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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

  这么晚了还来打搅,这望是茶店吧。歇息一会儿行吗。

  啊,水,给点水喝。一直在爬山,嗓子眼儿干得都冒火了。

  什么?你问我从什么地方来的,是从芹谷来的。

  连口气也没歇,一直跑上来的。光着脚,也没有行李。

  昨天晚上,在那个吓死人的小旅店里一夜没睡,天一亮,就没命地进了出来。

  让我讲给你听吧。

  昨天,我为了画花草的速写。进了这座大山。

  还是中学生时,我就喜欢画画。为了画这一带盛开的小花,才到这里来的。

  走进那条山谷时,已经三点多了。光顾得站在一个地方画画了,等到发现四周暗下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该走了,收拾好画具,突然发现有一户亮着灯的人家。

  这地方还会有人住?

  一边想,我就一边走了过去。

  那灯光惊人的漂亮,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蓝色。

  蓝色的灯光中,有人活动的迹象,还飘来一股饭香。

  当时我饿得发慌,对食物的气味特别敏感。

  我提着行李,朝那个房子走去。

  它就建在悬崖的边上。

  仔细一看,是座小旅店。

  木头造的房子的门口,有一块写着“峡谷旅店”的木头招牌。

  看上去,有点像带有乡土气息的温泉旅店。我不由得觉得亲切起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吧。当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已经这么晚了,坐一会再走不就天黑了吗……

  我还是拉开了那扇格子门。

  ——对不起我喊道。

  从闪着亮光的走廊上,传来了擦着地面走路的声音

  ——请进

  穿着紫色和服、系着黄色腰带的女店主,举着灯,为我打开了门。屋子里好像正在大扫除,擦得锃亮。

  当当当,古老的大座钟威严地走着。

  ——喂我招呼道。

  女店主稍稍抬了一下头,叹了口气说:

  ——真是不巧,今天客人特别多,总店客满了。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住到分店去。

  咦,还有分店?这么说,这是一家相当大的旅店哪。

  我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

  ——有什么吃的东西吗我问。

  ——有啊女店主点点头。

  ——晚饭马上就好

  我不再担心了。好吧,不管怎么说,先在这里吃顿晚饭,然后再说别的……

  我脱下鞋子。

  ——分店在这边

  女店主带我朝走廊深处走去。想不到这家旅店有这么大。

  擦得锃亮的走廊里,带白色拉门的房间一个接着一个。

  我觉得有点奇怪,这么多房间旅客全住满了?

  整个旅店怎么这么安静,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刚才你说已经客满了

  听到我这么一说,女店主头也不回地说:

  ——客人马上就到。总店的房间全都预定了

  啊,原来是团体客人啊。我明白了。可我还是有点奇怪,这座山上什么也没有,哪来的团体客呢?因为去分店,要在后门换上木屐。走到外面一看,吃了一惊,外面已经是漆黑一片了。院子里连盏灯也没有。还算好,能看清走在前面的女店主的那根黄腰带。

  穿过园林间的一条小路,到了一座亭子似的四方形房子跟前。

  ——就是这里

  脱鞋的石板上,传来了脱木屐的声音。

  女店主走进了房间。

  她伸出双手打开了电灯。

  屋子里一下亮了起来。这是一个四方形的房间,榻榻米看上去有点发蓝。房间正中,是一个黑檀的桌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既干净又安静的房间。

  我脱下木屐走了进去。

  ——夜里虫子多,还是关上纱窗吧

  女店主把房间的纱窗关上了。这时我才注意到,这个房间四面都有纱窗。也就是说,它四面都开着的,就像一个亭子装上了纱窗。

  ——通风相当好的房间啊我说。

  女主人笑着说:

  ——是啊,夏天风凉极了

  是呀,四面来风,简直就是仙境。

  我坐到了桌子面前,突然觉得有点累了。

  ——我这就把晚饭端来

  这样说着,女店主拉上纱窗,就往总店那边走去。

  不一会儿,她就把晚饭端上来了。有油炸野菜、烧河鱼,还有凉拌青藤、烧茄子以及油炸豆腐,还有什么来着啦,反正摆了一桌子。这么丰盛,让我吃了一惊。

  我正一只手握着筷子,不知吃什么才好时,就听到“啪”的一声,抬头一看,正面的纱窗上停着一只大得惊人的蛾子。

  是被房间的灯光吸引来的吧。

  蛾子紧紧地贴在纱窗上,一动也不动。它的翅膀是黑色的,长着黄色的花纹。这让我感到讨厌。我夹起了一块油炸野菜,这回是从背后传来了声响。回头一看,背后的纱窗上落着

  一只黑色带黄色花纹的蛾子。

  是因为这里是山谷吧。

  一边想,我一边吃起了鱼、野菜和豆腐。味道真不错!

  自己又盛了一碗饭,还喝了一碗漂着水芹的热汤……

  我的心情好极了。吃完饭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哈、哈、哈、哈。

  有人在偷偷地笑。猛地抬眼一看,怎么回事,纱窗上挤满了黑压压一片的蛾子。全是黑色长着黄色花纹的蛾子!不下,那不是黑颜色,那或许是

  一种紫色吧。总之,几十只蛾子把房间团团围住,盯着我在笑。

  的确是蛾子在笑。

  请相信我。

  就像蝉、蟋蟀在叫一样,蛾子真的发出了声音。

  我身子突然哆嗦起来。我站了起来,想把窗板关起来,可是这个房间不要说窗板了,连个帘子也没有,只有纱窗,就像一个虫笼。

  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被关到了虫笼里。

  被虫子看——就像人看虫子似的,蛾子看着我发笑……

  蛾子“哈哈哈哈”地笑着,我被这笑声给包围了。

  蛾子一边笑,好像还一边说着什么。

  我竖起耳朵一听,原来它们在说着这样的话:

  ——快要羽化了吧——早点睡吧——是呀,早点睡好羽化呀

  什么叫羽化……我一想,终于明白了。

  羽化就是指毛毛虫变成了蛾子或是蝴蝶呀。

  我不由得打量起自己的身体来了。但没有什么异常。

  哈、哈、哈

  蛾子还在笑个不停。

  ——吃完饲料,早点睡就好了——早点睡,才能羽化啊

  我吓得出了一身大汗。不该吃呀,我后悔不该把旅店的饭吃个精光。

  这下没办法了。

  只有不合眼等到天亮了。我下定了决心,坐在桌前,盯着一点目不转睛地看。要是懂得一点经文的话,就会念出来。

  但山里的黑暗是可怕的。我头一次知道,在这黑暗中,野兽也好虫子也好,不止是它们,连树和草也会像人

  一样放声欢歌、说笑。蛾子们就低声唱了起来。

  那歌声是够难听的,像什么呢,就像古咒语,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嗡嗡的,听一会儿身子就会发抖。蛾子似乎是想让我睡觉!

  决不能输给它们,我想。我也唱起了歌,会唱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了下去。小学时学的歌、中学时学的歌、连爵士乐和歌谣以及大学的声援歌都唱了起来。

  就这样,一个晚上也没睡。

  东方发白了。蛾子们还在吗?四下这么一看,我吓了一大跳。纱窗不见了,我坐在河谷边上长满绿苔的地上。

  根本就没有什么亭子似的分店,那座旅店也不见了。我光着脚,鞋和行李不知放在了什么地方。

  小鸟突然叫了起来。

  在尖叫声中,我穿过了山谷。这是什么鸟呢?

  我又是一哆嗦,跳了起来。

  然后我就是一阵猛跑,总算跑到了这里。看到茶店,我想,总算是得救了。这么早就来打搅,真是对不起了。

  请再给我一杯水,我的嗓子还是干得要命。

冬天快要来临了。

  黄昏来得早了。傍晚时,稍微走远一点,回来时天就已经相当黑了。

  就是这样一个黄昏,山顶茶店的茂平正在急匆匆地往山上爬。

  茂平提着一个大篮子,里面装着三根从山脚下田里拔来的大萝卜。东西重,风又冷,加上肚子饿得咕咕叫,茂平就走得特别急。他喘着粗气,转过一条山路时,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我去到那儿买点豆酱。我去到那儿买点豆酱。”

  从边上的林子里,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茂平吃了一惊,站住了。

  然后,他在昏暗中睁大了眼睛往前瞅去,只见一个扎着布头巾也提着篮子的大动物,正慢吞吞地朝这边走过来。

  “嗨!”

  茂平突然冲它打招呼道。

  “你到什么地方去啊?”

  黑色的动物用小眼睛望着茂平,说:

  “买东西。到那边去买点豆酱。”

  它长得胖乎乎的,嘴巴是尖尖的,茂平一眼就认出它来了。

  哈哈,是野猪!

  可是茂平觉得好奇怪。他强忍住笑问道:

  “是野猪呀!你买豆酱干什么呢?”

  野猪胸一挺回答说:

  “这还用问吗?蘸豆酱吃萝卜啊。因为今天晚上是萝卜之夜啊。”

  “萝卜之夜?”

  “是的。今晚是山上的野猪们集中到一起,吃萝卜的日子。你们人不是也常常这么做吗,像‘莫扎特之夜’、‘勃拉姆斯之夜’什么的,还有什么‘集体歌舞之夜’。就是那么一回事,烧一大锅酱萝卜,呼呼地吹着热气,边吃边聊。”

  “是这么一回事。”

  茂平点点头。

  这时,野猪朝茂平的篮子里看了一眼,说:

  “这萝卜真不错。”

  “啊,这是我从田里拔出来的。我那家店正准备做点懿方础!

  茂平这样回答道。

  那头野猪不好意思地说:

  “唔……能不能让给我们一根萝卜?”

  它又说:

  “是这么一回事。我们才发现,萝卜准备少了。算上我,一共来了五位伙伴,个个都是能吃的主。”

  茂平笑着点点头。

  他想,就让一根给它们吧。

  野猪说:

  “要是给我们一根萝卜,就请你参加今晚的晚会。”

  “是吗?”

  茂平来劲了。

  他问:“会场在什么地方?”

  野猪一下子跳到了茂平的身边,悄悄地对他说:

  “今年的‘萝卜之夜’轮到在我家举行了。我家就在眺望台的边上。从这里往上爬,不就是眺望台吗,边上不是有一片竹林吗,里面有条铺满落叶的小道,一直走,就是我的家。是一座小草屋,不大好找。这样吧,今天晚上我在门口挂一个牌子。”

  哈哈哈,茂平又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他从自己的篮子里挑出一根最大最大的萝卜,放到了野猪的篮子里。

  “晚上我一定去。再带点豆酱。是黄豆酱好,还是芝麻豆酱好,要不带点核桃豆酱?”

  听茂平这么一说,野猪跳了起来:

  “叶菇春茫

  说完,野猪就急急忙忙地爬上山去了,消失到了黑暗中。

  回到家里,茂平对妻子说:

  “我马上要出去一次。野猪邀请我参加它们的晚会,叫‘酱萝卜之夜’。”

  妻子稍稍一惊,羡慕地说:

  “多好啊……”

  茂平和妻子在山顶上开茶店,已经五六年了,与山上的动物亲密无间。狗獾就曾经邀请他们到饭店,品尝过山菜料理。茂平也曾请黄鼠狼吃过他熏制的腊肉。

  “路上小心点,带点礼物回来啊。”

  妻子帮他系上了头巾。

  茂平从厨房里拿来装核桃豆酱的小坛子,捧在怀里,兴奋地出了门。

  凭着手电筒的一点光亮,茂平在漆黑的山路上走着。

  爬上山,登上眺望台,果然就找到了刚才野猪说的那条竹林中的小道。这不是一条人走的小路,而是动物们走的路,是一条勉强才能分辨出来的小路。沿着它没爬多久,就看到了一间孤零零的房子。

  茂平拿手电筒照了一下,确实是一座草屋。

  门口挂着一个牌子。

  茜草山野猪

  “就是这里了,就是这里了。”

  茂平松了一口气,高声说。

  “晚上好!”

  他喊道。

  “来了来了!”

  响起了野猪那欢快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野猪那张黑脸探了出来。

  “欢迎欢迎,快请进来吧。”

  野猪的家里挂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它照亮了屋子。

  正中央,是一个大地炉,上面吊着一口大铁锅。火苗熊熊燃烧,黑色的大锅里冒着热气。

  野猪请茂平坐到了大铁锅边上。

  它兴奋地搓着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

  “谢谢你来做客。萝卜已经煮好了,就差豆酱了。你说的核桃豆酱,就是这个吧?”

  野猪恭恭敬敬地伸出手,指着茂平捧着的坛子问。

  茂平打开了盖子:

  “是呀,这就是我们家引以为荣的核桃豆酱。”

  茂平正想解释一下豆酱的方法,野猪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坛子抱了过去。

  它搂着坛子舞了起来:

  “这下我就放心了,这下我就放心了。”

  一边跳舞,一边把窗户一扇接一扇地打开了。

  茂平这才注意到,这屋子里一共有三扇窗户。野猪连门也打开了。屋子的四面全部打开了,冷风“嗖嗖”地刮了进来。屋子里立刻变得和外面一样冷了。

  “哎呀哎呀,你不冷吗?”

  茂平叫了起来。

  野猪却一本正经地说:

  “请你忍受一下。我是为了邀请客人,才把窗户打开的。”

  说完,它就走到了南面的大门前面,把双手拢成一个喇叭形,大声吼了起来:

  “新月山的爸磬。已经准备好了!”

  然后,它“啪”地关上了南面的大门,站到西面的窗户跟前,大声喊道:

  “日暮山的爸磬。已经准备好了!”

  接着,它关上了西面的窗户,转移到了北侧。

  “北森山的爸磬。已经准备好了!”

  随后,它把脑袋探出了东面的窗口,喊道:

  “日出山的爸磬。已经准备好了!”

  最后,东面的窗户被关上了。

  野猪凑到地炉边上,搓着手连声叫道:

  “好冷,好冷,好冷,叫朋友来也不容易啊!”

  看到这个情景,茂平的眼睛都瞪圆了,他呆住了:“从这么远的地方招呼朋友?”

  野猪得意地点点头说:

  “一座山只邀请一位代表。”

  “可是那也太远啦。新月山也好,日暮山也好,就是现在出发,今天晚上也赶不到呀。”

  “这就是野猪惊人的地方啦。告诉你吧,茂平,天愈是黑,黑乎乎的野猪愈是跑得快。要是再扎上布头巾,从那座山到这座山,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瞧,有谁已经到了!”

  野猪往门口看去。

  真的,门一下子就被推开了,一头扎着白色布头巾的野猪站在那里。

  “晚上好,我是新月山的野猪。”

  来客闷声闷气地说。

  茜草山的野猪连声说道,请请请,把它让进了屋里。

  不一会儿,又响起了敲门声,又一位客人到了。

  “晚上好,我是日出山的野猪。”

  一边说着,一头野猪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它也扎着白头巾。算上茂平,已经是三个啦。但其余的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影子。

  “怎么还不来?北森山、日暮山出了什么事?”

  日出山的野猪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烤火。

  茜草山的野猪摆上盘子、筷子,说:“是不是感冒了?”

  新月山的野猪取下布头巾,弄平皱纹,说:“天一冷就不行。去年、前年不都是没来成嘛!”

  北森山和日暮山的野猪大概不会来了。

  “萝卜之夜”终于开始了。

  他们围坐在四方形的地炉边上,正面是茂平,他右边是新月山的野猪,左边是日出山的野猪,茜草山的野猪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

  茜草山的野猪因为是主人,所以就格外的忙碌。一会儿递盘子筷子,一会儿往地炉里加柴,还要不停地用筷子翻看萝卜。

  “请请,今晚有好吃的叶菇窗!

  这时,茂平故意咳嗽了一声,茜草山的野猪这才想起了什么,连忙把茂平介绍给其他的野猪:

  “这位是山顶茶店的茂平。今天特地为我们的晚会带来了一根大萝卜和

  叶菇础!

  茂平冲大伙微微致意,野猪们齐声说:

  “谢谢,谢谢。”

  白色的水蒸气从地炉上的大锅里冒了出来。

  “别客气,快吃吧。”

  茜草山的野猪话音未落,新月山和日出山的野猪就迫不及待地操起了筷子。茂平也拿起了筷子,从锅里夹起了一块萝卜。他吃了一惊,这萝卜块也太厚了,像个树墩子一样。

  “这也太大了,没法子吃!”

  茂平说。

  他边上的新月山的野猪,却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说:“不大不大,不切这么大,就不会冒这么多的热气啦。”

  “热气?”

  “是的,热气。‘萝卜之夜’最重要的,就是这热气。”

  “是吗?”

  茂平朝大锅里看去。这么一说,锅里的确是在不停地冒着热气。该不是火苗太旺的原故吧,还是这口锅特别大。热气不停地冒着,又白又浓,连坐在对面的野猪的脸都看不清楚了。

  新月山的野猪得意地说:

  “你知道吗,茂平,野猪的酱萝卜可不一般的呦!热气特别足。你盯着这热气看,心会变得热呼呼的。伤心的事和烦恼的事都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因为这个,我们才做萝卜的啊。”

  “是呀是呀。”

  热气对面的茜草山野猪说。

  “前年,我老伴死了,我悲伤得连觉都睡不着,每天躲在家里伤心不出去。后来,伙伴们来了,烧了一大锅酱萝卜。在那热腾腾的热气中,我看到有一只大鸟飞了起来。那鸟又白又大,那是我死去的老伴的魂啊!白鸟张开翅膀,飘呀飘呀,对我说,别再悲伤了,多吃点饭,晚上好好睡觉。知道了,知道了,我对白鸟说。就这样,白鸟‘嗖’的一下,飞上了天,不,飞上天花板不见了。从那以后,我就又振作起来,饭也能吃,觉也能睡了。”

  茜草山野猪把萝卜涂满了核桃豆酱,大口地吃了起来。

  “啊……”

  茂平感动了,呆呆地望着滚滚的热气。

  莫非说自己也看到了什么。

  正在这时,旁边日出山的野猪低声说道:

  “看到白色的花了吗?”

  茂平眯缝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热气……呀,真的呀,热气中真地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百合花。

  百合花晃动着,这是一朵温馨而清新、梦一般的花。

  一直盯着它看,还会听到山谷的流水声,听到山鸠的叫声,甚至还会闻到百合花的花香。

  “真好,心情好极了。”

  茂平嘟哝着。

  “是吗?我一看到它,心中就充满了幻想。”

  日出山的野猪说。

  “我一看到百合花,就想起了百合的根。”

  “我也是。”

  对面的茜草山野猪说。

  “我也想起了百合的根。”

  新月山的野猪说。

  然后,三头野猪异口同声地说:

  “那真好吃啊!”

  说完,三头野猪出神地望着热气中的百合花。

  日出山的野猪先开了口:

  “不过,它是开在悬崖上的花。太危险了,绝对不能去吃。只好想像一下,真谗啊!”

  日出山野猪脸上露出遗憾的神色,吃着萝卜。

  新月山野猪净吃核桃豆酱,舌头不停地在嘴边舔着。

  它又说:

  “不过,百合花的上面能不能看见云彩呢?”

  “云彩?”

  日出山野猪探过身子,盯住热气看去。

  茜草山野猪也探出身子:

  “云彩……”

  茂平也跟着望着热气。

  呀……真的看到云彩了!

  那是夏天飘在悬崖上面的白云啊。

  “多好啊……”

  茂平与三头野猪异口同声地说。

  “要是能像云彩一样,轻轻地飘在空中,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绝顶了!”

  “在天上飘好,还是在山上跑好?”

  “飘也好,跑也好!傍晚时满山遍野洒满月光,跑起来也开心极了。”

  “对啦,上次我在山里跑时,后面还跟了一大群白蝴蝶哪。”

  说着,新月山野猪把手伸进了热气里,抓起了一块大萝卜。这时,热气中出现了一群白蝴蝶。百合花和云彩都看不见了,锅上的白蝴蝶像花一样飘飘扬扬。其他的野猪“啧啧”地叫着,新月山爸眯着眼,继续说了下去:

  “那是春天的事情。我愈是跑,后面的蝴蝶愈四多,我简直被它们包围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嘴也张不开了,最后连跑都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这时蝴蝶们笑了。”

  “什么?蝴蝶们笑了?”

  “是,蝴蝶笑了。”

  “什么样的声音呢?”

  “像小铃铛发出的声音。许许多多的小铃铛一起发出的叮铃铃的声音。那声音太美了,我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茂平和另外两头野猪,也学着它的样子闭上了眼睛。

  怎么回事,热气中真的听到了蝴蝶的笑声。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

  有点像小玻璃球相撞发出的声音。

  有点像星星的碎片掉落的声音。

  “真好听。”

  茂平说。

  三头野猪也齐声说:

  “真好听。”

  接着日出山野猪讲了起来:

  “不久前,我正在山上跑时,背后来了一股风。下雪了,雪花在风中漫舞,就像白色的蝴蝶一样。”

  大伙连连点头。睁开眼睛一看,这会儿热气中是漫天大雪。

  “在落满大雪的山中奔跑,别提有多好了。风刮着,雪飘着,跑呀跑呀,从日出山跑到北森山,连身体都变白了。到了北森山,简直就变成了另外一头野猪了!”

  是呀是呀,大伙一起说。

  这时,有点冷了,风也刮了过来。

  “下雪了吧!”

  茜草山野猪站了起来,打开东面的窗户一看,窗外一片银白。

  “这是第一场雪啊!”

  野猪说。

  而茂平这时已看得彻底入迷了。黑暗中的雪山,看上去是那样的静寂那样的优美……

  “酱萝卜就吃到这里吧,再吃点点心吧。”

  茜草山野猪说。

  茂平这才注意到,锅里已经空了。

  核桃豆酱也吃得一点不剩了。

  茜草山野猪收拾好大锅,从屋角的一个橱子里拿出四块年糕。它们大得惊人,足有明信片那么大。用火一烤,再加上点紫菜、黄豆粉和芝麻,好吃极了。一块年糕下肚,肚子就饱了。

  “茂平,今晚你就睡在这里吧。”

  茜草山野猪说。

  “睡在这吧,睡在这吧。”

  新月山野猪也在边上说。

  “外面又冷又下着雪。”

  日出山野猪也说。

  好像大伙今晚都准备在这过夜。

  但是茂平还是想回家,就说:“谢谢你们了,我还是回家吧。”

  他一站起来,茜草山野猪就把自己的头巾递给了他:

  “那你就系上它吧。”

  茂平一惊:“这么重要的头巾……”

  茜草山野猪说:“请明天还给我。系上它,你就不冷了。”

  “谢谢,那就借给我吧。”

  茂平系上了野猪的布头巾,又在下巴上打了一个结,走出屋外。风刮着,雪还在漫天飘飞。他打开了手电筒,在电筒那圆形的光束中,雪花真像是一群白色的蝴蝶。

  茂平在铺满白雪的小道上试着跑了几步,他只听到矮竹的响声,觉得自己在黑暗中变成了一头黑色的野兽。脚步格外地轻,跑得也格外快。

  是因为系了这块布头巾,还是因为吃了那块大年糕?

  这样想着,一眨眼的工夫,茂平已经到了家门口。

山顶眺望台的边上,有一家叫“藤箱屋”的土特产小店。

  土特产店总共有三家,其中最古老也是最小的一家,就是“藤箱屋”。因为店面太小,卖的东西也就只有一点点。

  带画的明信片、偶人、腌菜和点心。藤箱屋的主人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爷子,一个月里有两、三回背着一个大背包,下山去山脚下的镇子上购货。下山的时候,背着空空的背包,嗨哟、嗨哟、嗨哟地喊着一路走下去。到了镇上,偶人工场、点心工场和腌菜店一家一家转过去,渐渐地就把背包给塞满了。

  最后,坐到面条店里吃上一大碗面条,嘿哟、嘿哟、嘿哟地回到山里面。

  从很早以前他就这样一年一年地重复着。

  “藤箱屋的老爷子,好精神啊!”

  山里人这样一夸奖道,老爷子就会抿嘴一笑。

  不过,要是有人说:

  “藤箱屋的老爷子,现在你还这么走山路购货啊,早就过时啦。要不要我们家的车帮帮你呀。”

  他立刻就会不高兴,哼哼叽叽地嘟哝道:

  “我已经这样干了三十年了。”

  可是,有三十年没感冒过的老爷子感冒了。而且还是慢性感冒,好些日子了,咳嗽就是不好。

  每天,老奶奶给他用毛巾热敷,还喝了不少据说一喝就灵的汤药,但就是不好。

  “我说,明天购货,你就不要勉强硬撑着去了吧。”

  一天晚上,老奶奶说。

  “听到了吗,这山上翻上翻下的,可不是容易事。”

  老爷子“呵呵”地咳嗽着,沉默不吭声。他想说,要是不下山去采购的话,藤箱屋就开不了门啦。

  这天夜里,他咳嗽得特别厉害,看来明天是下不了山了。

  唉,店里只剩下一点偶人和带画的明信片了。

  “我说,求茂平茶屋的主人帮个忙,好吗?”

  老奶奶看着老爷子的脸色,提心吊胆地说道。

  “你说什么?”

  老爷子故意装出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我说什么?我是说一茂平茶屋的茂平,明天要开车到镇子上去买东西,是不是坐他的车一起去”

  老奶奶的话还没有说完,老爷子就嚷了起来。

  “怎么能干那种蠢事!”

  老爷子最讨厌的就是汽车。不但讨厌乘汽车,而且连看一眼都觉得讨厌。翻过这座山,直通枫叶温泉的索道车建成已有五年了,从那时起,这里就成了一个多少有点名气的地方。驾车旅行的人们

  一个接一个地停下车来,爬上眺望台,在茶店吃饭,买买东西。但在山里出生山里长大的老爷子眼里看去,这些开车上山的人总是没有好印象。连一滴汗也不淌,轻轻松松地就爬上山来,只顾自几看看风景,在地上乱扔一气,然后就又轻轻松松地上温泉了。

  望着这些人的背影,总觉得他们根本就没把大山放在眼里。尤其是到了星期天,汽车的噪音更是吵得让人心烦。

  “自从人们开车上山来以后,这山就变得不像山了。”

  一开始,老爷子逢人就这样说。

  但人家反驳说: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藤箱屋的主人啊,自从索道车开通以来,到山顶上来的客人可是与日俱增啊。

  你们店里的偶人,不是卖出去好多嘛。大伙都挣了不少钱,日子也比过去过得舒坦多了。这样一想,就还得忍受一下汽车的噪音。”

  这话听得已经把耳朵磨出茧子了。

  知道了,知道了,老爷子一边点头,一边在心里暗下决心:

  我是绝对、绝对不坐那玩艺儿。

  然而这次可是彻底焦头烂额了。这回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老爷子一边喝着药,一边皱着眉头不声不响。

  是这天晚上夜深人静时发生的事情。

  老爷子睡是睡下了,可因为一个劲儿地咳嗽,就是睡不着。老奶奶就躺在他的旁边,也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就在这个时候:

  咚咚咚。

  有谁敲响了店门。

  一开始,还以为是刮风的声音。但那个声音咚咚咚地响了三下之后,停顿了片刻,又是咚咚咚地响了三下。怎么听,也不像是风的声音。

  “这么晚了,有谁会来呢?”

  老奶奶走向店门口,从紧闭的大门的缝隙中透进来一道细细的红光。

  “是谁呀?”

  老奶奶问道。

  一个奇怪的声音说:

  “藤箱屋的主人,有没有感冒药啊?”

  “我们又不是药店。”

  一边这样说,老奶奶一边“咣当”一声打开了门。

  她吃了一惊,门外竟立着一只猴子。它提着灯笼,冷得一个劲儿地发抖。

  “真少见……”

  老奶奶闭不上嘴了,站在那里直发愣。

  这一带,已经有好多年看不见猴子的影子了。

  自从索道车造好以来,动物们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啊呀,快请进来。从什么地方来的啊?”

  老奶奶像欢迎过去的老朋友一样,把猴子让进屋来。

  然后,又关上门。她无意中朝猴子一瞥,它正像人一样,把嘴对准灯笼,“扑”地吹灭了灯笼的火。

  “坐在这儿吧。”

  老奶奶拿过来一个座垫,让猴子坐到了二道门的门框上。

  猴子高兴地坐下,搓着手。

  “你这时候来干什么呢?”

  老奶奶问道。

  猴子咳嗽了一声,回答道:

  “我想要点感冒药。”

  然后,它就这样讲了起来:

  “我是一只离群的猴子,也就是说,离开了猴群而一个人生活的猴子。一个人找吃的,一个人掏鸟窝,

  一个人睡觉。另外,还一个人得感冒。而且这感冒还怎么也治不好。”

  “呀,这不是和我老头子一样嘛。”

  老奶奶朝躺着的老伴儿看了一眼。

  老爷子在被窝里说:

  “把我的药拿给它喝吧。”

  猴子连连点头谢道,像是在行礼一样。

  老奶奶升起火,温起罐中的药来。

  汤药开始“咕咕嘟嘟”地沸腾起来了。老奶奶取出一个茶碗,倒了满满一大碗汤药。

  “当心烫着,吹一吹再喝。”

  她好像在叮嘱孩子似地说着,把茶碗递给了猴子。

  猴子高兴地用双手捧住茶碗,然后吸了一口气,对准茶碗上的热气吹去。

  “味道真好闻。”

  它自言自语地说。

  猴子闭上眼,脸上带着一种感恩的表情,慢慢地喝下汤药。

  “啊。好药啊,身子一下就热起来了。”

  它把茶碗还给了老奶奶。

  然后,就一个人在店里仔细地瞅起来。

  它露出一脸的疑惑。不解地问:

  “你这里不是叫藤箱屋吗?可是没有藤箱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老奶奶笑出了声:

  “藤箱屋只不过是一个店名而已。

  我们是家土特产店啊。”

  “既然是土特产店,为什么不卖藤箱呢?”

  “为什么……嗨,那种过时的东西……”

  所谓的藤箱,是过去人们用来放衣服的四角形的箱子。

  但是现在,还有谁使用那种东西啊……

  尽管这样,猴子还是热心地说:

  “我说,店里不妨试着卖卖藤箱。一定会好卖的。”

  老爷子和老奶奶都默默地笑了。

  猴子的小眼睛却亮闪闪的:

  “试一次吧,我编一个送来。”

  说完,它又小声地说道;

  “这可是秘密呀,因为是秘密,就不能对任何一个人说。

  我知道一个长着大片通草的地方。每一年,我都要把通草那带甜味的果实吃个够,然后采集一大把通草的藤,把它们浸泡在水里,扒去皮,编成箱子。我喜爱手工编织这活儿,不是吹牛,人的东西我都能做,而且做得漂亮。怎么样,要不要我用通草的藤编一个藤箱,放到你们的店里卖卖试一试?”

  为了不让猴子失望,老奶奶就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拿来一个样品试试吧。你说哪,老头子?”

  老爷子在被窝里点点头。

  猴子拍拍胸脯:

  “我一定编一个最好的藤箱送来。”

  它又问:

  “老爷爷,是编一个大藤箱呢?还是编一个小藤箱呢?”

  “小一点的吧。”

  老爷子笑了。

  老奶奶也笑着说:

  “愈小愈好。”

  但猴子却睁大了眼睛,想了想又问道:

  “你说小,可具体地小到什么地来呢?

  必须告诉我准确的尺寸。”

  老奶奶用两手比划出一个饭盒的大小,说:

  “就这么大小。因为是礼品,还是做得小巧一点的好。”

  “我明白了。”

  猴子高兴地点点头。

  它在暖桌边稍微睡了一会儿,天亮时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

  也是在半夜里,猴子又来了。

  咚咚咚,店门被敲了三下。隔了一下,又是三下敲门声。

  “晚上好!晚上好!”猴子在外面叫着。

  老奶奶爬起来,打开门一看,只见猴子一手提着灯笼,

  一手拿着一个四方形的东西。

  “小藤箱做好了。”

  猴子嘴上一边吐着白气,一边说。

  “呀呀,快进来。”

  老奶奶说。

  猴子进到店里,“扑”的一口吹灭了灯笼,坐了下来。

  它得意地拿出那个小小的藤箱,说:

  “这个怎么样?”

  老奶奶定睛一看,吃了一惊,做得实在是太漂亮了。

  用通草藤编出一个结结实实的四方形小箱子,里面既可以放饭团子,又可以放手绢或是头巾,还可以当成放针线的盒子,对喜欢编织的人来说,带来带去方便极了。

  老奶奶认真地想:把它摆在店里,也许能卖得出去。

  “你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猴子。”

  一边说,老奶奶一边掀开了藤箱的盖子。想不到里面装着一个七度灶的果实。鲜红鲜红的果实,好像在燃烧一样。

  “这是一点心意。”

  猴子说。

  “你还懂这些礼节。”这让老奶奶佩服透了。

  老爷爷也爬了起来。

  老爷爷的感冒还没有好。猴子喝一次感冒就好透了的药,对老爷爷似乎不起什么作用。他一边咳嗽,一边喜爱地摸着那个小藤箱。然后他说道:

  “好呀,就放在店里卖卖看吧。”

  他又问:“你能做很多吗?”

  猴于连连点头:“加足了劲,一天能编两个。”

  这猴子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呢?老爷爷和老奶奶对视了一下,悄悄点了一下头。

  他们和猴子签了这样一份合同:——

  一个藤箱换五个干柿子,或一个藤箱换一瓶葡萄酒,或一个藤箱换十个栗子——

  话是这样说,还是可以更改的。换来换去,还是老爷爷家的东西。

  “太好了。”猴子说。“这下冬天没有食物也不怕挨饿了,编点手工,就能换回栗子和干柿子啦。”

  老爷爷也说:“太好了,冬天我就用不着下山进货,能好好休息了。”

  就这样,山顶上卖土特产的“藤箱屋”,就成了真正卖藤箱的藤箱屋了。每天晚上,猴子会送来两个藤箱,而回去的时候,会带上干柿子或是粟子、葡萄酒什么的。

  当有了十几个藤箱时,老奶奶写了一张纸:

  请购买山里的特产小藤箱。

  她把它贴到了店门前面。

  登山客们一看到藤箱就叫了起来:

  “好精巧啊!

  “有乡土气味!”

  藤箱最受女顾客的欢迎。她们一边欢叫着:

  “太可爱了、太可爱了”,一边商量着里面可以放些什么东西。藤箱好卖极了,慢慢的老爷爷和老奶奶积蓄下一些钱来。

  “真要好好谢谢它。”

  “托它福,这个冬天我们总算熬过去了。”

  等猴子再来时,老爷爷和老奶奶烧了一锅甜甜的粘糕小豆汤,还有滚滚烫的菜粥,招待它。

  不知不觉,老爷爷和老奶奶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这猴子特别喜欢粘糕小豆汤。双手捧碗,呼呼地吃个不停。

  就这样,猴子一共做了五十多个藤箱。

  当山里下了第一场雪后,它突然不来了。

  “猴子怎么样了呢?”

  老爷爷和老奶奶开始担起心来。该不是又生病了吧,没发烧吧?一个人不要紧吧?净想着这些,就更加担心了。半夜里风吹动窗户时,老爷爷就会从床上跳起来。老奶奶每天晚上都烧好粘糕小豆汤,等着猴子。

  然而,猴子没有再来。

  他们每天都想着猴子的事情。

  有一天,一枚带画的明信片送到了藤箱屋。

  是枫叶温泉的照片,藤箱屋也有售的。

  翻过来一看。后面这样写道:——

  老爷爷老奶奶:

  寒冬到了。天冷得伸不出手,干不了活了。等明年再编藤箱吧!

  因为栗子、干柿子和葡萄酒足够我吃了,

  等过一段时间再见吧!

  猴子——

  明信片上没贴邮票,也没盖上邮局的图章。

  “这明信片是它自己送来的吗?”

  “是托小鸟送来的吧。”

  老爷爷和老奶奶静静地说着话。

  猴子还活着,这就比什么都好。

  店里还有许多藤箱。靠卖它们,老爷爷和老奶奶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冬天了。等天暖和了,猴子还会来玩的。老爷爷的身体也会康复的。

  猴子最开始拿来的那个藤箱样品,老奶奶一直留在身边。

  这个她是绝对不卖的。

在山谷里摘着水芹,不知不觉竟是日暮时分了。

  那是哪一年的春天了呢。

  没留神,四周已经暗了下来,风涌来,蓦地抬头一看,黄昏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淡紫色。

  必须抓紧时间……

  我把成把的水芹塞进背篓里,直起腰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我的身边,一个不可思议的声音传递了过来.那是一种好像是谁在“嚓啦嚓啦”

  地洗东西的声音.我侧头寻声望去,天呀,一头狗獾蹲在河边在洗着什么。

  狗獾把一块大白布平展在水面上,聚精会神地搓洗着边角上的一片污垢。

  我蹑手蹑脚地朝狗獾的背后摸去。

  “喂喂。”我招呼道。

  但狗獾却往布上“咯哧咯哧’地擦着肥皂,轻声地嘟哝着:

  “还是洗不掉,还是洗不掉。”

  它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好奇怪,按捺不住好奇心,故意拖长了声音问道:

  “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哪?”

  狗獾连头也不回地说:

  “像你看到的那样,在洗东西啊。”

  “你究竟在洗什么呀?

  “像你看到的那样,是桌布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点点头。的确如此.那块布雪白雪白的,而且是四四方方,正好是一块桌布的大小。不过,狗獾还使用卓布,对我来说无疑是闻所未闻的事。在这大山里,就是人也不大使用桌布。

  我和我丈夫在山顶上开了一家小茶馆,客人吃面条的桌子也不过就是一张光秃秃的板子。就是到其他人家转一圈,也是一样。不要说看过桌布了,就是连听也没听说过。我终于忍耐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

  “为什么要那么装腔作势的?不铺桌布,不是一样吃饭吗?”

  我揶揄道。

  狗獾终于扭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

  那是一对像涂了厚厚眼睑膏的眼睛。狗獾扑闪扑闪着大眼睛,用一种相当傲慢的口吻说道:

  “可是,我们是以客人为对象做买卖的啊。”

  我差点没跌个跟头。

  “以客人为对象做买卖,这样一说,我们那里也是一样的啊。”

  但狗獾立即回敬了我一句:

  “就你那家小小的茶馆?根本就不够资格!”

  我气呼呼地哼了一声:

  “什么意思?”

  我是真的发火了。山顶上的茂平茶屋可是名声在外的。店虽小,但面条却是有名的。另外,纪念品中的木雕也大受好评。我不知道狗獾究竟经营着

  一家什么样的饭店,但就凭着一块桌布,又好谈什么资格不资格呢,真是岂有此理!我气得“咚”地跺了一脚,狠狠地瞪着狗獾。

  狗獾也狠狠地甩了一下尾巴,瞪着我,然后一挺胸说道:

  “我开的是饭店!”

  “饭店……”

  我一下子张口结舌了。

  狗獾得意地说:

  “是的,饭店。过了那座吊桥,往右拐,再往右拐,就是我那漂亮的饭店。你要是以为我在说谎,就去亲眼看一看。”

  我被狗獾激怒了,不甘示弱地耸耸肩:

  “走,那就去看一看!”

  说完,我就拿起装水芹的背篓:

  “那么,你就给我带路吧。”

  但狗獾却慌里慌张地说:

  “桌布还没干哪……要是可以的话,下次再带你去行吗?”

  这样说着,狗獾哗啦哗啦地漂洗着桌布,然后拢到一起,开始拧起水来。我觉得这实在是太滑稽了,便讽刺狗獾道:

  “你这样一拧一绞,好端端的桌布也全都是皱纹了。

  这种东西,要趁着湿劲儿四个角叠好,用两手啪啪地把水拍掉。”

  但狗獾却不爱听:

  “没关系!等下一熨就可以了。”

  说完了,就把洗好的桌布顶在头顶上,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说,起身便走。没走出几步路,突然又回过头来,出人意料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你采的水芹是用来做酱五香菜串的吗?”

  我把头一摇:

  “酱五香菜串是不用水芹的,酱五香菜串用的是芝麻。”

  我纠正道。

  狗獾毫不犹豫地走到我的身边,一脸谦恭地问道:

  “您能不能把制作的方法,详细地给我讲一遍?”

  “为什么要学做酱五香菜串呢?”

  “我想为我的饭店增添一道菜。”

  于是,我便这样说道:

  “你想学,就请到茂平茶屋来一趟吧。我的丈夫最擅长做酱五香菜串了,请直接跟他学吧。”

  狗獾涂了黑眼膏似的大眼睛眨巴着:

  “我知道了。”

  鞠了一躬,然后朝吊桥方向走去。

  我在它背后捧腹大笑起来。

  但就在第二天的晚上,狗獾真的来访了。

  当时叫我大吃一惊。

  店里的时钟正好指向八点。有人“咚咚”地敲响了茶馆的门。我和丈夫不由得面面相觑。

  都这么晚了,不可能有客人来啊……

  有点让人隐约不安。那天正好又下着雨,从早晨起就没有一个客人上山。我站起来走过去,对着门缝,压低了声音说:

  “已经关门了啊。”

  儿子太郎就睡在与茶馆相邻的房间里,刚刚才睡着。

  他是一个非常难以哄睡的孩子,要是眼睛又睁开非大哭大闹一场不可。可来人还是把门擂得“砰砰”地响。

  “我是上次的狗獾啊!我是来学做酱五香菜串的。”

  没听错吧,我“砰当”一声打开了门。

  雨中站着的,正是上次碰到的那头狗獾。它撑着一把小小的塑料雨伞,水淋淋的尾巴摇晃着。

  “吓我一跳啊。你真的来啦……怎么挑这么个雨天……”

  我把狗獾让进屋来。狗獾把雨伞“嗖”地甩了一下,然后收拢起来。那把伞上写着一排黑字:雪之下饭店。

  我想起了上次的事情,就问道:

  “这是你的那家饭店的名字吧?

  狗獾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神色,说:

  “是呀。这名字不错吧,又靓又时髦,像梦一般的名字,与它相比,人的店的名字真是差劲。像三平旅馆呀、茂平茶屋呀什么的,土里土气的,俗气透了。”

  “喂!”

  我瞪了狗獾一眼。

  我说:“你不是来跟人家学做菜的吗,为什么还要嘲笑人家的名字?这个人就是茂平茶屋的茂平啊,你快道歉。”

  我的丈夫在背后嘿嘿地笑着。

  狗獾胆怯地望着他,说:

  “真是对不起,茂平先生。”

  然后,茂平开始教它做起酱五香菜串来。

  倒不是特意为了狗獾,说来也是凑巧,当时我们正在为明天的酱五香菜串做着准备,不过,比平时做得要慢,而且不时地进行一些解释。

  比如:

  “瞧啊,这样切鬼芋。”

  “酱和料酒的比例这样差不多了。”

  “酱一下锅,要及时搅拌。”

  “这时加入芝麻和核桃最合适了。要是加上柚子,则更是别具风味了。”

  等等、等等、等等……

  好聪明的狗獾啊,只是连连点头,也不用做笔记,就掌握了制作要领。到最后,它吃了一盘做好的酱五香菜串,说:

  “是这样,是这样,我明白了。”

  狗獾又把酱五香菜串的制作顺序背了一遍。

  “回家再去练习。”

  我和丈夫被狗猪感动了。连狗獾经营着一家饭店的事,也不觉得是在撒谎了。

  狗獾临走时,留下这样一句话:

  “找个日子,来我的饭店做客吧。请你们品尝油炸雪之下。”

  原来如此,我想。

  我终于懂了。原来,“雪之下饭店”的名字,是从植物来的啊。雪之下,就是虎耳草的别名啊。

  那种长满带绒毛圆叶子的地方,是必定住着狗獾的啊……

  狗獾还是那副得意的面孔在继续说着:

  “油炸虎耳草好吃极了。特别是我们那一带,都是一等货。不光草长得漂亮,也有营养。另外,现在这个季节,蒲公英也好吃极了。蒲公英花的色拉,蒲公英叶子的凉拌……另外,油炸葱木,炒吊钟人参,另外……”

  “这么说,你是打算招待我们吃一顿野菜啦。”我说。

  其实,我对野菜是很有兴趣的。我早就考虑过,利用山里自然生长的蕨菜、土当时呀、牛尾菜呀什么的做成菜,成为茶馆的招牌菜。可是,到底自一个都市里长大的人啊。茶馆总算是开了四年,但其间又生了孩子,背上背着婴儿一天到晚地忙着接待客人,根本就腾不出手来。

  刚才狗獾所说的这些野菜,不正好可以写进茂平茶屋的菜谱里去吗?

  我情不自禁地探出身去:

  “喂喂,蒲公英怎么做菜啊,苦不苦啊?”

  我问。

  狗獾回答得十分干脆:

  “好好煮一煮。”

  我点点头。

  狗獾接着讲道:

  “稍微加一点点灰,多放点热水煮透。怎么说呢,百闻不如一见,有机会还是来饭店品尝一次吧。

  地点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

  我还记得它上次在山谷里说的道路。

  “是过了吊桥,往右,再往右吧?”

  “是的。下一个有月亮的夜晚,请来做客吧。”

  去不去呢,我看着茂平的脸。茂平一脸的为难,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下一个月夜到来了。

  对同狗獾定下的约定,我们是一半觉得好笑,

  一半又觉得兴奋。

  “喂,去不去啊?”

  听到我问,茂平回答道:

  “就当做散散步吧。”

  于是,我们早早关了店,带着太郎出了门。

  这是一个暖和而美丽的夜晚。远处飘来淡淡的一股花香。

  太郎骑在爸爸的肩上,欢快地嚷着:

  “高高……”

  我拎起装着一个小小钱包的手提包,从后面追了上来。

  我学着太郎的腔调叫道“高、高……”一边喊,

  一边两腿轮换地跳跃着。胸口怦怦地直跳。

  我们过吊桥。过了吊桥往右拐。其实就是沿着

  一条狭窄的山间小道一直住右面走。然后,再慢慢地往右面拐去。在月光的照射下,山林泛着青光。

  途中,标有箭头方向的木板映人了眼帘。

  上面写着一行黑字:

  ===============雪之下饭店===============

  真细心啊,还竖着路标。

  我们沿着路标指引的方向前进着。在一棵大树旁,我们又看到了同样的路标:

  ===============雪之下饭店===============

  路标一块接着一块,有点多得让人眼花缘乱了。

  ===============雪之下饭店==============================雪之下饭店==============================雪之下饭店===============……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饭店呢?

  我在想。

  说到饭店,不过也就是欧洲风格的建筑呗。或许是

  一幢白色的一层楼、小而整齐的房子吧。推开门,是一个叫人开怀的餐厅,铺着雪白桌布的桌子。

  桌子上,插着一束紫花地丁。坐下去,莫扎特的音乐就会流淌开来……

  真是的。

  我为自己的幻想而笑出了声。就算是狗獾魔法无边,也到不了这个程度啊。

  但奇怪的是,路标渐渐地大了起来。起先,只有一块门牌号般大小,然后是一张图画纸大小,渐渐地变得和报纸一样大了。再然后是一张翻开的报纸大小,到了最后竟和一片榻榻米差不多了,顶天立地地竖在面前。

  最后一块路标上没画箭头,只写着一行黑字:

  =====================雪之下饭店欢迎您=====================

  我们知道到达目的地了。

  这是崇山峻岭上的一片空地。四周丛林怀抱,安静极了。但却没有类似饭店的建筑。只是在一片长满雪之下即虎耳草的地面上,铺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白布。

  啊,上次那块桌布……

  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是啊,就是上次狗獾在山谷里洗的那块桌布啊。

  桌布上,摆着三个大盘子和三只玻璃酒杯。

  看上去相当的别致,我一下来了兴致,大声地叫道:

  “对不起——”

  就听到对面矮竹的叶片一阵摇曳,狗獾跳了出来。

  “欢迎你们来做客。”

  狗獾说。

  月光下看上去,狗獾比平日要显得苍老而沉稳一些。

  “就是这里吧。”

  我问。

  “是啊是啊,这里就是我简陋的饭店啊。”

  这次它谦逊地说。

  丈夫把孩子放到地上,说:

  “哎哟,相当有情调的饭店啊。”

  狗獾高兴起来:

  “是呀,这是山里惟一的饭店啊。地点也好,设备也好都是一流的。”

  这家伙又开始自吹自擂起来。

  我打断了它,问:

  “让我们吃些什么啊?”

  狗獾搓着两手说:

  “还是吃雪之下吧。”

  我们的脚下如同铺着一张雪之下的地毯。那

  一片片圆圆的、鲜绿的叶片看上去像是挺好吃的。

  “真是罕见。竟还有这么一片长满雪之下的地方……”

  茂平坐到雪之下上,说道。

  狗獾闭上一只眼说:

  “这是一个秘密的地方。”

  “请千万不要告诉给别人。因为这雪之下看着也好看,吃着也好吃,能入药,还能当地毯当被子。

  要是给人知道了,没多久就非给毁了不可。

  请你们千万保密。正因为如此,我们的饭店是实行会员制的。我们只招待能够严守秘密的少数人。”

  狗獾又开始夸夸其谈起来。

  “是这样啊。不过,还是请快一点开饭吧,孩子有点饿了。”

  我有点着急地接过了话碴儿。

  这时狗獾才注意到了小太郎的存在。

  它奉承道:

  “哎呀,好可爱的孩子啊。”

  然后它说:

  “请稍等片刻。”

  就转身隐入树阴里去了。

  也许对太郎来说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吧,他亢奋起来。围绕着桌布转起圈子来,手指着月亮咯咯地笑。我坐到丈夫的对面,眺望着月亮。

  像黄桃的果实一样的月亮。

  狗獾终于上菜了。

  一个大得惊人的盆子里装着许多盘子。

  “这是油炸雪之下。请先慢慢地品尝品尝它的味道。

  吃完了,再尝尝这边的蒲公英色拉、凉拌雪竹和拌芝麻的牛尾菜……要是太淡了,请撤些盐。”

  一转眼,桌布上就摆满了丰盛晚餐。不论哪一

  样,都像是刚刚才做好。

  在月光下吃晚餐,我和丈夫还是头一遭,浪漫极了。

  野草做的菜,让人怀旧而觉出一种温馨。杯子里的水泛着清冷的光,而演出就更有情调了,我们开始吃饭的时候,狗獾从一边拿出小提琴,为我们演奏起来。

  啊,曲子竟是莫扎特的……我们尽情地享用着野草晚餐。

  还没吃饭和面包,肚子就已经饱了。饭后,狗獾又为我们端来了泡紫花地了和茶。

  狗獾这样说:

  “今晚住在这里吗?”

  我们互相对视了一下,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狗獾遗憾地说:

  “这里可是漂亮的客房啊。揭掉桌布,就成了雪之下的寝室了。下次请一定睡在这里。”

  最后,狗獾拿来一枚小卡片。上面写着黑字:

  “会员证”。

  “这送给你们。下次来的时候请一定带来。这座饭店是会员制的啊。没有会员证的人,是不让进的。

  还有,如果要来的话,还是请选择浪漫的月夜来吧。”

  茂平把会员证放进口袋里。

  他说:

  “谢谢啦,我们还会再来的。”

  我问:

  “一共是多少钱啊?”

  狗獾说:

  “今天就算是我请客了,下次请付钱吧。”

  “这可真不好意思。”

  茂平立了起来,抱起太郎。我也拿起了小提包。

  我们正要踏上归途,听到狗獾在我们后边喊道:

  “那我就关灯了。”

  关灯?这间屋子里没看到有什么电灯啊……

  正当我东张西望的时候,狗獾跑到。明块巨大的招牌前头,抓住右面垂下来的一根绳子,往下一拉。

  啪哒!

  像接下照相机快门一样的声音。突然,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

  月亮被云彩遮住了。

  也就是在这同一时刻,盘子呀杯子呀、连桌布也都

  一股脑儿地消失掉了。

  狗獾也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吃了一惊。”

  茂平说。

  “一拉开关,云就遮住了月亮,简直如同在施魔法。不得了!”

  可,这下摸不着回家的路啦。正在犯愁,那块招牌突然放出了光芒,霓虹灯管拼成了“雪之下饭店”

  几个字,不只是它,前面所有的路标都装上了霓虹灯管。

  茂平肩上扛着太郎,我紧紧地跟在他们后头。

  我忘记仔细问问野草菜的做法了。

  “没关系,我们还要来的嘛!”

  “是呀,反正有会员证,还可以再来的。”

  我兴奋极了,回家的路上也是一蹦一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