾城没有自杀,或自杀未遂,他会被判多少年刑呢?

顾:这真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我也不懂刑法。这个问题对顾城是没有意义的,顾城为打谢烨就立即死了,不要说真听到谢烨的噩耗了。     他们都在的时候,我指的是顾城、谢烨去德国以前,报导中新西兰判刑的宽容常成为我们的话题。记得一次我们议论起一条报道,一个男人击杀了在家里聚会的九个人,逃跑二十天后被捕获,后来只被判了七年刑,原因是说他当时正处在盛怒之下。对于那件事当时的社会舆论是,平常人们对这个男人的心情和精神状况关心得太少了,以致弄出了这样的惨剧。当时和现在新西兰法律对各种原因的杀人罪规定的最高判刑期限是十五年。顾城会把这类事当件事情说说,但与他最后决定去死与否没有关系。有一件事曾经让顾城提出坐牢——当时岛政府让他们七天之内把他们养的二百只鸡处理掉,否则罚款。这让他和谢烨不知该怎么办。后来顾城问是不是可以以自己去坐牢顶替。

  顾城只会在这种时候考虑坐牢的。如果是杀人,即使判他无罪,他也必要同样杀了自己。

  岳:看你的《纪略》,觉出你是很负疚的。可以谈谈你写这篇记述的情形吗?

  顾:前面说过,事发后我记他们留在我心上、脑中的声音,我被杀着,头发丝、指甲盖儿都哭,眼里的泪却流不出来。我记,只是害怕有一天会淡忘。最痛苦的事,总是最该属于自己的。何况在这件事里的并不是我,也不是顾城一个人。我没有打算要对公众叙说这件事。     最初我甚至连他们死了都想瞒住父母。第二天晚上这里的电视新闻提了一下,我才猛醒到瞒不住的,才问来问去想问出一个北京熟人的直拨电话,想让我父亲在给我打一个电话的时候从我这里知道。我以为对父母只须设法安慰,细节没必要说的,从此这也就只是我脑里、心里的事罢了。我没想到一下说得到处都是。我在岛上比较闭塞,真正感受到这种状况已是两个月以后了。本来清清楚楚就在眼前过去的情形,怎么到了端端正正的报刊上变成了各种陌生的样子?而且我的名字也不断出现,说那些古怪的情形是我说的,或是我看见的。起初我也没有很在意,以为说上一阵儿就会过去。今年年初回到北京,看了三年没见老了十三岁的父亲、老了得有三十岁的妈妈,说了许多话,也没忍心细说这件事,连顾城的遗书都是过了几星期才拿给父母的。在街上走走,不但看到报刊,还看到了集成集的书,我没想到人们关心这件事到了这样的程度。我是唯一最后从他们面前走过的人,我只能把我经历的写下来,我觉得无论是怎样一个不尽人意的过程, 也还是只有讲给大家听了。     我在二月初开始动笔。母亲精神状态很不好,我几乎只能在晚上写;而我也早已感觉心力交瘁。我翻开我的记录和我那十几天里的日记,我就那么样地开始写了,心又在刀上走,字字流血,就象看着他们一样,却是永远也看不见了。没能写完的时候,我病倒了,发了多少年没有过的高烧,我担心我是否能够坚持写到底了。三天之后又写,最后一个字了结,我感到怕是再多一笔也要写不动了。那时已是三月初,离再度离开北京的日子只有十天了。离京前我把这篇记述留在了一家杂志社,后来听说没有刊用,被转到另家杂志社,之后又被转;辗转中一些热情的读者忍不住增删改动了一些字。我希望这次在书中的刊载能够保持我文字的原貌。           叫“纪略”,是因为时间、精力不足,没有写详尽。而且为了尽可能少地影响被涉及的人,还是特意略掉了一些内容。

  岳:顾城倒底是怎样一个人,可以简单说说吗?

  顾:谢烨在去年九月十八日回答记者曾慧燕相似的问题时说:他(指顾城)性情率真,不懂世故。谢烨在十月八日她最后的文字中说顾城是“一个嫉恶如仇又天真烂漫的天才”。要我说顾城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但我可以肯定地说,顾城第一不会欺骗人,第二不会虐待人,并且他对待自己一定是最苛刻的。顾城留下了许多作品,从诗到文到画儿,把他的精神和心灵显示得已很明白;如果真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悉心去读,就会有体会的。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一)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一)

顾乡

 注:本文先于出书曾于《九十年代》94年5、6、7期连载,连载时空去大多谈及李英的内容。出书时,因李英已自行走向公众,所以恢复原文全貌出版。出版时原文中所有李英写作“×英”并无变动,这里录入时写作李英以便阅读。

9月24日 星期五 傍晚

  说见就见了,隔山隔海,经生经死,可说见还是就见了。只是乍见,顾城瘦得吓人,皮肤也一下干涩了。烨有些忧郁,却清丽健美如初。   “怎么掉个牙齿?”弟温和地笑着:“我给你个牙齿钱吧。”   还顾我呢;我想。同时心里也略有些惊异,像被冷淡遗忘了太久的一样什么忽然又到了跟前似的,又生又熟,都不敢认了。现在想来是的,顾城自十年前一结婚就停止这样对我说话了,像是忠于丈夫职守便要排除其他社会关系似的,在我面前说话总是板板的,弄得我也再不可能像从前那样自如地对他说话了。我当时肯定疑惑了下,因为在我已被造成的感觉习惯里,他这句话要说也只归谢烨说的。   谢烨的弟弟张纯(小纯)也在,还有利斯(兹)。几人说话时,弟沉默了下,对我说:“一走上岛,第一个心情就是,我干嘛要离开这里呢?”弟微颤的脸上升起一片凄惨。   那是一个奇异的晚上,弟松松地说:“不是又见面了吗?”

  “不是又见面了吗?”让我再听一遍吧——   我把你们丢到哪里了呢?   两个星期该不是一松手就滑过去的,那也是十四天,乘以24个小时,乘以60个分钟,也是一分钟一分钟过去的,为什么我就没有捉住其中的任何一分钟呢?如果我死死地死死地捉住,你们还走得了吗?   上天,你给了我一次,你再给我一次吧,哪怕只给我其中的一分钟,我用我的永生永世来换,我一定不放过它!……

  “今天是顾城生日。”我整理着桌上的菜,控制着心里的高兴说。   “呵呵,”顾城轻笑两下,“你还记得。”   怎么会不记得;刚刚我还在想,恰恰生日回到岛上来,是要再生一次呢!   晚饭以后,弟首先提出的去看三木*,不然怕他睡觉了。   就要看见孩子了,就要回到闹生闹死离了一年半加二十天的房子了,我的心都替他们乱跳,他们看去却十分平静。我觉到弟是想好闯这关了,那么他们的日子真的可以没阻碍地平稳地持续下去了。

〔*三木:即顾城谢烨的儿子,全名Samuel Muer Gu。平时称Sam;又作:三木;珊;杉。又称Samuel;三妙;三庙。书写常作:木耳。三岁半时托养于离家五分钟步行路程的玻格家,约半年后(1992年3月4日)顾城谢烨离岛去德国时继续留在了玻格家。〕

9月25日 星期六

  早上,他们带着木耳来了。木耳穿得漂漂亮亮,开心地跑在最前头。   弟和烨都说木耳漂亮。烨说:“昨晚见他脸红红的,以为是被火照的呢,今天一看,还那么红。”   弟笑呵呵地构想了一个年底全体一起,加上玻格“大返京”的计划,于是自说起一些国内和家里的事——北京的黄面包车、家里堆满无用旧物的房间等等。   一会儿说起他们刚呆了一晚上的房子。弟说:“房子收拾得真好。是你收拾的吗?”   我笑了,说:“不是。”   弟说:“英儿真会收拾。”弟的状态像顿时掉进梦里似的,“那个板儿锯的!她小细胳膊儿怎么锯的;钉得叫一个平整。英儿真是能干,就是不干;英儿不坏。”   我喜欢他这么认为,可又觉得他说得不是时候;我好像是替他抱歉似地看看谢烨,烨倒没有一点在意的意思。我和烨都知道,那些板儿其实都不是李英而是×××锯的钉的。   弟对烨说:“我的那封信呢?给老顾乡吧。”   烨于是去拿了信,给我时神情中有种不屑,我受了感染,也没好意思当真看,便塞进抽屉。好久后无意中又看到时,才知道骂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多看看多想想呢!弟信很简单:

老顾乡:   简单而深不可测,每个事都是这样,我不知上天为何如此,只被它的残忍和微妙之感惊呆了。又出了好多事,一件一件,可我依旧活着,雷依旧好看。

我们在美国,三番市(旧金山),马上就要回来了。这是一个放满书的屋子,在某一个地方藏着机关。   我真正在犹豫,我变了,平静而不恨生活,只有一分一秒,事情也真到了一分一秒的程度,依旧畅若流水。我松开手,把自己交给上天,心中变苦的盐,又变成了石头。   我喜爱三庙,这也许是你最惊讶的事。我是一家,不太是一个人了。   永远在事中间,只有一个例外就是真正写的时候,那是另一个世界,愿此能离苦海。

  我清楚记得我打开这封信时,弟有些不好意思,神情中还含着些期待;弟简单地说:“路上写的,没寄。”我草草看时,没敢往坏处想,只当他还持续在李英的事里,并且心境已趋向平定。这封信顾城是白写给我了。   弟还把他写在飞机上的给三木的诗给我,让我看;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让我略略不是滋味儿,真的,就不记得弟结婚十年来什么时候专门给我看过他的诗,也许因此我没能看专心,只是觉到了一种明亮单纯,三木在他心里那样好了,我感到了种从未有过的安慰和踏实,想着这下真的好了。   弟的诗是这样写的——

      回 家

    我看见你的手     在阳光下遮住眼睛     我看见你的头发     被小帽子遮住     我看见你手投下的影子     在笑     你的小车子放在一边     杉     你不认识我了     我离开你太久的时间

    我离开你     是因为害怕看你     我的爱     像玻璃     是因为害怕     在台阶上你把手伸给我     说:胖*     你要我带你回家

    在你睡着的时候     我看见你的眼泪     你手里握着的白色的花

    我打过你     你说这是调皮的爹爹     你说:胖喜欢我     你什么都知道

    杉     你不知道我现在多想你     我们隔着大海     那海水拥抱着你的小岛     岛上有树     有外婆和你的玩具     我多想抱抱你     在黑夜来临的时候

    杉     我要对你说一句话     杉,我喜欢你     这句话是只说给你的     再没有人听见     爱你,杉     我要回家     你带我回家

    你那么小     就知道了     我会回来     看你     把你一点一点举起来     杉,你在阳光里     我也在阳光里

          1993.9.3写于飞机上

〔*胖:顾城的小名;很多年里谢烨也常这样称呼他;杉总爱这样叫他。〕

  弟见我看完,想等我个反应似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的神情比我这个读者还感动,也就不知说什么好,弟自解似地说:“是吧,什么花的都没有。”

  烨想起算算帐,该给我多少钱。我报了地税、电话费,又说:“还有你走前拿的做春卷儿的钱,李英说她的那部分她不要了,算还机票钱了。”   弟立即抬起眼睛看我;烨也愣愣地看了我下,道:“真的,我都忘记了。”一会儿才又说:“那该给你多少钱呢?”我同她算了算,于是她把钱给我。

  我们一起开车去镇上。木耳那天真高兴,叫妈妈“谢烨”,对顾城却不叫,只是绕来绕去蹭一蹭,还直着黑黑的眼睛对他认真地说几句英语。弟呵呵笑着,胡噜下他的大脑袋。   弟说:“大黑眼珠儿哈。”又说真是“哪哪都好看”。我很惊奇弟往购物车里放鸡块儿、酸奶,这在一年多前,是他绝对反对的,他只赞成买那些最少经加工经包装的食品。他淡淡地回答我:“何必呢?让人看不起。”我恍惚了下,不明白他说的“人”指谁。弟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恨,就是都可以理解。”顿了顿又说: “就是比较喜欢三木。”弟不是跟谢烨转,而是跟我说话,并且显然是想专门说点儿话的,这让我一时好像很有些经受不起,我能觉到他期望我说点什么,我也很想问点说点什么,可是我还是什么也没能说;这种情形后来又屡屡重复,直到再没有机会再重复一次的时候。

到了付款出口,谢烨看看顾城的购物,没说什么就一并付了款。午饭是在中餐小店安娜那里买回吃的。吃得很热闹。下午忙着事情,听他们讲也听我们讲。烨很乐地说起法国使馆不给他们经塔希提岛过境签证的事,说她指着顾城对使馆官员说:“看清楚了,这不高更,也没带笔,不是去你们那儿住下不走画画儿的!”弟也笑了,说:“顾晓阳都气坏了,说:‘就该闹土改!’还问:‘法国人进中国了几次?’”烨说结果没给签证就没坐成那架飞机,而那架飞机在塔希提一着陆就冲进海里去了!我们都好是一惊。烨说电视报导了。我们却都不知道。   一忽儿弟说起血缘这种东西很怪,你知觉它也罢,不知觉它也罢,它永远让你属于它,当一切光芒都消失了之后,它仍然照耀你,你这才知道,呵,这是你的家,你的归宿,好也罢不好也罢,可它永远有耐心,永远不骗你;你不承认它,反抗它,结果你到处去问去找,拼命相信,拼命忠于的其它所有,都终究是枉然。   我都听呆了,不知他在说什么昏话;我看看烨,烨坐在那儿,淡淡地有些笑的样子,也不理他;我不太开心弟怎么这么瞎说,要我是烨听了就不会高兴。我说:“怎么跟血统论似的?”弟很憨地“哎”了声,也不知他什么意思。   我说:“你可真是三、五年一个大变化。”没想到弟很当真地接道 :“一般三年一次。我现在什么都不是,就是爱孩子,孩子真好。”   我又看谢烨,烨的神情更加不以为然;我想烨不信顾城。弟还说他自己的:“真想再生十个孩子。”没人理他,于是我说:“啊,快别说了,你一想什么就过梭儿,吓着谁。”

  我给他们看我的画像,弟几乎不相信我会画成那样,我挺高兴。一个间隙,弟坐在那里,脸微仰着对我说:“又发生了件事情,如果英儿的事儿是一,这事儿就是九十九。”弟微张的本为显示微笑的嘴忽然有些合不上,我再粗心也注意到了那层凄惨又一次罩到了他的脸上。我很惊讶这会是什么事,我偏头专门看了下旁边并无反应的烨,一点儿猜不出。   “心没了,成干末末啦。”弟自嘲似地笑了笑;“无爱无恨,就是挺喜欢三木。”弟看着木耳从眼前跑过,又道:“喜性儿。”   木耳正和弥乐(我十岁的儿子)在里间玩得开心。很久没能来这里了,他高兴得几乎一直乱蹦乱跳,连听弥讲故事的时候也是手舞足蹈。他开动起积铁拼做的“卡车”,对我说:“小哥哥made(做的)!小哥哥,Mi-Le!Mi-Le!”说着跳过去拉拉弥乐。他从来叫弥乐“小哥哥”,半年前上学头一天,便指使同班的孩子去六年级为他找“小哥哥”。弥乐于是每天都会被许多孩子叫多遍:“Are you Sam"s Xiao gege? Sam calls you!”“Are you Sam"s brother? Sam is calling you!”还要“Please!Please!”个没完(“你是三木的小哥哥吗?三木叫你!去吧!去吧!”)弥乐说,那些孩子好像都以能被三木指使为荣似的。不过后来木耳也随着学生们的叫法,学会叫“Mi-Le”了。   木耳看顾城进来,便把屋里的各样东西一一对顾城介绍,仿佛顾城是个对这里陌生的人。木耳同样把弥做的积铁车开给顾城看。我笑起来,弟也笑了。弟看弥正在画车,就问。弥说,三木让他画一百种车,他快想不出来了。木耳像是听懂了,抽出一张纸递给顾城:“You do! You do!(你画!你画!)”于是顾城真的开始画了,画得生动,还一边念叨,他念起小时候认车的事,那时父母买回一本画满车的书,谁都不以为两岁的顾城能认几个的时候,他走过去全给叫了下来,合上书他说:“我出了一身战(汗)!”那时他话还说不清呢;现在木耳已经五岁半了,在边上不断地拍手欢呼,满口英语我都听不懂。   烨进来。木耳对她指着顾城还在继续画的一辆辆车(有的都快画成狗和鸟了)说:“Good! See! Good! ……”木耳像在故意回避说Daddy, Mum;我知道他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不久前我专门去学校见他,跟他说妈妈要回来了;他说:“Did she ring you(她给你打电话了吗)?”我说是的;他说:“Did my dad ring you ?”还加了句:“My father。”(我爸爸给你打电话了吗?我父亲。)我说是的。他说:“I remember my father very very good drawing, better than you!(我记得我父亲画画儿非常好,比你好!)”此时此刻,父母真的就在面前了,木耳或许对突然降至的幸福不大敢相信吧?

三木看了看微笑的烨,脑袋一转拿起边上的《假话国历险记》,比划着说:“小哥哥read this for me, ... Calar,carlar... windows all broke down!...... 小哥哥read Chinese in English!......(小哥哥给我读这个...嘎啦啦,窗户都碎了...小哥哥把中文读成英文!...)”   烨道:“这家伙小哥哥崇拜狂。”她拿过书,翻翻说:“弥乐现在读书挺好的哈?”一会儿又若有所思似的说:“真的,让三木跟弥乐呆一阵儿不错。”弟说:“然后咱们一起回北京去,两年,胖子*什么中文都会说了。”

〔*胖子:木耳小名。顾城谢烨亦常这样称他。〕

9月26日(星期日)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已是星期天9月26日了。他们吵了起来,平生第一次见他们吵了起来。

  早上,弟打过个电话来,说烨心情不太好,可以不可以划划船?我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我说:“好呀!叫上三木吧!”“玻格不肯的!”没想到被弟呛了一句;随后他口气又缓下来:“…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我们全体加入玻格家,胖子拿不出来,干脆我们全过给你了,哎,……”弟似乎说不下去了。我想这玻格真的呀!不过我也没很在意,哪里真可能父母都回来了,还拿不出孩子的?   不久,他们来了,但没有木耳。我说了些关于木耳的话,谢烨便哭了起来。没想到我那些话让她这么伤心,我一下不知说什么好。利斯正坐在桌子我的这一侧,此时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Talking about Sam?(是在说三木的事吗?)”我应了下。弟说:“咱们划船去吧?”样子有些无奈。烨也不答。我说:天气挺好的,咱们这几个人还没有全体一起划过船呢,到这儿来以后只和谢烨划过。   烨好像没在意我说什么,她和小纯低声说了几句话,两人便起身向门外走去,我不摸头脑,正看着他们,不想顾城也跟了上去,几个人的神情让我觉到了不对,于是我叫顾城,让他过来,顾城只是默然,烨从门口返回身,突然对我大声哭道:“我怕他!顾乡,我怕他!”和我并排坐着的利斯惊得站起来,只是隔着桌子,没法儿去扶她;我呆住了。   弟一下子说出来:“她有了别人!她要跟他走!”   刹那间我的脑子似乎是一片空白,跟着是一片混乱,再往坏处想也从没想到过会有眼前的情形——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谢烨、顾城之间!我一下就出汗了。   “我有没有这个权利?!”烨怒目含泪,厉声质问。   “你有——”弟脸微仰坐在那里,牙关咬了又咬,才松开口说:“你有,你什么都有。咱们结婚十年啦,你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你什么时候也必须拿权利、法律来压我了?咱们是亲人就不说外话,你说外话咱们就不是啦,就只有离婚啦……”   烨说:“别忘记了,我当初是怎么让李英来的!我是怎么对待李英的!”   顾城的声音平缓飘渺:“这也是你知道的事情,你知道李英的事儿没有伤你……你让她来比我还积极呢……后来你们是朋友;多好啊……我倒成了多余的人了……”   “是啊!”烨激愤地说:“可是你为什么就容不了大×呢?!”——我一个激灵,这个名字似乎隐隐的有点儿印象。   “人和人不一样,”弟的声音和神情一样地淡远:“你不妒忌我妒忌。再说人总得有点儿尊严吧,大×他穿名牌衣服,抽烟,打他媳妇儿…我们太不一样,我没法儿和他在一起。你要他,咱们就只有离婚啦……”   烨不语了。我真怕他们再说下去。弟孩子般天真明净的声音和烨孩子般幸福单纯的微笑在记忆中还是那么清楚,那回他说:“我把心放谢烨那儿,让她给我管着,我安全极了。”我也笑,我们都开心。没谁会想到变异,他不会想有一天那颗心需要拿回来和怎么拿回来,即使他思念英儿的时候,他也一定要让这颗心还是捏在谢烨手里的,他喜欢这样,他不可能或者说是不可能容忍对他的烨产生一丝的疑虑。他俩儿在他心目中是一回事,烨学英语、学开车、学打字,他就不学了,他说“不要学重了,节省下半个人的精力可以干更多的事”。他帮谢烨改诗,改文,有时把自己的放上烨的名字,他回答我说不是作假,烨写的就是这样,她太忙了,他们是分工合作,等烨发表多了就容易了。有时他会吟一些句子,醉醉地说:“谢烨写的,多好!”他是捧着心给谢烨的,我知道那是一颗柔弱又固执的心,一万万只脚的踏踩也改变不了它,可只要爱人的轻微一点,它便会即刻碎成粉末儿。我知道他说的“心成干末末了”的意思。

“但是我要三木。”顾城在沉默之后坚定地说了句,跟着薄泪罩住眼眶,他声调又松缓下来:“你要有个新家了。三木不该成为大×的儿子。三木的爸爸是用心用精神去活去爱的。我也不会再有别人了,我够了,我只要三木也只有三木了。我要让他好好长大。”   “我能相信你吗?”烨激愤得满脸是泪:“你踢三木那一脚我能忘记吗?你也说过谁做三木父亲都比你强!”   顾城愣愣地看着烨:“不要老反驳其实你也明白的事情吧。”弟的声音和缓得不可思议:“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说给老顾乡听的?说给小纯听的?(我又看了看小纯,小纯一直用痛恨的目光看顾城)你还用对我说这些吗?”   烨斜看着顾城,我得心都急出了汗。一次也是在这里,烨因为我一件事没做好生了气,回去还生气,结果三天之后顾城见了我还数落我“为什么惹谢烨生气”。可是现在他居然可以对烨这样说话。   “你什么都要……”顾城的声音飘忽着,“你要大×,要三木,还要我的一切。名誉你也要,实际你也要,精神也让我给你,你好写小说……”   烨不说话,怒目含泪,突然她面向顾城:“你骗了我!”哗,眼泪滚滚而下,并没去接顾城的话,“你是怎么说的?在要把你关进精神病院时你是怎么说的?可现在我打个电话你都不让!你骗了我!”   顾城看着谢烨,声色依然:“我没骗你。你可以决定离婚。但离婚之前你就是不能打电话。我不知道你们会商量什么,我没法还那么相信你了。我多相信过你,你是最知道的。雷,你是我的天哪,天塌了可怎么办呢……”弟又近乎呓语了。   “我是你的妈!”烨气忿地说:“不是你的妻子。”第一次听烨这么抱怨,我想她的确同弟过烦了。“你照顾过我的生活吗?”   “咱们还要算账吗?心里都明明白白……”   “是啊,你那些关心照顾,”烨又斜看了他一眼,又看我下:“让老顾乡说……”   我说……我不禁立即去想烨想让我说什么;弟并没在意:“人哪,好起来什么都好,做碗汤端给你,什么样儿的都高兴,洗衣服洗没洗干净,都高兴。一不好了,就都不好了,什么都不好了……”弟声长长的,更加虚渺了;“上天,这是怎么回事呵,我的心已经成土,眼泪已经干了……雷,你别急,我真的也是快了……你恨我,你该恨我,我掐了你,那是不认你了,你没完地叫,真可怕,就那一次,不认你了;雷,我碰过你一个小指头吗?到今天还是这样;那天我们说爱,都说,多好呵……什么时候你也被人扔了,你就知道了……”

  顾城走了出去。后来又走出去过一次。烨问我:“你说谁对?”   “对不对,这怎么说呢?”我心里太是不好受,而且我从不觉得有资格对烨说对错。“反正你要想好了你就走吧,都会同情你的。只是非常心疼他,他真就完了,我们家也就完了。”我心灰得很。   “那三木怎么办?”烨紧跟着问。   我被问得一愣,什么时候烨曾向我要过主意?但我很高兴我有可能帮助她:“那你就跟玻格商量吧,她肯定帮你的。不过你也别让玻格不让顾城去,还是让他可以见三木。”   我脑子一点儿不清楚,心更是乱七八糟,只是感到不能辜负了谢烨。后来想我这个建议实在是糊涂,驴唇不对马嘴。我当时完全处在对面前发生的事的震惊和不反应里,哪里可能有什么主意;烨问我不如说是在告诉我。我说“走”时就没想是离婚走还是不离婚走;说同玻格商量当然是商量拿走孩子,那还说什么让不让玻格应允顾城去见孩子的问题?对我的糊涂话,烨也没说什么。   顾城后来又一次走出去时,烨泪水盈眶面向我说:“你知道吗?他掐了我,他对我好耶,没把我掐死。”什么?!我眼睛直了,嘴巴抖了几下,发不出声音;没法儿想象,没法儿相信,顾城倒底怎么了,倒底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烨按着脖颈继续说: “我这儿好久都有个紫印儿,脖子是硬的,见艾蓓时都不能动。”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尽管很多年里,已觉不出顾城是我的弟弟,但此时顾城切切实实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干了这种事!怎么搞的?怎么回事!我看着谢烨——一起有过那么美好经历的谢烨——说不出话。

烨也出去过两次。弟并没对我讲什么,只是发愣。我劝他多想谢烨为他做的事时,他慨然道:“是呵,谢烨对我恩重如山,所以我敬她呀!”我说那就尽量成全她的愿望,我想说那就别不让她打电话,而且你不让也没用呵,烨此时离开的这段时间不就足以去打个电话了吗?但又想这话还是有可能单独讲给他的好。   利斯一句中文不懂,但自始至终坐在那儿,忧心忡忡。小纯一定很恨顾城,目光一直冒火。过后我对弟说了句:“你可伤了小纯了。”弟神情立刻温和下来:“小纯挺好。小纯不太恨我。”弟对小纯向来有一种天然的疼爱,每每提起言语中都会充满这种温情,不知是由于谢烨的缘故,还是由于同样身为弟弟的缘故。

  痛苦的谈话在弟或烨离开时中断一阵,然后又持续。   烨不能容忍弟对大×爱她的诚意的不信任,她难过地哭着说:“他最初说爱我还不是直接说给我的,是对别人说的,别人告诉我的。他为我那么难过,我能不感动吗?”   顾城无语。   烨泪水汪汪地对着弟:“我跟你说过你这样写那书我受不了!我老一个人哭你知道吗?那个时候只要有一个人来安慰我,我都会爱上他!”烨又呜咽了。   “可是,”顾城愣了下,茫然地看着谢烨:“我问你要是没这书的事儿你会爱上大×吗?你说不是因为这个呀?你说那次你跟他出去你就喜欢他了,那时英儿还没出事儿呐?”   谢烨沉默,顾城也不语了。跟着烨泪水哗哗落下。我最见不得谢烨哭,真是碎人心肝。此时烨并不用说什么,说什么都已不重要,我只觉得相信她,明白她。   我看了看弟,想示意他别说了,可他并没看我。他喃喃道:“我真不明白你看上了大×的什么,你要他那样的生活,他那样的生活到处都是,那你当初干嘛跟我呢?雷,我都快不认识你了,我们真的结婚了十年吗?那么多,那么好的日子,都真被你抹掉了吗?雷,说句实话…”顾城哽住了,蒙在眼上的那层泪轻轻地流下来。半天他才能又说:“雷,心真成干末末了,可这干末末有时还会湿一下。雷,实话,你真弄明白你不想和我过了吗?你为什么呢?我都好了,我爱三木,爱我们的家,我们就要有钱了,雷,我们在一起无往不胜……”   我的眼睛都湿了。我抱着希望地看了一眼烨。烨冷漠不屑的神情着实吓了我一跳。   弟的声音凉下来,近乎自言自语:“死在这事儿上的人也不少,蝌蚪死了,××也自杀过...... ”   “可是你不死啊!”谢烨生冷的几个字又吓了我一跳。话居然能说到这个程度上!   “你着什么急呢?”弟居然还那么安定地说:“我还有事想做,我还不明白。雷,你就说离婚吧,我看我受不受得了。”   烨不说话,脸上是生气和不屑。我对烨向来很信的,一信就成了迷信,想来也赖弟弟。弟自结婚后就陷入了个造神运动,塑造起神像烨来,只许说好;烨美丽、能干、聪慧、快乐,具备了所有的优点,我心下渐渐地其实是拜了这个神的;每每听烨讲话,我肯定认真领会,不明白的准保先怀疑自己。现在想来,即使当时看着顾城站在悬崖上,烨要说没事儿,我怕也不敢贸贸然去挡的;要是烨说他就该跳下去,我恐怕都会认的。潜意识里就训练成了这样,如果不是这样,那么那两个星期就该是另一个样了。   “雷,别那么急,我死会为你想的,至少会留给你钱的。”弟自说自话。   “你能留什么钱?!”烨吐字又冷又硬。我没法儿不为顾城捏把汗,我知道那长长的温暖的记忆是长在他心里的。谢烨就是他的安全所在,钱他从来只是与烨共享的一个烨告诉给他的数字,他现在忽然说“留钱”的时候该是何等心寒那,他从来也不操作一分钱的,他的“留钱”指的是什么呢,是指就在谢烨持有下的钱了,所以烨才恼火?   “光保险就四万呢。”顾城还那么看着烨,眼光跟困惑的孩子一样,我对这眼光太熟悉了,从小到大竟就没有变化。他的脑子不知走了什么岔,我想怎么一下岔到这里来了?   “你以为你自杀人家保险公司也管你呐?”烨瞥了顾城眼,语气软下来:“这样说你又会觉得…”烨出口气把话停下。

“那——”顾城的神情有些恍惚:“我可以开车撞死呵;那天我是该让大车挂死……上天,怎么没让我死呢?这是怎么回事呵……”顾城的目光又指向天际,已是干干的皮肤上一层惨亮。   这种惨亮在前后不多的日子里几度出现,但我居然都没去理会。我看着烨,我那个样子一定很是焦虑不安,我是在问顾城怎么了,要不要特别地去担心关照他一下。早就有了个无形的规矩,我是不会越过烨去关心顾城的。   烨神情依旧,我也就放下心来。   一阵儿后,谁都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似的,利斯弄些吃的,气氛松缓下来。顾城去楼下洗漱间时,烨对我说不用担心,他们不是吵架,这样的“对话”已很多次了,没事儿,顾城不会死。烨说顾城不会死时,脸上的笑意生出轻蔑来,这种轻蔑让我心里发暗,真切地觉得顾城的不死已成了件丢脸的事,连我也应该觉得丢脸。

  之后他们去看木耳,回来时小纯已返回城里了。弟、烨对我说起木耳,可以觉出他们心中的感动。烨说:“你猜胖子跟我说什么?他说:‘When bring me home?(什么时候领我回家?)’”烨的神情显示出欣慰和骄傲。   弟说:“这小子什么都懂,他看玻格不在,拉着我们悄悄说的。这小子什么都记得,有心眼儿着呢……”   烨说:“哎,”然后又对我重复道:“他说‘When bring me home"!”我当时觉得木耳这样说一点儿不稀奇,他怎么会不想着回家呢;而烨因为离岛了一年半多,她的确担心木耳会把他们忘了。   弟样子不大开心地说:“这玻格真够霸道的。”听弟这样说玻格,我脑子里翻起许多事情,一时理不出头绪;我说了些木耳在学校的事,又说了些木耳过五岁生日的事;我的意思是玻格尽管霸道,但对木耳是很好的。   弟听得乐起来,说他给三木弹琴,三木时而装模作样跟着哼,时而比比划划又乐又跳,谢烨教他弹,他跟着乱点,连连说“Good?Good!”其实只是应付,根本不往心里去;弟然后颇为开心地评价道:“这小子,一点儿雅事也不喜欢。”全然十分赞赏的口气。   烨一直微微含笑,持续着那种沉浸状态。弟说说乐乐,然后进里屋去了。   我看着烨,不禁说:“顾城这么喜欢三木。”烨的神情立即变了,显得复杂起来:“是耶,”烨说:“我现在要把三木给他,他真就一下得救咧;”我听得有些发呆,看着烨,烨的脸色很不平静起来,几乎象是怨恨地说:“我怀疑我走,他都不在意咧!”   “那怎么会?!”我几乎要笑出来。   烨也笑了,笑得不大是滋味儿:“要不在意就好了噢;你瞧他现在跟着我,我都可以叫警察了。”   我觉得她说得有些严重。但弟这个样子不行,我想是不是得提醒他一下。   烨接下去说:“这会儿他想起喜欢三木了,这么多年的账就一笔勾销啦!你说我能给他三木吗?”   我当然知道不能;可要是谁也不用给谁,还能在一起度日多好!我无话,只同情地对烨笑笑,然后不知是问是答地说了句:“你看他能当爹吗?”其实我真想说的是他当爹准能当得挺好的;可是大约是自来迎和的毛病让话到口边不知怎么就改掉了;接着我大约准备着的是听谢烨好好地数落顾城了。   “嗨!还没准儿真能!”没想到烨这样说,我一阵高兴;接着烨放低了声音,但是声音却是激动的:“你没看他跟胖子挺好的!到三木那儿他就知道怎么做人啦!三木其实挺认他的……他现在也不‘姑娘家’了!你说这不是扯淡吗?”烨说得脸红红的。   我已把饭做好。土豆胡萝卜烧猪肉。烨帮着我拾捡。喊了一声,顾城出来。见了菜就叫好,席间不断赞叹好吃。我们随便说着话,像没白天的事儿一样;果然如烨所说。

  一说话就会说李英。我不愿顾城把李英想坏了,又觉得也不宜让他把李英想得过好,尤其在眼下的时候。我从不敢以为我懂李英,我会赞美她,但评说起来总难免心虚;无论李英还是烨,她们的美,她们的好,她们的聪慧,都是我在第一刻起,就知道是我永远没法儿比的,我热爱她们,乃至崇敬她们,她们在一起时,我就会感到一种特殊的宁静,一种几乎是至高的美丽,这倒与顾城挺一致,而当去年三月居然听到了烨对李英的指责时,我一下就乱了,平生第一次也可以说是唯一的一次,对烨不高兴。现在才知道,还是因为我不懂她们,并且谁又知道,现在的“知道”,倒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既然说李英,我想唯有尽量客观地并且客气地说最好也最保险。我接着他们的话,讲三月那次见“老头儿”时的一些情形,过去在电话和信里都难讲具体的。我说我一见“老头儿”就说让我和李英通次电话,你们不信顾城会死我信;“老头儿”极不屑地不待我把话说完就说:“Trick! This is only a trick(骗人!这只是骗人)!”然后紧接着对利斯说李英告诉他,顾城说死都是Trick(骗人),顾城曾经拿着刀子说要自杀,见都不拦他,就把刀递给谢烨让谢烨杀他。我说着心里一疼——“老头儿”自负地大幅度地来回比划的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老头儿”跟着还说了一串儿“rubbish” “terrible”“awful”(垃圾、恶劣)之类;没法儿解释李英是怎么回事,这些话她也只有编给“老头儿”听了。   谢烨听着李英讲给老头儿的故事极其不屑地一笑;顾城倒没特别在意,他笑了下,说:“倒是有那么回,英儿拿着刀搁我这儿——”弟左手在左胸上放了放:“我向前一顶,还真扎着了,英儿‘叭’,就把刀给扔了。”弟脑袋一垂,说:“英儿有时候够狠的。”   烨忽然说:“哎,我想起来了,你和英儿做春卷儿的钱我没拿。”   我吃惊地看着烨:顾城也愣愣的。烨说:“后来我又凑了两千元钱,想着你和英儿都挺紧的,就没拿;英儿是让我拿的……”   “你还说要‘携款逃跑’……”我想着烨那时是那样打趣说的,指的就是先用卖春卷儿的钱垫上赴德的机票费。那时我们是卖了春卷儿先不分钱,攒到个大数目再分。   “哎,是哈,”烨依旧笑着的,像是应我,却显然还继续在自己的思路里:“我说怎么想不起来了?英儿知道的,我说一半儿钱给你的,我想光留你们在这儿不容易。”   我脑子开始乱。李英曾经很坦然地跟我说起烨借用了这笔钱,还说也不知道自己的机票钱还清没有,就拿做春卷儿她的那份钱顶了。还是李英告诉的我,×××对她说烨还向他借了两千元,到德后就寄还了;李英说春卷儿钱没寄来,也许谢烨拿它顶她剩下的机票钱了。最怕这种时候,闹不清怎么回事。   弟有些苦笑的样子:“都给李英啦?”见烨不理他,就又说:“你干嘛还给她留钱呢?”  “都像你似的?”烨答。   弟咽口气,没吭出声来。   我赶紧说:“算了,过去了就甭管它了。反正我那份儿钱谢烨已经给我了,不过我也不该要。”   弟说:“拿着吧,留着,钱总有用。”   烨还挺生气,对着我说:“你看,他弄的事儿,还老怪我!”   弟口气很当真的,对着烨:“你看,她有一万元存款,机票钱也不还,还从小纯那儿拿了钱,说交你一半儿房租也不交……”   烨很气地紧接道:“你怎么就知道跟我说呀?这是你的事呀!你那会儿就该跟她说呀!”  弟有些无可奈何地:“我怎么知道?…”   烨看了他眼,将口气缓下来些:“这件事,你早就该处理!”   弟翻了翻眼睛,有话说不出来的样子。我也感到诧异,尽管那一年半当中每到单独听烨讲话时也时常听到她的抱怨,但一般时候则全都是对英儿的赞赏;尤其她们在一起时,那种开心,那种投契,那种一再显示的相互叹服和对彼此的满意,那种如同特权一样的因为炫耀对方而倍增的无人可以企及的骄傲,是时时刻刻都在给我印象的;“英儿”这个名字就是烨叫出来和叫起来的。烨从没有说过她以为这种关系需要处理。直到弟、烨去德国后,我才听李英谈及她心中与烨的芥蒂,她是为说明她必须走才谈及的;直到弟、烨回了次北京后,我才第一次听到烨对李英的义愤,但那是因为知道了某些李英过去的作为引起的。而在她们共同生活的那一年零八个月中,尤其是后一年中,她们看去的确相处得像鱼水一样啊。   我没法在这时议论这件事,只是对着弟疑疑惑惑地说:“她有一万元钱存款吗?”   “她有。”烨语气肯定地说。   我仍感到疑惑;烨说:“老顾乡真是的,你就先别管我怎么知道她有,你就想一下,她一星期一百四十多,给‘上帝’* 干活儿五十,包春卷儿就算五十,这就二百四十了;她到挺后来了才交我一星期二十元生活费的,就算她一星期花四十元吧,她二百存下了。一年就一万;不止一年吧?她走的时候,真没准儿两万都有了呢。”

弟沉沉地“嗯”了声。我说:“我知道的是,她好像有八千元存款。”   “扯!”烨说:“她有多少钱能告诉你吗?她还跟刘××好呢,告诉过你吗?”   弟眼眉抬了抬,立即垂头丧气,独自蔫蔫地推门出去了。烨指指他:“还不能说!”

  一听刘××,我脑袋就嗡嗡响,我根本就没法信这事儿;我什么都信烨,唯说李英会这样我不信,不信还挺气;第一次听烨说是在他们三月自京回德后的电话里,当时我说“不可能”!还写了一篇到新西兰后最长的日记,平生仅有的一次对烨表示了不满。我信烨,但没法儿不信李英;日记写过了,这事儿连想也不愿想,不想就跟没有过一样,可这会儿又听说了。   我说:“你真信李英能跟刘××好哇?”   烨说:“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事情它就摆在那里,你也知道‘诗刊’它真就是那么好进的?”   我一时找不着话,脑子里转着李英的样子,担心她真是太冤了。我想起问机票钱的事,我说怎么觉得和她聊天当中感觉里她是还了或者差不多还上了机票钱的,要不她干嘛说“也不知道还清没有呢”?   烨淡淡地一笑:“哪儿呵,她就还过一次二百元,退返程票那次才四百多元,她那票三千都快四千元了,前前后后为她来得花了五千。”   “嚯,这么多,”我说,“那你信上还让她跟小纯拿钱干嘛?小纯也跟她说你的钱都寄他那儿了,李英可以随便用,说你说的那些钱也是李英的钱……”   “那也没让她这么个拿法儿呵!”烨很不开心的样子;“本来嘛,顾城这回挣钱就是为她挣的,我可不是得那么说吗?”   想来真是顾城可恶,那会儿那样,这会儿这样。我说:“唉,顾城。”   烨说:“不过英儿惨咧,英儿是惨了,她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就在一个角落里呆着,只管过自己的日子,什么都不闻不问。”   我想李英能不闻不问吗?   “说实在的,真是美化她,多捧她呀,她要是遇罗锦、刘晓庆,得感激顾城呢。”烨说。  唉,反正是一堆乱七八糟。我们随便说些别的,我便被儿子叫了去。一会儿听弟、烨在中间屋说话——“国内国外不冲突!”烨说。“还是跟深圳和×××说声的好,何必呢?”弟说。“你等哪头儿先定下再说,还不定出不出呢,你不是想快吗?”……他们是在说书稿的事儿,我走过去对着弟说:“这些事儿你就听谢烨的,你又不懂。”弟也不答我,还冲着烨:“××还不知道吧?”烨瞥瞥他。弟说:“我不想弄得纷纷扬扬的了,我都想把这本儿书烧了。”  烨看看我,又看看顾城,没好气儿地:“你看看这个人,一会儿一变,没法儿跟你干事儿!”   弟笑了下,对我说:“谢烨特逗,跟我说:‘要死,你就写完书再死。’”弟说完,脸停在一种傻子样的笑上。   我吓了一跳。   烨不满地:“哎,说清楚了,这是好话坏话?”然后对我道:“他老是死啊死啊的,要不他真早死了。”   弟道:“哎,是,那真跟吞了毒药似的,我又不甘心给毒死。谢烨说,你写,一写毒就出来了。(弟一乐)哎,那真是救了我……”弟停下来,又道:“写这书真可怕……那就是一点儿点儿把血放干净……”   烨微低着头,略略笑着说:“这书别的不敢说,论真,是古今第一了;顾城别的不敢和人比,论诚实,没人比得了。”   “可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受得了。”我是在帮烨说。   “呵呵……”顾城笑了下。   烨也笑了:“哎,就是呵。”   弟微微摇摇脑袋说:“没人要我。”跟着又说:“胖子要我。”   烨一听就脸色不好。   我说:“得,我给你们铺床去了。”   弟说:“英儿后来怎么了,你还是赶紧写点儿吧。”   这可是个难题。李英说起她决心走时,很谨慎地却又很着重地讲了谢烨的原因,而弟所知的是谢烨对李英的走同他一样地震惊甚至比他还要愤怒,还有说李英就也得说×××,因为×××是在弟、烨他们前脚走,后脚就搬进他们的房子住了的,他觉得他和谢烨的关系让他有这个权利,李英也乐得他在,他们做什么事差不多都在一起;×××在那里直住到李英走后三个月才搬离。这些事都是弟万万不会想到的,也是绝不可能同他说得通的;于是一点儿没法儿同弟解释的是李英后来的事是非常难写的。

我回答弟说:“我比你还离世,我都忘了怎么写东西了。”   弟说:“你给我的那封信给放进书里了;你就那么真真地写。”   弟信上说过这事,让我无可奈何,我只好祈祷我没说过多的蠢话。那要算我平生专门写给顾城的唯一一封信了,以前以后我只有给谢烨单独的信,没有给顾城的,包括我父母写信也是一样,因为顾城不仅绝不可能有自己单独收信寄信的打算,连看到抬头只写了他的名字的信都不自在,如果亲朋这样写他就要生气了,好像没有同时写上烨是何等的大不敬似的。我是实在觉得必须提醒他一下,才写了那封信的,我有心为李英解释,又不愿会伤到谢烨,最终对那信也没信心。我在同一信封内给烨的信上说:我给顾城的信你看不适合给他看就不必给他。结果我也不知道这信的作用是什么,弟倒因此更想让我写些内容了。要说“真真地写”,到底怎么写呢?   我笑一笑,去给他们铺了床。弟蔫蔫地就进了他的小屋。烨对我夸奖起弟写的《牧场》,说:“你还没看吧,那写得真好。他就该写这样的东西。”   烨住阁楼上,弟在小屋。弥(我十岁的儿子)睡了以后,我和烨很自然地谈起天儿来,和烨谈天儿一直是经常的,和顾城十年中却从没有过,仿佛他只是谢烨的丈夫,而不是我的弟弟了,我和他还常照个面儿,倒很像是因为我与烨有亲的缘故。   烨情绪很好。我们说了许多有趣的有的也是很痛切的事。但她主要的还是说大×和顾城。第二天晚上我们还是这样聊天,说的是相似的话题。大×的名字是当天在他们的“对话”中才进入我的记忆的,当时也觉这个名字耳熟,但终是没想起来。直到太久太久以后,偶然翻读他们六月底寄给我的《英儿》完成部分时,才“啊”了出来,顾城笔下已有了大×,是个十分朴厚有趣的人物。当然顾城那时还全然不知,大×已经踏入了他心中的圣地,土崩瓦解、家破人亡的命运已经跟在那双巨足后面了。   谢烨对我讲大×,几天中,讲了又讲,但听不出一点儿《英儿》书中大×的特性。当然当时不记得书中的大×,也就不会做此联想。顾城也好像忘了书中的大×,几天中从未提及。   烨说起大×的罗曼史。说他经历过的一个个女子,但都是萍水之交;“但是他对我说:‘见到你,我知道,只要你和我在一起,我再不会让你走。’——眼睛对着眼睛,是真的。”烨一只手水平地动作了几下,我能觉到她内心的激动。   烨讲了大×和×××的相识相处经过,说他们是“契约婚姻”,结婚只是为了帮她“办护照”。“他们从一开头儿就分账;大×说:为了离婚容易。”烨说:“可是他媳妇儿特爱他,爱得没办法,老哭。可她是活该耶,那人特贱,顾城说‘大×打媳妇儿’,打她真是活该,那人特贱,长得也不好看,脸上净是这样的这样的(烨比了几下)痘儿,你看见就知道了。她老跟人家调情,×××、××、××,见谁都调情。人家净涮她,根本看不上她。她反正是谁领去都行。到后来也知道给欺负了,就跟大×这儿发嗲:‘嗬,你也不管管,你看他们净气我…’真的,就这样儿!大×特生气,抽烟,也不说话,半天蹦出句:‘你不招人,人就气你啦?’ 当众他就这么说!嗬!×××特尴尬。我都看不下去了,让大× 别这么说。大×说可不是她自找吗?”   我想可能顾城说得不错,真是好起来什么都好,连抽烟都好了,烨模仿大×抽烟的动作是很带着欣赏的。烨所叙述的大×的风范,要在过去大概只能成为她的笑谈,可是现在她拿出的是那样赞赏的口气。我有些疑惑,但只担心是自己出了毛病。   “那人,”烨一笑,“你没见呢,当着人就把脚,这么往大×身上一杵,你说……”烨抬起手抖了抖:“大×人家,你说怎么着?‘别这样。’大×这么一扒拉她,她就又往上去。她想让大×喜欢她都不会;一有人来,就得去惹大×,这样那样,搂一搂,来回蹭蹭,你说多讨厌哪,就想让人看她跟大×好;大×真的讨厌她,没辙。”烨笑笑,我也笑笑,找不着话说。

“大×那人,你都想不到,噼哩啪啦把家就给搬了,他说离婚把房子留给×××,你知道了吧,他那人就这样,车也给卖了,以为就该跟我过了。”烨看着我,感动的神情中没有一丝芥蒂。我还是不很能转过弯儿来,想着这是真的了?这是真的了?   “我都没想到他就把离婚办了。”   “离婚啦?”我又是一惊。   烨深深地点了下头,然后口气挺难过地说:“我听了,真的……我说你怎么……我都说不出话来了;他说可不是吗?就得先离婚哪!”   我再也没话说了,我想顾城和烨的日子真的完结了,我和烨是一家人的日子也完结了,怎么那么不可思议呀。   “大×那人走法律;”烨好像没有在意我的心情继续说。“刚一出事儿他想的就是法律,一二三,怎么办特清楚;哪像顾城呵。顾城说大×怕死,我去问他怕不怕,大×那人特老实,实事求是,就说:‘干嘛死呀!’顾城那会儿要找他决斗,我就说:‘那你快走!’他买了张机票就飞伦敦去了,连×××也没告诉,把×× ×气坏了。顾城就会闹这事儿。人家大×办事儿就是办事儿,他跟我说:‘我这儿什么都办好了,就等你了。’你感动不感动吧!”   我想这该的确是很令人感动的,我大约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出来。烨告诉我大×离妻是学电影导演的,大×学的是流体力学,可朋友都在文艺圈儿里。   烨说大×最大的优点是头脑清楚,估量人,估量事儿,拿主意,听他的没错儿,“像他那样又热情又冷静的人不多。”“说实在的,他能帮我好大的忙儿。”烨说。   烨说大×还很机智,博士拿下后先去玩儿一年,不找工作,因为他知道德国获博士头一年没工作是拿全工资的。大×还很风趣:“‘这是名牌儿!’你知道他就这样抖给你看:‘知道吗?这是名牌儿!’真的,他穿的衣服都是名牌儿。”“他听我们讲话,一下就跳起来:‘真好,真他妈的好,可我就知道名牌衣服。’特逗!”烨还说大×车开得好:“那真叫好,和他在高速公路上开一圈儿车,我就知道什么叫会开车了。”烨反复赞美大×的房间雅致:“那真的让人一进去舒服极了,那个陈设,那个布置,你真就觉得都是精选过的,放哪就得在哪,没第二样东西,没第二种摆法。那些小摆设那个精细……”烨说得很沉醉:“我就知道跟他过日子得特舒服。”   我觉得有些困惑,这毕竟同她一直引为骄傲的与顾城一起的生活反差太大了。但烨的道理我是从没有怀疑过的,我只是仔细听,想弄懂。   烨说:“大×原来是顾城的朋友,掉进感情里就是另回事了。”烨顿了顿;“我太知道我的魅力了,所以我非常非常地小心;结果,还是…”烨无可奈何地笑了下,打住了。   “顾城的朋友,一个一个都爱上我了。”烨神色庄重地说;“××,”一顿;烨的目光好像有重量,我的心被一压,神情肯定有些紧张;果然烨说:“也爱上我了。这个包儿(烨点点她的黑皮挎包)就是他给我的;贵着呢!”烨口气松下来:“这是纯羊皮的,一百多马克呢!”烨恢复了很开心的样子,那种纯真的开心,她学××同她告别时的模样:“我说:‘干嘛呀,酸了巴叽的!’‘嗨,胡子拉碴的,不好意思啦……’特逗;××那人,你知道的,哪个小姑娘都可以上去亲一下,过后就忘了,可对我,是真的。”烨重重强调了后三个字。“十年前,一个小姑娘,十年过去了,再见,服了,服服的;那个目光,只有我知道。”   我对烨笑了;她的魅力不用说,在我心里都是灿烂的。

〔*“上帝”:一位老神父。我们私下称他为“上帝”。谢烨曾接下了一周三次为他做室内清洁和提供午餐的活儿,后来让给了李英。〕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二)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二)

顾乡

9月27日 星期一

  弟、烨的情绪看去都好。他们商量着去镇上。我去做工,弥去上学,于是烨开车一起走了。我做完活儿,去邮局找他们,弟正在那里写,烨在排队。弟写好递给烨,烨扫了遍,对我说:“写给你们家的,写几个字吗?”烨以往会说“写给家里的”或者“写给老爸老妈的”;尽管听烨这样说也自然,但还是不禁感到了一层冷淡,我笑我别是太敏感了。我从烨手里接过,是弟写给爸妈的家信,写得温和、安祥,只字未提与烨的不如意关系。我在弟信上加了几个字。我很喜欢弟信笔画在信尾的木耳和艾玛(玻格的外孙女)。

  我们一起去了他们石头湾的家,那所弟曾经一天一天把命往上钉的房子,那所连我去一下都会被压得透不过气,既走不开又呆不得的房子。烨说:“可罕 * 昨天见房子时眼泪下来了,我一回头,他一抹…”烨接着返过身对顾城笑道:“至于吗?”弟没说出什么,只是半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   我没去想弟需要多少勇气才能重新走进这所房子。但我知道,只要烨愿意,这里不管是天堂是地狱都将还是他热爱的家。他们终于还是从德国回来了,弟是抱着期望的,他期望那岁岁月月、层层迭迭如落叶丛林般丰厚的往日生活,那些装满他们独有哀乐的日子,能够唤回谢烨;为此走在刀尖上度日他也会微笑,用滴血的闪亮一点点抹去投在烨心上的暗影,他仍然向往着明净如初的时光。刚刚我们走下车,弟踏上第一阶他五年前砌起的石阶时,对身边的烨叹道:“雷,只要你再跟我过半年,就是把我送到头儿了。”声音在我心上顿时拉得很长,让我疼痛;烨好像并没听见,脚步轻快地跃到前面,同我说起昨天顾城看见房子流泪了。   我词不达意地说了句:“嗨,顾城的脾气。”   烨微笑的有些沉思的样子,接道:“顾城?…我让他哭他就哭了,我让他笑他就笑了,跟牵手里的小孩儿似的…;你说我把他往哪送呢?”   我随便又不是全然随便地说:“送北京去吧。”   “送到头儿吧!”跟在后面的弟开口道。   我们都还算是挺高兴,至少表面上。

  烨高兴地说这房子有三样她最喜欢,一是大平台,一是洗澡间,一是英儿的收拾。顾城没吭声,脚步软软地径直走上楼梯去了。   我对烨说起我曾有过的修房建议。烨说:“那好,我来修吧。”语气肯定。   我看了看烨,没好问她的意思,她怎么会打算修房呢?是她独自修呢?还是和顾城修呢?她还走不走呢?甚或是大×和她修呢?   我们一起看了些文稿。他们拿了些日用品。弟说他在我那里没合适的桌子写字,需要搬个桌子去,我便去对烨说。烨说:“那把这个搬走吧,这些 rubbish(垃圾)我都得给扔了。”口气里我感到了她对与顾城往日生活的骤然冷漠。   顾城过来。烨说:“把这个搬走吧。”于是我和顾城抬着下楼梯,抬出门时,弟说:“这个桌面、桌腿儿是我好几次捡来的,都是我钉起来的。”口气挺硬;却能听出他心中的凄楚。我想:烨同他的感觉那么不一样了。

[*可罕:烨多年里对顾城的称呼,始于结婚的时候,亦写作可汗,但是叫出来就总是“可罕”。顾城幼时臆想出来并自制过的帽子,俩人婚后又重新恢复制作,并称之为“可汗帽”。在最后与他们共度的时日里已很少听烨称顾城“可罕”或“胖”了。]

  我们去山对面玻格家看木耳。玻格见是我们没表示什么,我知道她不太高兴我们来。顾城近乎鞠躬地对着玻格微笑点头致意问好;烨乐呵呵地同玻格说话,玻格也微微笑着应对,但神色总有些勉强。木耳正和艾玛在厅中地毯上玩儿,见我们来了,抬头看看玻格,又低头继续同艾玛玩儿。玻格在边上的沙发上坐下,拿起本杂志看。弟取出几小盒结构玩具,烨选出其中的两盒,一盒给了木耳,一盒给了艾玛。弟小心地帮他们把盒里的塑料兜打开。木耳已很会看图了,一点儿点儿,装起了个小车儿;顾城笑了半天,和木耳把车推来推去。木耳不时地看看玻格,有些不大敢过于高兴似的。玻格一直沉默,烨时时同她说说话,而她相对就过于冷淡了,手中的杂志始终也没放下。艾玛不太会看图,烨叫木耳去帮她,木耳拿起艾玛的图看了看,又放下,还是和顾城来回推他的小车。

我们和玻格告别的时候,玻格的心情显得好起来,笑着说话,说理查德(玻格的丈夫)、说她的女儿,也说木耳。弟请烨告诉她希望很快能同她一起带上木耳去中国看看。玻珞笑,说存够了钱一定去。弟说:“告诉她,我们出她的路费。”烨说:“人家说人家自己出钱,你没必要这样说。”弟不太满意的样子,也没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弟说:“这玻格也太霸道了!”烨没应。我想烨是在想顾城没资格这样说。于是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全都在一起时,弟看着快快活活的木耳,笑道:“这小子傻开心,咱给他两千块钱,把他嫁出去吧。”“你有两千块钱吗?”烨道。弟:“诶?……”李英说:“你想把三木给人呀?把你给人吧?”弟对木耳乐道:“你要两千块钱吗?”木耳根本也没听懂却迅速地用英语回答说:“ No.”我们全都笑。那天里,弟老来不来用“把你送玻格”吓三木,三木也总是回答“No”。于是我对弟说:“你现在说玻格霸道,你忘了你那会儿还说要把三木送玻格呢。”我本也就是随便说说的,不过是想对顾城应苛刻点儿,让他怪别人的时候得先怪自己;好让谢烨也舒心些。没想到弟一下真急了似的厉声道:“别说了!”吓了我一跳。   后来才知道我这话对弟打击有多大,读他最后几天讲给木耳的话里,他的心里充满了这个打击;其实我和谢烨都知道顾城对三木还是很好的,他把三木放腿上给他讲故事,笑得那么舒心;但是他拒绝承认他喜欢三木,仿佛这是件不光彩的事,谢烨说他被他的观念奴役着。后来木耳三岁半时,谢烨将他全托给了玻格,这不光不是谢烨情愿的事,也不是顾城情愿的事,但是两个人别在那里谁也没办法把话说出来;顾城只认为谢烨是因为他的缘故,无话可说,同时借势鼓励自己往观念的方向直走下去;而谢烨其实是因为李英的缘故,也不肯直说出来(到最后她也没能对顾城说出来),有时对我说起,真觉她是又气又恨的,可她并不像是要听我的意见;现在想来她或许只是为了让我代替顾城承受下她的怨恨吧,她知道我是绝不可能说给顾城的;现在想我要是能冲过去就对顾城说多好,管它每一个人的面子呢?可是这对我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能让我从今天返回去!令我当时可以感到安慰的是,这种不愉快永远只是瞬间即逝似的,随即又是谢烨同李英并顾城一起的欢声笑语了;那对于我是一个真正美丽的并且充满了智慧的世界。我是自惭的,景仰、热爱加上心理上的依赖,祈愿并且庆幸他们都远比我聪明,时间也就那么过去了。

  回到家,不知怎么说起了下棋。我挺积极,把棋盘铺在弟、烨之间,烨挪到边上的椅子上,我想烨是让我和弟下。我坐下,懵懵懂懂中觉得很久没有过这种情形了。弟看看烨,指指棋盘:“下吗?”烨摇摇头,淡淡地说:“我不懂这个。”弟便想离座。烨说:“你们下吧。”然后拿过这两天她正在看的放在桌角的书,半伏在桌上看起来。   过去好象不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弟结婚之后只记得有一次和他算是真正下了盘棋。那次带点表演性质,弟让我和他下,是为讲解棋给烨看。烨在边上兴趣盎然,还让顾城下这儿或那儿,弟就会说为什么不能下这儿或那儿。弟从小一直很喜欢围棋,而且一直比我下得好。我们去火道村时围棋都还是带着的,那时我们的最高愿望就是下败父亲。弟结婚后,我同他便几乎不下棋了,他当然依然喜欢棋,但他像是觉得做任何事只可以同谢烨做,不然便是不忠似的,他不再叫我或是我父亲同他下棋,而是把棋讲给谢烨,同时开始同她下让25子棋,烨很怕被吃子,弟便不忍去“吃”,所以棋也就没法下。弟叫我跟烨下过,头一次他让我让烨12子,他从旁为烨讲解兼提醒不可怎么走和应当怎么走,我当然敌不过,烨又不同意我中盘认输,结果下到底数子,我输了得有一百多;烨很高兴,弟也很高兴。后来一次,烨在棋盘上摆了17子,让顾城到里屋去,说和我下棋。我没多想就下了,也知得注意点儿,可往往还是要把子往看中的好点落,结果吃住了烨一片棋,烨重新走,还是被吃住了,再走依然,她神色真正很不开心起来,最后像是半自语地说“那就是怎么也不行了”?我觉得我有些过分,就让那块棋活了,可是后来忍不住又断了烨另块棋;烨不愿继续下了。顾城出来,说替她报仇,一边下还一边对烨说:“你看着,我让老顾乡这块儿死;……老顾乡这儿也活不了;……”我也神思不安,觉得不败也得败,很快便彻底败下阵来;但烨那天并没有怎样高兴。后来弟说烨对他愤怒了好几天;烨说当然,被吃子还能高兴吗?来新西兰后,在他们去德前同弟曾草草地下过两次棋,都是在他们一起到我这儿来的时候,烨两次都挺有兴致地边看边解释给李英听;李英则说些“诗刊社”或什么人下棋的事儿,还说这都是“高智商”,她不行,显出没有兴趣。顾城适可而止,下个开盘而已。我心里不禁叹,棋这东西怪,那么通达的人碰到这儿竟真就会耿耿于怀了似的,完全不会下也居然能拿它当回事。

眼下顿时不一样了,好象一瞬间又回到了我和顾城两个人的时刻。弟下黑子。我本以为他棋已很生了,但觉到他落子感竟非常好,我不禁说:“以后就下下棋吧。”我的意思是说过去所有的事儿就不要再去想,再接着去做了;我觉到烨从旁嘲笑似的“吭”了声;弟也没应我;我一下觉到弟还是不能没有烨。的确,棋再往下下,因为烨显出的无心,弟便也越来越难以专心了,下到一定程度,还不分胜负呢,他便停下说: “大致就这样了吧。”我觉到我刚才对他说的话是太不着边际了。

  我做饭时烨帮我去倒果皮桶,临出门时她忽然转脸对我说:“现在想李英真聪明,真的聪明,她走了。”   我被说得纳闷儿,因为李英的要走她当是清楚的,李英说起来她走还是尊从谢烨的意愿呢。我也被说得有些难过,因为这个意思至少是说,离开顾城是件好事。后来再没有沿着这话说下去,话里的涵意就只有永久地去体想了。   晚饭吃到一定的时候,说起了闵教授。是闵87年底在香港听了顾城的讲学后邀请他们来的新西兰,之后又一直帮助他们,以至后来帮助了李英。他们叫他闵福尔,常写作闵福德。弟很难过地说:“闵福尔不知怎样了,真怕他得伤心死。”烨也很难过,可只好无奈地笑笑。   他们说起请闵邀请李英来的事。弟说:“我只给闵福尔写了几个字:现在干净的人不多了……刷,闵福尔就签字了……”弟凄惨的脸震颤了好几下,最后无奈地叹道:“此生对不起闵福尔。”   我听得也有些傻,实实在在感到了一种惨痛,让一直满怀好意的闵福德现在该怎么想呢。我想安慰下他们,就说:“也别那么丧气,说李英是不多的干净人,也许并不错。”刚说完,烨就翻了我一眼;顾城也直直地看着我,但他忽然说:“你不知道,我那时要在北京不走,英儿是可以和我一起死的……”   我被他没头没脑的话弄愣了。烨极不屑地白了他眼:“你想的!”   “是……”顾城很当真地看着烨说:“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她的命就注定了,她的日子从此被那一刻挡住没法再继续了……她怕我走,她快没法活了……”   烨正过脸来,眼微垂,看着桌面,闭口不语;我觉到不好,有些着急。弟只是转过脸来对着我,继续说:“那回她说了好多,说得我害怕,我们根儿里有种东西特像;那个时候不会是假的。”   烨起身走开了;我更加不安起来。弟说:“谢烨特逗,忌讳说这个,我在书里写我和李英怎么着都可以,写了这个,她就变脸色儿了;……哎,一审编辑。不写就不写吧,何必呢?……我是想让英儿记着点儿,英儿也老是反抗记忆。都是无所谓的吧;不管英儿的闲事儿了……”弟做出尽量轻松的一笑。我知道他并不轻松,可想他也只有自己担着了。   弟忽然又入神地说了句:“李英那时候真让我觉得和这个世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没理会他,只是压着声音说:“你以后少说点儿李英行不行?”   弟说:“真想把那书烧了,可惜了谢烨白白受罪一场。算了,写了就随它去了,跟我没关系了。李英她也是活该。”

  烨过来说护照的事儿。说着说着就说起了许多好玩儿的事儿,他们的一年半里有太多的事儿可说了。烨一开心,弟也挺乐;我松了一大口气,好象一切忧虑都不过是杞人忧天。   一会儿弟建议学打字。于是烨放好机器。   弟说:“你教老顾乡,我也学学。”   烨挺开心地对我说:“这个活儿是不是挺好?以后你就挣他的钱。”   弟道:“给老顾乡找个工。”   烨道:“可罕说这个电脑给你。就是让他砸了一下。”   “是这样,”弟忽然站直,“咱们分家,车呢,给你,电脑呢,给我。”   我看了顾城下,有些怨他,挺好的时候提什么“分家”?烨也瞥了他眼,没理他。我们边说边试,都挺愉快。烨的热忱宽厚让我非常感动,我们曾经多么好地在一起过呀,就像此时此刻一样;要是从没发生过李英、大×的事多好;可又能怨谁呢,只能怨顾城。弟显得心境安祥,说了说他见识的各种电脑。之后他还平生唯一一次和弥乐下了一盘棋,也是下了个大概时便停了;他棋局不错,但是他很沉默。

之后弟又一垂脑袋早早进了自己的小屋,显不出一点儿想再讲讲话意思。我有些不安,总觉该同他好好说些什么;烨过来高兴地同我说话,于是我又同烨聊起来,放下了这个心思。

  我对烨说了些李英和×××。我试着想对烨解释下李英的心情。李英有过许多关于薛宝钗、林黛玉的感叹,她实实在在觉得自己是林黛玉,而竟就居然撞上了薛宝钗,她曾叹说:“这个对手也太强大了。”我当时是很同情她的。   我对烨说:“你对她那么好,结果让她感到压得很,你完美得让她说不出话来;她说你就如同薛宝钗,而她是林黛玉……”   烨笑了:“得了吧,林黛玉是她那样呵?人家林黛玉也是大家出来的,也是有风范的;你也不是没见过她在顾城面前什么样!”烨又乐:“英儿刚来什么样儿你还没见过呢,头一次给她烧水洗澡,都挺郑重的,她就在那儿叫,‘顾城,拿块毛巾来呀!’顾城都傻了,叫我去送。我干嘛呀?我说:‘嗨嗨嗨,叫你呢。’顾城就这样:‘谢烨给你送去了呵!’英儿就又叫:‘谢谢了呵!’英儿就这样。这是林黛玉呀?”   烨笑得很不以为然,又说:“你想我们本来也不熟,都想着她小姑娘呢,嗬,上来就跟我们大谈精子、卵子,什么性冷淡。”烨做了个很不堪的表情。“顾城没辙耶,顾城说三年不见,李英改现代派了,说大概是因为她在《健康咨询报》干过。林黛玉,林黛玉那可是真的,真的是伤心至死的呢!”烨的神情有些激动。   我不知说什么,眼前晃着李英的样子,李英的样子有些多变,时而矫情时而通达,时而热烈时而腼腆,也许因此才尤为生动;她在弟烨去德后给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除了她突然走掉后的一些事。于是我们又说了些,我不信对她在北京时状态的说法,觉得同她给我的印象冲突太大。烨说:英儿就是近朱赤、近墨黑,她和我们在一起后,样子自然也就变了。   又说书《英儿》。烨说:“天下也就顾城敢诚实,李英还就是不诚实,这回偏偏就让她赶上了,她不服不行。她没话说。顾城对她客气耶,人家都是推,他是揽,他说他不挑着说,可怎么损自己他怎么说……”   “他这人有点儿自虐。”我说。   “他就是有点儿自虐。”烨同意道。   “英儿,”烨笑了笑,“英儿净是姿态,她就信姿态,结果碰上顾城这么一位,什么不认,就要你心的。”烨又笑:“他们打起来才逗呢,一个全动真的,一个全玩假的,那才是一对儿呢!你说我帮谁?”   我只好笑,说:“你不是帮顾城呢吗?”   烨一点头说:“我是帮他,也不知怎么我就一直帮他。”烨顿了顿,“可这回我是真的帮到头儿了……”   “他是诚实,可那诚实是人受的吗?也就我能跟他过这么久了。”烨的情绪低落下来,我的心情也跟着一暗。“他那书你看了,他说他真真地写,可你说那么写,我受得了吗?”烨大睁的看着我的眼里几乎涌出泪来。“可是跟他说还不是白说?他就是他自己的死活,哪管我的呀。”烨顿了顿:“说我跟大×好,我当然跟大× 好啦,人家大×对我好……”我看着烨,想着不用她说我也应该明白。   “顾乡,我真的是太累了,我受不了他,我害怕……”烨一下有些哽;我觉得有些突然,想着是不是需要我帮助,又感到不知所措。   “你知道他那回掐,差点儿没把我掐死!”我的心缩起来,不能想顾城的样子。   “他骂我什么?他骂我‘婊子’!”“什么?”我简直不信。   “他就是这样骂的。”烨气得脸红红的肯定道。   “你骂我?!”烨道,“我说你骂你骂,我给你录下来,你再接着骂!他就咚、咚、咚!三下,”烨比了三下拳砸的动作,“把录音机、电脑全砸了。我一下就歇斯底里了,‘啊——’就这样,”烨双拳攥在胸前学她当时的样子,“我就叫了起来。我有歇斯底里。”我迷惑地看着烨;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她有歇斯底里。   “他扑上来就抓住我,跟着正掐我这儿,”烨比了下脖颈上方。“我们都摔了。我想我完了,我说:你骗了我,他说没骗。我说那你放开我。他就放了。”烨生气地站那儿。“这……”我无话可说,只能很难过很担心地傻在那里,真没法儿想他们之间发生的这件事。

“过了半小时,隔壁基金会小老太太嘟嘟嘟,来敲门,特逗,她听见我叫吓死了,不敢动,等没声儿好久了才轻轻过来敲门。”烨笑了。我感到很心疼,出现了那样的事,烨竟然说笑就又笑了,一笑又显得那样无忧无虑。   “我给顾城面子耶,”烨说,“我站着都困难,我还装着没事儿,笑,我就这样靠着,在楼梯那儿,笑着说没事儿。老太太就走了。顾城特感动,直劲儿让我去医院,那医院是他让我去的,我说没事儿,歇歇就好了,不行,非得让我去。结果医生问我怎么弄的,我说自己摔的,医生根本不信……你知道吗?让他进疯人院。来了好几个人,问我,我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哭,就行了;三个月,都给他定下了,我只要一直哭,他完啦!”我清清楚楚地打了个寒噤,看着生气的烨。   “顾城吓坏了;嗬,你不知道对我说得多好,他说可以让我一人走,走哪去都行,他有信心等我回来。他就是这样说的!我信他了,没签字,和他一起回来了。可是你看见没有?我就这样跟着我。”   顾城是疯了。我想得找机会和他好好说说。我难过地看着烨,想着能帮她出点儿什么力。我小心地说:“你看你现在可不可以去打个电话,德国时间是中午吧?”   烨犹豫了下,说:“算了吧,利斯都睡觉了。”然后说:“其实我也不一定要给大×打电话。”顿了顿,烨似自嘲地笑了下:“打电话都得偷偷摸摸的,太可笑了。”   烨思索着说:“他太对不起我。”又说:“我救了他,他也老说我救了他,要不他十回也死了!小纯都说:‘他死了不还得你给他树碑立传吗?’”我一愣,烨一笑:“小纯是胡说。可是顾城现在这样对我,他真是太对不起我。”   烨仍是一幅思索的状态:“他死了真是比活着好。有时候都想帮他一把。我还就是能做到这点,我杀了他,也能让人同情我。这点我太自信了。可是我干嘛呢?我还有儿子呢,我还不想去监狱。”   我觉得不太对劲儿,我忙乱地说:“我不觉得顾城真想死;他老说死,是为了抵抗;他就是嘴硬,其实他挺容易被安慰的……”   “你说什么?”烨用表示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立即接不下去了,肯定出现了一付认错的神情,我自觉轮不上在谢烨面前评说顾城的,只是心里一着急,就乱了。   “他死不了,你放心。”烨用颇为不屑的口气说;“×××都说:他说死又不死。都知道他要死,可是他不死,他不死人家怎么办?”烨脸绯红。我一时都听傻了,只当这是一阵儿的情绪。想着她能这样无顾忌地对我说,是因为相信我立场的公正。   烨语气沉下去:“说实在的,我能承受他死,不能承受他活。”看烨那么肯定的样子,我无话好说,只有愣愣地想,不是切有体会烨不会这样说的吧,所以只有赖顾城了。   “我这人就是太好心了;”烨说,“好心得有好报才行呵!”烨很激愤:“其实要他死还不容易?他真跟小孩似的,骗骗他上天堂就上天堂,骗骗他下地狱就下地狱;你不骗他你不是活该倒楣吗?其实我只要一走,最简单,我太知道我的威力了。放谁身上也做了,我是活该耶,受儒教毒化太深。”烨松缓下来:“可是好心得有好报哇。”   我静了静,想替顾城说点儿好话。我说:“不过顾城也有些好处,心地单纯,你看他那么喜欢你的《你叫小木耳》……”   “哟,感动得不得了。”烨立即笑了,笑得十分沉静。“你还没看他那个样子呢,那真是爱不释手。”烨说着,眼睛里的光都显出了幸福和赞叹;我也笑了:厚道的谢烨,我心里说。“那真的就是‘不释手’啦,趴在那儿改了两天,跟是他写的似的。有的话他加得真挺棒的,那段你肯定没印象,说我‘难能理智,总有生离死别的阴影笼罩着’,那些话,我真的感动,他会为我说话耶!还有‘雪’的那些话,特有气氛哈,他写完我都惊奇,怎么跟我写的似的?他说他就知道我。”烨说得很沉醉,神情动人极了。   烨说:“我是悄悄写的。他是悄悄看的。看完捧着,那个喜欢;他这人就是这样好,你说的心地单纯吧,其实他都不知道,那篇东西一发出去,他完啦,他什么形象呵;他还到处乱寄,恨不得见人就送,最后还给放《英儿》书后头了。”   烨说:“顾城的形而上真漂亮。”又说,这点“大×绝对没有”。又说“也不是说顾城坏,就是具体生活起来一件件事儿都让人受不了。”又说想和大×把基本生活安顿下来。又说她也不愿一走就把顾城毁了。   我问烨我有没有必要找个时间跟顾城讲讲话。烨说:“你去讲?你能说过他呀!我还能说出些话,真可能是因为我太有道理了。”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三)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三)

顾乡

9月28日 星期二

  睡不着觉,心下不安。早上起来做早饭,烨也起来,我向她看去,她清新明朗的微笑一下扫荡了昨天晚上积在我心上的暗影;忘了那个早晨的阳光是怎样的,但记住了她的微笑;烨呀。   烨在这样的微笑里对我说:“你说我该不该跟玻格说?我还是得把三木拿走。”   我沉浸在烨的微笑里,“嗯”了声。   “我一走,他一死,你敢保他不找个垫背的?万一呢?你说我能冒这个险吗?”烨非常温和地说。   我说:“那你就跟玻格说吧,不过你别不让他去看孩子,定个时间让他去,有人照顾就行了。”我像是在梦中说这些话,我看着烨,深深地为眼前的美丽赞叹;那样温和美丽的微笑,也给了我心里好大的安慰。过后三天我才猛一下悟到烨说的是什么,才发觉我又答非所问了。  顾城也起来了,没头没脑地问:“那你的意思是今天进城吧?”   “进呗。”烨淡淡地。   我知道他们是说申请护照的事儿,因为出去了一年多,需要回答许多问题,他们打算在城里住两天。   同前一天一样,烨开车。我去做活儿,他们去镇上。事情完了以后我们会合,一起把车开到码头;弟、烨都没下车,有些发愣,弟说有必要进城吗?请利斯帮助填填表也成吧?干脆咱们一起抓螃蟹去吧!烨也没说什么,背起包儿下了车,于是他们两人向船走去。

9月29日 星期三

  近中午时,接弟一个电话。我心生感激,怕他尴尬似地,赶紧说等他回来想跟他讲些“傻话”。弟呵呵笑了笑。我问谢烨呢?弟说买东西去了。我想,呀,还不记得弟曾经单独给我打过电话呢。可他也并无事情,问候了句,就放下电话了。

9月30日 星期四

  上午接过烨两个电话,声音都有些恍惚,主要为的是告知我哪班船回来。我问××的两个女儿怎样了,烨的声音才稍稍振作了些:“嗨哟好极了,人家××有福耶,两个女儿那叫一个漂亮,又漂亮又懂事。”   我两点半开车到码头接他们回家,觉得烨情绪不好,便想找话轻松一下:“××女儿教得那么好了噢?”不想烨说:“那样儿能教得好吗?”我一愣。烨道:“老顾乡真是,那当着人家能说人家的孩子不好吗?”烨好象真的很生气。我抱歉道:“噢,我不知道……”   弟坐后排闷闷地说:“××两天光跟我们忙了。××翻译挣钱着呢,结果陪我们干这个。这个倒楣的护照。”   烨不接话。我便问了几句关于护照的事儿,烨简单地答了我。弟说:“你知道××就是碧姬德吗?谢烨在《你叫小木耳》里信就是写给她的。”   “哎,”烨的声音轻柔下来,显出些一贯的愉快:“开始那信是写给 Stalar (丝苔拉)的,可对着 Stalar 说中文就是不进入;真惨哈,一转念写给碧姬德了。”   “一转念你就嫁别人了。”弟插言道。   烨也不理他,一会儿说:“也挺可惜的,好些内容就写不进去了。”   弟说:“××挺好,××是教徒吧?”   “我还不够教徒的吗?”烨说。   弟笑了下:“现在是叛教徒了。”   回到家,炒墨斗鱼,烨神色开朗起来,对我说,顾城在城里两天一直跟着她,她可以叫警察了。我想不至于吧,顾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烨不是出去了吗?没跟着她呀?当然我并没有开口问下她。烨说:“没我领着,你看他去丢人吧。”   然后他们开车去看木耳。   晚上,自然而然烨又同我聊起来,这是令人向往的时刻,只要没有烦心事和烨聊天是那么美丽的享受。可这次我想着顾城,我知道他已在他屋里,我怕他关门、关灯,我已想好要鼓一次勇气。我跟烨说:“我看顾城不对,我去跟他说会儿话吧?”   烨沉默了下:“去吧。”

  越过谢烨去找顾城这是第一次,很不习惯;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劝告他些事,如果他以为多余,我顶多鼻上碰点儿灰吧。而且弟这回回来,说话到底亲切了些,我只是担心是我不是烨去找他会刺伤他。

弟门儿半开,灯还亮着,没准儿在等我。“你不累吧?跟你说点儿傻话吧!”我这样开头儿。  弟漫不经心地“哎”一下,也不看我,一点儿不知给我搭台阶儿。   “我说,你别老跟着谢烨行不行?”我也不知怎么开头儿。   “她一转脸儿就去给大×打电话!”弟声音很大。看来他是承认他老跟着谢烨的了;我想。   “打呗。”我说。   “他们会商量,你不知道,都是他们商量出来的。”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但我想告诉他跟也没用,只是知道烨已上阁楼,什么都必听得清清楚楚,这样说不好,才没开口。   我想直截了当,也好避掉尴尬:“可是你掐了她!怎么回事儿?”   弟叹了口气:“那是我不认她了……她那会儿叫,怪叫,样子可怕极了,哪还是谢烨呀;我攥着她手让她别叫,她还叫,我一下就乱了,卡着她脖子就摔了。后来她说她歇斯底里了;我也歇斯底里了。一辈子也就那一次,天地良心,她最知道,我戳过她一指头没有?”弟说说顿顿,有气无力。   “是啊,所以我都不信。她手上拉个口儿,你乱跳,比她还疼……”听弟说我心松下了点儿。   “我是比她还疼。我说还她,在我手上抓了四道血口子。”弟一直那么缓缓地,有气无力。后来直到送他火化时,我才想起看看他的手,左手背上四道长长的白疤痕,一道淡了,三道还很深。   “谢烨说的你还骂她!”我想的是把两点疑问问出来。也好知道弟是不是变了个人。   “我没骂。”弟声音软软的,空空洞洞的眼里充满了疑惑。   “谢烨说你骂她‘婊子’。”因为不习惯,最后两个字说得很是气微。   “我说她‘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弟的声音忽然显得清晰又响亮,我吓了一跳,想着烨听到了怎样。烨的阁楼上的敞窗里的灯刚刚闭上。敞窗斜对着弟小屋敞开的门,两米距离而已。这时弟靠到门框上,脸的方向正对着烨身边的敞窗,我担心他更多的是为了说给烨听的。   “我没说错。其实她全知道。平生就骂过她这么一句,如果这叫骂的话。”弟淡淡地说,继而脸转向我,笑了下:“我这人还就没骂过人。”   “就这句话,把她说急了。”弟依然对着我,然后才又转过脸去,声音又虚渺起来:“不能说她不好,她都好,可是她干的事儿不好。”   听弟说谢烨不好,是过去根本不会去想的事,无论对谁,弟不可能说烨一字的不好。我懵住了,什么也不会说,本是想来斗胆劝他几句甚或批判他一下的,现在只有傻傻地听着。   “她是什么都想要。”弟重重地说了那个“是”字。“要跟大×好,又要名节,她的她想要,我的她也想要……她只想让我死,不喜欢离婚。我不说,其实心里都知道……”   这都是什么话?我急坏了,对他点点烨的方向。“老顾乡吓坏了。” 弟一乐,不理会,接着说:“那会儿说去杀英儿,她多热心哪,又看电视又侦察,我一直以为她是帮我,看她比我还气愤,就受鼓舞,就感激她。”弟脸又惨亮起来:“上天罚我,让我爱她们,我爱就是爱,别给我讲那么多,爱是能越过死的……”   “谢烨说过帮你杀人都干的。”我想让他知道烨对他有过的热情,果然弟转向我,期待的样子。“她打电话给我,说你在罗马尼亚机场讲的话棒极了,帮你杀人都干。”我也怀着期待。   “噢,那些话,那是一篇忏悔录。”弟笑了下,垂下脑袋。“那会儿英儿完了。谢烨跟我分析,我怕听,可那都是真的;我多喜欢我的心好好的呀,可上天跟我作对,偏偏往里灌邪恶,一大堆邪恶;”弟咬着牙说后几个字。“我拼命想替英儿辩护,可是我辩护不了,我知道谢烨说的都是对的。我珍爱的、视为无价的、天上的,一下子猪狗屎不是了,我成粪土了——”弟仰天喘了口气。   “谢烨那个气呀,”弟乐了下:“苦大仇深,什么都想起来了,连英儿下飞机先去拥抱她,都想起来了。我浑身发抖,我捏着她说‘我不疯’;我心里恶心,恶心自己,想起和英儿的每分钟都恶心;我说我要杀她,要去见她,亲手杀了她,再远远跑开自杀。她说她帮我去杀。我感动极了,她太好了,我看着她真是看见圣母了;我有多爱她就有多崇敬她,我就哭了,向她忏悔,真好呵,心被一点点洗干净;她也哭了,真好呵……上天对我还是很客气的,让我有过那么多个真好的时候……要是后来不让我知道是骗我就好了,让我死在那个时候……现在想,还愿意想都是真的,是真好……”

弟面色茫然:“我说了好多,把对英儿的爱一点儿点儿说给她,曾经是那么好的时刻一下都污浊了。我对她说,哭,她那么善良,吃了那么多苦,我被剁成泥也忏悔不了了……谢烨那会儿是一幅像,有光……”弟的脸微微发亮。   “谢烨说:‘你的书就这么写!’我就得救了。我本来只有死了;死都死不干净。她救了我。谢烨是救过我几次。”弟口气肯定地对着我。   烨在他们三月由北京返回柏林后的电话里极其振奋地对我说过:“顾城要写的书是对我的忏悔录,从我怎么用卖鸡蛋的钱让英儿来写起。真名真姓。”清楚记得烨用很感动的声音强调这四个字。“这书出来,我跟你说——盖了。”烨语气很沉。又回答我的担心说:“只有让他写,这样他还可以活。”   “可是你没太忏悔呀?”我说。   “哎,”弟承认道;“写写就走了码了,跟谢烨希望的差一大截儿。可我一直是赞美她的,写到《牧场》一直替她说话。”   “谢烨是说《牧场》写得好。”我说。   “嗨嗨,”弟轻笑了两下;“差不多写完那篇就出事了。”   “这本倒霉的书。”弟自语道,跟着又回到沉沉的状态:“我知道写英儿太多伤了她,她说受不了,我就疯了,就睡不了觉。我说:雷,你管着我,我喜欢你管着,我的心不听话,你把它碾碎变成你的吧。”   “这不是胡扯吗?”我说了句。   “嗨,”弟笑着应了下,跟着又回到那种苍茫的对天说话的状态:“其实她说受不了也是虚张声势……她用了这本书呢……她说受不了的地方正好帮了她忙儿,我不知道,我只有跟着心写……真真地写……写写还想起英儿不少好来。我拿我没办法……我跟她说,别难受吧,也就这本儿书了,写完我就死了,对你再残酷把我送到头儿吧,我报答不了你,这本书留给你换很多钱吧……我是想让她和三木好好过,我知道谁也受不了我。”   弟说得很凄惨。我哑然。他倒对我笑了笑:“你别不信,是能换好多钱,就没这么写的,没谁乐意让自己名誉扫地,加上我再一死,跟书上写的一模一样,准哄起来。我是真真要为报答她死的……”弟又面向天际了,那同时也是烨的方向。“上天佐证……谁知她就真的等着了,等着就等着吧,谁叫咱那么招人嫌呢?可是她那个等法儿……”弟嘴半张着难以合上似的又顿在那里,脸轻微地晃晃,一层惨亮。   “也真怪了,”弟忽然声调一转;“出事儿的前两天晚上,那天晚上月亮真大,我站在月亮底下,看见了十年前的谢烨,那时我们在街上走,有一次月亮也这么大,我们只能在街上走。等到一家家灯火都熄了,谢烨对我说:下一班车再走吧,我就高兴极了。那时能和谢烨多呆一分钟也好哇,什么时候想过呆一天呢?我看见了我们手拉手的那个晚上,看见了三木往台阶上爬,我的心里一片明亮。真的,奇怪极了,像神明指点一样,我的心一下好极了,我刹那间明白了,我要的都已经给我,我要的就在我边上,我爱三木,从来就爱,我爱谢烨从没变过,我爱我们所有的日子,多好啊,我们又有自己的日子,自己的家了,它还在,它没有丢掉,可以好好地好好地爱护它了……我高兴极了,感谢大月亮,我跑去叫谢烨,我想她一定高兴……”弟对着谢烨,像说进梦里一样。   “我跟她在路上走,我都说了,说爱,爱三木,爱她,说我们一起的普普通通的日子……我不知我还有多少爱,我只觉得上天又把爱还给了我,我的每一寸生命都渴望化作爱还她,还三木,勤勤恳恳赎我的罪……可是她不说话,她一句话不说,就说了一个‘晚了’。我不懂,一点儿不懂,她那么希望我爱三木,我爱了,她又不许了。我走出去了。我不懂,我的心那时那么好,它不是老那么好的,可是她不要,她不高兴,她弃之如旧履。我的胃一下就堵住了。哎,真的,(弟对我一笑,还按着胃)一下就堵住了,堵了两天,吃不进饭,我就是不明白。我走,过山过林,回不来了,迷了路,一直到天亮……”   “其实我心也动了一下,是不是我说‘回头’让她失望了,因为我就不死了,可我哪敢这样想呵,这是谢烨呀,谢烨是我的天,我可以什么都不信,我信她,我像相信天一样地信她。”弟一个字一个字清楚地说。

“真是神明助我,让我早了两天;要是晚两天,我再也说不出爱三木了,就没法说啦!”弟看着我凄惨地震动了下脑袋。   “真的是神明让我早了两天。我两天两夜白天吃不进,晚上乱走,然后正好让我看见她挂了电话,那个样子不对——”弟把眼睛瞪大了,没看我。“我说谁的电话?她说×××的,样子没事儿极了,过去也就过去了,可是电话又打过来了,我一闪念,顺手一接,大×的声音!他说怎么搞的,刚才电话断了……我就这样看着谢烨,就这样……”弟垂手立着,嘴微张,学当时的样子:“成傻子了。”   我低头无语,我知道这事儿对弟来说是塌天了。他是不敢信,所以他还在说,对我却面向着谢烨。他习惯中永远有谢烨,他不懂没有谢烨怎么办,他不会过没有谢烨的日子,他希望谢烨会忽然跳起来跟他吵,他要的是谢烨的安慰。   “你知道她当着面骗我,指着寄柏林的信说是寄北京的,这太,太……”顾城微微晃晃头,哽了下。“她居然欺负我不懂外文,就像欺负个残废人一样。一个瞎子你给他往水坑里推,这会是谢烨做的事吗……她知道我多喜欢她学外文过……我们是一家人……”   我心里也很沉——“谢烨都能对话啦!”“谢烨翻译了两首诗呢!”弟说这些话时的高兴劲儿就在眼前。几乎刚结婚弟就建议烨学外文了,他包做饭、洗衣服,他不喜欢烨做这些事,为此没结婚时就跟烨家里顶撞过;他欣赏不已、开心不已烨乐于读英语、看书、写东西,后来又打听外语老师,连马思中、欧博文都被他请过教谢烨。他还设想将来译诗,烨初译过来,他再做中文加工。他多高兴地谈说他们聪明的“分工合作”“不搞重复劳动”呵;直到出国以后这么多年来,他还一直沾沾自喜这种安排。让他怎么能接受谢烨竟然同他离心离德并且反过来利用当初的安排呢?我发觉我很同情弟弟,我警告自己也许很危险,而且我怎么可以听谁的就觉得谁对呢?我想我得理智些。   “我说我们谈谈,”弟像被梦魇住了样地继续说:“我使劲儿忍着,她不说话,我就想她在等我死,她在等我死,她瞒着我,是在等我死,她好什么都要,她怎么看着跟圣母似的呵?我就说出了那句话——”弟眼泪流下来了。我知道是指“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那句话,弟实在不忍再重复一遍了。   “从来没人这么说过她,她多尊贵呀,要尊贵你真尊贵呀,都怕真的。我这一说就触着她了,她去拿录音机,让我骂给录音机。我一下就疯了,她太虚荣了,她那个样子太虚了,她还护什么呀,那点儿虚伪的尊严。我大概是三拳头,全砸电脑上了,谢烨就叫起来,叫得真可怕,就出事了……”   弟有些抖,咬住了牙。“她说你骗了我,我说我没骗,她说那你放开我,我说那你别叫,她说‘我不叫’,我就抱住她哭了,说爱她,她也说爱我,我们都哭,我说还她……”   “你砸电脑干什么呢?”我问。我是在挑他所有的毛病。   “电脑正好在我边上。”弟说。“而且我知道了她在用它给大×打信我就不喜欢那个电脑了……我们原来都喜欢这个电脑的……一起买回家去的时候高高兴兴…… 我让她去学,她学了就骗我……”弟很凄惨的样子。“不过我也没想这些,看她那样子,就砸了。盖儿都砸弯了,不过还能用,我没使劲儿。”弟笑了下。   “谢烨还是可爱,”弟脸亮了亮;“隔壁基金会的老太太来了,她被谢烨的叫吓坏了,老半天才过来,谢烨对她笑……她都站不住了,还对她笑,说没事儿。”弟一脸感动,看着我说:“谢烨还是厚道,她救了我,要不我就进疯人院了,三个月都定好了,我求她,她没签字,她救了我。她真是几次救了我,她对我恩重如山哪,可她也真把我毁了个彻彻底底……”   弟沉默下来,然后声音更沉重地说:“你知道×××找她打架……我好言好语劝,替她说好话,×××就冲我来了,说我傻,说他们都在等我死,就我不知道,说我‘说好死不死’,我不死谢烨和大×怎么办?甚是无理。我都说不出话……等我死,还有一个同谋……”

我无言了,弟的顽强已经超过了我的想象,他那么难过,却在那么好地控制着自己,我一时竟以为他能无限地承负下去,不用我担太多的心了。   “她和大×热情鼓励我去杀英儿,她说跟我去,她说英儿那么亏心该杀!我多感动呵,抱着她哭,感谢她懂我。你能信这是个阴谋吗?”弟脸颤抖了几下。“是真心,那是金子;要不是呢?……你想,我能让她沾吗?到时候杀人、自杀,还不都是我的事儿?上天不知是什么意思……”弟脸惨惨的。   “谢烨还真的能干,”弟忽又夸赞起来;“还真把英儿给找着了。她没结婚,就在悉尼,跟老头儿管个旅游公司,过得好着呢。”   我非常惊讶,简直就是不信。   “谢烨给查的。她让小纯找的私家侦探,一查就查着了。”弟说。我目瞪口呆,成听天方夜谭了。   弟也没理会,口气里的确含着夸赞:“谢烨挺有想象力的,嗬,真干起个事儿来主意多着呢,我们联系了去悉尼讲学,我那会儿一下就掉进‘基度山恩仇记’ 了……可是,上帝忽然明示我爱三木;没想到这一下把谢烨得罪了,她那会儿已经只准我死不准我活了,她处处照这个计划安排,她对人哭,说痛苦,她想好要怎么做了,我把她给打乱了,我是无意的,我只是爱了三木……”   弟的声音很是惨痛,可我没法相信,怎么会呢……   弟觉出了我不以为然,说:“老顾乡不信——”   我说:“也信,就是你把事儿想重了。”   “我是太珍重她了!”弟叹了口气:“她是天空,是土地,是我的呼吸……我可以没有,我的呼吸应该还在,那是我的天空和土地,它不应该给毁掉……你知道,我干嘛把《你叫小木耳》加上……××也说加上不协调,说我就是巴结谢烨……我真是愿意谢烨照耀我……喜欢让人都能看见她的光芒……我总归是该死的,谢烨是不该死的。该死的人还要什么?我是一心要给谢烨留下些好,今天还是这样……”弟头靠到门框上,软软地,叹一口气。   “她在用这本书,这本书帮了她大忙,她好名正言顺地离开,血泪控诉地离开,我死掉她都有道理;真不懂她怎么那么要道理呢?”弟喃喃着。“我是想让她好,让她好好地走吧;可是她也该给我留条路呵,我死是我自己的事,别太逼我;你走,你好好走,咱们好好说离,你不要商量阴谋,我不喜欢阴谋,不喜欢你有阴谋;”弟仰着面,真像对烨在讲话那样:“在柏林的时候,我让你去念《你叫小木耳》,台下哭成一片,你也哭……你走了,三木怎么办呢?”   弟的样子显得无可奈何,我也无可奈何。想起句不太相干的话,便说:“谢烨说《你叫小木耳》发出去,你完了。”   “我是什么人就什么人呗,该完就完。”弟淡淡地;“她那篇东西写得那么好,就是发不出去,刊物都寄遍了,没名儿就是不行。放我书后头,反衬一下我,谢烨也高兴。还就那篇修了又修,别的都一遍下来,好多我都没校……这书写过也就过了,都想给它烧了,还就《你叫小木耳》好,真喜欢她写好东西。”弟一说喜欢,神情立即回到了他的小时候,只是此时多了点儿凄惨。   我忽然觉到说到很晚了,最要紧的还没说实呢,我很小心地讲:“反正你要明白就别跟着谢烨,她可以叫警察的。”现在想这话说得真傻。   “那就由不得我了。”弟声已很疲倦:“她多强呵,法律、规则、社会舆论、人间道理,她都占着,她把这些摆在前边跟我打,我没办法,我就一个身体,一个心,她躲着,离婚也不肯说,我现在就要听她说;然后她爱去干嘛干嘛。”弟手做了个拨拉的动作。我想算了,打住吧,便说休息吧。   又是一夜不安,弟的一个个字音不断地敲打着我的心脏和脑神经,我惊奇谢烨怎么那么安静,她怎么可能不陡地站起,厉声地制止或者反驳呢?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四)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四)

顾乡

10月1日 星期五

  早起,烨如往地平和,挺高兴地同我说早饭的事儿。我心里多少有点儿惊奇,顾城那么多刻毒的话之后竟看不出对她的影响,我简直相信她是早睡着了;于是心情便也松缓了许多。   因为不用去做活儿,就好好坐着吃早饭。聊起过日子,我说最好的日子是挣够那么一笔钱,可以买一处恰好的房子,然后恰好吃利息能过,平日做些合心的事儿。弟问多少钱就够了,我随便算算,说十万买房,十万留着生利息。弟说“这本书”就能差不多,并且还想着叫我补写那些内容,说可以挣钱。聊着就觉得时光美好,所有弟和烨讲过的不愉快的事都如同不曾有过。   说起写书,弟便哀叹一本儿没写完就“闹离婚”了。弟说这书本来还在往下写,然后他看着烨:“写写,写谢烨脑袋上去了,谢烨罢工了。”   烨也不理他。   弟又说马上有好多记者要采访谢烨,在美国就被采访了一通儿;《英儿》书一出来,都不知道谢烨是怎么回事儿,书里最不成功和最成功的人物没准儿都是谢烨了。   烨还是没理他。   弟说《英儿》书是开放型的,可以一篇一篇一本一本往下续,颠过来折过去写一百本儿,说完在哪儿就完在哪儿,说不完就永远没完;下一本儿的主角儿该是谢烨了。   烨都没理他。    弟叹息这书太惨了,先不说别人看,让家里怎么看,让谢烨父母怎么看,又让英儿的父母怎么看。   我说:“刚看报纸,说你童话诗人呢。”   弟道:“不想当啥童话诗人了。”   我们都沉默了。   烨问起学校的事。我提议可以去学校看看。于是我们去镇上办了些事,买了些食品就去学校了。   弟很仔细地穿过学校,神情感动地看每一个孩子,像个老人。我领他们到了木耳的教室,正是课间休息,木耳意外地看见我们很高兴。他还是叫“谢烨”,我说: “妈咪谢烨”,他便试着重复了遍,他对烨咕噜咕噜说了堆,又去对顾城说。弟蹲下来听,又摸摸他的脑袋,看得那么入心,自己都不好意思了,他应着木耳,问一句:“上课好玩儿吗?”木耳居然重重地点了几下头说:“yes!”我们都笑了。弟说因为他听出“我是在问话”。   上课了,烨对走进教室的老师说她是木耳的妈妈,可不可以看看他们上课。老师高兴地答应,烨便同老师坐到了教室的前边。

  我跟弟在外边等。阳光很好。不知为什么还是感到尴尬,烨不在我们都不会说话了似的。  弟说起李英,又轻轻地提起电话的事,说他三月那会儿在电话机边上站了四天四夜,想等一个李英的电话;“真怪了,电话好几次响了,是长途,可就是不吭声……”弟声音很轻。   弟一直猜想那是李英。可其实不是,那是×××。弟三月知道李英走了以后,一直期望能得到一个李英的电话,竟就干脆守在电话机边不动了,×××过去给谢烨打电话总是谢烨接,而此时换成了顾城,于是便不吭声,任顾城在那边儿着急地问“喂”或“ hello”,等快到一分钟时,他再放下电话。×××对我说顾城现在也说英文了;我极力劝他不要打电话,他却不以为然。而顾城在那边儿却是一直站着的,后来知道还一个劲儿地掉着头发。我看着弟不知说什么好,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弟也看着我,像猜中了我知道些什么,但他没问。   弟又说他从柏林打电话回家里找李英,总是通了对方不说话,一次打在新西兰的深夜,接电话的却是一个男声,如他书里提到的。   其实李英那时走掉已经快两个月了,住在那里的只有×××了。×××不断接顾城的电话,只是听着,却不回答,也不放下电话。他对我说顾城在电话里喊“英儿”;我听得实在别扭。他还是不很以为然,又过了几星期搬走了。   我对弟说:“不是‘老头儿’。”   “是谁呢?”弟问。   我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是‘×××’吗?”弟猜着了。因为烨和英儿在弟面前都一直称×××为“×××”,所以顾城也只知这样称他。

我笑了,他还挺聪明。   “‘×××’一直住 Rocky Bay* 吗?”[*Rocky Bay:顾城在这里是指自己的房子。房址在Rocky Bay(中文可作石头湾)。此时此刻他大约已难以出口“我的”或“我们的”“房子”了。]    我说:“是的,不过这怪不得英儿。”   没想到弟竟接下去说:“我知道谢烨一直和他好,那回她一定要开车就走,我就知道了。”   “没那么回事儿。”我不愿他那么想。   “我这人有一种奇怪,”弟没睬我的话,“心里一个闪,就知道了,可上天告诉我的我不愿承认——”   “别乱往里钻。又犯老毛病。都不是些事儿。”我表示不在意他的话。   “呵,那会儿打电话的不是英儿,是‘×××’找谢烨的。”弟口气平淡。   我惊讶在知觉这件事上一直很迟钝的弟此时似乎可恶地敏锐起来。   “老顾乡瞒我,”弟说:“瞒我干嘛?我已经什么都无所谓了。”   可让他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再无所谓,还是要难过的,以后再慢慢对他说吧。于是我说:“以后再慢慢说吧。”   这里头的确还有另一个对弟来说会是相当复杂和残酷的故事。但作为我却一直以为是可以理解的,都有苦衷,也就都需要办法而已,谁也没有心存恶意。所以我想没有必要告诉他,徒添烦恼罢了。可我不知道还有很多机巧我和顾城一样地不知道,甚至比他还不知道,他和我一样地不说,与其说他是在卫护她们,不如说他是还在本能地卫护他自己的已经很弱很弱了的心。   “你说我们去德国的时候,谢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李英是要走的?”弟又杀出句,尽管声音很弱,却让我吃了一惊。我就那么看着他。   “其实我知道了,有回我们说件事儿,我一下觉到她是知道的。我说:你知道!她就火了。”弟很不开心的样子。    烨是知道的。他们临去德国时,烨很激动地对我说:“他要是知道英儿要走他就不去德国嘞,结果是德国是我要去的,英儿是我让走的,三木是我送掉的,责任都成了我的,太奇怪了。”当时因为从无可能听顾城说英儿与他们的事儿,所以只觉烨的话没头没脑。后来李英对我说起她自己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要走时,特别提到了她和谢烨“有一个默契”,她说“我觉得谢烨的意思是,我走了,她才知道她该怎么办”。这话也说得我莫名其妙。关于这些都是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告诉顾城的,他不听单独说给他的话,所有信件都由谢烨去取并且拆阅之后他才看,除非是谢烨特意交他先阅的。他喜欢这样,他认为谢烨就是他。谁会在那种时候去对他说 “噢,你错了,谢烨还有谢烨的事呢”?我给烨单独写过个条子,告诉她李英的话,附在寄给他们的简信中,信他们收到了,但烨没回答我的条子;后来我又在给烨单独的一封信中,提了句“英儿打算走”,也没有反应。烨有烨的安排,怎么调理顾城我不觉得我应当去干扰她,而且我也没有方法,我连问一下都难免心虚,毕竟在他们的关系中我应把自己当作是外人。  “谢烨并不清楚李英要走吧?”我含糊地说;“而且连我都以为李英为什么不能走呢?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呵?”我跟他打岔。   “李英要跟我结婚的……”弟眼大睁着、脸微颤着跟我说;好像吐每一个字都忍着疼似的。   我不以为然道:“她没这么说。”   弟脸惨惨的,又显得颇为宽容地:“嗨,女孩子……”我心惊地看了他一下,从没听他用过这种口气,直劲儿觉得不敢听,此时我们都须鼓勇气。弟说:“最后一晚上,英儿叫我和她一起过的,她说要等我和她结婚。我说‘我就想让你和谢烨好’……”   “你想让她们结婚!”看弟说得入梦一样,我感到害怕;几乎是捣乱似地打断了他。   没想到弟居然一笑,应道:“哎……”   看他的痴样子,我不知说什么好。    停了一下,弟叹道:“唉,我找的这两个人,人尖子,不光长得好,性子也可爱。谢烨对英儿是好到顶了,英儿是给压惨了,英儿多尖儿呀,她怕在这儿跟我还债,是,”弟对我肯定道。“我说‘咱们欠着谢烨的呢’,她就不高兴了。我不和她结婚,她就要我死;嚯,她那叫一个解恨,那叫一个痛快。她以为我坚持不住五分钟就得死掉或者疯掉,她没想到我坚持了五个月,坚持出一本书来。”弟冲我近乎凄怆地点了点头。

 我不习惯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但一时我也无话可说。   “我是第一不瞎说,第二不挑着说。给她留个纪念吧。”弟松下来许多;“她不要我的消息,不要也得要了。不过也没意思;要是谢烨不反对,就真烧了它了。”我听着微微点了点脑袋,我想大约应该鼓励他一下,至少让那书先别全出来。   “你想这样写一个女孩子,我写,”弟使劲儿地说了那个“我”字。“我真是连死的梦都做不得了。谁不想有个好死呵,我的死应该是天国里的一幅画儿……”   我看一眼弟的脸,一时真有些害怕他会疯掉,就说:“别老说死呵死呵的。”我还想说“就好好过日子”,又一想,他会说那可不在他,在谢烨了;我不想引他又数落谢烨,于是一时不知如何劝告他好。   “那会儿去德国我想说不去,又说不出来,”弟自说自话;“谢烨想带三木去,我说带他我就不去了;我想她就会说不去就不去……我就不去了……”弟说着说着苦笑了下:“可是谢烨还是要去,说挣钱,委托书都写给玻格了,我真的感动呢,想着不真挣点儿钱对不起她和英儿……”   烨当时是很想去德国的,听她说过:“总还是有些功名心的。”或者:“我也该出去转转,休息休息了。”或者:“就像他以为的这样往下过啦?你不图名利,三木呢?也像你这样?”但她没提过为英儿的缘故。   我们坐在教室外廊椅上半天一句话地等着烨的时候,老玛丽走过我们,她很吃惊,跟着又打招呼。弟说面熟想不起是谁,我说:“老玛丽呵!”(老玛丽即《英儿》书中提到的老玛丽)   也许这一下又触了弟的痛处。弟说:“所有谢烨、李英的事儿你应该告诉我。”   我愣了愣说:“你不是叫我写吗?等我写出来你看吧。不要怀太多梦想就好。”   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不明白,他有多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梦想就有多期望这个世界上有梦想,他要构筑一小片天国来告诉自己、告诉世界是有的。一度连我都相信他成功了。相信了他的神力,就像相信谢烨这个名字一样。   一会儿烨出来了,我们一起走的时候再度碰上了老玛丽。我们都知道李英马上就会得知顾城、谢烨回来了。 

  午饭后,我们就那么围坐在长桌一端,随便聊天,阿城的风趣、顾晓阳的实在、艾蓓的好心、史明的仗义等等,顾城说了许多故事,烨显得沉默,但挺愉快,她显然也喜欢这时的气氛。这是我最美好的时刻,从来向往听弟讲故事,烨也是爱听的,来岛三年的时间,这样松心地围坐在一起说话的时候不多;我沉浸在喜悦里,庆幸着弟是明白的,庆幸我昨天一夜对谢烨听顾城那通乱说将怎么受得了的担心竟是多余的;谢烨肯定从没有听过也从没有想到过顾城会那样地说她,哪怕十一百一呢,依她的性格和心气——我真是完全不能想象;而此时的情形竟又让我相信那些都是不重要的,可以不必再去忧虑的了。我不知道,顾城则更是一直都没能知道的是,那个晚上谢烨后来从阁楼上下来了,去找了已经上床的利斯,请他天亮以后帮她办一件事,要求是不可告诉任何别人,包括我和顾城;利斯听到这个“要求”没能答应。我是在一个多月以后才从利斯那里得知的,大大震动弟的话其实竟怎样地刺激了谢烨,也大大震动和惭愧那一刻我竟不仅没能成为她信任的可以帮她的人,反还居然变成了她要提防的人,以至她没能获得利斯的帮助。一定是那个晚上我听弟的讲话和对弟讲的话,让谢烨对我产生了顾虑吧。而此刻我是一点儿不知道,连前一个晚上都整个儿给忘到一边儿去了。   正在我说利斯的什么事时,烨离开座位到楼下去了。我和顾城继续说着。又说了阵儿,利斯从里边走过来,递上一个纸条用英文说“这个人上午来过一个电话”,我对着利斯写在纸条上的名字看了又看才恍然:“安琳!”弟说回电话吧,于是我照纸条上的号码拨,回答对方顾城、谢烨都在。弟接电话,说着说着说到了谢烨,安琳想同谢烨说话;我说我去叫她,便下了楼。楼下没人,通往室外的门却开着。我走出去,叫了两声,没回应。我觉得有些怪,想她可能下山独自散心去了。弟出来了,叫了两声“谢烨”,便跑向停车场,一忽回来说:“谢烨把车开走了,她要把三木带走,快叫出租车去找玻格!”

我说木耳不是在学校吗?还没放学呢。“噢,那就去学校!”弟说。我说去学校不如走去呢。弟说走去多久?我说快的话半小时吧,但叫出租也得这么多时间哪。我简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弟情绪严重得太过份;也不明白谢烨,刚刚不是好好的?去干什么了呢?我去跟利斯说我和顾城去下学校。弟说:“她就是走了,她把挎包也拿走了,所有钱、证都在里面!”利斯说他要开车去镇上,可以先送我们去学校。   我根本不信弟的说法,烨要离开,离婚不就完了,何必要这样突然走掉?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只能以为她是一时兴起,随便去办什么事或去什么地方散心,可独自把车开走都不说一下,的确是弄不懂。   “车就在这儿!停下!”顾城道。我一看,傻了,真的!是她又来看木耳吗?那完全没必要不告而别呵?利斯把车掉过头,停下,弟跑向木耳教室找烨去了。利斯开车走了。一会儿弟远远对我挥手,说:“在这儿呢!”我过去了,和他进了校长室。   烨正泪流满面坐在校长对面。我一下懵住了,不明白她怎么了,她真要接木耳后走掉?她是怕办离婚木耳会归顾城?不可能呵?那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直到那时及至到最后,顾城说的“她要我死不要离婚”这样的话都没有真能进入我的脑子,我想即使对于顾城也只是一阵一阵地,没能真正地真实起来吧,谁面对谢烨能忍心做出这种残酷的肯定判断呢?烨忧怨地看了我眼,我的心塌下去,到现在我还相信没谁能禁得住被烨这样地看一眼的。我顿时惶惑不安,直觉到帮助顾城破坏了谢烨的什么计划。我从来生不出第二个念头地听从、支持谢烨的任何计划,包括所有蒙混顾城的计划,我没资格反对她的道理——顾城你骗他太容易;你要不骗他就不容易了,就什么也做不成了——她当初去见×××时总是对顾城说她来我这里的,她到了×××那里总是打电话告诉我,以备顾城有事问她找她时,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我们的办法是我回答顾城,谢烨正在我这儿洗澡或做什么呢,我会叫她给家里回电话的;然后我再打电话到×××那里告诉谢烨,她便可以打个电话给顾城,说她已洗完澡或做完什么了。如此这般做,顾城从未觉到过任何异样。我不会以为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顾城是谢烨的顾城,如何对待顾城,谢烨当是最权威的;我的道德习惯也让我在每一件事上帮助谢烨而不是顾城。

  弟苦黄干涩、皮挨骨头的脸上只剩下两道焦虑的目光,他衣冠不整全无仪表。他对校长惶惶地说,要我翻译,他说他是木耳的父亲,他爱木耳胜过爱自己的生命,跟着他又说他死一万次也不会让木耳受一星伤害。我觉得这末句话对校长说太奇怪,没给他照翻。他又说谢烨要给木耳找个后父,他不能同意木耳给她。我不想帮他说这话。他想起给安琳打电话,请安琳来做翻译。也不知他怎么想的,安琳在城里,碰准了船到这儿也得两三小时以后,学校早关门了。  校长对我和谢烨说孩子是玻格签名入学的,他只能听从玻格的意见。而玻格我们都知道是不会轻易交还木耳的,除非顾城和谢烨联合起来,她也许会没有办法。校长再度试拨电话,说玻格还是不在。整个过程中烨一直哭,哭得人心碎。我和顾城告别了校长,烨迟迟在后,对校长泪流不断地说:“Excuse me, I'm very sad, too sad. (原谅我,我很伤心,太伤心了。)”“ Thanks lot for your kindness.(谢谢你的好意。)”校长疼爱地抱住她,说着安慰的话。我和弟走向公路。   烨走到车边上大哭起来:“我痛苦,顾城,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我怎么你啦?”弟弱弱地说:“你要想离婚就说离婚吧?”   “离婚三木也判不给你,你知道吗?顾城!”   “那咱们就法庭上说吧,还不一定呢?你就这么一下把三木拿走,你不是让我死吗?”   “我让你死,我能让你死吗?你不死,谁能让你死!”   弟翻了翻烨,不吭声了。   “我紧张,你知道吗?这每根神经都紧张!”烨一直在大哭着说话,这在安静的小岛上,是非常不平常的,偶然驰过的车里,都会有人不解地看一下,中文是没人懂的。“我爱不爱大×,爱到什么程度,我还不知道呢!可是大×他那么爱我,他把什么都扔了!你也是个人,你也懂,我能不感动吗?可我现在连个电话都不能打!”

 弟脸色更加难看,不说话。我提议回家。

  到了家,弟垂着头进里边了。烨在长桌前坐下,我也坐下。我万分抱歉地看着烨。   烨边哭边说她真是因为紧张,说自从在德国被顾城掐了一次以后再就不能同他单独过夜了,她也没办法,她的神经出了问题。她也知道顾城不是坏人,她也知道他那颗心那份精神,但是她紧张,每根神经都止不住地紧张。   我本就没一点点念头认为烨走得不对,需要解释,可她在解释,在伤心的哭中解释。我有些惶然,不知所措,想安慰她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我说我真没想到,还觉得这两天挺好。烨说她一直紧张,进城两天想的全是走,刚才聊天她都没听见,只是想着赶一点的船。我张口结舌没了话,真知她要走本该是帮她一把的。后来知道她曾想叫利斯帮忙的时候,我真替她也有些替我喊冤,她如果告诉我,我会同利斯一起帮她的吧?我肯定不会告诉顾城的,我是帮她一再地骗过顾城的呵!当然我也应感激她没告诉我,因为那时对弟我太不在意,有意地不去在意,只因他的对立面是谢烨,我遇到他的问题就躲就绕甚至就顶回去,而终究我却注定要为没能关心他拯救他懊悔死心疼死的;不过她还是该告诉我,站在后来看,事情是坏得不能再坏了。谢烨想让利斯帮的是件什么事,我想我现在的猜想该是不差很多的吧。一切是多么地可怜。而当时,我只有傻傻地看着谢烨哭,谢烨一哭我就负罪,何况那是怎样一种美丽又深邃的哭呵,不用再说任何话,只是这样的哭,谁见了都会倾刻从心底里支持她。   我进里屋叫弟,让他来听听看看谢烨。烨要给大×打电话,要走,要干任何事他不可以不让。   弟正斜倒在他的地垫上浑身颤抖,涣散的目光打在地上让我一下心就紧了。   “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一下就走掉,就是这样……”   我喘了口气。弟顿了顿,抖着说:“她逼我死掉,老顾乡,你别不信,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害三木呢?我现在就乞望有三木了;她是逼我死掉,有三木我就不死了;老顾乡,你别不信,她一走我一天就死,她最知道;她两天回来,她会哭,她什么都要……”   弟又顿住了,片刻变成了长长的气音:“她说我会害三木,……”跟着他哭了出来,终于听见他哭了;“她说我会害三木,我怎么会呢?……”   我站那儿停了下,只是为等他稍平和一点儿。我没理会他,心里还直劲儿怨他说话过份,如果让烨听见多么尴尬;我又着急着烨在外面,我说来叫顾城的,却叫不出去,让烨怎么想?刚刚有可能缓和,别又生出乱来。 

  现在回想才觉顾城真是可怜,一直一直就不能被我在意。至少有一次我应该拉住他的手,对他说:“没关系,有我呢,我们一起想办法。”现在我相信这会是他需要的,他也会接受的。可是我没有,直到最后,一次半次也没有。我怕着躲着,似乎接近、体贴下弟弟,是件会伤害他人的不应该做的不光彩的事情。现在我甚至还相信,他终于能够鼓起勇气回到岛上时,对我都是抱着希望的:到底是他唯一的姐姐,是他《铁铃》中向他“挥起手来”的姐姐呀,理应可以帮助他。他从来不懂到底如何面对社会,只乐得谢烨替他面对;当谢烨也成为社会时,他该怎么办呢?   那么不容易他才对我说出一些,那不是轻易能说的,对烨说不通了,才会对我说;对谁他也不会说;说谢烨也有不好,说谢烨也造成他的痛苦,只要他说了,他也就该死了。可我没有理会他,没有给他星点儿他最后期望中的回应。我实在是比他还虚弱,他到底是说了,而我明明知道却想也不肯去想,碰也不敢去碰;他还知道面对,我却只期望绕开。   我焦急地站了站,就叫弟去听听谢烨说,弟站起跟我出来。   弟坐在了烨的对面,烨将泪眼瞥开。沉默之后烨开了口,说真是和他过到头儿了,她太累太累了,要换一种生活。她不希望他死,“我干嘛希望你死呀?”“我希望大家都快快乐乐,人人都快乐了,我也就好了。”听烨这样说,我十分感动。

 弟垂着头,听到后来说:“雷,我真是因为跟你过了十年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它在我心里永远去不掉了。我是跟你过惯了,我想你再跟我过半年呢?我就进极乐世界了;让你最后看看我的爱,看看我们塌塌实实的日子。可是你拒绝了,你是觉得半年太长,还是怕我不死呢?说死不死让你烦了。心没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总该还留些情面吧?我们过了十年了呢;十年在我心里是天国了呢。就把这个天国好好地留给我吧,我还能活下去,像老顾乡那样学学开车,学学英语,活到哪一天再说吧……”弟顿住了,又说:“你可以打电话,打电话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但关系到我的,你什么时候走,大×什么时候来,这些你要告诉我。”弟十分认真地看着烨,等待回答。   烨“嗯”了声,神情沉重。   “大×真的会来吗?”弟忽然问。   “我怎么知道?”烨又显得恼火。   “你要走,能不能慢点儿,跟我办完了离婚再走?”   烨不吭声。   “你不能让我不明不白!……”弟面色又发紧。   我赶紧着急地看看他。弟顿住了,咽了口气,缓了缓说:“我就相信你了,再信你一次吧。只是你给我留条路,你走呢?或者大×要来呢?都慢一点儿,等到你跟我办完了离婚。孩子再商量吧,我建议暂时还放玻格那儿,我们都可以去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我会开车了,就自己去看了。这样呢,我把你整整地留在心里,把我们的十年整整地留在心里,就留给我这一样东西吧?”   弟询问地看着烨,烨头半垂着被一只手支着额顶,没有回话。弟继续说:“大×可以来,但是你打电话告诉他晚点儿来。我总不能大×来了以后还跟着你去办离婚吧?要不就是你一下走了,把我撇下了,我们十年的婚姻还没完,我算什么呢?我们的十年还应该是好好的,别把它弄坏了;干净地、整整地留给我,好吗?”   弟那么那么柔弱又热切地看着烨。烨点了头。   “以后我不能再见你就可以不见了。”弟又轻轻加了句。   一会儿我说该去接安琳了。于是他们去接,之后去玻格那里看木耳。顾城天天都忍不住地想去看木耳。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安琳两年没见,神情开朗了许多,有说有笑,还给利斯当翻译。她在奥克兰大学学中文时曾是顾城的学生,后来成了顾城和谢烨的朋友。   之后,烨同安琳在隔壁说话时,弟忽想起垂下头让我看他的头发,我心惊地看他一直黑发浓密的头顶竟已空空旷旷,只有不多的发丝可怜地虚伏在上面。我没说出任何话。   弟抬起脸对我惨笑了下,我会意那是在想告诉我这半年里,他经历了多么可怕的磨难。可我还是没说话,并且转身走了。那架势,好象是弟弟就不能同情,而且在有谢烨的时候,他甚至就不该是弟弟似的。一个个将注定让我永生永世痛惜不已的时刻就是这样过去的。现在想那是因为我处在十年的惯性里吗?十年前不是这样的,我们得是最好的姐弟了,他从来叫我姐姐,我从来叫他弟弟,再大再小的事我们都要一起说一起吵一起急的,我们那么喜欢在一起。后来我见谢烨,谢烨也称我姐姐,让我不好意思也让我深深感动。弟在上海结婚,我再见他们时就忽然变出了一个“老顾乡”,“姐姐”就再也听不到了,我也就没办法再叫他“弟弟”,而生硬地叫“顾城”了。仔细回想,的确从此就再没有同弟单独地讲过哪怕是一句话了。   晚上烨和安琳住在弟的小屋,弟睡到了烨的阁楼上。我想是不是真可以考虑下如何去写写弟希望看的文字,想想没有头绪,忽然心里一闪,跳出了烨星期二早上的话,不禁一惊,她走真是打算顾城死的?她知道顾城不会伤孩子却要那么说是为了有理由带走三木?只有带走三木顾城才会死,有三木在顾城至少知道烨还会回来,他又有三木,便不会死,那烨就白走了?烨走的目的就是顾城死?她说过,只要她一走……她走还会回来,回来在顾城死的时候?那时她会是个悲伤的遗孀吗?她会说顾城死在《英儿》书的原因里吗?她还要《英儿》中她的形象吗?她想走想了好几天了,早上去学校就已有安排?……我像中了魔一样浑身出汗,被自己突发的邪念惊呆了。跟着我看见的是烨淳厚美丽的微笑,那种光明的照耀让我顿时自惭形秽,我本能地撇掉这些念头,它们也再没跳出来,直到完全于事无补的时候……这是惊人的一刹那,如果我敢于持续下去,大概所有的现象就可以联系起来了,包括顾城对我讲出来的话;可是这对我也许就是不可能的,可怜顾城摊这么一个姐姐呵。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五)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五)

顾乡

10月2、3日  星期六、日

  这两天过得很松弛。弟、烨都跟安琳说。安琳在他们俩去城里后不久,就听朋友说起他们正在离婚,她来岛上也是为了调解的。“听你们这样讲,真不像是要离婚的。”安琳笑着说,像看两个不大懂事的孩子在争吵。其实她比顾城、谢烨都小很多岁。许多日子以后,安琳对我说:“他们都不懂,谢烨就说他们不懂她,她不喜欢劝她离婚,她是很爱顾城的。”这是安琳的理解。她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了。

  星期六10月2日近中午的时候,好心的安琳想着安慰安慰顾城,领着他散步去了。烨同我随便说话间,说了句:“真可怕哈,我这个人,硬把人英儿给挤走了。”   我挺吃惊地看烨,烨正半低着头,脸上呈现出种颇为无奈的有些自嘲的微笑。我一下想到了她几天前说的“英儿真聪明,走了”的话,觉得意思应该是很冲突的。此时我心里是种很感动的感觉。   烨持续在那种若有所思的状态里,又说:“顾城说他回头,噢,他一回头我这儿就得赶紧转;”烨抬起脸来对着我:“那么多年的账就一笔勾销啦?说实在的,我的牺牲为精神付了,我认;他回头,你说,我这算怎么回事儿?!”烨的气势就让我无话可说。我当时也没太听懂她的话。现在想,烨在这里指的精神就是“死” 了。   烨淡淡地一笑,又说:“你说,李英的事儿,换了谁行?他那个鸡场,谁能跟他干?说我对人说痛苦,噢,我还不能说了,我这儿受着,还不能说!”烨说着,很是宽容又很无奈地一笑。我知道她是针对星期四晚上顾城的那一堆话说的,那些话那么我想她还是听见了的;而她听见了却还能这样平和,我不禁心生惭愧,更替顾城抱歉。我的看着她的神情大约显示的就是我这样的心情。只是李英的时光,尤其是鸡场的时光,此时刹时似乎都变成痛苦的了,我实在有些惊异和难过。而知道谢烨星期四晚上去找过利斯已是两个月以后了。   我想起了三月“老头儿”独自回岛叫我和利斯去谈话时交我的李英写给我的一封信,就翻出给烨看,我曾在打到德国的电话中对烨说过这封信。   烨神色淡淡地看了遍,问我:“顾城看了吗?”   我说:“没有,怎么可能呢?”   从那信上可以看出李英断定她一月时一走谢烨就知道了,所以顾城的问题就看谢烨的了。谢烨的确是立即就知道了,×××用英文打电话通知的她。烨随即打电话叮嘱我先不要让顾城知道,说她和顾城正在西班牙,许多事还等着做。后来顾城是在大约两三个月一次打给李英的电话中才觉出李英不在了的。怎么能让顾城知道这封信呢?   烨点点信,依然是神色淡淡地说:“英儿真是没真话,演戏呢。”   记得我读那封信时,可是觉得字字句句很真切的,不明白烨何以有这种感觉;我说:“我怎么觉得英儿一直很真的呀。”   烨也没看我,只是说:“演戏呢,她都不知道怎样不演戏。”   我回想李英的言行举止,不觉得能是这样,可也不好说什么。   烨说:“她还会害人。你看,她既然是看着我走×××难过成什么样的,她干嘛还要和×××一起住!她不想想她再一走,人家受得了吗?”   “她真的没和×××一起住,他们肯定是分开休息的。”我又有些急;“她还对×××说了许多爱顾城……”话出口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儿,感觉不会说话也许还是少说些的好。   “那我就不信×××会日日夜夜跑码头上等她。”烨说。   原来我们在电话里说过这事,相距那时的看法,我和烨都没什么变化;我不是不信烨,按说烨对李英和×××都比我了解;我只是很难不信李英罢了。   “要说别人还有可能,说李英……”烨说都不爱说地笑了一下。“她就能和×××一住十个月,还说什么都没有过;你要问她,她还得说和刘××也什么都没有过呢。”   看着烨真正很不愉快的样子,什么话我也说不出口来;想起烨曾经对我说过:“别看她在顾城面前那个样子,她以前好象都没和人拉过手呢……”而现在,看法的变化竟会这样大;我心下没法不觉得凄然。

利斯要开车去镇上,我们跟他去。我讲了李英一些事,想替她辩护一下。烨说:“英儿就是变来变去,她没法儿把自己固定下来,她患得患失!”烨又说:“这也是顾城的看法。可是顾城喜欢英儿的性子。我真也挺喜欢她的其实,她帮了我不少忙。”烨沉吟了下:“英儿聪明,她也太知道怎么用她的聪明了。”   我不想再说什么了,我担心我是太浅薄了。   到了镇上,利斯做利斯的事去了。烨说去打电话,我便在小菜店等她。那天阳光真好,我们还去望海的咖啡桌前坐了坐,一切都显得明亮。一时间我们都觉到一种兴奋,有些心情激动。我们都说,不记得在这个岛上,我们两个曾经这样地雅致消闲地坐着过呢。   烨讲起许多趣事,还讲到顾城的钢琴和字:“你说他没练过,那大笔,他这辈子也没碰过,你说他平常,铅笔写字还让人笑话呢;结果那纸铺在那儿,笔、砚一放,那么多人,没一个人敢过去,哎,他过去了,吓着我!我这就出汗了;哎,顾城,那真是如入无人之境,左手拿笔,你想,左手!写:人可生可死。那么多书法家,看了,镇了,没话。他那就是天才,你想,他从来没写过耶!”烨一时神采奕奕。   这也是让我惊奇的事,信上听说顾城写起字来,我也曾吓了一跳;可惜的是我一直没好意思向他们要一副字看看,不然一起评评点点,也许心情就会有些变化。   烨又说起顾城弹钢琴:“你说我还算练了几天小提琴,顾城,你最知道了,音符都不认识一个,我说你那手是拉锯打石头的,可你没听过他弹的钢琴呢,只要有心情他就能弹,一见钢琴他就会弹了。第一回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在外头,我说谁在弹琴呢,怪好听的,还坐那儿听了半天,真挺动心的。结果是他弹的。我试了试,就不行。我给录了一小段儿,都录下来才好呢,你一听,顾城的那个时候的样子就出来了。”我看着烨说得开心的样子,真没法觉得她是在打算同顾城分手。   一会儿烨讲到看电影《梵高》:“别人看梵高看了就看了,不就一神经病吗?哎哟,我看的,看的,……”烨模仿着她当时颤抖的样子:“就不行了,身边就这么一位耶!”烨指的是顾城。“我太有体会了。可人家的弟弟家有钱有人,支得起他;我这儿,一整个什么都没有,还得支着他,我看着就哭耶!”烨笑着说:“人家都不知我哭的是什么。”我感动地看看烨,想着这么好的谢烨,应该有上好的日子……   烨说她想的就是和大×把日常生活安顿好,有一个基础才能把顾城支起来。她说顾城不必去学英语、学开车、学打字,那是浪费;“不是多余吗?我都可以帮他做的呀!”   烨说顾城的精神真是“辉煌灿烂”、“绝无仅有”,“和他一起工作的时候,真是好,什么都忘了,亮的。”烨说:“真要是给毁了,我这也……”烨摊开双手抖了抖。我想真是难得有人像她这样器重、爱惜和欣赏顾城的了。   “他这样的就应该有大财团支着耶!等我和大×把生活定下来了,我可以去给他呼吁去!”烨的神情很肯定。我却有些疑惑地说:“顾城能接受这个?……”   “那就在他嘞!”烨道:“不就是个自尊心吗?他那个自尊心!”烨神情不以为然了下:“其实不就是个‘作’吗?有钱支着,你爱怎么‘作’怎么‘作’,你管那钱怎么来的,那钱不给你给他,你不用他用。”我被说得糊里糊涂,想着那还说什么精神?不过因为一贯缺乏自信,也没说出口来。我清楚地能觉到的是,我喜欢和珍爱当时的那种说话气氛,也许是因为想到不会太久烨将离开,这样的时刻将很难再有了的缘故吧。   “你不知道,他真能写出好东西。”烨很动情地说;“他现在神啦!他说出来,就是了。”烨重重强调了下后三个字。“最多再校对一下。我现在打字也神了,就他那个《自然哲学纲要》,他就那么说的,他就那么不快不慢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能跟着打。离开会就几天哪,七天也没有吧?全都弄好了。那么多教授,那都是教授!你当着闹着玩儿的呢,全盖了,”烨用手平平地做了个横向动作:“平了。想问住他,问,问,顾城真的神了,那个从容,你就没见过,那真叫不卑不亢,对答自若;最后全都没话。”烨说得十分沉浸,停住了。现在想那是顾城的最后一次演讲了——七月十日,德国法兰克福大学。

“顾城就得在那里头。哎——”烨用这个字音肯定自己。“回到具体事儿上,你怎么和他处?那都行得通吗?不是可笑吗?”烨又气起来。   “我也是幻想太多。”烨思考着说;“我想和大×一起生活,和顾城一起工作;别说顾城不能接受了,我还不知大×人家怎么想呢。”   回去的路上烨重复提起大×的一些事来,说他会生活,有头脑,“一事当前,利、弊、对策,可干,可不干,怎么干,思路特清楚”,说他懂法律,“那是真懂,不像顾城就是‘煽乎’”,烨说同大×的生活会井井有条,并且轻松愉快。   听烨无顾忌地讲和大×的生活,总还是不习惯。他们去德前,也听她不断抱怨顾城,但同时她一定会说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之类。烨说最讨厌现代思想: “妇女解放、个性、选择、向往新生活”……“见鬼极了!”烨崇尚典雅的、外看朴素、内里高贵的传统气派,瞧不上“动感情”,说一切就是个礼数,“人就是在礼数中完满地一件件把事做完”,“人生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没有目的”;“认命”——她总是带着一种高傲感说这个词。我几乎觉得这成了她评价人生态度的最高审美。想到这些我就对她提起来,然后说:“谢烨觉悟了。”烨笑着同意道:“就是。”其实我还有一层模糊的感受,当时当然说不出来,谢烨原来推崇的人生态度很大程度上大约是被李英激发的,这样的态度可以使她温和宽大并且永远地高高在上,让李英的“小性儿”只能原地自我折磨,找不到发泄或是出击的去处。而没有李英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以前烨是被幸福充满的,几乎不产生幸福以外的感受;而现在,不知是不是积累的怨恨也起了作用呵。   快走到家的时候,烨突然顿住脚步说:“我还是觉得我这样不好。”我心里震了一下,看了看烨,烨没看我;我觉得她是指她选择同大×好这件事说的;我心里生出种怜恤之情来。

  回到家,弟和安琳已经在了。各干各的事。我们还讨论起打字,我说“五笔字型”打法快。弟说他还是要学汉语拼音输入法,因为他要写的在脑中形成的是声音,不是字型。弟说得很认真,并且看起字典后面的汉语拼音表儿来。以为他认不得几个音了,可他一个一个读下来,也就“iong”“ui”问了下。   他们又去看木耳,安琳也去了。我觉得我应该塌下心来做事,便留在家里。每次看完孩子回来,他们都会讲讲,有时讲得入心入窍。   晚饭后,弟说想请烨帮着打打字。弟说然后烨打字,这成了他新近的写作方式了,这是自写《英儿》开始的。那时他对烨说呵,烨鼓励他写下来,《英儿》书就开始形成了;他写下他说的,谢烨打下来,后来发觉写时往往只是去捕捉说时的状态,而最入境最出神入化的时刻是在说的时刻,于是想出了说时录下来;录下听常常发觉那已经是完整的篇章了,于是谢烨打下来,顾城再校校改改,就可以定了。《英儿》书顾城在正式说之前,一般的还是先写下来,说时入境后或可产生变化,有时就说个没完,完全离开了手稿,却进入了写不能达到的境界。后来一进入说的状态,他脑子的运作就特别敏捷似的,他更喜欢采用说的方式了;知道了那篇哲学纲要基本上就是一篇说文,我同谢烨一样真是惊叹不已。那篇文字他说前列的纲是极为简要的,只标上了几个陈述观点和些书名而已。自写《英儿》起谢烨就特别地忙起来了,电脑也是那时买下的,弟也一下便似越出了笔写时代。不过诗是不一样的,诗的声音是他听见的,不是能由他说出来的,他还是要用自已的笔跟随它。这时弟温和地问烨可否帮助打字,问她喜欢计时报酬呢,还是稿费提成。烨说:提成吧。弟说这篇东西不会挣钱,还是计时吧,一小时三十元,超高的。我听着跟玩笑似的,但他们都真的一样,我想这是在分家吗?弟也真是不易,十年以来他从来不觉得他和谢烨不是一体的呵。他俩进里边屋去了;进去时叫我们不要太吵了。  必须拿样东西时,我轻轻进了屋子。烨的手指在机键上轻快地飞动,弟的声音在沉沉地飘荡。我扫了一眼字屏,我猜想是写给谢烨的。

 他们出来时,烨挺高兴,对我说:“这么会儿,两千字了,不到两小时吧?”弟说:“可惜谢烨累了,正说得好呢。”烨说:“说给录音机去。”弟笑笑没回答。烨又说:“以后老顾乡挣你的钱了。”我说我现在就乐意去试试。弟说:“唉,就这篇必须谢烨帮忙,你知道,谢烨打有个气氛,就像有一个场……”   一会儿我问谢烨:“写给你的吗?”   烨笑了:“不是,写给三木的。说离婚了,就不写给我了,分得很清楚。”   晚上,还是烨和安琳睡小屋。弟上阁楼。

  星期日早上,弟又请求烨为他打字。打完烨出来。我在画一个广告。安琳在弄功课,她在读硕士,准备考试。弟走出门去,过一阵儿后又回来,声音小心地请求:“能再打一会儿吗?”烨没说什么,跟他去了。半小时后出来。弟出门儿又去草地上走了,一会儿回来问能不能再打,烨显然已很不乐意了,但被顾城那么期待地看着,还是去了。   又过了一阵儿出来,烨说:“今天不打了。”弟立那儿无可奈何地晃晃头,笑笑地说:“要是一天打一万字,十天就写完了。”“你以为我老能一天一万字哪?”烨道。弟半自语地:“就是一本书了……”烨说:“你这本儿书不卖钱。”弟“嗯——”地叹了口气,很憋的样子。   烨说:“你去录下来。”弟有些垂头丧气。我也说录下来吧。   弟对我说:“这事儿有点儿没辙,我这是写给三木的,有谢烨在就讲出来了,没谢烨就是另种气氛了……”   烨也对我说:“瞧这人,老絮叨他自个儿的,他就想不到你是什么感觉。”   弟听了笑了下:“那就算了吧。”   太晚的时候,我才读了这几篇那两天打出的文字——烨在弟的心目中是那样的美呵,有三木的日子又是那样的明亮……   弟在当时是想说给谢烨听,唤她回来吗?   烨是不是有些吃不消这样的呼唤呢,她对那两天打出的文字一言不发,而在以往,她是一定会评论的。

  下午他们去看过木耳后,就把安琳送走了。   我想开车去接正在同学家玩儿的儿子。烨说跟我去。结果车开错了地方,我们反倒停车散步聊了起来。烨说的全都有关大×:   “……那些人就拿大×和那女孩儿开心,大×想,嗯?我还没和她好过呢!蒯起那个女孩儿就走了!”烨笑着,还模仿了个动作;我不敢肯定烨的心情,要是我,我想,这不会是件听着舒服的事儿,也不是印象中的烨会欣赏的事儿。“真的,就这样!”烨好像很沉浸地继续说:“他想他还没和她好过呢,蒯着就那么走了!嚯,那群人看的,都傻那儿了……他就那么着,就和那个女孩儿一起住了……”这算怎样一件特别的事儿呢?我愣愣地听,同情地笑笑,觉得不能明白。   烨说大×说潇洒能潇洒,又有板有眼,从不胡来。他把持与×××的关系进程就很有层次,先是隔一个星期去看她一次,然后进一步,可以一起吃次饭,玩儿一玩儿,然后允许×××定时去他那儿,然后可以在他那儿住一晚上,“然后,好了,他跟×××说了,你要是觉得愿意,你就可以在这儿住下了,我们就是同居关系了,不过不是夫妻,你干你的事儿,我干我的事儿,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也可以不互相帮助,什么时候你想走了,或是我想让你走了,你走就是了。同居期间房钱怎么付,日常吃用怎么付,都先说好了。”烨的神情显出钦佩和郑重。   “×××听得没话说。”烨笑了下,沉默了会儿又说:“大×后来是太好心了,你知道吧,×××办不下来护照,大×想想,就和她结婚了。”   烨一笑说:“大×说,他就是一遇到我就乱了,他一直不知道他的妻子该是什么样……”烨看着我,我赶紧点点头笑了,我想我是说我明白了,我大约有些怕她把下句话说出来。   烨一直那么微微地笑着,然后说:“大×跟我说:你也别不承认,男人都是跟着女人走的……我真的挺爱他的。”烨又看着地了。   听烨这样说我已不惊奇,可真有些替她担心;已听烨讲了许多大×,不少事她还反复讲过,但似乎始终没听出什么特别特殊的地方来,我怕烨会弄错自己。我想说:“你那会儿还真的很喜欢×××的,没准儿一样也只是一阵子。”可是我没说出来。对烨我不会这么讲话。我只是讲了点儿我的经历,想能影响她,也不知她觉到没有。

 晚上弟本还希望再打一些字的。可是利斯第二天进城,烨说让他把电脑带去修理吧,电脑放置软盘的部分依然不能用,顾城很不情愿的样子,他想继续说呢,但是也许他想到电脑是他砸坏的,便没好意思阻拦。我知道他的心情。过去,只要感受到了他的心情,我就像获得了召唤,我是那么样地喜欢他高兴呵;可是那只能是很久以前的过去的事了。此时我表现得看都没看他,应着烨就同她一起收拾起电脑去对利斯说了。弟当然只好算了。这也成了件让我永久难过的事,怎么就没意识到那些时刻对弟该是多么地可贵呢,如果烨还能打,弟还能持续地说,他其实是在对谢烨说呀,那天地就会不一样吧?待利斯搬回电脑的时候,已是他们都再也不会在的第一个晚上了。   他们写了信,做了些录音。烨与弟商量住回Rocky Bay他们的家去。   顾城说:“你去住吧,反正不可能是我去,住一晚上非死了不可。”然后他去里屋,出来时拿着一个漂亮盒子,神情肃穆。   他和烨并排坐着,一起打开盒子。那是一块非常精美的手表。弟说是他们在美国时买的,四百多美元呢。烨的确为这块表感动,拿在手上欣赏不已。他们向我介绍这块表的特性,陶醉的神情,比那块金亮亮的表还灿灿有光。   弟说本来买下是想给烨作结婚十年纪念的;“当离婚纪念吧!”弟很丧气地说。   弟让烨戴上。烨取下手腕上原来的表。弟说他现在也需要自己有块表用了,让他用烨原来用的吧;烨似顿了下,给了他。弟不知道,那块表是当初×××送烨的。

  弟送烨去停车场开车回他们的房子。送完之后回来,他让我教他几句英语。我给他本儿《新概念英语》第一册。弟说他对声音的记忆特别好,说小时候我拿歌本儿学唱歌儿,我还没唱会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听会了。   这是真的。他和烨去德国前,有一次我们四人(还有李英)一起唱歌儿,许许多多歌儿烨和英儿都不会唱,我也忘记了,他却唱了出来。我当时惊奇极了,因为从不记得在任何时候听他唱过这些歌儿的,可他一首一首地唱着。我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他说就是在火道村的时候我捧着歌本儿学唱,他听会的;这真不可思议,我从没有知觉他在听歌儿的,而且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之后我就没再唱过,他当然更没有。   弟说所以他学英语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听,而不是读课文。我说照书来回听磁带?他说太正经了他一下就困,最好是每天对他说两句话。他问我“到这儿来”和“我马上回来”怎么说。我告诉了他,他记了两遍。他是想跟木耳说话。   这个晚上弟第一次离开了谢烨。我没有特别地去体会这件事,只觉得要这样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是一个很好的开始,顾城很平静、很懂事,他可以慢慢地开始独立的生活了。   “你说离婚以后我是不是回北京去?”弟问。   被弟征求意见已是很生疏的事了,起码十年以来不曾有过。我隐约中又有了些做姐姐的感觉。   “那咱们年底一起回家吧!”我说。   年底,那时一瞬间在我心里成了个小小的奇迹时刻。   弟的神情也显得松缓;我还想说:咱们可以一起回火道村看看!真的,那真是我很憧憬的一件事,过去想过,觉得不着边际,就算有一天一起回家,烨也不会对这事有兴趣,也许她光和顾城去还可以,加上我们这一大帮子便不协调,那可就没意思了。而现在一起去火道却真是可能的了。爸妈会高兴的,二十多年前,我们几个人在那个村庄里过了三年呢。可是我没说出来,我想到时候再说,别想得太好,而且心虚有排斥烨的不良意思,会让弟觉得更加不快。   弟那么愣了会儿,脑袋一垂说:“小纯的居留年底下不来呢。”   我也愣了,说:“到那时候(我指的是该已同烨离婚了)就影响不到他了吧?”   弟没吭声。   我知道即使到那时候也是会影响的,心里着实给堵了一下。而何时才能居留,拖个几年也不少见,何况即使居留了,弟回国也还是会影响到他的。我明白弟会因此不回北京,三月时就因为这个,他不得不和谢烨在国内只逗留了短短八天就赶紧离开了,后来还一直为此抱愧,并且反复想一但移民局问到如何解释。我想也没必要说什么了,一切到时候再说,让弟静静地呆会儿,自己想去吧,我该理智些地去做我的事,便道了晚安。现在我真是痛恨那每一个过早道的晚安哪。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六)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六)

顾乡

10月4日 星期一  

  早上九点多钟烨来了,我们一起去镇上。车停在停车场后,弟申请试试开车。烨说这些他都不用学,她会一真帮他做。弟说他还得自己买辆车,自己开着去看三木呢,怎么能离了婚还老在一起?   烨看着我冲他撇撇嘴:“你说这可能吗?”   我“嗯?”了一声,没明白她问的意思。   烨又对弟说:“咱们有三木,反正也是分不开的了,对吧?”我都弄得有点儿懵,大约顾城也没弄懂,所以愣愣地也“嗯?”了一声。   顾城只是希望学车,烨白了白他还是跟他换了座位。烨让他踩踩离合器,练练挂档松档。弟自是笨手笨脚,但比我预想的好得太多了。我想他真该早学,又一想早学除非是他早有离异之心,于是知道不可能。   弟发动起车,向前开动,停!停得猛了些,但两脚配合还好,没有熄火。他又要向后倒,我和烨都说不行,他坚持要试试。烨有些火。弟玩笑说:“唉,跟我徒弟学开车,还得忍气吞声。”   烨一直承认顾城是她的学车师傅。那会儿他们一起钻研我母亲从国内寄去的驾驶指导书,然后借了个破车试。顾城说:油门儿!离合器!一档!开!快!慢!停!急了就一拉手闸。虽说是个不曾开过车的“师傅”,可烨直到考上了执照,还是觉得没有顾城坐在边上便不大敢启动车。   烨提醒了下方向盘,便只好让他倒。我是真有些害怕,哪有刚碰油门儿十分钟就要学倒车的?车后倒速度不稳,但停得合适。弟很高兴,说开车好玩儿,注意力集中,什么都忘了。   我去做活儿,他们去镇上。之后烨进我做活儿的地方找我。我们站在窗前时看见他们的白底黄斑车动了起来,缓缓前行,又缓缓后退。我们都惊讶极了。烨说:“你看,你看,只要他自己去做,还就行!”我们都很高兴。   烨帮我做活儿,顾城就在那里一人开车。我们完工去见顾城,烨表扬顾城开得“不错”,顾城仍专心在开车里,问了个下坡路口停车时脚闸手闸配合的问题。   我们去找公证人,为他们申请公民权的事。顾城说他打算离完婚回中国,不用申请了,见烨不在意他的话,也就跟着去了。昨晚之后,我知道他说回国都不过是被愿望激励的,刚回岛时还说年底全体大返京呢,而心下却明白一时那并不能实现。死在国外倒没事,可以给移民局看——瞧,他死在国外也不能回呀;我怎么能回呢?听烨说起,小×的居留还得十分小心,顾城回国是断不负责的。这让我不由地想,那顾城离婚就会对小×完全不利——不是姐夫了怎么还会连带得上你呢?从没听烨因为这个提醒不宜离婚;我能想到,也不由在别离婚才好的心情上又加了些份量,听弟说离婚就更多些不快了。   那是一座漂亮房子中的一个体面老头儿,在每张表格上都签了字。   弟说可否问他一下关于离婚的问题,烨很不高兴地回答:“人家不管这事儿!”   “问问,他没准儿懂呢?”弟蔫蔫地又很固执地说。   烨说:“那得找律师;这人!”烨转过脸对我,我回报了一个赞同的微笑。   我觉到烨是想岔开顾城。其实这位老头儿烨也知道是很合适问这类问题的。烨不喜欢提离婚,我当时只愿意想成是她做事留情,也因此总顿生希望,想他们没准儿会和好如初。   我们告辞出来,弟说:“那找律师去吧!”   烨说:“都过中午了,回家歇会儿你不是还要去看三木吗?”   我看着弟的别扭样子,说:“得了,别老离婚离婚的,你又不是真想。”我心说:烨都不提你倒老提,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弟很丧气地进了车。路上弟自说自话:“咱们也不用打官司,哎——”弟自我赞同;“协商一下,找律师一签字。不就是胖子问题吗?咱也别说归谁,还放玻格那儿,谁都能去看……”   烨和我都没理会他。我从没以小×的居留问题警告顾城别提离婚,想来我也不忍以此压他;我总是从不要伤烨着想,如果烨要离婚,我恐怕就反过来了。

  回到家里,烨快乐地说着他们在美国的一些事。弟闷儿闷儿地插道:“今天是星期一,咱们得计划一下呀,什么时候见律师,怎么分家,胖子怎么办……”   烨淡淡一笑,点着他对我:“你听他,就是不会说话!”又转过脸去冲着顾城:“顾城儿,你是不是不会说话?”   弟又是困惑地看着她:“我怎么不会说话了?你不是要走吗?不和我过了?那得谈哪?……”   “那话不能老说,知道吗?”烨一下挺激动的样子。   本来挺好的气氛,眼看让弟给搅了;弟是不会说话。看弟愣愣的样子,我说:“哎,你的那篇哲学纲要真好。”我心下没准儿感到他怎么那么叫真儿呢?不是都有个“哲学纲要”了吗?照着那个明白,眼前的事儿有什么过不去的?可是冒出这么一句之后,我再也没接下去,似乎想起下,又断掉,终于是忘记了为什么我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什么哲学纲要?”弟还发愣。   “就是那个自然哲学纲要——《没有目的的“我”》。”烨接道。跟着烨的神色快活起来:“你都不知道那东西怎么出来的,那真是百忙之中……”烨笑着:“顾城那会儿什么样儿了,只差没死了……”   顾城听着笑了笑,站起来走了几步。烨挺有兴致地说着:“后来是史明急了:你这还没谱哪!你当着闹着玩儿哪!那全是正宗教授!……    “是史明给他弄的,人家能不急吗?他还得事先给译出来呢……好,他这才开始:‘你说我是说中国哲学中的自然属性呢,还是干脆就说自然哲学呢?’真的!就是还一点儿没数儿呢……”烨答着我;弟也乐了;我也乐了。   “然后他说:‘去他的,就自然哲学。’我说你可想好喽,咱可没时间了,你这是要创立个新学科,那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创立的。”弟又乐,气氛好起来。“他也怵,”烨接着说:“愣那儿想了会儿,说‘就这么定了’。然后开始说,就没停……那叫一个漂亮!三天。”烨顿住,看着我。   “我给他打完了,他再理一理,就出来了!从从容容去开会……”烨笑着停在那儿。“我告儿你都什么教授呵,文学、哲学、史学就不要说啦,社会学的、人类学的、生态学的,多啦,还有你们利斯那样绿色和平的……”“是吗……”看烨快活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高兴。“还有律师!”弟用他特有的那种说新奇事儿的神情说。   “还有法官呢!真的!”烨乐着对我肯定道,像怕我不信一个笑话似的。   “还有神父……”弟说。   “那是肯定的,人家神学系主办的;没准儿还有物理学的呢。我说顾城还没见过那么花的教授呢……问不倒他耶!问了他整整一天,最后真的,平——了。”烨静下来。看烨沉醉的样子,我想不出她的心情,她真的打定主意离开顾城吗?   “史明够天才的,怎么德文也能说得那么好?”弟的样子也高兴起来。   “他就佩服人家翻译。”烨说。   “哎,能说两种话;我现在准备扔掉一半儿中文学英文了;以后也不跟啥教授说话了,就跟三木说话。”弟脑袋轻轻一垂,晃一晃。   我看烨又侧着眼睛看他,就岔开话说:“你这纲要真是纲要,一扩充就是一本书哎。”   弟道:“那,一百万字容易极了,下边儿讲故事就行了。”   “他那天的答问就是文章。”烨说。   “要说书,这脑袋里装着一百本儿;我离婚以后有事儿干,就写书了。”弟“嗯”一声叹口气:“真想有个什么辙,给它快点儿倒出来,要不又该生出一百本儿了。”弟说着声音弱下去。   “雇十个打字员,你一直说,让他们轮流给你打。”我说。   “哎,我还真那么想,你就算一个吧。”弟淡淡一笑说。   随便说着,吃点儿东西;我想起对顾城说你要是真在你的“自然哲学”里,就该没事儿了吧;又想这话不是在劝弟不必在乎谢烨吧;跟着就把这话忘了。这一忘就一直忘了,以后的时间里多次觉得该说些什么,也没把它想起来,也还是因为我老觉得来日方长,怎么也没能紧迫起来的缘故吧;后来在录音里听弟在答问时说这篇文字的由来也是为了解决他个人面临的问题时,我一个震动,想到了弟的努力,叹息怎么没有向他探讨一下。这篇文字形成在《英儿》书进行了三个多月已近收稿时,他真有一种能力,让他在走向痛苦极端的时刻,豁然省悟另片天地,他可以如此明白地想清楚并且原谅一切的,尽管痛苦并不会因此减轻。这时助他一把他就会离危险更远些,而推他一把,就又有可能重陷昏暗,如果连连地执意地推他,在另个省悟到来之前让他被苦难刹时彻底吞没就是可以期待的了。而这正是他的经历,那之后烨找到了英儿联系了去悉尼,顾城忽然不想去,想回归往日同烨同孩子一道的生活时,知道了烨已有了大×,之后一推接着一推,直到我也没有助他一把,尽管他已够顽强,意外发生的上午一直平和地设想下一步的日常安排,很有他的“自然哲学”状态,我却没有想起同他进行这个讨论,其实已经到了话的边缘了,却没能进入话题。同他讲“自然哲学”能不能帮他我不知道,或许你高一尺我高一丈顾城逃脱是难的,但是我大概要永远懊悔没有同他讲讲了,尤其是到了最后一个晚上都没有,到了最后一天他那么心境平和安祥的时候也没有。我们谁都不知道正等在前边的是什么呀。

下午他们去看木耳;傍晚回来时,我正在门口给弥理发。烨过来指导我。烨理发理得非常好,十年中顾城的头发差不多都是她给理的。烨示范我怎样用梳子,然后干脆就给弥理起来。我在一边感动地看着,想着不知还能这样地欣赏烨多久。三个月以后,弥的头发又长长了,我浑身发软不忍理下那层头发,直拖到五个月再不能不剪的时候。   弟在屋里稀里哗啦把堆了一天的碗都洗了。那几天只要他看见碗没洗,他就会给洗出来。所有碗差不多都是他洗的。我也很自然地,把这个活儿留给他做了。   弟看我们走进屋里,就说起了他们去看木耳的事,弟对玻格不满,说他们车到学校班车下车站时,玻格的车已等在那儿了:“神情那个紧张!”“三木跟我们说:‘别带我去中国……’什么烂七八糟的,才五岁的小孩儿,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弟非常不高兴的样子。   弟又对烨说:“都是你弄的,玻格火儿大了。好,你直接就要把孩子从学校拿走,不通过她,玻格当然火儿大了!”   烨看了顾城下,我心里在替她说:告诉玻格?那也得拿得走哇。烨没说什么,只说了声:“没那么严重。”   弟进里屋时烨对我说:“其实我也只想带三木走两天,我想到了城里再给玻格打电话。”  我当时困惑了一下,隐隐想起弟那天说的他一天死,烨两天回来,但没去留意。我想的是他们两人对玻格是不是都有些尊重、客气得过分了,为什么不能带上孩子就走呢?若干次他们去看孩子,我说带上三木咱们一起吃晚饭,一次弟淡淡一笑:“那不就带出来了吗?”烨也一脸的无可奈何,恨我懂装不懂似的:“你那不是吓唬玻格吗?带他来吃晚饭,你知道晚饭那叫dinner,我们想带三木出来遛个弯儿都不行,吃晚饭,那她不就让胖子回来了吗?”弟也说胖子看见他们高兴,又得赶紧收敛,跟他们说几句话,就跑去抱抱玻格,再来跟他们说话,再去抱抱玻格。如此我想真不如瞅个机会把孩子一下拿走算啦。   晚饭时轻松愉快,看他们谈说,利斯听不懂都笑了。平和地讲讲各种趣事,那个时候好得在一团梦里,真的只是在一团梦里了。每当那种时刻,我都会心生一种温暖,以为他们没有过离异也不会离异,所有不幸只不过是一时的错乱或者玩笑。   “咱们得先联合起来,把三木拿出来。”烨心情很好地说:“要是咱俩儿打,三木就是玻格的了,咱们没戏!”   弟笑答:“嗯,我得先想想和你联合还是和玻格联合。”   烨说:“瞧瞧,卖国贼吧?”   弟说:“那当然啦!放玻格那儿我还能见;你拿着一下就跑没影儿了。”   烨乐乐地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恶吧?”又说:“我也不想离开这个岛。到时候你这儿放几天,我那儿放几天,老顾乡帮着你管。”   弟思索的样子,没答话。    后来弟说买车。利斯拿来《GULF NEWS》(我们岛上的刊物——《海湾新闻》),帮着翻上面的广告。弟说别找太便宜的,怎么质量也该相当于眼下这辆车;“别三天两头儿老修,一年半载就不能开了。”他说,很在行似的。

  晚上送走烨后,弟回来情绪很好地说:“我先和谢烨联合起来,把孩子从玻格那儿领出来!”   看他什么都能想明白的样子,我挺高兴。   我说:“你是得想想,谢烨跟你甚是不易,不能怪她抱怨,就说养鸡,谁肯跟你吃那份儿苦?”   如果弟一时不吭声,我还会继续往下说;不想弟立即接道:“苦她是吃了,可那独有的乐趣她也享受了;她抱怨,可她心中的那份儿不可替代的骄傲建立起来了;真的,在欧洲走了一圈儿,一说养鸡,她多骄傲呵;跟别人比,她又抱怨又骄傲,就这么回事儿!”弟说着脸色就又有些惨的样子,最后冲我一点头,草草结尾似的转身走开了。   我愣在那儿,想着弟实在够刻薄的。跟着弟又转出来,问我是否已经在写了。我说还没正式开始,要求多久写完呢?弟想了想说:“一个月行吗?赶在出书之前。”打算一个月就出书啦,我想,看来烧书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出书的决定还是定下了的。我说:“那么快呀,我还不知怎么写呢。”弟说: “你就真真地写,越快越好吧。”

 “真真地写”,我脑子里又转着这几个字。我相信李英没那么令人失望,如果能写出来,让弟觉到她依然是很好的,不必因此那么痛心也挺必要;我发愁的是如何让弟理解谢烨,因为听李英说起来,让她非走不可的最具体的原因是谢烨,我还要想如何解释×××,还要想烨不会喜欢写这一段的,那么尤其处在眼下的时候我是何必?但是不管怎么说,我鬼使神差地认为,得赶紧腾出精力来,仔仔细细地想想这事儿,试试有没有路可以既“真真地”又让每个人都能接受地写出一些来,何况还能挣钱呢!于是我真就照弟说的,“越快越好”去了,连英语也没想起来说给顾城两句。现在想,那几天脑子里如果不是一直被自己逼着紧张地去转这件事,我应该可以多注意多关心顾城许多的……

10月5日 星期二

  早上弟情绪不错,苦黄干皱的面色开朗了许多。弟说:“我现在觉得一个人过挺好。”   弟神色清朗透澈,忽然像他小时候要告诉我个他的新发现那样:“我这个人是这样,要是觉得谢烨一下成了外人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不碰心了,没知觉了。”   我心里也有种松弛,觉得他是过来了。   “说实在的,”弟神情又有些伤感:“我有点儿讨厌谢烨了,她多能呵。”弟稍稍强调了那个“多”字。“谁都说她好,说她好看、能干、贤惠,”弟说着笑了笑:“成楷模了,天经地义只能听赞美话,都景仰她,要不就都爱上她了。她其实是很虚荣的,只是虚荣得很有深度罢了。”   弟语调缓下来,有些痛心的样子。一会儿又淡淡一笑:“那次和她进超级市场,哈!”弟模仿了一个焕然大振的神色:“她那个神情,你不知道,我都不认识了,一逛五个小时出不来。”弟又一笑:“德国,那真是资本主义,庄重、豪华的资本主义,可能谢烨喜欢。”   “女孩子,真是水性杨花。”弟笑笑,晃晃半垂的头,还摸了下脑袋,像挺不好意思说这句话。“我现在知道了,真是水性杨花儿;你不信?这是谢烨自己说的,她说‘我这个人就是水性杨花儿’,她现在说话也敢放肆了。”弟停停,乐一下:“她现在就是,骄傲了。你不能说她一个‘不’字;你去说她个‘不’字试试?”   听弟冷静地数落谢烨这是第一次,我没去想他的道理,只想他是不是太刻薄了?现在想,他那是在进行一种自我鼓励,好告诉我尤其是告诉他自己,他已经能够轻松地离开谢烨了,他自己靠自己,已经找到了“路”。那时我实在是该想想,怎样助他一臂之力的;我怎么就不知道,所有那样的时刻,都是上天在给我机会呵!而我竟就随便地抵驳了他:“我干嘛没事儿说她‘不’呵?”   “老顾乡没原则。嗯——”弟半真半假地感叹了句。   ——现在这句话竟实实在在成了对我的遣责,它一遍一遍地割在我重残的心上。那个时候,弟还那么好,普普通通地站着,普普通通地看着我说。我不该一直那么自卑、那么谦恭,我应该还像当年的姐姐那样站出来,和他说,什么都说,知道他,帮助他,把他领回家,领到能安住他睡上几觉的地方。可我太虚弱,太不勇敢,我不敢面对谢烨的一点点不是,不敢正视哪怕一下他的伤痛,即使它已敞在我跟前,其实是在盼我治疗的,我却躲,本能地绕开;我不敢承认他需要我,我怕他会突然惊觉地看着我:“怎么轮到你登场了?谢烨呢?!”我怕这种尴尬。   ——我一松手放掉了他,一松手又放掉了他。上天把他最后的日子给了我,是要我拉住他的,我却一次一次地松了手。我的弟弟,我现在才叫出了“弟弟”,我记得你叫“姐姐”的所有日子;可是蔓延入骨髓的软弱却阻挡了我听你再叫一次。   ——我们都太不好意思。可是你勇敢,你已经对我说了又说,你一次一次地不去失望地等着我,可是我只会沉默,只会似是而非地哼哼,我不敢贸然出来充当姐姐;弟,其实我是多么多么喜欢,多么多么不能没有你这个弟弟呀……

  烨来了。我们还是去镇上。我还是做活儿,他们还是办些事。他们回来接我时,我还远远没完工,因为家里有客人等着,他们先回去了。等我回去时,他们还在和客人谈话。客人勾起了许多他们对往日生活的回忆。送走客人,弟、烨还有些兴奋,持续谈说当年的事情。那时他们想开个小店,周周折折终于没有成功。说着说着,弟便沉默下来。

之后他们去看孩子。回来后烨说木耳真的想跟顾城说话,顾城一说,他就直眼儿听。弟也很高兴,说今天教会了木耳说“站起来”,说木耳要学中文会很快,还说木耳的听力和他的一样好,说木耳的大脑袋“前奔儿后凸”也继承了他。   看烨那么快乐,就更觉弟早上对烨的批评都不对。但那样想如果能帮他离开烨,就随他去吧。我想我是不是有些纵容弟?心里不禁替烨感到委屈。   我做晚饭时,烨跟我说:“知道吗?没准儿顾城还想找一个。”   “可能吗?”我心里说。又想烨还挺在意的,该是情份儿还在。我说:“他上哪找?谁跟他呀。”   烨说:“嗨,你别说,这天下事儿无奇不有,那可就没准儿了。那些女孩儿,傻着呢,顾城一讲话,眼睛就直了。”烨学着直眼儿入神的样子。我看着烨笑了;烨也一乐:“真的!”接着又说:“不过顾城一讲话那是没治了,那就是纯粹精神,你没法比。可谁能真跟他过个日子试试?”

  晚饭时弟说该算算账,把钱分一下。烨不很当真地说:“你以为你还能分到钱吗?”   “咱们没钱了吗?总不至于吧?我一直挣钱,挣了那么多钱呢。”弟挺冤枉的样子。   “你还花钱呢?你乱花钱的时候怎么不想?”烨当真起来。   “不就赌气买了一个头套吗?一千块钱。检讨过一百回了。”   “还去北京呢?”   “你说咱们没钱啦?”弟的样子惊讶又有些难过。   “分你四千块现金吧。”烨说。   我这时心里充满了疑惑并且还感到了别扭,几天前烨对我说起对小×的不满时还说他们这回实实地挣了一笔钱放在小×那里了……;她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她是完全不以为我会同顾城说什么的,或许认为我听了就忘了;她当时是想让我和她一起讨论个主意,看怎么能让小×从让她几乎不能容忍的关系中跳出来,我也没支出个招儿来;烨一向知道我不会给顾城多少关心的,至少是当然把她放在前面;现在我才会反省,感叹关心弟弟在那样一个长时期的潜意识里居然成了不洁。我当然不会对顾城说。可心里此时真挺不舒服。   “不过咱们又快有钱了!”弟声调快乐,神色都跟着灿烂起来。   “你想的。”烨的样子不以为然。   “××那儿广播至少一万。”弟说;烨仍不以为然。“一千分钟呢!”弟说得很认真,见烨还不肯拿出相信的样子,就说打赌,超过一万怎样,不到一万怎样。   我把他们的赌说给利斯听。因为饭桌上都说中文利斯就觉得孤寂,看他们说笑话说得样子挺开心,就想知道都说些什么。   跟着不久××就来了长途,一接电话弟十分高兴,××说少说可得三万马克。弟说他赢了,谢烨当输给他一万。我说人家又没应你的赌。烨说:“就是。”

  弟去里屋。烨说起木耳和艾玛下“飞机棋”,然后说玻格管孩子有方,她想把木耳继续放玻格那里一阵儿。烨说:“你看,我的英语也不好,什么事儿也还定不下来呢。还是玻格管三木更合适。”   我说:“顾城还要和你联合起来拿出三木呢。”   烨有些火儿:“他那是愿望!他负得了责吗?”   我没了词儿。沉默了会儿,烨忽然说:“顾城说能不能让大×晚点儿来;你说大×的事儿我管得了吗?”   我心里一暗,直觉到又发生了点儿什么。于是小心地问了句:“你给大×打电话了吗?”  烨不置可否,一会儿说:“他给小纯打电话了。”   之后弟、烨在里屋做些什么事儿。走时,烨说:“你就别送了。”弟说:“怪黑的。”   烨刚才跟我说的话让我有点儿不安,我担心她跟弟一说,弟的心情要变化。弟很快就回来了,轻松的样子。   “哎,我真的可以离开谢烨咧!”弟说:“现在她来她走,我都快没知觉了。”   我也挺高兴,说:“这回真的超然了。”   “我想谢烨要给我胖子呢?我就跟胖子一起过。谢烨都承认胖子跟我挺合的。”弟很被宽慰的样子。   “她要不给呢?你说她是不是不该不给我胖子?她要大×了,还要胖子,她怎么什么都要呵?”弟这时说话已完全没有了前几天的沉重,真的彻底跳出来了似的。   我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但只会笑笑,不知说什么。   弟说想打个长途。我说早八点以前便宜,我可以第二天一早叫他。(现在想真可惜,就是不能同家里打长途,要是能够那该多好呵,妈妈可不像我这么糊涂,弟弟可以同妈妈直接讲话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呵。)   弟说:“哎,”一副有了主意的样子,“她要是就不给胖子,我就想法把自己嫁出去。我给对我好的女孩儿打一圈电话,谁要我谁要。没人要我就回家去一闷儿。”他这里的回家自然指的是回北京的家,他显然觉得小×的居留问题也不会是无期的,回家的前景总还是可以期盼的,他不会着急,他有的是事做,一本本写小说呵,想到他说的我也挺开心。   我说:“哎,你真想开了。”   弟说:“人哪,还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一想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就什么都是了。”   这晚上是我心情最松的一晚上,只可惜为写那篇东西又白白熬了一通脑汁。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七)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七)

顾乡

10月6日 星期三

  早上烨来后还是一起去镇上。我做完活儿,然后去找他们。   见他们我问:“怎么样?”烨说打电话律师不在。顾城看去不太高兴。   遇见位熟人,当年帮助过他们,聊了一阵儿,都是英语,弟不懂,但一时倒有些很开心的样子,他也跟人家说当年的那个船、那个帆,然后彼此笑得跟互相全都懂了似的。更多的时候他不说什么,神情像在想一件事。他从来没有因为周围都是外语而感到不适,甚至或许比周围都是中文还更要自如自若些。   回到家,和烨一起在桌台前洗、做些吃的。弟又进里边去了。烨没头没脑地笑道:“真可怕哈,我这个人,干所有好事是为了最后干一件大坏事。”   我有些发愣地看着侧对着我的烨,烨神情是微笑的,停在种若有所思中间,一点儿没看我。我觉得不懂这句话,“一件大坏事”?是她在批评自己最后离开顾城?那用词也过于严厉,也不像是她的意思;除此又指的是什么事呢?是我知道的事吗?我当时心里的确紧张了一下,瞬间似乎生出种不良预感;我等烨往下说,烨没往下说,也没有等我问她的意思,她简直好像就是说给自己的;我从来不会追问人,这回也没有;我觉得我该有个反应,于是大约是似是而非地“嗯”了一下。我显然特别害怕尴尬,怕别人尴尬也怕我尴尬,结果本该说和想的事一到临头时刻,便都成了不重要或者根本就没必要说和想的事了。我和烨说起了别的。再次意识这句话是在什么都过去了的时候了,是烨预见顾城命当不长了吗?于是她做的所有好事都将发挥作用,她将不被置疑,可能获得的将只是同情甚至是赞美。烨的可贵处之一我想是她的反省意识,这时便尤其体现了出来;同时也显示出她像是正下一个决心或者是说做一个决定。   一起吃东西时,弟忽然说:“英儿要走你是知道的!”   烨也勃然变色,顿了下说:“那废话,生活是连续的!”   这又是句当时我觉得不懂的话,可我一点儿没多想,我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气氛弄得一愣。他们随即很快就平静下来,随便说了些什么,弟说带上相机,要去拍些他们的房子的照片,放在《英儿》书里。我真想同他们去,但一想赶写那篇东西,就忍住了。

  快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从窗前不快不慢划过的身影是安祥快乐的。记得每当这时,我的心上就漾起淡淡的喜悦,一时觉得似乎一切从来如此,也要一直如此下去。   弟进门后说玻格还是那样,好像很紧张似的。烨说没那么严重。弟说:“是,三木都懂,跟咱们呆一会儿,就赶快去玻格那儿一下,你没看出来?”顾城淡淡地几句话后进里边儿他的小屋了。   烨跟我说:“他现在真冷哈?”   这话冷不丁的,让我有些吃惊,烨居然怪起顾城冷来了;而且我也没觉得顾城怎么就特别冷呵。看着烨呆那儿真正挺难过的样子,我心里顿时非常感动;对烨一向有些仰视,此一瞬间才少有地觉到了一种姐妹间的亲切。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烨真的还是很爱顾城的吗?我当然不能多想,我必须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是那么地不好说,我慌不择词地讲起我自己来:“嗨,你还没见利斯那会儿呢,我这叫一个伤心,都哭了,他就是坐着不动,站起来就走了。”我话也没说清。   烨傻傻地看着我:“都这样儿哈?是不是真的都这样儿?”   看着烨的神情我都愣了,从没见过烨这种小妹妹一样的有些可怜巴巴的时刻。烨到底怎么了?顾城真能“冷”了,不正该是你所期望的吗?我不能问烨,她到底希望顾城是怎样的呢?她要既离婚又不冷呢?还是既跟大×好,又不离婚呢?前几天她那么痛恨顾城跟着她,现在不跟了,怎么又说冷了呢?那时我就是不会拿顾城说谢烨不要离婚而要他死的话当真去想,而顾城我想其实也不那么去想,只是某个时刻刹时尖锐起来罢了。当时我看着烨觉到一种心疼和期望,但我提醒自己先不要幻想,我想烨是不是还没有弄清自己,此时陡然落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留恋情绪呢?我还是不知怎么安慰她,我说:“也许正因为内里太热,外头才只好冷呢?要不然你让他咋办?”

 “我怀疑他里头也冷了……”烨说,凄然的样子。   我想说:那你们就各走各的路吧!话到嘴边儿又止住了,觉得应该告诉弟弟烨的情意才是。    晚饭吃得比以往沉默。烨样子委屈。弟看她几次也没说什么。弟少有地问弥学校的情况。弥答了。我说这里学校不太鼓励用功,到相当于中国小学四年级了还不会背乘法表也不挨克。弟说:“哎,对的,记着,不要冒尖儿。这个世界……”弟不往下说,只是震颤着脑袋,脸上流露着难以言说的惨痛。我心里一震,没想到他冒出了这样的话——“冒尖儿”?他想都是因为他“冒”了“尖儿”了?——现在我才觉得能感受一些,是呵,他要没冒尖儿,那烨也不会不要离婚了,他也没有说死而不死的压力了,也没有李英了,连当初的结婚也大概不一样了,这个世界……他没往下说的话里全是他的惨痛。不过当时我除了心里震了一下,想的却是:弟并不冷呵?   吃完饭,弟看了眼无言的烨,把碗收拾走,又回到烨边上,的确是神色冷漠,他那么站了下说:“你下不了决心,我帮你下,这回咱们就是离!”弟把“离”字说得尤其清楚果断。从没见弟在烨面前这样“凛然”过;我深深地惊奇。他是怎么啦?今天发生了些什么?烨明确地表示犹豫离婚了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怎么能这样地不给面子呀?我知道顾城终于能认可离婚不容易,又让他往回转,是拿锯子锯他;可是烨的情意不是这些日子里你苦苦期望的吗?她都能转弯儿你怎么就不肯转呢?我真又有些着急。   烨抬眼看他,目光忧怨;又转而看我:“你看看这人!……”说着就哽住了。   顾城一下就没声儿了,愣了会儿,叹口气,一垂脑袋进里屋儿了。

  烨一直挺伤心的样子,我跟她说点儿喝水吃苹果电视节目的事情。一阵儿后,顾城垂头丧气地出来:“谢烨,我想再写点儿,帮我记记好吗?”   烨一言没发,顺从地跟他去了。   顾城出来的时候,烨已非常高兴:“他什么都记得!把他的罪行都记得!”烨开心地说。烨一开心我就想笑;尤其又是因为刚刚看她那样地不开心过。   “你知道我们住 Casstle的房子(指他们搬入岛上前,在城里租住的房子),里外间之间有个厚门,”烨示意着。“他把孩子——那会儿胖子刚从医院出来,才那么点儿—— 搬到外间一放,回身还把门儿关上。那门那么厚,晚上哭了根本听不见,而且还冷,我就去给搬回来,然后就这么站着看着他。”烨模仿着当时她自己的样子,然后一笑,指着顾城道:“他说我从来没这么固执地看着他过。后来他就自个儿裹个毯子睡外屋去了。”   弟愣愣地看着烨快乐的样子,神情松缓下来:“哎,你就这样在我每篇后面加一段,诉一通苦,骂我一顿,《你叫小木耳》你没骂出来,这回给你个机会,让你好好出出气。”   烨欣悦的神情。   我说:“这种书还没见过,别开生面了。”弟说是,本来他写得太沉闷。   弟一直有些郁郁不乐。烨情绪挺好,讲了些朋友的趣事。弟没头没脑地插道:“我想十天把它弄完,你能再给我十天吗?”弟的声音轻轻的,最后的神情显得可怜巴巴。   他们的话老是谜语。但现在“你能再给我十天吗?”这个声音总在耳边回响;可怜的弟,那时你心里承受的是什么,让我今天怎么去猜呵……   “你瞧瞧你这个人,十天我能不给你吗?”烨突然一下很火儿,让我莫名其妙,跟着又平和下来:“就是一个月,一年,我也没说过不帮你呀?对吧。”   弟莫可奈何的样子。之后弟送烨回去。   利斯告诉我他朋友有个车不错,五百元就可卖给我们。弟回来,我讲给了他。他乐了乐:“五百块钱?能开吗?”我说不会错的,利斯办事儿向来可靠。   我们说了一些车的事儿,弟神色不如前两个晚上;晚饭那会儿想到时候该问问他今天怎么了的,现在却又有些问不出来了,而且后来谢烨不又是很高兴了吗?我还有些家务要做,看弟挺沉默,我就开始忙伙我的,其实我也不是非得这会儿忙伙不可,我可能是有些害怕这种沉默?我随便说的话,弟都没大有心思应,而我硬就是像不去侵犯他人领地那样,谁知守着个可恶的自尊还是自卑呢,我没去问他和烨的事儿;那时心里边儿这样的晚上往后排着一万个呵……一会儿弟蔫蔫地进了他的小屋。又一个晚上就这样地错过了。

10月7日 星期四

  早上我骑车把弥带到汽车站回来,弟正在草地上散步。这是一片倚山望海的草地,弟在那些日子里经常在上面走。我没有在意就越过他进了屋子。我在桌台前收捡时,弟走了进来。   弟用平静的声音跟我说:“昨天在 Rocky Bay(指他们的房子)谢烨跟我相好了一场。”弟笑笑,显然是在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什么?我吓了一跳。弟说话总是这样地没头没脑。我不懂地看着他,担心着“相好”的意思。   “嗨,谢烨就是好心眼儿,好久没有过了,尽一尽义务。”弟还是那么笑笑,样子有些不大自然,心里的滋味儿肯定不好受。他还从没有对我说过任何关于这方面的话呢。   我真的不明白谢烨,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是要顾城呢?还是不要。不要说眼下的情形,以往她也是一贯抵制这事儿的呀,干嘛偏要弄一次在这时候呢?不是自找麻烦吗?好不容易顾城安静下来了,以后再跟着你不让你打电话怎么办?我想谢烨难道是真的还很爱顾城?   “谢烨教我,要柔和点儿,别让她太紧张,别想是件不好的事儿,应该让她觉到爱抚……”弟痴痴地,跟着声音愈发迷蒙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我也感到迷茫,想起烨昨天说顾城“冷”来。   跟着弟又傻傻地笑了:“谢烨特逗,问我:‘呀!以后没人和你这样了,你咋办哪?’我就瞎说:‘去红灯区呀!’谢烨说:‘呀,那可别得爱滋病呵;你又不懂英语,谁领你去呀!’——谢烨有时真可爱。”弟温和的眼睛亮亮的,跟着又一甩脑袋:“也不知真的假的。”随后突然面色严峻起来:“反正我得跟她离!”   “那,干嘛?”我跟着他转不过弯儿来。想昨天他就这口气过,原来是在这样的情形之后,他拧什么呢!   “她要和大×生个孩子!”弟凄惨又不平地说。我一下也噎住了。   一会儿他又背着身子淡淡地说道:“大×要来了。”   “是吗?”我也尽量淡淡地,仿佛说重了就会惊动大×真来了似的:“你怎么知道?”   弟没答我,依然是背着身淡淡地:“反正快来了。”   我将信将疑;顿了下,也没往下多想;我应当立即意识到这是多么严重的时刻,弟一直请求烨让大×如果来晚些来,来在他同烨办妥了离婚手续之后,而现在弟说大×快来了,我怎么竟就没有多想想,多和顾城说些话呢?我好像在想这件事上有障碍,或许是还迟钝在十年的惯性中没有清醒过来,顾城和谢烨从没有两立过,让我怎么来得及去意识或者是敢去意识我得帮助顾城了,他需要我帮,而对立方竟然是谢烨呢?我好像隐隐中寄希望于弟,那两天他已经明显地走出来了,他会有承负现实的足够的力量的吧;而具体地他将面对什么,我就躲着似地没有去细想。现在我恨死了自己,那显然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弟本已觉到解脱,就是大×忽然而至他同谢烨还来不及解除婚姻,他大概也能泰然面对了,可是万万没想到谢烨又让他瞬间跌回了至亲至爱的境地,展现给他的是无以伦比的可爱和前所未有的冷酷,他决心离也不成,决心留也不成,这时他是需要我同他说几句话的,也只有我了,他当天晚上都没有对我说,想了一夜说给我,不是为说一件好玩儿的事的。我不敢想我又一次地让他有多么失望。   弟去外面,我去里面。弟回来时,我又在桌台边了。这是多少年里没有过的唯有我和弟的时刻呵,居然到了现在才知珍贵;而当时大约只当是这样的时光刚刚开始往下便一直有弟弟了呢。   弟站了一下,声音和缓地问:“李英一直和‘×××’住Rocky Bay (指他和烨的房子)的,是吗?”   我怕他多想,立即说:“你可别想成他们一起住,他们肯定没有那种关系。”   弟神情更加认真起来:“你不知道李英,她的身体她控制不住……”   我真不高兴他这么说,我说:“肯定没有。李英根本没有把‘×××’当回事儿。绝对不可能。你要看他们在一起干事儿的样子,就知道没有过。”   弟一笑,说:“李英你弄得清楚?我心里她还是个蓝色的天上的小姑娘呢,想了她三年;那会儿她在中国要憋死了,办也办不出来,我还想让欧××去帮她,和她结婚,我想只有欧××能配她,我哪里想过要沾她呀,我想着一起生一起死,从不会想去碰了她……她来了,嚯,”弟瞪着眼睛震震脑袋,“你得以为老天爷换了人送来。”弟顿住了。欧××是个年轻富有的德国汉学学者,谢烨李英都说起过。谢烨十分赞美他,说顾城说只有他能配李英,想让他跟李英结婚带李英出来,谢烨说其实李英不配;那时我刚到岛上不久,听得心里七上八下,我所有的人生经验都变得一无用处。李英是在他们去德后对我说的,说顾城那时跟她说欧××,让她很伤心顾城居然不懂她是为奔顾城才要出国的,我还真为她的情意很感动呢。不想时间一晃就到了今天这个样子。欧××后来因事取消了那次中国之行,不然不知事情会有什么变化。我看着弟,脑子里转的事情肯定同他的不一样,我应不上他的话。

“不过我们还是美丽的;我最后还是信了她了……”弟喃喃地又快像梦呓了;我有些着急;弟似乎也觉到了不好意思,立即显出从容地说:“英儿是真真假假,使那么多心计。”弟突兀地定住,跟着又掉进记忆里了:“英儿有时发嗲,使性子,英儿想让我当着谢烨爱他……来不来问我:‘你敢不敢?’我说:‘不敢。’”弟一笑,笑得一点儿不轻松。   接着弟说:“我见李英的第一个感觉,我就立刻对谢烨讲了;我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我都告诉了她,她全知道……”   “谢烨特逗,”弟转而一笑;“我要爱她,她就指指隔壁……”弟看上去是笑,脸上却透着层惨亮。听弟说这些话是陌生的,我不很自在,既觉得弟不该跟我说,又觉得我不该听,可还是只有听着。弟说:“李英也学,对我指指隔壁;”弟乐乐;“可李英小性儿,她学不来谢烨……”弟像是记起了许多事,但是不想说了。   我应该知道,弟居然会对我没头没脑地讲这些,他的状态应是已经很不对头了;可我只推想他在外一年半大概是也认可了开化吧,顺便让我也学学适应。   “我是这辈子,没有一星念头,一星事儿瞒过谢烨、李英的。”弟轻轻叹了句。   “你还信女儿性吗?”不知怎么我就问出句,说了就有些后悔。   弟停了下,然后非常认真地说:“什么是女儿性?我的心才是女儿性呢。”   就那么呆了会儿,弟说:“李英要走的事儿,你不该不告诉我。”   我看着他凄惨的神情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怎么能告诉他,又怎么告诉他呢?我告诉了谢烨的,我自然明白一切理应听从谢烨的安排,这也是他的信念。即使他也接电话也拆信,我有机会告诉他,那他也一定会问“你跟谢烨说了吗”?   我没办法回答他,于是生硬地说:“谁敢告诉你!”   弟翻了我眼,叹道:“算了吧。”   我想我实在是只会让他失望,但当时竟就一直不以为然。现在往回想,好好同他谈谈的机会是一个接着一个的,上天给了我一千个,可我就是一个一个地给放掉了。

  烨来了,恬静的笑容,看见门口弟的皮鞋,拿起看看说:“今天拿回去给你擦擦吧!”   我心里顿时生出说不出的感动,多么好的谢烨;可弟却蔫蔫地说:“那我又想和你过了,怎么办呢?”   “瞧这种人说话!”烨一下气坏了的样子,一会儿眼泪都出来了:“我说帮你擦擦鞋就怎么你啦?”   弟吓坏了的样子,脸都白了:“谢烨,我没有恶意呀!”   烨就那么眼泪汪汪、脸绯红地坐了会儿。缓过来后问顾城:“今天办什么事儿?”   弟问给律师的电话打了吗?烨说不那么好打,律师很忙。弟说:“那现在再打吧?”烨说还不如直接去镇上。我说我得问问孩子补贴的事儿。于是我们便一起去了。   我排队等的时候,他们去办事儿。他们回来了,我还没排到,烨说等我排到顺便问一下如何离婚的事儿。我纳闷儿人家会管这个?前几天公证人烨都说不懂,怎么管发救济的人烨倒认为可以咨询呢?弟听烨对我说,也不吭声;我觉到他们办事不顺利,于是应下烨。等我排到时,我真就问了办离婚的手续问题,果然那女子笑答当去问律师或公证人,如果没有争执,当着公证人双方在协议书上签个字再去备个案当就基本完成了。我出来,只说人家不清楚。我再迟钝也能觉到这是烨要的回答。在这事上他们有矛盾,烨不喜欢提离婚,有意向后拖是很明显的。我愿意想成她是因为感情还有些拿不准的缘故,弟不该催得太急。但我也明白弟弟,他在鼓励自己把这事赶快做完,任何拖延都会让他更加受不了,让他不断地担心会发生什么变故;他是最受不了不明不白的。但我自然而然地就会去帮谢烨,所以没提人家说该去问律师或公证人;进一步想我这时根本不可能讲给弟实话,讲了该是什么情形呵,我太怕他们争执,他们一争我心里眼前就一片天昏地暗,我下意识地一定就会躲的。可是上天如果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也许有一天就会醒悟过来,真正替他着想地细细同他讨论,进入一片开阔天地也未可知呵。

上了车,弟说想学学开车。于是我们开到了海边路上,那是一片幽静的纵横有致的公路,学开车很好。弟开一档、二档,让路、倒车,我惊讶他真是学得非常快。弟说只要他一专心就都学好了,包括打字、英语。弟的英语是有意不学的——早在烨学英语的时候,他也顺便记住些,还写过个英文短诗;后来他怕失掉语言的纯正,就有意识地把记住的全都忘掉了;对诗的长期体验,让他认定诗是自然到来的,他害怕到来的声音中掺和进英语,他想不出那他该怎么对付,所以最好就是忘掉英语坚决不学。现在他准备学了,我想这同他打算自此一本本地写小说是协调的,还有儿子,还有操持生活,诗大概他打算先放到一边了。想着不觉凄然,但更感到些振奋,弟显得挺有条理而且挺能干,他想好要独立撑起面对的生活了。   弟开一圈又想再开一圈儿,又想倒车又想掉头,他说他自信一个月真有可能自己开车去见儿子了。“那会儿咱们该离完婚了吧?”弟说。我觉得他老说离婚太不明智,连我听得都不愉快。“不会拖着你的。”烨蹦出句。我心里一抖,觉到阵寒气。    弟还请求开车,烨就烦了:“你是不是今天就想开去见三木呵?”我看两人都有些不高兴,便赶紧说:“回去吧回去吧,都快到放学时间了。”每当这种时候,无论分歧大小,现在想无一次我不是站在谢烨一边的。

  回到家弟去里屋了。烨乐着说:“昨天把老可罕气坏了;我说我要和大×生个孩子。我没说‘大×’,我说‘别人’,我要和别人生个孩子。”   看烨说得挺开心,我不明白她的心情,早上弟又说反正离婚,就是因为谢烨对他说了这句话,现在又听谢烨说;谢烨究竟是怎样个打算呢,真是让我困惑;我不时便会想,他们一走一年半,别是前进到了我不懂的境地了吧。   我说:“你干嘛这么对他说呢?”   烨说:“我是想再要个孩子呀!我总不能再要个他的孩子吧?”声音响亮,弟当然听得见。我心里好是一冷,那当然就是离婚了,可是为什么又不像呢?又为什么要有弟说的昨天的一场“相好”呢?我没想出话说。   弟从里屋出来又对烨说了那句话:“你说去德国,你是知道李英要走的。”弟把话说得更严厉了些。我真恨他总是不顾弄坏气氛。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生活是连续的。”烨答。   这句话我当时没听懂,现在也没大弄懂。李英不走生活就不连续了,如果这样理解,这个话里就有了清楚的布置的意味,顾城一直看到的是谢烨为李英的走震惊,不解,着急,气忿,哪里会想到这其实本就属于谢烨的安排呢?还安排出一本书来;他最怕受骗,绝不能想李英骗,更不能想谢烨,他怎么受得了呢?可是弟听了烨的答话,仍是叹了口气就算了。这让我感到些欣慰,想他倒底是明白的,已经懂得原谅这些事了。   烨走出;弟垂头在桌台边踱了几步,苦苦地笑了笑:“我怎么这么滑稽,成了这样?”弟轻轻自问,又看了看我。   ——那是几天以后的事了,在弟留下的我和他几天前一起从他和烨的房子里抬出的他当年自己钉起的一张木板加四条腿的书桌上,我在几页乱纸中看见几行他写的很乱的字,想很可能是他在差不多这个时候,顺着心情写下的。那些字是:

   一个人弄错了爱    就象投错了胎    你的样子就十分奇怪    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你的心问你的脑袋    怎么它老不明白    要是你心里明白    怕已没了脑袋      ——这些字边还画了个可怜的怪脸——   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悲惨的猴子脸,顾城常以猴子自比,也因为他是属猴的。当时看着难过,后来看了他写的另外的东西,看了《英儿》,才更切实地体会到他承负的沉重,才有些明白他感受的“弄错”包涵着什么。

  他们看完孩子回来,还是晚饭时分。烨说木耳今天专注电视,没怎么理他们。弟走过来说木耳跟他玩儿得高兴,在跳垫上哈哈大笑,弟对我说时微笑着,但面色总让我看见一层掩盖不去的悲惨。

烨说:“你就要把三木逗得哈哈大笑才算完。”   弟说:“我没逗他呀?他是挺高兴的。”   晚饭吃得很快,利斯说七点到码头,他的朋友会把修好的电脑带来。他们两人就跟利斯去了,可回来的时候没带回电脑,利斯的朋友居然把这事忘了。   弟于是说:“那怎么办呢?再帮我记记吧。”   烨没说什么,跟他又进了里间。这回时间最长。出来的时候,顾城走在前面,倒吸着气说:“真顶(“丁”声)不住,明天不写了。”   弟就那么直着走出了房门,进了暗夜。   烨看着顾城出去,坐到我对面说:“你说,他是不是不适合活?”   我愣愣地不会回答。真可能不光是对烨的迷信,还因为我骨子里的软弱,那些日子里屡屡听这样的话,怎么就没一个稍稍动起来的反应呢?听着听着,也好像顾城就该死似的;惹了烨了,烨说他该死,他就该死了。现在才不明白我自己,好像烨给他死也照样是给他安全似的,依旧那么样地让人信赖。   烨显然也没期待我回答什么,接着往下说:“我是适合活的;我爱干的事多着呢;我干什么都有乐趣。说实在的,我能承受他死,不能承受他活。”   后句话已是第二次听她说,口气坚决。我愣愣地还是没反应。烨像对她的同盟军一样地对我说顾城的死,我别是被这种信任的威力震慑住了吧。我心里清楚地念叨了下:不是离婚吗?离了婚你不就死、活都不用承受了?却说不出来。考察起来,说不出来其实是因为我心下已经有了一个明白,只是不敢去意识罢了;在准备说的时刻我明白的是,这话其实是一句只会得罪谢烨的废话。因为谢烨不要离婚。不要离婚与其说因为情意,不如说因为忿恨;这个婚姻是她的一个财富一个骄傲,凭什么要她失去?你顾城就该死啊,难道这点儿就不能给她吗?烨是喜欢圆满的,唯此才圆满。难道我有理由不同意吗?所以我才会心虚说不出口来。谢烨的感染力像带着一种魔法,当时我真像是不自禁地在同情甚至是与她一同欣然向往意会中的她要的圆满结果也未必;我大约已经像被施了催眠术一般,心下是一片迎接谢烨成功的准备了;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听到烨被打了,对我会瞬时天塌地陷,而顾城死我却几乎是木然无觉的原因吧?对于烨我可能总是善解人意的,她对我说话应不会遭遇多少尴尬,而对于顾城我却是那样生涩可恨的呵。    我看着烨沉重的面色,小心问了句:“是大×要来吗?”   烨说:“我怎么知道?”跟着口气缓下来:“我到现在还没和他联系上呢。”烨有些失神;我也不敢多说,但觉得弟以为的“大×要来了”不很迫近。

  顾城回来以后,便送烨走,这回送了很长时间。我看一次表又看一次表,得有四、五十分钟过去了,弟回来时已是十一点多。利斯说明天可以把给顾城买的车开上岛来,我便告诉了弟。弟说:“明天就开来啦?”显得有些惊奇。我心里一个停顿,想明天起他和烨就是各自一辆车了。   弟进了他的屋子。一会儿弟又走出来:“老顾乡,说会儿话吧。”   我心里顿时有种感动。弟弟还是弟弟,弟弟又和我在一起了,我们要互相帮助。可我心里也生出种畏惧,太长久没有过这种时刻,没有听过弟的这种口气了,他什么时候要和我说会儿话过呢?我害怕我的不平静会让我们都尴尬。   “好,等会儿呵!”我先这样说。然后就不知去做什么好,终于想起来去把门和灯关好,又去问了下利斯第二天的事,因为他将坐头班船六点二十离开家。   我去见弟,弟正端正地坐在他的床垫上。上回进来也是找弟谈话的,可是谢烨还在,弟在对我说也在对烨讲。现在弟只有可怜地面对我了,我心里有些发乱。   “真伤心哪 !”弟看我坐下这样说;“真他妈伤心哪 ,真顶(“丁”音)不住。”   弟从不习惯也不喜欢用“他妈的”之类的字,这时听来挺别扭,但我知道他是用来做掩饰。伤心我还不知道吗?不只有硬起来吗?我这样想一定也是在掩饰我的虚弱,不然我怎么可能不顺着“伤心”问问他让他讲讲呢;那不是他很容易能对我说出口来的呀;我又怎么能不问问他什么叫“顶不住”?鬼使神差我在回避着什么似的,脑子里堵堵地,一个模糊的大疙瘩。

弟一定觉出了我的尴尬,不想让我为难似的笑上一笑,我们好像都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不是这样,可我们一时间都不知怎么去找也不甘心去找一条路,通往我们曾经有过的那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的从来是随便说什么都说的“小时候”了。   弟知道安慰我,知道强笑,他怕我尴尬我却更尴尬,这一定让他很不舒服,他只好来回重复那句话,然后用尽量松弛的口气说:“他妈的,明天不写了,这书写不得,不写了。”他口气坚决地顿住,忽然声音又软了下去:“真伤心哪 !真他妈伤心哪!”弟的脸凄惨地震颤着,眼睛对着我,却看着更近的地方。   居然到了这时候,我都没能闪出一星星念头,应该提出读一下他正在写的,并且“写不得”了的那些文字,只要我读一下,哪怕只看上一眼那最上面一页(即最末一页)纸的随便几行,我也不至于愚木成那样。也许是烨笔录完那些字的冰冷反应阻挡了我?我完全不明白,这是非常奇怪和不可思议的事情,我竟是一星星的念头也没闪出一下,一直到三天以后才让我一眼看到了平铺在桌面上的那些文字,我舌直目呆,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本该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情!   跟着弟的声音忽然细微飘渺起来:“怎么回事呢?”他的脸微微仰起,目光延伸到一个虚妄的前方:“我以为我已经过去了,结果又回来了……”一种奇怪的亮罩在他的脸上。   我有些害怕,却硬去不以为然:难怪谢烨烦你,“过去了”却“又回来了”,你还有甚可说?我一点儿也没去联想发生在星期三他第二天说起的“相好”是让他 “又回来了”的转折,一点儿也没打算静一静细细回忆一下这几天都是怎么一回事情,我好像只愿意那么简单地一想。看着他苍凉失神的面孔,不忍责怪他;想他大概是累了,我也希望只是因为累了,于是提醒他不如先休息,睡上一觉就会好些。   “算了吧,睡觉。”弟的声音似乎有些无可奈何。我心里一动,但不觉有必要改变主意,于是道了晚安。我们都过于虚弱的自尊,停止了我们的谈话。   我没有去想弟因此有多么失望,我应该知道他会有多么失望,他特意走出小屋叫我去“说会儿话吧”,不是打算就这样收场的。我不懂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错乱,让我竟就那么草草地离开了他。我好像下意识地要保持一种和烨的一致,不禁就会想如果是烨她将会怎样,又好像总是在烨的监考下答题,不愿答得让烨皱眉头。我的懵懂害我是活该,可是可怜的是弟弟并且谢烨呵。    躺到床上开始不安,有种淡淡的不详让我闭不上眼睛。我一再想明天再说,像我刚刚劝弟的那样,总不能反倒是我更没出息;可是我还是不安,便去看了眼他的房门,如果亮着灯我还会去跟他说几句话吧,但是已经没有了灯光,我只好返回床上,想着明晚便进入周末,可以找他好好讲次话。

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八)

——1993年9月24日至1993年10月8日纪略(八)

顾乡

10月8日 星期五

  早上我和弥匆匆早餐时,弟走了出来。我问:“好了吗?”   弟应道:“哎,好了。”他笑笑,看去神色松弛。   我挺高兴。送弥去了车站回来,想着不一定去苦写那个怎么都没头绪的东西,该同弟呆会儿。可真见了弟还是不知怎样说话合适。我在长桌边坐着,弟在一边溜达,这个时候挺好。   弟说:“你看,我就想,我现在也没在疯人院里,也没残废,有胳膊有腿,有各种能力,上天对我还是挺宽厚的。”   我说:“哎,是。你就想你瞎了,然后呢,又看见了。”   弟笑了一下;我很感激他赞同我。   后来弟在我对面坐下。   弟说:“我的房子,你看是不是得给卖了?”   弟问得很郑重;我一愣,跟着也很郑重地回答:“要卖,这样,我试着买。我可以给你存着,过五年十年,也许你觉得可以了,这个房子还在。”   我知道这曾经是他的心他的梦的房子已变成了他连骨连肉的心病,面对严酷的离婚,除了孩子,房子是最要安排的了。他是住不得这个房子了,就像五天前他让烨再住进去时说的自己住一夜非死了不可那样;而离婚房子给谢烨不就是给大×吗?所以他会想到卖这个房子;可是大×什么时候来呢,照弟说的就要来了,那还来得及卖掉吗?大×来了,我心里发紧,他是不是要经受谢烨同大×一起进入这个房子这样的更吓人的打击呀?我赶快买他的房子吧,不属他的了感觉是不是会好些?同时我还可以给他留着,以后发生了什么好的变化呢,房子还在。   弟说:“你要就送给你了;问问谢烨吧,看看她的意思,她要就给她。”弟说得平静,好像深思熟虑过似的;我惊讶他进步如此巨大,真好像到了他的“自然哲学”境界;昨天晚上我还怪他和担心他呢;我心里有些兴奋,想着他过来了。   “她要是不要,你就把她的那部分钱给她就行了。不过你也没钱。”弟说。   “还是可以的吧;”我说:“总有办法,我也贷款呗。你四万块钱卖我吧;我反正是给你存房子。”   “三万吧。”弟说。“我们邻居的房子才三万二,比我们的好。”   “那是太特殊太特殊了。不过也一样,我当然高兴你少要点儿钱。”   “问问谢烨吧。”弟说:“她要也同意,你就把她的那部分钱给她。”   然后我们算账,我接着还银行贷款,除此以外一半的钱给谢烨。“六千五百就够了。”我挺惊奇。   “不知道这房子写谢烨的名字没有。”弟说:“我记得闵福尔那会儿是以我的工作做的担保,跟银行借的钱,说是我买房子,把我在欧洲挣的钱拿出八千当底金的,还向银行交了我的人寿保险,银行怕我万一出了事儿,谢烨无力还账。不过也可能是我们俩的名字;因为我们弄什么事儿都是两个人的名字。”说到这儿,弟惨然一笑。   我没说话,他没法儿不笑,什么时候他会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要这样仔细地来考虑离婚这种怪事呢?那会儿他说从今以后他和谢烨是一体,发表名字得也有谢烨,活动只邀请他一个人就不去;他把他往外投寄的诗一首他的名字在前一首烨的名字在前地列好,真有一些就如此地发表了;可惜诗太个性,他才只好复又使用单独的名字;结婚以前他就把他的一些诗标为烨的寄发,后来又接着这么做,具体用意就是想让谢烨知名,可以一并被邀请;他自信不是作假,因为他相信他没有抬高烨。他那时老是忿然居然是诗不重要而名字重要,用烨的名字发表不了的诗恢复他的名字就发表了。现在他叹息的竟是他和烨的名字总在一起了。“我大概有四千块钱。谢烨说分账我有四千马克,帮你还她的房钱吧。”弟说。“四千马克是多少新币呀?四千四五百?”   我都乐了,说:“得了,留着吧,回家还得用呢。”   停一停,弟说:“我这个人,真是,她们说挣个房子,我就真的信了,”弟抬眼看看我——微微笑的脸,惨惨的亮。“还就真的真的去了。在那儿我真是埋头干活儿,那真他妈的是埋头苦干,你知道我挣了多少钱吗?”弟惨惨地稳稳地看着我,好像有个实实在在的数儿在那儿等着我猜;可我就知道他是不知道的。果然他说: “我也不知有多少,头半年的时候光把几个大数加了加就两万啦……”弟惨痛地点点头。“谢烨说我一共挣了三万。”

弟顿住,一会儿又低下眼去,无奈地摇摇头:“我这人有时真是有点儿傻实在,就真的真的去了,去给她们挣房子去了。”   我没说话,想起李英几次说过的一句话:“顾城说他没别的优点,就是比较老实,他还真就是比较老实。”   “还有我想,我得赶快把我的那些东西从我房子里搬出来呀?”弟一下回到眼前来。弟这时脱口说出“我的房子”,而这几天他都是用Rocky Bay代替的。   “用得着吗?”我觉得多事;他要真都搬走他的东西,那不就把烨更推出去了?谢烨也没说大×就要来了呵。我有种眼下时光很好可别弄坏了的感觉,也许大×的事没那么严重,他和谢烨最终全都不过是虚惊一场呢?   “那有我好些东西呢!”弟这样说时就像小时候他说“那是我的!”似的,当真极了。“我的稿子都在那儿,大×要来了,我总不能让我的东西还在吧?”   “大×真要来吗?谢烨说她不知道呵?”我从来就有这种惰性,能把事想轻就懒得想严重,这时烨昨天的答话对我起了作用。我还想,弟也真够不简单了,好像房子就准备让大×进了,那他的东西总比房子好办,可是他的东西和房子又怎么分呢?到处都是他的东西,墙上还有他的壁画……还是到非搬不可时再说吧。   “她知道!也许不知道吧;”弟站起来乱走了几步:“反正是要来了。”   我疑惑地看着他,没法信或不信;今天我已经不能确知他是怎样知道的或是感觉到的大×要来了;烨没有同我说这个话,弟也没有明确说过是烨说的。   “就是来了,谢烨也不会让大×去那儿的。”我当然是为了安慰他。   “呵呵,”弟颤颤地发出这个声音,脚步停下,侧身对着我,脸似微微抖了一下,又松下来;“那谁知道……反正我是再不能去的了,他们都是能去的……”   尽管这点我也知道,可是他的凄惨还是让我震动;他要搬东西,是他担心卖房子怕是来不及赶在大×到来之前了吧,可是东西搬又怎么搬呢?楼梯、门窗、顶棚、墙壁,到处都是他精心拼的、钉的、漆的,那个厕所,那个小书房、山顶小屋、种的桃树鄂梨树、砌的墙壁石阶、垒的梯田平台……他的心血,日日月月,无处不是,无处不在;看来他也没有那么豁达,理智上认大×可以去,心中的苦却消除不掉,只好是将东西搬出一些是一些吧。   “那就搬吧。”我迎合他;想反正是搬出他的稿子和书来吧;只是还是担心是否会令烨不快。   “三木几点放学?”弟看着钟问我。   “两点半哪。”   “今天不早点儿?”   “怎么今天就早点儿?”   “今天,不是星期五吗?”   “你还挺清楚。”我笑了笑:“星期五也两点半。”   “去看三木,就把我东西搬出来吧,主要是我的稿子。”   “嗯。”我一应,向里间看看:“就把那些书格腾给你吧。”想他想个事儿是个事儿,想到搬还立刻就要搬了。   “你跟着去吗?”   “你叫我我就去。”挺高兴弟会想到我。   弟又坐下来,沉沉地说:“那个房子,真是每一寸都能杀我,摸一摸就疼。”   我跟他一样地一时说不出话,曾经充满了那个房子的欢声笑语这时一阵一阵地涌向耳边,那是烨和英儿骄傲的声音,也融合着弟欣悦的声音,曾几何时呵。   弟站起来:“我给谢烨打个电话吧。”   我还坐着发愣,听弟在墙那边说:“谢烨。”这些天里已很少听他叫“雷”了,如同谢烨已极少叫他“可罕”完全不再叫他“胖儿”一样。   “你能把我的衣服、稿子整理一下吗?   “下午去搬哪!   “这两天搬过来吧。   “老顾乡跟我说什么?老顾乡说,就想着原来眼睛瞎了,哎,又看见了——   “以后就打电话吧,打电话挺好,看不见人,讲话就好讲多了……   “嗯……呵……”   跟着显然是很长时间烨在讲话。我发觉我一直坐着,便进里边屋琢磨我的挣钱稿子去了。  他们的电话打得时间很长。我想他们这辈子还没有过在电话里互相说话这么长时间的呢。等我觉到顾城离开电话又回到中间屋时,已是十一点多了,我惊奇他们的电话打了超过一个半小时。我心里很松,全没了前一晚的不安,烨同他如此沉浸地平和地讲了这么久的话,让我很感到宽慰。

 我走到中间屋去见他。弟取些面包吃着。我说今天他就能见到他的车,明天他就可以用这辆车学驾驶了;我说我来试着教他。弟问我那本讲交通规则的书,星期一时他曾看过些,又还了我;他说他得越快越好地考学车执照去。我拿给他书,说要不要帮他简单地译译;弟说暂且不用,他先研究图片部分,图片已把规则说得很清楚了。他拿着书出去。   我回到我的桌案前,透过面前的大玻璃窗,我看见弟在草地上端着书,踱着。   我在我的纸页上乱划,划了又只好废掉,我完全干不下去这件事。   一会儿我也走上草地,草地上有白白的小花。   “小花呵,”弟淡淡地。我从来知道这样的小花对弟的感动。   天是那么的蓝,云团白得发亮,一侧是山林,另侧是绿丛,看出去便是大片的海了——有海岛,有海岸,有清晰的海平线,有安静的、细小的桅杆……“一切多么好,”我既叫不出顾城,也叫不出弟弟;“你站在这儿,一会儿你就散掉了,你是一片云了,一片海了,一片草了。”我想诌点儿什么让他涣散些,但一开口就觉得可笑,赶紧住了口。   弟笑了,真喜欢看他那样的笑,灿灿的,一尘不染:“讲玄学,我是大师。”弟清澈的微笑中似乎升起些微的振奋,像谨慎地报告我一个好消息似的。我应该意识到他是在对我好呵,告诉我不必太忧虑,他还挺有能力的呢;就像二十年前,我成了“黑户口”,他说:没事儿,跟我一起画画儿,以后准行,不行也没什么了不起,“有我呢!”——那个时候我真是感激他;可是这时我忽略了他的好意,或者是失了姐姐美好时光的我自卑之下没敢辨认这个好意,没敢想他还是我的弟弟呢,我的弟弟回来了呀;小时候他会向我献上一个他迭得最得意的纸鸽子,那个神情就是现在的神情;有烨的时候我没有了弟弟,而当弟弟显示出来时我不能轻易去认也是因为我怕点出一道惨痛——弟弟没有谢烨了。   我这时只是简单地对他表示了高兴:“你是大师就全有了。”我也是笑着说的。之后我动作很快地拿了打算拿的东西就又回到了屋里我的桌案前去了。我真该在草地上跟他把话说下去呵,那是一个明朗的时刻,说下去,会说破一道道心上的障碍,最终完全走进明朗吧。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的祥和安宁,因为感受到的弟的清朗自信,使我也不会生出应当讲话的紧迫感吧;那个时候不光是我,在弟弟的知觉里,也一样地天长地久,有今天明天和以后的一天天要安排的吧;只有现在才能看到那是一个多么应该讲话的时刻呵。   弟还在草地上走,看着书,看着花儿。   烨来了,紫色的毛衣,雪白的翻领。   顾城转向她。他们在草地上说话,然后走向房间。我想该弄些吃的了,就到了中间屋,正好迎他们进门。   烨说弟的四千马克带来了,所有的帐也带来了,还有几件换洗衣服。弟说:“带衣服干嘛呢?下午就全都搬来了。”烨说:“先给你带几件儿来怎么啦?”   弟说今天已是星期五,可真得去见律师了,再不见就又得到星期一,一个星期就又都过去了。烨顿时不耐烦道:“老说老说,去见也得先约呀!”   “那就约吧。”弟声总是轻轻的。   “哪那么容易,人家又不是老在!”   “你生什么气呀?”弟看着她:“我就是说得赶快办。”弟声还是弱弱的。   我赶紧说:“得得,你又不懂。”   烨笑了,对我说:“就是哈,还老挺懂的样子。”   弟沉重地“嗯”了声,无奈地坐到一边去了。   烨挺高兴地递给我两页纸,说是她上午写的小散文:“顾城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写这个,写完我就来了。”   于是我看,弟隔着长桌抽走后一页;我看看他又看看烨说:“人家说给你看了吗?”   烨笑笑地瞅着顾城:“给他看。他在电话里就要看了。还得给他‘修修’呢。他不修自己的,老跑来修我的。”   弟笑道:“你写得好喂。”弟认真起来,对着我说:“是,谢烨现在的文字看过去,有时候就跟不是写的似的。”弟一只手示意着平缓地在身前划过,很沉醉的样子;跟着又一乐:“谢烨特逗,有时候你看她写的,呵,那真是炉火纯青了,有时候又突然跟中学生作文似的。”

 弟看过他手里的那几行,放下对烨说:“像篇寓言。”又看我还没看完我手里的那页,就进里屋了。   烨的两篇小散文让我非常感动,不光文字美丽自如,传达的感情也美丽自如,那是一种温和、宽厚又很委屈的,赞叹、依恋又无可奈何的感情,是对顾城的。我被深深地打动,心下充满了喜悦、赞佩和同情。   第一篇是以她早醒后的感觉为背景的。烨说上午电话中对顾城讲的就是这篇文字中传达出的这样一种感情。   第二篇讲的是他们去看木耳的故事,也是用第三人称写的。我惊奇那么激烈的冲撞到了文字里会变得如此静雅恬淡,好像一切向来这样平和,也将一直这样平和似的。   我看完放下说:“写得真好,”也就不知再说什么了。   烨说:“我现在特别能进入气氛,你知道那个意思吧?写《你叫小木耳》就是这样,先感受一种气氛,然后进去。”   这时我又看了眼弟看过的那页纸,只几行,写苍蝇的,挺有趣。   弟走了出来,看着桌上的纸页说:“是不是写得好?”   我说:“是,天然极了。”   弟说:“谢烨有心性儿。”跟着看烨,话也一转:“谢烨的心性变化多端。”   烨瞥着他:“你干嘛?”   弟乐着:“我表扬你呢!”   烨不理他了。   弟忽然丧气下来:“得了,我也不会说话,以后也不见你了,你要乐意呢,咱们就打个电话!”   我说:“这个主意好,能见就见,不能见就打打电话。”   烨没说话。   弟说:“那今天不去见律师了?”烨还不说话。弟愣了愣说:“那你给我钥匙,我去练练开车吧。”弟是说在停车场上练习前开后倒。   烨把钥匙给他。弟接过钥匙说:“我在那儿等你,咱们一会儿去搬东西,看三木。”   烨没说什么。他们对看了一下。顾城出门去了。   烨心情依旧很好的样子,拨开她的纸页说:“我现在真知道怎么写了。这样,下面我就可以写李英了。”   “李英挺怪的,”烨像平常对我说好玩儿的事儿那样微微笑着,并且自如地做着手势;“就想让顾城爱她,就想让顾城爱她,都露骨了;顾城完全没想到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烨的笑容是宽容的,又微微带着轻蔑;“你知道的,第一次他们是在山顶小屋。”烨那么一笑;“英儿那次是特意去的……”烨又颇神秘地轻声补了句。“后来回来顾城就不对了,他整个失眠神经了,跟我说!我能说什么?你想让她来,她又那么要来,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烨说着已经站了起来,笑得无可奈何又显得居高临下。   “得,你知道李英,这会儿,她说了,她要走,进城去;你知道那个意思吧?她这时候说!”烨笑笑,我也傻傻地点点头。 “顾城晕了,晚上跟我这儿唠叨,”烨淡淡地笑笑;“你说还不够我烦的呢!我说去去,问她去!顾城让我跟他一块儿去……”烨笑着伸出一个指头点点外头,好象顾城就在门边上似的;“我说我得睡觉!他就过去了,问得一夜没回来,笑死人了。”   这段事儿得是第三次听烨说了。上次已是好久以前,那次李英忽然不知为什么赌气不说话了,烨挺恼火,送我出来时就对我讲了遍包括这事儿在内的一些事儿。第一次听烨说是在我初到新西兰的当天。那天烨带木耳进城去接我,说了许多话,也说到这件事,还细讲了下顾城怎么在帘子外头叫李英,然后走进去,烨就听他可怜巴巴地说:“李英,你还说走吗?”那天烨对我说时,情绪是凄然哀怨的,但她没有指责李英,只是说:“李英知道怎么让顾城喜欢她。”还说:“李英说话挺好玩儿的,你见了就知道了。”我当时真是太震惊了,记得我说:“顾城怎么可以这样!”烨倒淡淡地:“他也没怎样啊?”我说:“他怎么能容忍自己不专注你呢?”烨说:“他没有不专注我,他还是专注我的。”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不明白,我是那么地同情爱怜谢烨,而烨却不以为然;跟着我看见了他们三人的生活,看他们相处得坦然愉快,我也就只能陷在赞叹里了;其间时而发生的不悦都是谢烨告诉我的,我着过急,但总是立即就会见到他们又和谐快乐如初,也就松了心。他们都智慧明白,分明用不着我操心的。而只要谢烨和李英在一起时,她们真是好得像看不上世上任何别人的最骄傲最快乐的亲姐妹一样;倒是顾城看去颇为孤立和孤单,但他显然乐于那样。他们的那些日子让我一直以为真如同一个美丽洁净奇迹般的神话一样的,就那样地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过去了,谁想得到他们之间后来会这样……

“都是小说耶!”烨的情绪甚至显得振奋:“早上,就那天早上,你瞧吧,英儿在这边儿哭,顾城跑上山去要自杀,三木拿着一把花儿去拉李英胳膊……那花儿是顾城早上采了给李英的,哎,是顾城采的,三木给捡起来了……你说,这叫什么生活呀!”烨摊开手,甚是无奈地笑了笑。我看着烨,想着她写出的李英该是什么样子,心里很有些茫然。   “李英,你是真不知道;”烨的神情诚恳,温和,超然物外:“凭良心说,顾城真是让她给涮了。要说这个就多了,都是小说耶……”烨显得心情有些激动:“李英,你就想不出来,她能抱着我哭!”烨突出了“抱”和“我”字;“说她必须走了,一定得走;我还不知道她干嘛要走吗?我去找顾城,顾城说:让她走吧,她和咱们不是一路人。要不然李英真的走咧!”烨看着我,我却不禁想,真那时让她走了没准儿会挺好;李英在的时候,烨对我讲这事时,我就暗暗遗憾过:怎么没就让她走了呢?如此长久下去总有些不可思议。当然那时我担心是因为我俗气。   “后来还是我跟她谈了一次话;就是那回,顾城进来听了后半截儿。”烨提示我。“他说我那回说得棒极了。本来嘛,出国都是奔钱奔身份来的,我说我还就看不起这样的。好,她跟顾城说得那么投契,顾城的梦想是她唯一活着的理由——她要来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呀!可一来你就要进城了!你不是让顾城死吗?……好,我怎么才让她来的呀,那一个一个鸡蛋都是从三木嘴里省下来的;要不顾城怎么恨她呢!”烨说着一乐:“顾城说,走可以,回北京去!英儿当下噎那儿了……”记得弟在复我的信中说:她早就该回北京,回到她爹妈身边儿去了。李英有的事是难理解,她真心要走,那会儿抬腿就回去了,机票都是现成的,犯得着后来千难万难又延签证又延机票又办拘留吗?   “可英儿人家是英儿呵,英儿多机灵呀,我要写英儿……”烨振作地又略带不屑地一笑:“英儿去找我就这样问:”烨身子侧了侧,学李英当时的样子:“‘顾城去我的房间你知道不知道?’我太懂她的意思了,她的意思就是把这事儿推给我——我说知道,好,这是我的事儿;我说不知道,行,反正我告诉你了,该看你怎么办了。你知道那个意思吧?”我愣愣地点点头。烨道:“我就对她说:‘你应该知道你是干什么来的!’她当下没话。”烨骄傲地一摆手,跟着说:“顾城写书不行,跟自虐狂似的……”   烨说着一看表,又一看大钟:“噢,我得去安娜那儿一下。”又抬脸对我说了句:“都是小说耶!”   安娜的店就在路口,他们开车去 Rocky Bay他们的房子和看木耳自然要路过那里。他们也总在路过时进去看看。弟有些怜恤安娜,几次跟我说过,有空儿多去同她说说话,她就想有人多说些话。我想到了弟问的我是否也同他们去,但随即止住了念头,觉得此时说去也挺突兀的,我想还是应当努力抓紧时间去尝试弟交待的可挣钱的工作才对。   临出门时烨忽然说收到了“老头儿”一封信,说他年底没准儿会回来。烨最后说她觉得老头儿“有点儿恶心”。   烨出门去了,脚步很快便划过了窗口——紫红的毛衣,雪白的翻领,乌黑的盘发,一晃就不见了。   那时是一点多点儿吧。   我静下来,回到我的桌案前,面对窗外的草地,想着往纸上写什么;很困难地逼着自己写字。   知觉中弟到了隔壁屋。我毫无反应,一点儿也没去想他怎么没同谢烨走。而印象里一直是他已和谢烨去 Rocky Bay搬东西看孩子了。我苦苦地伏案涂划,什么也没理会,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又离开的屋子。经常我要直起身面对草地,可我既没看见他来,也没看见他走。   后来“嘭”一声,弥开门进来叫“妈妈”,我也没看见他是怎么穿过草地放学回来的。儿子也不管我在干什么,穿过中间屋径直到我跟前来,问我给他买苏打饼干了没有,胡乱纠缠了几句,便去看电视。他通常总是两点五十到家,那天校长训了几句话,稍稍晚了点儿。电视他总要在三点五分开始看的。

我不断勉励自己往纸上写字,写上去了又只好划掉,我一直没能试验出一种写法,可以避掉那些不宜让弟知道的故事,同时又不愧对真实。那几天里真是见了鬼,居然就把心思使劲儿往这里头用,如果不是被挣这笔钱的鬼念头拖着,我就不至于老是离开他们。我痛苦不堪地思索,不知为什么就走进了中间屋,愣在那里。   房门开了,弟顿了一下。我不知那个时刻我脑子里发生了什么故障,我居然没有去想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时刻,他应该是去搬东西、看孩子,像每天一样傍晚再同谢烨一起回来的。弟转身走向洗手池,这从来是他自外边进屋做的第一件事,回家洗手,在火道村、 Rocky Bay时都保持没变。手伸向水管时清楚地记得他猛地一停,我不可能在意这个“一停”,后来想一定是那棵树当时蓦地走进他的视野了。如果当时我也同样地像他那样一看,也许就会吃惊地看见!也许就因为这个,他才决计告诉我去死不要拦他。   以后的时间里我想过,他已摆好了一切在临辞世的时刻忽然回到屋里来当是想到了我可以帮助下谢烨的吧,这已不是他有力量做的事情却当是我可以做的事情,可是我的样子一定让他遭受打击,尽管他的脑子超负荷得太多,可片刻中他还是没有移推给我,碰这么个没用的姐姐,他唯有疯狂地令自己镇定。   弟洗手,不记得那双手有任何异样,我看见门边电炉台上有个我熟悉的螺丝改锥,便不禁过去拿起看,没有异样,我随口问:“你拿这个干什么?”   “出了点儿毛病。”弟说,跟着他走向门,也是同时走向我:“我现在去死,你别拦我。”   我双手捉住他的双臂:“怎么回事?镇定点儿,镇定点儿。”   可瞬时我感到他的目光必是比我给他的还镇定,弟呵,我现在才看见了你,你那时已紧张得疯了,又镇定得疯了,你已经疯了,你一直说不出话来,你一直在紧张地挣扎,面对那一刻一刻逼近的时刻,你紧张,却又必须镇定,因为你无助,因为你奈何不得这样一个令你失望的姐姐。面对这样一个姐姐,强行镇定的你混乱中再次直冲着以死自惩而去,我打乱了你救助一下谢烨的平生最后一个安排。可怜的弟弟,你在需要我安慰的时候,却还得赶紧反过来安慰我,你连一丝的惊慌都没办法流露,直到最后的时刻。   突然弟难看的脸色一片死灰,眼光也散了:“我把谢烨给打啦——”   哗,不知为什么我手就松了,只是脚底死扣住地面才没有瘫倒,心都瘫了,嘴也瘫了,我不会想,不会说话了……   我从没想到能有这样的事,即使想到顾城死也没想到这样的事。现在问,为什么当时一个“打”字就把我吓成了那样,可再把我放回去,也难保我一定变个样。谢烨,那是多么亮,多么好,在我心目中多么完美不可触的一尊像呵。她的哀怨也有威力,她的愁苦也有威力,她果真具有那样一种神奇的力量,让她的缺点和不是也能放出让人赞叹和喜爱的光来。她刚刚还在我面前说话,她的每一瞬间都生动美丽,她怎么可以被打呢?——尤其不能想像是被顾城打。顾城不会打!顾城要是果真打了,他就只有死了。   我脚下的地塌了,天塌地陷,乾坤翻个了。弟像是很理解我,弟说:“我现在去死,你别拦我。”弟脸上一层视死如归、不曾见过的坚定不移的亮。我想就是换上一百个别人,也未必有一个能够不成全他!   ——可是他是我的弟弟呀!他是我唯一的最亲爱的弟弟,没有他我不喜欢活下去,我从没想过会在再没有他的时间里活下去;上天是知道我,才把他送到我面前的吧?上天呵,你是什么意思呢!   弟大步撞出门去。我跟着他,不是想拦他,魔一般捉住我的是那个“打”字。弟没判断错,对烨的“打”真是比他的死更让我害怕百倍呵,让他怎么对我说呢!又怎么不干脆赶快就死了以平复我呢!   弟猛然转身:“别跟着我!”喷火的目光刹时定住了我。弟一拐就不见了。等我站在他的面前,想的只是谢烨;我当然应该知道他在干什么,可我竟就不知道;我当然是看见了,可我竟就没看见。当弟说“别看着我”时,我竟只是问:“谢烨呢?”

 记得弟松了口气,指向那条路:“那边儿草地上。”弟一定觉得我终于问出了一句该问的话,永远定格在我脑子里的是他这时的神情,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神情了,那神情是温和的,含着瞬间的放松和洋溢着赞许的满意。这个神情让我相信,他感谢了我,我让他决绝前的努力还算有了意义,他因此得到了一些宽慰……   顺着他指的方向,像被鬼带着,我就跑走了!——我到底想没想到从此从此我就没有弟弟了呢!   不知是顾城的魔力还是谢烨的魔力,总之我一定是被魔住了,我竟就一点儿一点儿,也没有想顾城,“打了”“草地上”,极端的不祥笼罩了我,响遍我全身的声音就是——谢烨呢?谢烨怎么了?!谢烨不能出问题!   正跑间,我的心里“轰隆”一动,脚步陡地停了,看在眼里的这时才刹时进入脑袋,那么清楚,顾不上成全他还是不成全他,本能地我吓得往回就跑。   我抱他,我高声呼叫,面对那根绳子,我心都炸开了,骨肉迸溅,我拿它无可奈何!那是节铜芯塑皮绳,是从来就在那儿的晾衣绳的延伸部分,谁能知道就是这根绳子呵!   等我把绳子剪断,我和顾城一起摔在地上,我失控大叫,跟着我清楚地看见顾城的嘴唇一张又一合……上天应该是到现在还在给我机会!可弟打在我心上的坚定目光让我气馁了,我害怕对他太残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时间秒秒必争,想着谢烨不知怎么回事,我赶快跑回屋打电话去了。   我是在噩梦里,我是个鬼,我拨 111,还得想镇定,想英语,想简捷,那个女声温和得令人绝望,终于她像是听懂了,我忽然想起了儿子,儿子还在看电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我叫他继续呼救护车,就跑出去了,我大叫着跑,没有回应!   我径直地跑过弟弟,跑上小路,我跑,路上有东西,冲上几步,谢烨就蓦地在眼前了!混蛋顾城,你这是真的呀!像一锤自天砸下,我浑身都模糊一团。   谢烨伏卧在路边斜坡儿一小片草地上,脸半侧着,吸气很重,呼气发出“呵”声,她一动不动,精致翻出的衣领雪白如初,可是她听不见我叫,我大声叫,无人回应!我见她浓黑的发顶几丝漂浮的发丝上有血,血!我紧急察看,血集中在右前额接触地面的地方,我捧了捧她的身体,温热沉重,我想不能搬她。我翻身回转,一眼见路上有个斧子,啊,这个混蛋,真这么浑哪!我定睛看,斧子竟是干干净净,再看,的确干干净净。   (在后来的检验里,警察排除了斧子同事件有联系)   我直跑回屋里电话机边,儿子愣着,我拿话筒再拨,对方说救护车已经开出。我冲到山下去等救护车,我们的门牌在山下路口。   等;急;一秒种都是一辈子。车到,两个医生下来,只一副担架、一副氧气,我一愣,电话里说了两个人哪!山路十倍地长起来,到了草地上,我没第二个念头地紧急说着“别管他!先救她!她不能死!(leave him! Please save her first!She can"t die!)”继续领着医生跑向谢烨。   医生见了烨,听听看看,立即安慰我:“She should be right.(她会好的)”   医生将烨轻轻翻过,我刹那间看见了烨布满血渍的右脸,我不能想象烨成了这个样子,我失控地叫起来,烨的脸刚刚还是那么地明丽、快乐、充满鲜活的自信的呀!   等我静下来时,医生已给她戴上了氧气,记得医生打开医疗盒,做了一连串的什么。医生继续对我说:“She should be right!”   这时一位医生起身说去看看弟弟,我居然就说:“请赶紧救她!别浪费时间!(Please save her urgent! Don"t be waste a time!)”医生的眼神有些困惑,问我:“Is she your sister?(她是你的妹妹吗?)”我说:“是!(Yes!)”医生好象懂了,说去去就来(“I"ll come back soon.”)。   一会儿医生就来了,说:“He is gone(他死了)!”说得十分冷淡。   我浑身透凉,我的弟弟就这样死了?   我心里在暗暗地凶狠狠地恨他,想着他罪有应得;又无可奈何地隐隐作痛。

 ——我不知扔掉了多少次笔才写到这里。一万次哭不出来地终于让我痛哭了出来。我把顾城的照片放在我的对面,让他清澈的目光一直打在我的稿纸上。弟弟,我听从了你,可我永远在地狱里了。   医生抬着谢烨,我举着输液瓶。医生已用无线电通知车转到了上面的停车场,并且告诉我直升飞机已经到了。   这真是个过于宁静的下午,停车场上竟然空空荡荡。医生把谢烨放进救护车。我心里祈祷,唯一祈祷的就是——让她好起来吧!   警车来了。警察问我,我就指了指。警察有去的,有留的。警察让我坐进车里,镜子正对着我,我看见死灰的嘴巴,死灰的脸。我想我也该死了。   那以后又有警车来。警察说我的儿子没有了,我也木然地没有反应。一切好像非常简单,活到头儿了就十分容易,只是父母放不下,父母放不下也想不得了;警察开车帮我找儿子,直升飞机也出动了,无线电一直同车里联系,什么消息都没有。我木木然,心里还残存的一点儿活气在祈望,唯愿谢烨好起来……   我哭叫失声,一度抽搐昏厥过去,是在利斯告诉我谢烨死了的时候。我没想到她死,不能想象她死,在我的知觉里她和死连不到一起,她那么生动活跃、兴致勃勃,谢烨啊,你怎么就死了呢?我当死十个,你该活着的啊!   第一次为顾城哭出来,已是五天以后。

  静下来静不下来,一直在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烨已同她的弟弟约好,她将第二天星期六的早上(先打算当日星期五的下午,也许依旧是星期五下午)坐船离岛进城,然后同小纯一起去机场接大×。   谢烨星期五刚过中午离开我去找安娜,是为大×看房子的,并且已把房子租定下来。此前她先去了《英儿》书中的陶罐老太家,也为看房子。   星期日上午,警察领我去 Rocky Bay他们的家,有大半锅(大型不锈钢锅)白萝卜炖肉和一小锅焖好未动的米饭。烨每天都在我那里和顾城和我一起吃正餐(晚餐)的。她说她一直没有做饭。这些饭只能做在星期五上午,也显然不是为她自己做的。所以她大约是打算接了大×就上岛,并且是要进顾城视为心肝和圣地的房子的。   烨写在星期四晚上的字中说:“最好还是告诉他大×要来了。”大×飞机晚点星期六晚抵达,不然应在午后白天。   这些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重大变化我都不知道。弟显然直到向谢烨要了钥匙去学车时也是不知道的。   最关键的时刻是从谢烨星期五离开我准备去陶罐老太和安娜那儿开始的。(真惊讶和不能想象她直到离开我时只字不提租房和大×将到的事,她决不会是忘了说或是以为于我不重要的呵)——烨不可能没在停车场与顾城碰面,不然她没有钥匙开不了车。顾城在那里自己学着开车是说好了,等烨一起开车去 Rocky Bay搬东西、看木耳的;可烨却是要开车去为大×看房子;她必定得对顾城说些什么,不然后来的情况不可能变成了她一个人开车走了。   临近三点的时候,我的儿子放学经过停车场时,看见顾城在那里看书。星期五晚九点钟警察找到他后,他是这样对警察陈述那段时间的:“我转过弯时,就看见舅舅坐在白档板上看书,我走过他时,舅舅问我:‘放学啦?’我说:‘哎。’等我走上步行路时,我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我觉得是舅舅。后来我回了一下头,舅舅走在我后面十几步远。到了草地上,还有舅舅。我想:这回我和舅舅一起回家了。推门时,我回头一看,哟,没有舅舅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我想顾城这回回来大概就是为了去个厕所或什么事吧,我们的厕所在室外一二十米处。真痛惜这一次我还是没有注意到他。   大约三点四十,一位邻人中学生也放学经过停车场回家,她也看见顾城坐在白档板上,一只手拿着合着的彩封书《The Road Code (交通规则)》,也就是他上午就在看的那本向我借的书。他们还彼此招呼了一下。   顾城去世的时间被记录为四点整。12月22日,警察向我出示了顾城的遗书,一共四封,夹在他星期五在停车场上翻阅的那本《The Road Code (交通规则)》里。书被警察在察看烨的受伤现场时捡到,之后原样封存。

 这四封遗书只有写在星期五下午谢烨独自开车去为大×看房租房之后了,在那之前他还好端端地设想安排着自那往后的一件件当做的事情呢,而那一刻刹时打断了他让他顿时面临对死的选择。   谢烨独自开走车的时候会对顾城怎样说又持以怎样的态度呢?——顾城当时正自己练习开车那应是坐在驾驶位上的,见烨到了时自然想的就是如计划一起开车去搬东西看孩子了,烨是怎么让他下了车而自己开车走了呢?又怎么令他伤心之极以至写起了遗书呢?现在才看得更清楚,烨其实是决计不要离婚的,可以分家(当然她更可以走),但不可以离婚,不离婚不是要同顾城过下去,她要的是同大×一起的生活,但同时顾城无论生死都必须是她的丈夫。烨最知道顾城是不会也绝不肯起诉离婚的,受不了就死;顾城死,作为谢烨的丈夫死,这本在写《英儿》书时就规定好了的,不应反悔!从顾城死设计,只要死在大×到达之前,就仍可很容易地说成是死在《英儿》书的原因里,大×不过是万里迢迢前来看望顾城谢烨的两人共同的朋友,可惜迟到一步罢了,烨则仍还是《英儿》书里的宽容、关怀、承负了一切的雷;而死在大×到来之后则要麻烦许多,何况顾城还有心一本本地往下写书,还说“下一本的主角就是谢烨了”,还很有可能收回《英儿》不出了呢。顾城说死却不死,是烨时不时就要恨上心头的,那这时临到接大×了,烨看着顾城会冒出什么话呢?……   谢烨独自离开后,弟回了一下房子,那时他已不一样了。他后来在停车场翻读的《交通规则》当是在那时从屋里取走的,纸笔也当拿在那个时候。(我当时就在隔壁,竟就没意念过去同他说句话,连他回到房里没同谢烨走都没去意识,之后也一直没生出一下念头想他正在哪里。)   我怎么也想不出当弟准备好同烨去搬东西、看孩子的时候烨却让他下了车而独自开走为大×找房会给他怎样的打击和震撼,这一定是他万万想不到的,他本准备的搬东西已显示了他足够的容忍谦让了,可现在东西也不能搬了,看孩子是他每天都去的,可现在烨却独自走了,他为大×来紧张,烨还是他的妻子,还没有和他离婚呵,可大×竟比他的紧张来到得更快,让他连东西都来不及搬,看孩子也只好推后而且很可能难有下一次了;顾城给妈妈的遗书劈头就是“今天我过不得了,烨要跟别人走,木尔我也得不到”,给我的遗书上写“我是受不了了,他们得寸进尺”,就是这种心情的反映吧;他怎么忽然“今天”就“过不得了”呢?这里的“烨要跟别人走”相信是指突发的大×到来和烨将马上进城去接,烨让他知道了,并且恐怕采用的是令顾城极为受伤的态度;顾城显然觉得自己一直在让的,让到最后的空间也不许他守住,他便“受不了了”,说“他们得寸进尺”。   顾城并没有立即决定死,他回屋拿了《交通规则》和笔纸,又回到停车场,准备在那里等谢烨回来然后去看孩子,他恐怕担心他不等在那里,谢烨就不回来了,或者他当然是想尽早再见到她。他想继续看看书和写封家信。死的念头是在给父母写信时确定的。他写给“爸妈姐”的遗书,看得出来,开始只是写给父母的家信,写了两段,他划一横线,这一横线是他为自己画下的生死线,此时他觉到还是得死了,“爸妈”后的“姐”字当是在这时补上的,横线以下他正式作为遗书写了,最后他签下自己完整的名字,还特意签下他在西方社会中使用的拼音名字。   顾城写四封遗书的先后顺序我已只能凭推想,从警察手里接过已被封存了两个半月的《交通规则》,我当场打开一眼看见夹在里面的信时,哪封在上已经完全想不起了,而且想得起也不能因此确定顾城写时的顺序。我想第一封是他作为正规遗书写给“爸妈姐”的,写下之后,想到再给妈妈专门说几句话是自然的,继后再交待我一下,最后留下几句话给孩子;这是我感受的顺序。   写遗书时,我相信他的心目中谢烨是留世的。他对我说:“有人问,你就说,我是爱三木的”——就是在这样心境下的口气。对妈妈说:“好好的,为了我最后的想念”;对儿子说:“别怪你爸爸,他爱你、你妈妈,他不能没有这个家再活下去。”“我只有死了,愿你别太像我”——都在这样的心境之下。

 只有谢烨在世,他专门讲房子遗产给孩子才有意义也才是重要的,如果没有了谢烨,房子等等是不用说就全部归属木耳的,这点他从来就清楚。同样,只有谢烨在世,他才有必要说他的稿子照片由我保管、清理,没有谢烨,那是自然由我做了。尽管他没有给烨写字,他这些话却相当程度上是特别说给烨听的,就像那个星期四晚上,对我说话却更像是对烨说那样。他要让烨知道:你们是得寸进尺,我是受不了了,尽管最终还是如了你们的愿,但是我要告诉你,房子不是你的,我的稿子照片不是你的。房子、稿子,是他在想到大×也许很快会来时,除了孩子最为惦念的了,房子不能搬此时稿子极可能也搬不了了,于是他要特别声明一下,其实这是对烨的声明。   孩子他知道必是跟随谢烨了,我相信他也决不想改变这点,所以他没有安排抚养人;不然他是一定要安排的。但是他要对孩子诉说一下他自己,说明不是他是妈妈拆了这个家,跟了别人,让孩子在有妈妈的时候还知道他有一个爱他的不是不好的父亲。他说到钱时,几处也都是同时说给烨听的:稿费等“寄北京的给老妈妈养老”、“书中现金老顾乡用于办后事”、他“的现金都归”我“有四千元马克新币”;让“我”办后事烨在才必须说,用什么钱并不值得嘱咐;四千马克烨当日说带给了他却还没有交给他,唯烨在才须说,不然从何说起呀;“钱寄北京的……”也一样,不是给烨听,难道他会担心钱寄到妈妈手里的还会不是妈妈的吗?他留这些吩咐时不提烨,也为防止这些事上的磨擦,他还特别提醒“小事都别算了”。房子他一再阐明归属孩子的时候,对我还说了“也可卖掉”,其实我想他更愿意卖掉,因为孩子还小,那么使用这个房子的很可能照样是烨和大×,同日上午他想着离婚时就同我讨论了房子是否卖掉,那时说卖,还是弟自己卖自己的房,遗书中让我卖房当然行不通,所以他强调房子归属孩子,对我说上一句卖,同说归给孩子一样,都不过是为了向烨宣示一下他的抗议心情而已。   遗书夹在书里,书在烨身边两步处捡到。我想弟写的时候就想到了一会儿见到谢烨要给她看,也必是有话等着对谢烨说的。他写遗书给父母,也是因为他感到再不会见面了,最后说一点话而已吧;写给我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他会是准备等烨回来直接再开走看孩子的,也许就再不见我了,而且临终的话怎么说得出口,所以他写下来,而且他会想到留个凭据的。对孩子则更是要写下来了,因为孩子听不懂一点儿中文,即使听得懂也是不能对他说的。而谢烨他还要再见,话全可以直接说,之后还应一起去看孩子,会有什么样的情形变化,他就算不敢抱任何期望也还是不会一丝期望不抱吧,我想他还是打算真到临终的时候要给烨留下字的。   他对我说“我是受不了了”,我读就感到在烨的压力下,他是硬撑着活的,而一步又进一步的压力——“他们得寸进尺”,让他终于“受不了了”;烨一向相当自信能把握顾城生死,看来是不错的,此时顾城真就再撑不下去了,他一直撑着,除了因为对自己的死的珍视,要死一个明白洁净,主要就是为父母想了;此时他只好令我“要撑得住”。   在烨开车走之前,弟显然做了希望缓和希望可以让自己不死的极大努力,在给儿子的信上他说:“你爸爸想和你妈妈和你住在那,但你妈妈拒绝。”此时大×到来在即,离婚当然来不及了,但是谢烨就要去接大×,然后他的房子就再不是他的而是大×和烨的了,可烨依旧是他的妻子呵!万般紧急之下,顾城显然决心,那不如他就住回去,再同烨一起领出孩子,他就和烨和孩子一起又在他的房子里住了,大×来就来吧,那就是他们的客了。他希望谢烨这次能答应,尽管他是要忍着疼才能住进去的,但是这个家不仅可以让他抵住死,那还是他这一个长时期以来(“悔过回头”以来)的最高愿望呵。谢烨拒绝,拒绝是不会令顾城意外的,我想谢烨的拒绝态度还一定非常犀利,顾城居然想要不死?谢烨会拿出怎样一种蔑视的口气呵。

 顾城写遗书时,还设想着“最后一次”见孩子,并且为之流下了眼泪。可是事情竟突发在这最后一见之前,必定是又发生了什么更加严酷的意外。——只要能去看孩子,顾城不可能那时出事。   两天后安娜见到我时说,她真是不明白呵,她带谢烨去看房时,谢烨说她是很爱顾城的呵,谢烨说她心里很烦。这给了我一个震动,到了谢烨对一个并不熟悉的她绝不以为会懂她的安娜说爱顾城和心里很烦的时候,她的心情该是到了怎样一个极至呵!谢烨对我说了那么多的顾城,但是从来也没有对我用“爱顾城”表述过,我相信她对任何人也不会有过,这也是为什么我听到她说她“真的挺爱”大×时印象深刻的一个原因;回想烨最后一次离开我之前连续地情绪甚至有些激动地讲的差不多全是李英,真不能想像她正将奔赴一个重大使命,对付正等她的顾城和去给大×租房……现在我将事情联系起来体会当时的谢烨,她是不是下意识里忽地痛恨起了这个已迫到了眼前的时刻呢?这个时刻于她竟是如此地不得已又如此地不能没有,如此地令人痛快又让人痛心,令人向往又让人含恨那!是什么弄她到了这个境地,不就是李英吗?可恨顾城多么不争气,最终写“英儿”还留着大情呵!她不能对我讲将发生的事情,便不停地讲起李英来,她的骄傲让她不能在任何情形下开口承认李英导致了她怎样的苦难,她只能以一惯的居高临下甚至是置身度外的口气描述李英,这时的描述或许会让她获得一点解脱,那就是告诉我也告诉她自己,无论发生什么都是因为李英!顾城因为李英而该死;她因为李英而有权要顾城死;顾城死怪不了她,其实全因为李英呵!可恨顾城死也不悟,死也不知李英伤了她什么,那是她的纯净,她所最为珍爱的完好的生活和情意呵……她对安娜的表达也许是最少掩饰的,她这时不是要安娜懂,而只是因为心情冲突混乱到了一个不说些什么不行的程度。她或许真的感到了自己很爱顾城,而顾城是不是已经在死了?她的“烦”在她离开我时真是一点儿也还看不见的呀。(当然,安娜的描述如果不准确,那这一段只有先不去多想了。)当烨办妥事情,看顾城还活活地等在停车场,她顿时的反应是什么呢?是对顾城的失望?愤怒?厌恨?反正一定不是在安娜那里说起的 “爱”;而顾城是在期盼去看孩子或许还能搬些他的东西出来的,当然还期盼同烨说话,因为此时他遗书都写好了;谢烨肯定不肯开车同他去看孩子,甚至会愤怒他怎么还是不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脑子里不断地排出一个个的情形,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怕只有上天了……   弟最怕的,不是烨的离开,他最怕的是——“谢烨,你不该也是不好的吧?你是我的天空、阳光、雨露、大地,是我活和死的道理呵;你放我一把,我就可以不死,为什么你就要逼我这一步呢!”   他不会“杀”,更不会“藏在背后”,那是一个面对面的时刻,我不能想象那一刻,无论如何,谢烨总归倒在了他的面前,所以我才恨他,恨得没让救他——不过我未必做错,因为即使救他过来他还得去死,他死在不知烨噩耗的时候是他的幸事——我恨得没有为他哭,在送他去火化时都没有眼泪。很多天里,我心疼的弟弟是一个小弟弟——是他那么小的时候,为了不让人说他“不行”,面对我和我的同学,吞下了一个又一个石子;是他诉说他的愿望,那个神情让你的心走向天堂……   谢烨竟就去了。第一次见她,她梳着一只长辫;第二次见她,她梳着两只短辫。她会严肃也会笑,她像云朵像太阳一样,让我快乐也让我惭愧。可是现在她死了,我的弟弟让她的额头流出了血。她不能讲述那个时刻像她给我讲述过无数个时刻那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有永生永世去问。她死于右额角唯一一个伤口,那个伤口经过清洗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烨的生命很快跟着这个伤口去了,这个伤口不会愈合,它静止在了生命停止的那个时刻,可是它竟是那样地隐隐不清。我不能问上天不让我知道的事情,可是你们毕竟是我至爱的亲人那。   为此我痛恨我自己,我眼睁睁地就让你们死在了我的眼前。上天让我扮了一个什么角色啊!

1994年2月 写于北京

读《命运的劫难》

——写给李英

顾乡

  李英(麦琪),真没想到要这样写出你的名字,要这样对你说话;我太惊讶那白纸黑字,要是谎可以这样撒,那永远教不会孩子白天黑夜,每天出门都要问问当日的东西南北了。若不是言辞还是那么美丽,一如你一惯的样子那样楚楚动人,我真要瞪炸眼睛也相信不了这竟真是你的手笔了。

  真不知你现在会对我说什么,说你是不得以,还是一口咬定你“从不曾…”“从来就…”!真遗憾顾城、谢烨不能读了,去年三月谢烨在与顾城由北京返回德国后的电话中激愤地对我说你从无真心,一惯用人,交有若干男朋友,并且竟和刘湛秋有瓜葛时,我竟分毫不信,后来还是不信,直到最后他们回来继续讲起,我还是没信;是我太浅薄,还是你太深奥。是你逼我信了,你果真有许多眼泪许多心,你量着流泪挑着拿心,对你对人还都是“真”的,你用人,一个一个地用,你连我都用了,过后还不认账,可惜顾城、谢烨没能见识你编谎说谎的能耐和胆量这样大呢!

  你在我面前的反应让我以为觉到了你的良心,我还真没有见过任何人能痛不欲生,如醉如痴,死去活来成你那个样子呢,你问我:“告诉我,是我杀了他们吗?”你哭得瞳孔放大,让我杀了你;你对着顾城的幻像几小时地说爱,说你魂里命里的爱,说你第一眼看见他就逃不出死劫的爱,说:“那时在北京,我就是要来,就是;什么也挡不住我!”“我第一次到岛上来是找你的,这次来还是找你的,我有多爱你,你知道吗?我的心放你那儿拿不走的。你让我别死,可我的心到你那去了!……”

  眼下你这篇文章怎么了?听说你的文章时我刚同你通过电话,刚和你平常一样地聊过,我仍不信你会沾刘湛秋,你也说“什么刘湛秋”;你再次说谢烨完全知道你爱顾城有多深,让你走对你意味着什么,哪怕她对顾城说一点点呢?总之所有谈话让我不信你的文章,所以我说:“是她写的吗?”我说:“我不信呢!” 等看到你的文章已是十五天以后了。你不死了太是好事,五个多月里一直想着怎样阻挡你去死,文昕也为这个着急;但庆贺之余让我怎样面对又怎样解释你竟能编出这样一个大谎呢!你公然摆出了被害者的样子,公然拿出了遣责者的姿态,令人惊讶地厚颜无耻,令人惊讶地大言不惭,是的,你估计得不错,骂顾城最容易,也唯有骂顾城能“救”你,能让你既不死又形象灿烂,问题是,你好意思吗,两条人命呢,两条曾经照耀过你、成全过你、给了你你所期望的一样样东西的人命呢!你不肯担这个,也许因此,你才决心从头赖起。

  无论他们去德前还是去德后,你太多次地说,那个会上你是怎样一眼看见了你“命中的爱”,你从此越不过去,对文昕你也这样说。顾城出国离开北京走了,你说你伤心死了,一定要来,不然你的日子没法持续,你就死在北京了。你说那时谢烨没给你什么印象,直到来新西兰之后才觉到谢烨不凡的光彩。你一直说爱是命里的,所以是一眼注定的,对你只有过两次,一次是你的初恋,到那个会时刚刚完结不到一年;另次便是那个会上顾城蓦的在你眼前出现。那时你是个“蓝色的”小姑娘,你天然无觉,谢烨回家后还对顾城说“那个小姑娘挺好”;此后你和文昕去看他们,十个月后他们走前你当着谢烨面对顾城“想什么就说什么”说出了你的死结;你与他们之后通信三年,朝夕相处一年零八个月,又通信;在这漫长的过程中,在你对顾城对谢烨对我说你的命、你的爱、你的孤独、你的梦想,在你说笑话、讲故事所有的过程中,你何曾提到过那个会上还有个刘湛秋,你的生活中、你的爱情里还有个刘湛秋;你何曾让人想到可以去诬陷你一下你还曾有过一个刘湛秋呢?

  你一直是个多纯的多骄傲的女孩儿,谢烨说:“别看她在顾城面前那个样子,她以前好象都没和人拉过手呢,和她那个男朋友都没有过。”你表现得脱尘拔俗、清洁如水,没谁你能看得上,除了你说的命中的两次遭遇,以前以后都不会有男朋友,更何况在你显示在顾城、谢烨面前的那样一个洁净的境界里连作为渣滓都难以进入的刘湛秋呢?在你们连绵不断的往往是妙趣横生的谈话里,刘湛秋顶多是个小丑样的“小诗僚”(你对他的称呼)极偶然地被你提一下,引不起谁的注意;一次顾城挖苦你居然和这位先生跳过舞,你笑死了,说你可不管是谁,只管跳舞,××会跳舞也一样,至今你那有声有色、无知无觉的好看样子还在,让谁能去猜想你还另有一番爱情并且已然在那样的跳舞中“萌发”了呢?

谢烨三年多前接我从北京上岛时就讲了许多你,说顾城听说你进了诗刊就担心你有大的家庭背景,你来了才知道你的家很单纯,父母只是普通的邮递员,顾城又担心你有门路,可你真就是什么都没有。后来我也听你讲到进诗刊,你去送诗稿便问:你们要人吗?答说“要”,你说:“我来可以吗?”于是拿了些诗稿去很快就办成了。我们都笑,说真是机遇,有的人托人找人送三年礼也进不去呢。现在是你自己说出来了的确有个刘湛秋!

  难怪谢烨气愤,难怪顾城发疯,你不觉得你的欺骗玩儿得太残酷了吗?一本《英儿》由此诞生,顾城没法想象你同刘湛秋在一起的时候,又是怎么用那样清纯的文句写对他的梦的想往的,顾城在书里叫刘湛秋另一个名字或英儿的“上司”,你也从来知道此人一听顾城的呆话就会冷笑,倒是可惜顾城、谢烨还都不知道你在被顾城的呆话“穿透灵魂”的同时,还真正爱上了这位冷笑的“诗僚儿”(你曾经对他的称呼)呢!你为了辩解你不是“用人”,为了推掉你界入顾城、谢烨关系所害怕承负的责任,你一口否定你屡屡描述过的对顾城一眼注定的爱,令人惊讶地不知羞耻地在“星星”和“宁静的光芒”中搬出了刘湛秋。你可记得我去年十二月底回北京有可能认识文昕以前,你还再三痛诉文昕、谢烨“编故事”,还忿忿哭怨顾城“信故事”呢,这个“故事”不就是说你与刘湛秋有瓜葛吗?也许因为你意识到我很有可能见到文昕,你便给文昕写了信,你居然没有只字指责她“编故事”,反倒说了许多极为亲热的话,找了另外的道理为你辩解。现在是你自己出来讲这个故事,不仅证实了文昕“编”的故事,还讲得进了好几步;我真是很难过,你干嘛要让我觉得《英儿》太美化了你呢?

  《英儿》是本什么样的书,它带不带有报复性、迫害性,用心去读就会明辨。我所知道的是,《英儿》是被你可怕的戏法儿逼出来的书,也是被谢烨“要死写完书再死”鼓舞出来的书,那里的声音是顾城灵魂里的声音,那里的文句是顾城用性命铺出来的。你比我更清楚它没有泼你一滴污水,他一点点写你清楚地留在他心中的样子,因为爱,因为怜惜,因为不信,他笔下的你实在比他知道的你美出好出许多,比现在让我知道的你就美出好出得更多了。这你也不干,你要你更美更好,可是你没那么美好,于是你必须说谎,必须造假,你居然以为“最基本的事实”也是如你人前人后的样子一样,可以变来变去的!

  多可怕呀!你又是被骗的了,又是被强暴的了!你真敢说呀,不要忘了整部书是谢烨一字一字打过来的,一件件事我们都一起时常议论,你是什么样子在我眼前还清清楚楚,你真以为天赋予你写小说的才能,就是让你在昨天也可以为所欲为了呢!

  你可能庆幸你来新西兰前把顾城写给你的所有的信都锁在了家里(顺便说一句,顾城在他的书里说了,那些信不是你的!),你从这里走时又拿走了所有你当初写的信,正如你对我说的:“信都在我这儿呢!” 于是你以为万无一失,事儿可以由着你随便说了,于是你决定出国、决定来新西兰成了“1989年夏以后,因为一些事,……”还“考虑和商量了很久以后,…终于…还是…”一付莫可耐何的样子,于是顾城的信又成了欺骗你的“帕拉图式”等等。可居然偏有几页你的信遗漏下来,顾城的信也有几页当初由谢烨和顾城抄写或复印的留在了我这里。仅从这极少残页里,也已经可以清楚看出你在怎样地说谎了。

  最迟从1988年夏(而不是1989年夏)他们落脚新西兰不久起,你就急着(而不是需要“考虑和商量”“很久”)想来新西兰(或照你文章说“远离北京,出国”)了,急得甚至有要死的样子,害得顾城还要勉励你“我知道每天的生命,危险的生命,站住好吗?当个勇敢的小其”。

  至于顾城怎样设想你的来的,他在信中如同他在你和谢烨面前做人一样,没有伪饰,没有隐瞒,用你“最干净,最虔诚,最不设防的心”(现在我真觉疑问,你有这种心吗?)就能“听”个明明白白,他的分裂,他的极端,他梦想中的“家”、“国土”、“城堡”,他对你近乎绝对的期望和纯心的爱,他就那样地跟你说了(现在真替他痛惜,居然是跟你说),别扯来“柏拉图”,也谈不上“海天星云般”“空寂又辉煌”,你比谁都知道那是从心中流出的声音,是最朴素最真切的声音,它生自你一惯(我还想说有意地)显示给他的印象所带来的期望,如果你不如他所想,那你为什么不警告一下他的期望呢?不说一声“不行,那不可能,你胡想”呢?相反,你一直迎和他的期望,你显得同他的梦想那么和谐,连谢烨都无话可说!现在你反过来起诉,说那时你“有一个梦想(可怜你还好意思用这个词),在新西兰宁净美丽的土地上,建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家,周末的时候,工作结束的时候,可以去看望他们……”可为什么当时你不说呢?你与他们通了三年的信你不说,你只字不提你的这个同顾城为你描绘的你即将进入的“梦想”完全不同的另个“梦想”,反要不断地显示你读过顾城的信后的热情和急不可耐的响往之心,你就这样地折腾了顾城、谢烨两年,让他们千辛万苦地给你办成了所有手续,来到了新西兰。现在你那一直藏着不肯告人的“梦想”忽然光明磊落起来了,而且还 “那几个月一直不想走”、“考虑和商量了很久”等等,一付被绑架的委屈;我真不知你有没有良心,你竟可以做到对着顾城、谢烨的阴魂这样说话!

我将把你几页信中的字句抄录在文后,你自己也可以看看,别又说你的隐私权,因为你公然说谎。我也将很痛心地把顾城曾经写给你的话放在文后,不知你可有胆量再去读它。

  才知你一向就有多聪明,你的每封信的确都是以“顾城和谢烨,你们好”开头的,可那说明的又能是什么呢,(你在他们离开北京前还当着谢烨的面对顾城说你逃不出死劫的爱呢,当然顾城不可能出现在没有谢烨的时候,而你就那样地说了也就尤其让顾城感动和让谢烨无话可说,你也知道顾城从此就逃不出你的手心了,果然一封封拿着心给你看的信就来了,你从此主动,胜卷稳操)其实无论顾城、谢烨还是你都再清楚不过,那些说“死”说“命”说“梦”的话是专说给顾城听的,是最能打动顾城也唯能打动顾城的。谢烨在接我上岛时就说,李英知道怎样让顾城喜欢她,说你的信写得挺美,都是顾城爱听的话,顾城看了信就说“李英和我哲学一样”。后来这些我们常议论,你也时不时地就说你“冲着顾城就来了”,你一直“不知道谢烨是怎么回事”。去年(93年)9月谢烨在回答记者她为什么帮你出国时说:“顾城为英儿那么伤心,英儿对他又那么好,我很同情他们之间的感情,成全他们未尝不可。”(见《九十年代》93.11期《最后的采访录》)可见谢烨不以为你那些信同她有多大关系,你在文章中自称的“很清楚的界限”也只不过是现在临时想出的为你当初用心的开托。谢烨对你每封信都放上她的名字的感觉是:“那当然了,她那么傻吗?她还要来呢,她能不巴结我吗?”

  你也从来知道,顾城从没有除开谢烨的私人信件,你不写谢烨的名字,顾城就会生气,那你是何必?你信中对“你们”说话,可时不时地就变成了 “你”,这个“你”是顾城不是谢烨;可你也绝没有忘记与此同时常常赞颂关心谢烨一下,这时谢烨的名字要被专门提出来,而不是用“你”。你好象写信时就想好了留有退路,必要时你好赖账,向顾城赖,以至向世人赖,如今你真也拉开非赖不可的架式了。当初看是那样单纯的信,现在被你的狡辩弄得充满心计;我真不愿这样想。

  可不这样想又能怎样想,你在耍弄了顾城甚至可以说也耍弄了谢烨那么久(这么说决不过份,顾城对你多么好,你也被感动了,谢烨对你多么好,你也无话可说了,你想高兴就高兴,想生气就生气,都让着你,你存下了你自己都说“在国内一辈子也存不下”的钱,并且一口也没吃过顾城谢烨曾经常吃的野菜,没做过任何苦活儿)直到他们都死了以后,居然能一口诬陷顾城强暴了你!我真是心惊肉跳我怎么为你辩护了那么久,信你纯美信了那么久,直到最后还同谢烨争了几句,直到最近还向朋友替你申诉苦衷;原来我实在是因为不能想象人心能这么坏才以为你应当很好的呀。让我怎么去相信那白纸黑字“顾城强暴”了你,居然会是你写下的呢!你当着谢烨和我的面就会去拉顾城的手笑着去碰触你的身体,顾城一直没能习惯,总是尴尬地本能地躲避,为此你还要不断笑话他,弄得他老不好意思;我心里惊讶,可只当你是天真烂漫;谢烨则向来视而不见,谈说自如,但过后也常对我说“你看,她就能这样,顾城他哪这样过呀?”或者“顾城不喜欢这样,可李英她纯真无邪耶!”有次说:“你就知道李英一来什么样了吧?顾城吓死了。我笑死了,我说笨蛋,叫你们‘哲学一样’!可顾城指望李英是真喜欢他耶!你知道顾城和我结婚半年都没有过,后来还是我觉得老那样不行的……”有回顾城在屋里睡觉,一会儿你也说你要休息便走进去,我挺担心地轻声问谢烨了句:“不是顾城在里头吗?”谢烨只瞥了我眼,让我觉得是对我说,这有什么稀奇;一会儿传出了顾城“咿约咳约别介”的声音和你嘻嘻哈哈的声音,跟着顾城跑出来,你也出来了,没事儿一样地跟谢烨说话,谢烨也顿时谈说自如了;那次谢烨送我回我的住处时讲了你与顾城的许多,其实你含泪含怨杜撰出的“初夜”以及前前后后是怎么回事,谢烨在接我上岛的当天就讲了,后来你们在不断的谈笑中也会涉及。我不是在写书,我不能细说那些事,但我要简单重复一下;并且今天看比当时看要清楚一些——

 你终于来到了新西兰,见到了你口口声声朝思暮想的“你们”,你感激他们,但放不掉实际的打算,你要到城里去,然后找份儿工作。你说不出口,于是你打扫房间,为那个其实你从来不信又一直装着充满热情的“城堡”做一件件事;同时你不断显出既满不在乎又温柔多情的样子,最后你特意去“山顶小屋”(顾城成天在那里钉房子),以你的殷切和热沈请求顾城的爱抚,并且终于让顾城第一次要了你,这时你以为可以提出你要走了(你在你的文章中煞费苦心,不仅布置出 “强暴”,还把你的“要走”放在了前面!)。而顾城却是那样地震惊,那样地执迷不悟和不肯通融;你忿忿不平。这时的顾城疯了,他不信、不能想象和接受他梦想了三年的“小其”竟然不是,他不能睡觉,询问谢烨,又去询问你,你不语;他用你刚刚向他渴求过的爱抚去问,你还不说话,他不惜用肉体去试,你没有抗拒(要知道谢烨与你只一板之隔)就又给了他,但你仍不回答他的问题。顾城困惑不解,早早起来(那一夜你不是“独自一人”的!)为你去采花,他回来时你哭了,对他说“走开”(这是你们后来津津乐道过不下十数遍的事,在你的文章里第一次成了“滚开”,而且还用了“喊”“嚷”“使足了力气”);你的,发自梦中“小其”的“走开”是致命的,顾城不知所措,一声嘶喊就倒下了;这是顾城与谢烨结婚由上海移居北京六年半后第一次发病。谢烨赶紧上前安慰他,说的是:没事儿没事儿,李英她小姑娘不懂事儿……于是你更加哭,更加说要走,非走不可了。后来顾城对谢烨说:“让她走吧,她和咱们不是一路人。”于是你们给朋友打了电话,让城里有人接应你。之后谢烨和你有了一次谈话。这次谈话谢烨多次给我讲过,你们后来的谈天中也提及过,谢烨直到她的最后一天还又讲了这事,很不同于你的描述。

  谢烨从你到底为什么来讲起,说大凡出国来的就是奔大城市找工作,想着挣钱挣身份,她还真就看不起这样的,想不到你也打算这样,你原来怎么说的?你不是要顾城死吗?顾城那么认真,他还真就活不了了。谢烨说她说得你没话,从此不敢小视她。顾城听了这次谈话的后半截儿,然后对你说:走可以,回北京,不是去城里。当时给你买的恰是往返机票,回北京说走就走,比进城找工作还容易。但是你不答话了,再也说不出“走”字。

  我到岛上不久,你便面临三个月签证即将满期,如果你真心要走并且走个彻底,这正是一个好时机;可你焦虑不安,我们都把钱转到你的账上,谢烨陪你去移民局办延签,你提心吊胆得自称几乎昏过去。总之你就这样十分努力地留下来了。你零零星星住过山顶小屋,上岛五、六个月后又去玻格家断续住过(都谈不上 “搬到”)一个多月,以谢烨的看法,你那是为了在她面前做个姿态。谢烨最后一天还重提你那时的这件事,说你去问她:“你知道不知道顾城去我的房间。”谢烨说她太懂你的意思,就回答你:“你应该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你当下无话,谢烨这才缓下口气说:“你不想让他去可以跟他说,他会听的。”(《英儿》中也记了这段,可惜顾城太期望你们相好如姐妹,不愿把任何不悦加在你们之间,所以他只写了后边一句)于是你觉得需要有个姿态,就住出去下,渐渐又觉没有必要,就又住回来了。后来的日子也是你有你的说法。

  你不比我不清楚,顾城最不能宽容的永远是他自己,对谁留情也难以对自己留情,因为他在这世上什么都不稀罕就稀罕一个干净,什么都不指望就指望有颗真心(或照他的说法,一个灵魂),更何况这时他是在对死神说话。你看了“初夜一”就以为有空可钻,心里一定庆幸顾城实在慈悲居然略写了这一段。你明白那个开端在顾城心里份量有多重,他是太难把你想得不好了;你不美好,那个开端不美好,比一刀刀杀他还让他难受;你是懂他为什么笔一到那里就恍惚过去了的,而你却要故意说“模棱两可”“莫明其妙”!你也许没有勇气细看这本书,那被你毒害过的性命发出的声音让你害怕,你居然不知道顾城后来还是做了回顾,看看《散页》(七)(其实“初夜二、三”里也有描述)吧,只是顾城说(那几章是顾城直接说给录音,之后由谢烨打下来的)时依旧是好大的不忍,他痛恨的只能是自己。但你至少可以明白,真实的声音是做作不出来的。

 你真是握住了顾城的也握住了谢烨的弱点。你们北京告别的那一幕是顾城很想写又不忍写同时又是谢烨绝然不愿提及的,顾城从德国回来后还说到了这件事,他说“你不知道,我那时要在北京不走,英儿是可以和我一起死的”,“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她的命就注定了,她的日子从此被那一刻挡住没法再继续了,她说了好多,说得我害怕,我们根儿里有种东西特像。那个时候不会是假的。”顾城说得入神,谢烨起身走开了。顾城说:“谢烨挺逗,忌讳说这个,我书里写了,她就变脸色儿了……不写就不写,何必呢。李英那时候真让我觉得她和这世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后来我见了文昕才知道,谢烨为什么忌讳;顾城在听你那样一番讲之后说的一句话深深地刺伤了她;顾城说谢烨是他造就的,而你和他一模一样。从此她和顾城之间的天璧无隙的完美,便在她的心目中,在顾城的不知觉中被打破了。顾城还说了一番话,他被你说得已无法在你和谢烨之间平衡自己,于是他期望一个神话中的梦想能够解开这个难题,他讲起了《聊斋》……

  你在去年年底闻知噩耗回岛来时特意对我解释过,说你和顾城之间有个误会,他在离开北京前对你说整部《聊斋》讲的就是一个“一个人有两个妻子”的故事,他以为你懂了,而其实你全无印象。我联想起你和谢烨经常拿“两个妻子”打趣,笑话顾城“诓了一个又诓一个”,你还说:还讲故事呢,两个妻子吧,美得你,人压根儿就没听见!谢烨也对我说起过:顾城现在天天晚上给李英念《聊斋》,想教她两个妻子和睦相处。于是我想也许真有一个误会。这回去北京见了文昕,说到你时我想用这件事为你解释,没想到我刚说有一个误会,顾城讲了《聊斋》之后说了一句话她不记得了……文昕立即接道:“呵,你停一下,你别说,让我说, 我知道顾城说的是什么,李英跟我说过……顾城跟她说最近他在看《聊斋》,那书里从头到尾说的就是一个故事,一个人一生可能会遇到两个好女子,而她们又相爱得象姐妹一样……”我非常惊讶!这么说你不是没听见,不是不知道,不是没印象!文昕说你当时复述给她时还很带着欣悦,没有把这话当坏话听的意思,与顾城的另句话一样,你觉得你的一番话让顾城很看重你,把你顿时摆在了和谢烨同等的位置上。文昕于是也更加感到担心,在你后来筹备去新西兰时,力主你不去;她预感你一去这个家庭就没好结果了。

  顾城还沦落不到要用这句话要胁你的地步,顾城对你再度提起这句话时,已是“初夜”以后许多日子了,他想了起来,就问了你,你表现得毫无记忆。顾城也就只当当初你没听进去,也就只有甘认你后来把它当笑话说了。没想到这么一句话也会被你有意篡改精心渲染后,抓住当救命稻草。你可真是挖空了心思。其实有没有这句话并不重要,顾城三年的信,你的三年的信,已经把你的到来说得清清楚楚。你自然比我清楚谢烨的忌讳和顾城的不好意思,于是尽管有本儿《英儿》放在那儿,你知道你还是有机可乘,而且你也就果真乘了。

  你形容的顾城“拼力以最后的疯狂对抗世界”,怕也太是过份,尽管自给自足是顾城的梦想,但他并非不清醒,不懂分寸,不知笑话自己;实际上他和谢烨在你到来之前,一直认真地平和地一件件地做着那些事,向梦想走同时又是把每一步踩在实地上的,成功或失败尽在意料和情理之中,他从没有因此失去精神平衡,更没有莫明其妙“对抗到不从世界里买一分钱的东西”,木耳也一直安好地同他们在一起。顾城后来的混乱,以致几度发病,你知道和鸡场、沼气池等等毫无关系,不安宁是从你的到来开始的。世上的种种功名利禄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争吵可以与他无关,但你和谢烨不可能与他无关,你说过的话为他制造的憧憬不可能与他无关,这才是他的要害所在。你来后,顾城曾一度受不了你买酸奶、巧克力,但从来也没说过不买粮食,否认“活着得吃饭”;应当说你自到这里来后从未愁过花用,你也说过“比在北京不敢说丰衣,至少是足食”。你拿“心远地自偏”自我辩护,顾城攻击的只是你引用这句话时的虚伪,而并非这句话本身;这你自是清楚。

  关于你最后的走你说的原因也许是切实的,但你要顾城一个死也是切实的,你太知道他,你说:谁都不会死,顾城会死,谁都是假的,顾城是真的。你佩服顾城的真,你又痛恨这个真,你说“恨死了你的叫真儿”,你其实受不了和他度日,因为你拿不出这样的真来,但你同时也受不了他居然跟着谢烨走掉;唯有顾城死,能够解决这些受不了,能够给你些安慰;你要顾城为你死,你要谢烨看着顾城是为你死的;然后你的泪、你的心、你的生命都会一如你期盼的,开出纯结之花来,你的整个人生都将永远伴有阳光和骄傲,再不平凡,并且不必再担心任何不安全。现在你拿那封转给我的“无情”的信说事儿,而其实这封信顾城一直不知道,所有后来发生的和这封信没有关系。

  那时通过两道只懂英语的人(如同你的门户)才能把话转给你。我再急,你的两位英语门户都不急,说你讲的不信顾城会死,这是“trick”(骗局),而且你已是西方人了,从此不说中国话了。你得知顾城要回北京时,赶紧骗他回岛,你断定他会上当,会被你的英语使者气得疯掉死掉。你没有想到的,仅仅是谢烨不会让顾城白白为你而死,并且这还成了你痛恨的《英儿》书的由来。《英儿》终于成了一本儿命铺出来的书,一直象写遗书一样地喃喃着那些永远过去了却又永远过不去的好的和不好的事情,而且最终付出了两条命的代价。 

  这时你又说中国话了,又不是西方人了,别人要死的时候我求你一个字音都求不到,这时却要有一本“献给中国女人”的书了。我倒是要等着看看那些也曾是在我眼皮底下流过的“岁月”将怎样地在你笔下“真实地公布于众”;尽管你以为两个死人已如你的私物一般,可以由着你折腾,可倒底我还活着,你不要太自负。

  你还搬出了隐私权,自夸自己“征求”“本人意见”(其实你文章中两处提到我的事情写出我的名字就没有征求我的意见,虽然你与我很容易联系),却不提那时你这个“本人”何处可寻——你的英语门户直接了当地告诉我,不必挂牵李英,她很愉快,她不要顾城的任何消息,她已经是西方人了——那时你就跟不会再出现了一样。你的确只在等一个消息,一个不用我传达的消息;你没想到顾城的耐力这样长久——顾城说“她以为我坚持不住五分钟就得死掉或者疯掉”——没有想到等到了一个甚至是两个死,却还有一个不死的书跟着,让你觉得依然事事不能如愿,既不能摆脱昨天的重压,也不能随便换上一副面孔就轻松自在地活在明天。其实《英儿》书中只有“顾城”用了本人的名字,关于你,只要你不愿意,大概永远也不会被如此地披露出来。

  你行文中特意提出“正是约翰帮助了”你和我(这时你不忘拉上我)取得了居留权,你想说什么呢?你想说不是顾城,不是谢烨,而是你现在的丈夫约翰。约翰(这个名字好生,你与我们一样一惯叫他“老头儿”的)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和为什么帮助的我们,顾城和谢烨做了多少事、费了多少心、付了多少代价,没他们有没有你的“绿卡”,有没有乐于来帮忙的甚至你能够认识的约翰,你即使不用心只要有记忆就自会掂量。

  我是顾城的姐姐,但是我仍然要说,你对不起顾城,我还要说,你第一对不起的是谢烨。你自然记得那个会上,谢烨那时还没大碰触过那类场合,恰是顾城不在的半天,有人引了顾城一句诗加以嘲弄,谢烨是怎样忿然哭着站起,忿然哭着说话,又忿然哭着退场,跟着哭了很久很久;而你今天却大言不惭污蔑顾城“强暴”你!从你拿了她的衣服起,从你当着她对顾城凄凄婉婉说你的死劫你的命起,谢烨就说不出话。她太高傲,你又做得那么清纯无辜美好高级,她再不能平静,却弄不清错在哪里,恨你恨不出口,只有恨顾城;她被伤在命根儿上,可顾城直到最后还以为你的事没有伤她,还梦想你们确曾象姐妹一样,她也直到最后都无法把内心深处的难过讲出一句。

  应该说,是你让顾城乱了,也让谢烨乱了,她弄不清心中莫明的烦恼、莫明的爱和恨,她要顾城写书,要顾城死,要顾城作为她的丈夫完整地为她死,她要报复,报复顾城,也要报复你,她全部的幸福、整个的骄傲被毁掉了,她要确有补偿。说实在的,她要顾城死比你有太大的权利,尽管她不赞成顾城的梦想,但她的确兴致勃勃全力以赴地跟顾城苦干了几乎三年,尽管她越来越怨恨,但她的心懂得不安,她最后一天留下的文字充满了依恋和惶惑,她为大×订房时不断说着的是 “真的对顾城很爱”和“心里很烦”。

  是你破了她的爱,破了她心中的完美、心中的骄傲,破了还沾沾自喜,破了还不认账;拿了人的衣服拿人的家,拿了人的命还不算完,还要再拿。拿得天经地义,拿得清纯可爱,拿得无觉无辜,拿得人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最后还拿出带血带泪的控诉和宣言来了。

  我真不知倒底该对你说什么。看你哭得那样惨痛,我对你说:千万千万活着,就算为我;有你,他们的一部分还在。怎么可能想到不久后竟让我对你说出这样一篇话来。回头读你当年写给顾城的诗,那份儿真切还在,它感动过顾城,感动过谢烨,你是踏着那些诗来的。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在那真切中竟读出了不祥 ——最完整的是自编的故事/想怎样结局/就有怎样的逻辑——你说。我相信那个真切的你还在,我不知她在干什么,她在面对你的这篇“白纸黑字”吗?在称赞这篇“自编的故事”的“完整”吗?李英,真的可惜呀,我们本来居然是朋友,我们本来果真是朋友吗?!

94年5月18日 新西兰W岛

出处:《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责编:鹤莲

附:李英信残页中的文句

《读<命运的劫难>——写给李英》附一

李英(麦…

(李英信多以“其”落款)

  真想你们呀,无助地想你们。为什么要问呢?我回答你的问题如同清澈见底的透明的石子,我不说明什么,我只在水里说话。   或许不用很长的时间,我会见到你们。   等一封信的日子心疼得无可措手,想有个尖东西扎一下,让它痛快地流出点什么。   信总是延误得厉害,没办法,只有耐心地等,我们已经等了一万年,可还得等。能收到我的信吗?能收到你的信吗?

5.9(1988)

  一点一点越来越遥远的梦突然一点点地靠近了我,我真说不出来心中什么滋味,日子突然变得不那么轻盈了,好像走得慢了,一年,两年,梦中太好太美,现实中真难熬呀!我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梦就是梦的时候,我倒坦坦然然,梦就在眼前的时候,却突然迫不急待起来,觉得自己虚弱得无力再支撑下去了,多想一觉醒来,就在海边了呀!就在海边坐着,看你坐着,看谢烨大大的明亮的眼睛,看我自己。   毕业证书复印好了,我随信寄去两份,还有简历和申请信,只是不知规格如何,或许不是东西,不行告我,当然最好写一份来让我照抄(够一笑的)。

6.29(1988)

  你简直想不出我是怎样把写信列入了我的生命日程,在外面工作真累,让人不耐烦,可一想回到办公室能看到你的信,能在安静的夜晚坐下来写信,心里就顿觉轻松起来。我想过了,还是作为作家去吧,这样大概好些。等忙过了这个纷乱的夏天,我就开始准备论文(你说写现代诗还是古典诗呢),我可以多搞几个课题,多写几篇,我不厌烦英语,只是得挤时间,但有个希望在那儿,时间就容易能被挤出来。真想你们!想马上见到你们!但白昼里的日子这么长,路还遥远无边,还得走呢!可你说了,活着,就努力,能有一件事让我渴望努力,这有多好!   还要走多久呢?生命长吗?有时我感觉我刚刚出生,有时又觉自己就会在今夜死亡,黎明对于我总之如梦。   这么久了,你变成雪花了吗?想你们。   你们那儿是冬天,下雪吗?下雪也可以戴草帽吧,把自己藏起来。一人一顶大草帽,我来了。

7.11(1988)

  心里踏实极了,因为你们!否则我不会里这样活着,否则灭了的背面也不一定有什么亮着,你说是不是这样?   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是我需要的呢?仅仅一件事。   你说了三种方式:上学、访友和当作家,让我选。   我不知怎么选,我其实一个实在的想法,就是想知道哪个能快一些,稍稍好办些。   真的,我无法想得太远,就是想尽快尽快地见到你们,见到我的梦。   我有耐心,可我又不太相信自己的生命力,我不太信得过它。理解我吗?生命这东西或许很脆弱的。   那天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就想,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预料到和预料不到的,我有点怕。   在我,那份收藏已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那是我的一切呀!   每一天,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我都感到生命的光辉,漂亮极了的生命,一闪一闪的,死不可怕,只是有太大太大大极了的遗憾。   我得拼命学英语了。   一个一个推倒大石头才来到海边,现在又要一个一个把大石头推进水里,过海。   可总算是见到海了,遥远得让人相信了,这多不易呀,在这世上。你说好事多磨,可现在已经走了一大半的路了。我快活得很呢!   真感谢上帝,有这件事存在,有这个梦存在,否则我真没了。   谢烨可真是太好了,为了我的事这么急。我怎么办呢?我只会说梦话。   我太高兴能这样活着,美是一种轨迹。

8.5(1988)

  能作为Visiting Scholar去新西兰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我会讲课吗?我真有点怕。不过,只要你一说话,我就会讲话了,就像那次会发言了一样,本来谢老师让我发言,我恐惧地想逃跑了,可你讲完了,我就不再怕了,就会说话了。像个奇迹似的,现在想来也是。听不到你的声音,是那么干渴。

庄稼长得好吗?如果我是农夫,我就种西红柿,噢,那儿是不是不长这个,西红柿好看有营养,豆子不好,样子像虫子。

10.9(1988)

  看到你的信,两封,在桌上等我,我突然会说话了,知道梦向我游过来了,过来救我,和我说话,一万年长吗?我觉得我活了一万年。真想你们呀,只要和你们在一起,我就会说话,会作梦,不会再哑,其实我想,哪怕只有一天能和你们活在一起呢,也值得努力。你的信就在身边,我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坐着,一整天不吃不喝,时间美极了。我就喜欢看时间走,怕它停下来,可我一旦无梦它就停着,让人恐惧地觉得,仿佛活一万年也不会死。如果人真不会死,那可是件极可怕的事,把历史活上万圈,还不死,干什么呢?想见你们,这是我此生还硬撑着活着的唯一理由。   生命并不太长,这是我庆幸的事,前面只有这个梦等我。

  总有许多年轻人提到你,每到这时,我就会从昏昏欲睡中突然眼睛一亮,去寻找那人,像看水面上发亮的东西。   无论如何,别忘了给我写信,我不能没有它。谢烨怎么样了?祝她健康、快活!

5.8(1989)

  收到了你们的来信,我知道该头脑清醒,把梦赶走。谢烨,你写的一件件事理,我看了好几遍,生怕错过了哪项。   我于七月十一日接到了新西兰使馆的电话,取回了邀请信,仍是闵开的,一切费用都提到了,非常感谢他。大使馆的二秘麦贵雅先生对我很热情,他保证我拿到护照后立即在一二天内发给我签证,虽然现在新西兰大使馆的签证已经停止。   请闵再开一信,即申明:我若错过了会议日期,对我的三个月邀请继续有效。这样我就禁得住拖延了。   机票的事还没人和我联系,没有使馆的人来电话。机票不要订死时间,最好由我确认时间。

7.16(1989)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一直在干什么呢?也没收到你们的信,你们不会有事吧?来封信吧,否则我太耽心了。   我又去办护照,于是问题又来了,官员称:我的邀请信中,一份提了费用但会议已过期,另一份提了延期,但又未说明具体费用,让我再开到一信,把两信内容和到一起,这纯属一种刁难,可我又是托熟人送的,谁知道呢?如果可能就请闽再开一信,我也依然在用手里的邀请信找别人帮忙,但不知结果如何!我依然无法失去当初的想法,尤其现在,我对笼子里的一切食物感到恶心。   如果有时间来封信吧,哪怕几个字,让我看见你们,别消失了。我不知道生活在哪将告我停止,我就得往前走。来信讲讲你们的事吧,我是那么盼望你们的信。   北京又进入了冬天,我喜欢在树林里走,就这种时候,我以为自己还能呼吸。   上次我寄的信你们收到了吗?我想我应该有勇气往前走,可这勇气其实来源于你们的生活,来信吧,随便写些什么。   我最近有点忙乱、麻木,又写不出什么来了,我不写什么了,盼望你们的信。

12.14(1989)

  我已拿到了护照,用谢烨寄来的访友邀请信,办得很快,我开始想先不告诉你们,等拿到签证以后再告诉你们。可现在护照和闵的邀请信(邀请访问学者的)已送去了十几天(大概十九天)还没有签证的消息,打电话去问也问不到,我没有护照也进不去使馆,真有些着急了,恐怕当初我真该拿到护照立即告诉你们,闵也可以先知道这事,我怕大使馆打电话或电传给闵,他因这事久了,给忘了或说些含糊的话就不好了,希望这信不要太晚,你们对闵教授说一声我已开始办理签证,有关事请他照应一下,若还没有接到大使馆那边的消息,是否也可让闵去一信证实一下这事,也从旁催一下,就差这一环节了,现在的第二出境卡只是走个过场,我拿到签证以后就可以去办,办签证时我没有给他们谢烨的邀请信,因为怕出别的差错,但第一出境卡上有注明出境事由:访友,我只好含糊地说闵也是我的朋友,里面人也没再问,因为这是很久的事了,前两次我去拿闵的邀请信办护照时,他们都知道,只是现在大使馆换了人要重新审核。我不认识大使馆里的人,现在只能干着急没办法,现进不去使馆也得不到消息(他们答应很快给我来电话或来信的,不知怎么回事这么久了还没消息),所以你们帮我想想办法,主要闵能写封信或电传过去核实一下邀请信内容,大概就行了。真想能尽快见到你们,我想我能干许多事,现在想不到的,我想象得出异乎寻常的热情所能创造的奇迹,等待你们的消息。   (附一份八月份闵寄来的邀请信附件,我是用来办签证的,当然还有二月和六月的,都给了使馆,但有用的是这封,我怕闵已忘了内容)

4.17(1990)

  我拿到了签证,今天我跑了一天办完了粮油关系和第二张出境卡,这就是说我在国内的手续都已完备,现在就是等待机票了。签证上规定的离境日期是最晚7月18日,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我确定了起飞日期后,立即电话或电传告诉你们。我想说再见!

5.23(1990)

出处:《我面对的顾城最后十四天》 责编:鹤莲

编者、作者问答(二)

———代后记

岳建一,顾…

  岳:读一个“知情者”的文章,说顾城的葬礼只有三个人参加。读另一个“知情者”的文章,说谢烨的葬礼有两千人参加。可以谈谈葬礼的情形吗?

  顾:如果真是这样的情况,我不会感到惊奇。顾城极少与人交往,也极少进城;我就更难得接触人,几乎是不进城了。当时的心情之下,我说越快送弟弟去火化越好,不通知任何人,只我进城最后去看看他。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星期六、日放假,最快也只能是星期一了。我没想到还是有些人不知从何处闻讯赶去了,并且很认真地做了悼念。一共二十几个人吧,七个人是西方人,所有人中只有四个我曾经见过面。谢烨的葬礼预先发了通告,做了比较充份和正规的组织工作,参加者五十人左右,整个过程中人们表达了对她深切的痛惜和热爱。

  岳:有文章说,顾城饿了,谢烨就得立即给他端上饭去;谢烨不可有任何女性装饰。

  顾:这样说都是想当然出来的。顾城不光不反对谢烨装饰,还会帮她出装饰的主意,只是他的审美或许不合潮流,但同谢烨总还是挺一致的。谢烨有化妆品,也常戴戴项链,回到岛上以后她一直戴着的是一副顾城选给她的做工精致的金项链。顾城还很喜欢帮她挑衣服,只是他们都没把它当实际生活看,而往往当作一种好玩儿罢了;谢烨一直是乐在其中的。至于在什么什么时候,谢烨必须立即给顾城端上饭去,那是从不可能有过一回的,那样的行径正是顾城最痛恨的;如果让他反过来做给谢烨,他必是很乐意。顾城喜欢做大锅汤,也喜欢和面烙饼,如果谢烨高兴接受,就不必另做饭了。顾城倒的确是不赞成把饭做得很精致,但谢烨的精神感动了他,他也就妥协了;只是他仍然更热衷于自己的汤和饼。他要饿了,自会自己弄着吃的。

  岳:有报道说,顾城是以难民身份居留新西兰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顾:这种报道让我也觉到怪。我清楚地知道顾城是在1988年1月以工作签证进入新西兰,同年6月以符合技术移民条件被准永久居留的,1989年2月签证正式签署。顾城从未申请过难民身份。当然如前所说,当时的心境之下我不可能过问这种事情。数月后,我才对这事提出咨询,经移民局调察挡案后证明我的记忆完全准确。何况他们的护照也可作证。

  岳: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就是那把斧子,倒底是怎么回事?

  顾:从北京回来后,我问过警察是不是由于这把斧子。警察说经检验已经排除了斧子,但顾城死于自杀,谢烨死于被顾城打伤,这个结论没有变化,他们都死了,警察说追究到底使用的什么他们不以为有多少意义。警察还记得是我提供的谢烨是被顾城打的证据,警察说如果不是我当晚回答警察顾城自己说的他把谢烨打了,那么这个结论恐怕还无法确定。想不到在那样人命在际的时刻,我最终起到的竟只是这样一点作用。在我们这里,路边扔一把斧或锄的,也不是不常有的事。

  岳:这么说,一些报上说的“一个小男孩藏在树后当场看见”等等,是无稽之谈了?

  顾:是影子也没有的事。那天直到我把救护车和警察叫来了很久,周围都没有一个别人。而且去那片地方看看就知道,哪里可能有什么“树后”!我已经没法惊讶这样的编造,真是太多了。

  岳:顾城遗书在事件发生超过半年后才被公开,许多人惊讶为什么拖到这时候,可有人认为就不该公开。我倒不认为不该公开。对于一件事实,今天公开,昨天公开,三千年后公开,都回避不了有过这样一件事。如果更早一些时候公开,就不会有如此多的视听混乱了。在注意倾听生者声音的时候,我以为应当格外注意倾听死者们留下的声音,因为那毕竟是不再复有的最后的声音,只有给各方面声音以相同的发言机会,那么才会减少失误。关于遗书的情况,你在《纪略》中谈了,还可以介绍得更详细些吗?

  顾:我不知道谢烨母亲一直不清楚这几份遗书,因为警察在去年12月22日复印遗书给我的同时,也复印寄给了各其它有关方面,谢烨的弟弟也有一份,所以我以为谢烨的母亲早已读到了。

 那天我和医生送谢烨上救护车,之后警察来了,警察问我几句话后我就一直坐在了警车里,因此也没能陪谢烨去医院。等从警察局返回住所已是次日凌晨了。利斯(顾城遗书中写作利兹)从城里回到家已是晚七点,家里家外仍有若干警察,警察领他路过现场时,指给他看,路上有本《The Road Code》。那本书是一年前利斯送给我,我在出事当天上午十一点多借给顾城的;他拿去在草地上看,直到谢烨来。他再次出门说好在停车场学车,等谢烨一起去看孩子时,手里只拿了刚要过来的车钥匙;谢烨后来去了停车场,但并没有和他一起去看孩子,而是独自开车走,为大×订房子去了。那之后顾城回了一次房间,这本书只能是拿在那时候了。之后他被人看见在停车场上看书,那书只能是这本我当日上午借给他的、现在警察手里的《The Road Code》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脑子里时时地转着这些事情——谢烨不同顾城去看孩子,而是自己开车走了,从两个多小时以后事情就发生了看,谢烨如果没有在走的时候,那必在回来的时候,很可能两个时候全都说了一些极为震惊和刺激顾城、让他根本没法接受的话。直到那刻以前,顾城对谢烨已安排好了的,对他发生在际、足以致命的事还毫无觉察,任何这方面的透露都会霎时击毁他;如果顾城在谢烨自己开车走了时就已意识到什么(这是非常可能的,谢烨总得至少向他解释些什么后,才可能不是同他如计划开车去看孩子,而是独自去给大×订房),那之后他在停车场上“看书”的大约两小时里,便不可能是平静的;他不是不负责任的人,他想做什么必会有个交代。我把想法告诉利斯,请他打电话问问警察。警察回答说没有发现任何字,于是我理解成包括在那本书里也同样没有发现。而我实在觉得他太可能有字在那本书里了。顾城一向爱护书,从不在任何书上写字,如果他“看书”时写字在另外的纸上,纸有可能在警察拾到书时已被风吹走了。虽然已是事出后两个月,有纸也得让风雨洗干净了,我还是仔细地四处找了一遍。我还怨自己,这样简单的事情怎么刚刚才想到;当然真怨的决不是这件事。后来我请利斯打电话问警察可不可以看看那本书,警察约了12月22日。警察当着我和与我同去的另两个人,取出钥匙,从档案室拿来一个贴封的做了标记的牛皮纸口袋,然后告诉我们,自拾起这本书后即封进了这个口袋,放进了保险箱,再没人动过。警察拆封,第一次打开这个口袋,将书取出递我;我一翻,弟弟的字就在里面了……那是几页我从我儿子用过的练习本上撕下来的还没用过的纸,原来是放在我抽屉里一迭正规写字纸的最上面的。他拿纸的时候我就在他的隔壁,我记得他拉抽屉的声音,可是我没在意他;我就让他那么走了,让他在我不能想向的心境下,写下了这些他一生中最后的字。而我其实就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我两分钟就可以跑到那里,可我让他在那里呆了两个小时……

  我从北京返回岛上后,去城里从警察那里签字取回了遗书原件;之后警方写了公证信。     这是第一次顾城对家里说了烨的 “不”字,说是给烨“抹黑”,其实他只说了他感受到的千一,他只是让家里稍稍知道下,并且尽量让家里少难过些罢了。而且我也不以为那就是“黑”——大×后来每次都有谢烨的弟弟的陪同,到岛上了大约三次。我是把他当谢烨心爱的人,尤其是心爱谢烨的人倾诚相待的。我不能想向千里迢迢奔他的心上人来,而听到的竟是噩耗对他该是残酷到什么程度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他们相爱得那样深挚,尤其是大×,爱得已不顾一切;是我的弟弟断送了他们的爱。我对大×上来就怀着极深的歉意,都不忍甚至感觉都不配显露一下我丢掉弟弟也丢掉了谢烨的无法言说的难过,我想他才是最难过的人,他才是谢烨的真正的爱人。我对他说“谢烨想和你生个孩子”,我是想让他知道谢烨心里有他,好让他多少得些安慰;我对他说谢烨为他找房,还为他做了一锅猪肉炖萝卜,我对他说“谢烨一直说你,说了许多”;我邀请他住一两天好对他讲些谢烨的事,我想这是他最需要的……凡是我以为会让他心里好受些的事,我情愿为他做;他要求察看电脑,说里面有很多谢烨写给他的话,那时我还完全不知道电脑中的内容,可我二话不说就拿给他察,几番没察到他说一定是谢烨担心顾城会看见给洗掉了,后来又要我把电脑中的谢烨的《你叫小木耳》印份给他,因为谢烨当初送他的那份他找不到了,我也在他走后专门寄给了他。我当时对他只有一样轻微的抱怨,就是初见他时十分温和地说的他如果能晚来一个月,等顾城和谢烨办完离婚手续,就好了。我想他和谢烨是诚心相爱,一点儿也没以为那会是“黑”。

我根本想不到也不相信(至今还有些不相信)大x会否认他和谢烨的爱,好象真是“黑”,确有必要否认似的。有一点我觉得应该特别地说一下,一般说法都说成谢烨要离婚而顾城不允,谁也不知道在差不多最后一周里,顾城天天都说赶快办离婚的事,而谢烨则不怎么响应,有时一下还显出强烈的反感来,弄得我都觉得顾城真是没事儿找事儿。现在想顾城对大x不久会来是有警惕的,离婚对于他尽管是再惨痛不过的事情,但是既然谢烨要跟大x,那他就一定要在那之前完成离婚,那他就一定要在那之前完成离婚,之后好干干净净独自走自己的路;这也是他在一周前清清楚楚说给了谢烨,请谢烨最后成全的;可是殊不知,我现在明白,谢烨心下,顾城是可死当死而不可以离婚的;天下最欣赏最看重顾城的莫过于谢烨了……

  我仍然热爱谢烨,她是那样地有性格、有光彩。她和顾城的事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谢烨死于顾城,顾城也死于谢烨,双方的痛苦都是很深入的。顾城早在四、五月间就觉到了谢烨在等他死,其悲凉的心情多少在《英儿》书中和给友人文昕的信中流露了些,到后来尤其是最后来,谢烨不是同他去看孩子而是突然要乘班船进城去接对顾城来说不期而至的大x,顾城恐怕明显感到的是谢烨是在逼他死了。一周前顾城请谢烨让大x如果要来也晚些来,来在离婚手续办完之后,可是大x猛然就到了,顾城本来等在车里是准备按计划同谢烨一起去办事和看孩子的,可是谢烨开车走却是去给大x订房,并且让顾城下了车,在等谢烨的两个多小时里,顾城写家信,写着就变成了写遗书;这时他大约还是不知道大x的到来到底迫近到了什么程度,写遗书时他还想着去看孩子“最后一次”;而待谢烨回来,显然仍不打算同他去看孩子,而是要乘班船进城去接大x了,这时她当然得对顾城说什么;这天一天顾城本是平静和悦如常的,他同谢烨说,以后(指离婚并谢烨跟同大x以后)受不了见面,打电话是个好方法,那时他心目中的日子还久远着呢;他已做好了谢烨同他离婚以后跟随大x的准备;他没有准备好的是大x硬是立刻就来了,在离婚手续还没办的时候……还有一些细节,因为说来不那么容易,我也就暂且不打算说了;同时恐怕也还有太多的事我并不知道。

  在我心中谢烨和顾城是亮的,谢烨的光是五彩的,顾城的光是纯银的,没有他们的日子黯然无光。当然不隐讳地说,我更需要顾城,从小我就害怕没有他,没想到真就没有了他,没有了他智慧的光辉,没有了他纯金般真心的照耀,我找不到活的意义。

  我实在为他们遗憾,他们真是很杰出的人。他们曾是那样地相互照耀,也不吝啬地照耀了别人;他们曾是那样地只要彼此一望,就心满意足。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时刻有创造;他们自成一个世界,又不断地造出一个个的世界……他们活在欣喜里,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会不是永远。李英是从他们谁也不懂的地方插来的一剑,带着闪闪烁烁令人惊讶的陌生光亮;顾城不能解释李英,想她是天上飘来的奇迹;谢烨不能解释李英,只有认同。原本只属于他们的那个明亮的自在的完整世界,一但被这一剑点中,就咔咔作裂了。谢烨掉进地狱里,却还得说是在天堂上;顾城自以为是在天堂上,却已经被扔进了地狱。他们最终竟然死在了彼此的怨恨里。直到最终,最欣赏顾城的人我相信莫过于谢烨,最欣赏谢烨的人莫过于顾城;不然他们也不会被点中。而此时,那支剑一抖,血光变成泪光,泪光变成控诉,控诉变成宣言,宣言底下闪的全是鬼火;原来那一剑竟是来自最庸俗的地方!

  李英抢不走顾城抢谢烨,抢不走谢烨抢顾城,一会儿顾城和她一个阵营,一会儿谢烨和她一个阵营,到了顾城是她的,谢烨也是她的——“顾城爱”她, “谢烨需要”她;她给了顾城“安慰”,给了谢烨“帮助”;而顾城“害”了她,谢烨“涮”了她(聪明起见,控诉顾城尽可放开,数落谢烨则须含蓄)。她让她既是顾城又是谢烨的拥有者,又同时一定还要扮演成他们的受害者。不是正因为李英活着我才这样说话,但她活着,我就是在面对面地对她说话。

  她应该反省。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已经说了许多,我多么不希望说这些话,可弄不好还要继续说下去。

(根据电话采访录音整理) 1994年6月底 北京——W岛

我的弟弟顾城

  顾城是我的弟弟。第一次见他时,他被接妈妈出院的爸爸抱着,衰弱的妈妈站在边上微笑着。我正在玩积木宝塔。当时我一定非常地惊讶,不然我的记忆不会从那里开始。妈妈后来对我说,我走到弟弟跟前轻轻地点了他脑门一下。   我比他大两岁两个月零三天,是当然的姐姐。他会走路很早,还不到一岁大人迈步一不留神就会撞到他了。他那时干得最多的事是赶到离地不高的大穿衣镜下,想能探出眼睛看看自己;这个愿望直到我有一天给他拖来个椅子帮他登高一步才算实现;他看镜子又高兴又认真,像是很喜欢自己的样子。   会走路以前他就会“说话”了,用极快的速度发出一连串高低不一的音,可直到接近三岁,说的话仍只有我懂。碰到他发言时,父母就会大声叫我,我便三步并两步赶去翻译。   等到他终于把话说得别人也能懂个十有八九时,他被送进了幼儿园。他不爱凑热闹,每当我去接他时,也就不在玩闹一起的孩子群中找他,他热衷独在一边看树或看蚂蚁。有一天他忽然对一个被欺负了的孩子讲起了《三国演义》,一下把全班孩子加上两个老师都吸引了过去,大家都惊讶他原来这么能讲话呀。那以后他的“顾城”就被叫成了“故事”。   得了雅号,可还是不容易听到他讲故事,因为他不习惯被围在中间。但是他又是想讲的,也很想有人听。他来请求我听他讲故事,那回我说不听我有事呢,无奈之下他就进了另间屋,隔着床一个人对着墙讲起来,手里还摇动一根带子,不时就落在床上。他讲他做的梦,讲树、甲虫、天空,讲他读来的和编造的故事,他对我讲过孙膑、伍子胥,言词煞是瑰丽灿烂,那情境让我多少年后一想还发呆。   他上小学的第一年病去了大半年,升入二年级还是病。给他打针灌药的情形很可怕,得好几个大人压着他。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他上小学三年级住院割掉扁桃腺为止。临近文革了,老师向小学生们提出了一个偌大的问题:帝国主义为什么会发动侵略战争?孩子们竞相举手,答说:“因为他坏!”“因为他就是要侵略!”顾城没举手,眼睛看着窗外,老师以为他心不在焉,就叫了他。没想到他站起来一举用清亮的嗓音和标准的学术用语,复述了列宁的明断。孩子们先是愣住,接着爆笑,不知碰到了什么胡言乱语。老师激动异常,宣布他答得对!孩子们还是莫名其妙。这件事一下传遍了学校,我也在这个学校里。没人知道他其实已经对我唠叨了好久的什么“帝国主义特性”和《共产党宣言》了,老师异想天开的提问竟是撞个正着。   他很早就博览群书了。上学少,认字也就少。可他从不查字典。字义凭多读领悟,字音则自设;与大人交谈从不以念白字为愧。我纠正过他,不想他答说“名可名,非常名”,这读音不过是姑且的事,可名也就可变,无关本质。他不断读书,家里的两满柜书在他十二岁被工军宣队抄走之前,已经差不多被他读遍了。他几乎过目不忘,因而像是无所不晓,在父亲的同事友人中间因此他又得一雅号:有问必答顾问。   他常推荐书给我:“这书好看!”接着就或快或慢地讲上一遍。我立即心驰神往,不食不睡便去细读,不想读后总是失望,痛心这书怎么没照着他讲的写;相对他讲的,这书够多么失色呵。这时我才知道,他看书的同时原来也是在写书的。   化学、物理、考古、生物,无论什么书,他拿到都读;数学是他的弱项,他老说那必是因为小时候摔破脑袋压坏了数码神经;我嘲笑不了他时就用数学笑笑他。不想有一天他疑惑又肯定地对我说没有无限不循环小数,他让我看除法,不是怎么样都只有循环吗?我大吃一惊,我是个从来不错的学生,他才刚学小数,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那时我还不知道开方、圆周率,真以为他有了一个开天辟地的数学发现呢。对天文、冶金、昆虫、历史他尤为着迷。工军宣队来收书时,法布尔的《昆虫记》他正在看,工军宣队装走了四麻袋书最后想看看他在看的是什么,他一掌拍在书上眼里忽然冒出火来,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三个队员面面相觑居然就说算了走走走。这本书留了下来,还有上下两大册《辞海》因为不在书架上在他的床头也没被装走。后来他就开始了通读《辞海》。

 文化革命大风大浪,我当然投身其中。他却独自在烈日下、在落叶中、在寒风里走,在古城墙上拾一枚旧币,在荒草中间找蚂蚱、蜣螂,高音喇叭、滚滚人流、漫天传单,对他如无一般。他嘲笑我,痛恨我,不许我去参加集体、社会活动,认定那些事情都很无聊,而我的同学都很庸俗。他要我也捉昆虫,协助他做标本。鳞翅目、鞘翅目、半翅目、膜翅目……一共三十三个目,他都工工整整地写在写字本上;那每一个目都是他一页页翻《辞海》逐条查,查找到的。我那时替他抱怨,怎么“昆虫纲”辞条之下不把三十三个目列出来呵?但是他因此生生就通读了《辞海》。“目”下还有“科”,“科”《辞海》上就不列了,他去书店和空荡荡的自然博物馆零零星星地查找,还一笔笔照描下拉丁文学名;他做标本很专业的样子,酒精、镊子、切刀、药棉、放大镜,做完了栩栩如生,多少年后都还有一些没有腐坏。他还收集废弃金属冶炼铸造。那些年洗衣皂定量为每人每月半条,从来不够使用,他却用了整整一条的洗衣皂雕刻了一个古怪又真正神彩奕奕的长型正面立体面像,说是布林像。布林,那是他臆想出来的人物,他画过他的连环画,写过他的故事。然后他将面像翻成石膏模,将一堆熔点不高的碎铅碎锡放在废铁锅中在做饭的煤炉上熔化,一个真正发亮的不可思议的布林像就诞生了。他铸过好多怪物,布林像最让我赞美。还有化学工程,可惜他唯一依据的是本发黄的竖排版课本,那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妈妈刚上大学时候的,他抄下那些他不懂的公式,然后请求妈妈去小孩儿不被接待的化工商店为他买H2SO4、NaOH……工作如此浩繁,而且他认为都很有意义,便要以此拯救我免于堕落;他给我规定定额,以我没时间和同学玩儿为限度。他藏起我的日记,吓唬我说已经烧掉,他还撕下过若干页藏在若干地方言明“改邪归正”才有望收回。   他拒绝再去学校。后来通知他进“无政府主义分子学习班”。送通知的孩子弄不懂他的目光很是气馁,再就结成两三四个一起来,还对他喊,但是最终还是谁也不来了。这时他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写诗,一首首写得很工整。那是人人都高喊万岁打倒唱语录歌写大批判稿和思想汇报的年代,他写“树枝想去撕裂天空……”,我真也惊叹,又替他发愁,他再往下该怎么办那。   全家被宣布随同父亲下放,顾城脸上竟升起一层欣喜。为此母亲没有像其他人家一样想方设法不去。1969年冬天,我们全家落户到山东昌北的一个小村子里,没有电,没有淡水,没有可供写字的桌子,大地平坦,地平线弯成正圆,他在那里放猪唱歌,写下了许多诗。他没想成为诗人。那时他十三四五岁。

1986年7月

(刊于1988年3月17日《书刊导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