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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人不知道中国,常说中国人是专重实际的。其实并不,我们中国人是最有奇想的人民。

  无论古今,谁都知道,一个男人有许多女人,一味纵欲,后来是不但天天喝三鞭酒〔2〕也无效,简直非“寿(?)终正寝”不可的。可是我们古人有一个大奇想,是靠了“御女”,反可以成仙,例子是彭祖〔3〕有多少女人而活到几百岁。这方法和炼金术一同流行过,古代书目上还剩着各种的书名。不过实际上大约还是到底不行罢,现在似乎再没有什么人们相信了,这对于喜欢渔色的英雄,真是不幸得很。

  然而还有一种小奇想。那就是哼的一声,鼻孔里放出一道白光,无论路的远近,将仇人或敌人杀掉。白光可又回来了,摸不着是谁杀的,既然杀了人,又没有麻烦,多么舒适自在。这种本倾,前年还有人想上武当山〔4〕去寻求,直到去年,这才用大刀队来替代了这奇想的位置。现在是连大刀队的名声也寂寞了。对于爱国的英雄,也是十分不幸的。

  然而我们新近又有了一个大奇想。那是一面救国,一面又可以发财,虽然各种彩票〔5〕,近似赌博,而发财也不过是“希望”。不过这两种已经关联起来了却是真的。固然,世界上也有靠聚赌抽头来维持的摩那科王国〔6〕,但就常理说,则赌博大概是小则败家,大则亡国;救国呢,却总不免有一点牺牲,至少,和发财之路总是相差很远的。然而发见了一致之点的是我们现在的中国,虽然还在试验的途中。

  然而又还有一种小奇想。这回不用一道白光了,要用几回启事,几封匿名的信件,几篇化名的文章,使仇头落地,而血点一些也不会溅着自己的洋房和洋服〔7〕。并且映带之下,使自己成名获利。这也还在试验的途中,不知道结果怎么样,但翻翻现成的文艺史,看不见半个这样的人物,那恐怕也还是枉用心机的。

  狂赌救国,纵欲成仙,袖手杀敌,造谣买田,倘有人要编续《龙文鞭影》〔8〕的,我以为不妨添上这四句。

  八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六日《申报·自由谈》。

  〔2〕三鞭酒 用三种动物的雄性生殖器泡制的强身药酒。

  〔3〕彭祖 传说中人物。晋代葛洪《神仙传》卷一:“彭祖者,姓狠讳铿,帝颛顼之玄孙也。殷末已七百六十七岁,而不衰老。”传内记彭祖曾说过这样的话:“男女相成,犹天地相生也。……天地昼分而夜合,一岁三百六十交而精气和合,故能生产万物而不穷;人能则之,可以长存。”

  〔4〕武当山 在湖北均县北,山上有紫霄宫、玉虚宫等宫观,为我国著名的道教胜地。《太平御览》卷四十三引南朝宋郭仲产《南雍州记》说:“武当山广三四百里,……学道者常百数,相继不绝。”在旧小说中常把武当山描写为剑侠修炼的神奇的地方。

  〔5〕彩票 又称奖券。这里指国民党政府同一九三三年起发行的“航空公路建设奖券”,当时报纸宣传购买奖券是“既爱国,又获奖”。

  〔6〕摩那科王国(The principality of Monaco) 通译摩纳哥公国,法国东南地中海滨的一个君主立宪国,境内蒙的卡罗(Monte Carlo)城有世界著名的大赌场,赌场收入为该国政府主要财政来源之一。

  〔7〕指当时《社会新闻》、《微言》一类刊物上发表的文章和张资平、曾今可等人的启事,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8〕《龙文鞭影》 明代萧良友编著,内容都是从古书中摘取来的一些故事,四字一句,每两句自成一联,按韵谱列为长编。旧时书塾常采用为儿童课本。

“他怎么啦?”一名渔夫大声叫道。

  “在睡觉,”孩子喊着说。他不在乎人家看见他在哭。“谁都别去打扰他。”

  “它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那量鱼的渔夫叫道。

  “我相信,”孩子说。

  他走进露台饭店,去要一罐咖啡。

  “要烫,多加些牛奶和糖在里头。”

  “还要什么?”

  “不要了。过后我再看他想吃些什么。”

  “多大的鱼呀,”饭店老板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鱼。你

  昨天捉到的那两条也满不错。”

  “我的鱼,见鬼去,”孩子说,又哭起来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老板问。

  “不要,”孩子说。“叫他们别去打扰圣地亚哥。我就回来。”

  “跟他说我多么难过。”

  “谢谢,”孩子说。

  孩子拿着那罐热咖啡直走到老人的窝棚,在他身边坐下,等他醒来。有一回眼看他快醒过来了。可是他又沉睡过去,孩子就跨过大路去借些木柴来热咖啡。

  老人终于醒了。

  “别坐起来,”孩子说。“把这个喝了。”他倒了些咖啡在一只玻璃杯里。

  老人把它接过去喝了。

  “它们把我打败了,马诺林,”他说。“它们确实把我打败了。”

  “它没有打败你。那条鱼可没有。”

  “对。真个的。是后来才吃败仗的。”

  “佩德里科在看守小船和打鱼的家什。你打算把那鱼头怎么着?”

  “让佩德里科把它切碎了,放在捕鱼机里使用。”

  “那张长嘴呢?”

  “你要你就拿去。”

  “我要,”孩子说。“现在我们得来商量一下别的事情。”

  “他们来找过我吗?”

  “当然啦。派出了海岸警卫队和飞机。”

  “海洋非常大,小船很小,不容易看见,”老人说。他感到多么愉快,可以对一个人说话,不再只是自言自语,对着海说话了。“我很想念你,”他说。“你们捉到了什么?”

  “头一天一条。第二天一条,第三天两条。”

  “好极了。”

  “现在我们又可以一起钓鱼了。”

  “不。我运气不好。我再不会交好运了。”

  “去它的好运,”孩子说。“我会带来好运的。”

  “你家里人会怎么说呢?”

  “我不在乎。我昨天逮住了两条。不过我们现在要一起钓鱼,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需要学。”

  “我们得弄一支能扎死鱼的好长矛,经常放在船上。你可以用一辆旧福特牌汽车上的钢板做矛头。我们可以拿到瓜纳巴科亚①去磨。应该把它磨得很锋利,不要回火锻造,免得它会断裂。我的刀子断了。”

  “我去弄把刀子来,把钢板也磨磨快。这大风要刮多少天?”

  “也许三天。也许还不止。”

  “我要把什么都安排好,”孩子说。“你把你的手养好,老大爷。”

  “我知道怎样保养它们的。夜里,我吐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感到胸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把这个也养养好,”孩子说。“躺下吧,老大爷,我去给你拿干净衬衫来。还带点吃的来。”

  “我不在这儿的时候的报纸,你也随便带一份来,”老人说。

  ①位于哈瓦那东约五英里处,为哈瓦那的郊区,有海滨浴场。

  “你得赶快好起来,因为我还有好多东西要学,你可以把什么都教给我。你吃了多少苦?”

  “可不少啊,”老人说。

  “我去把吃的东西和报纸拿来,”孩子说。“好好休息吧,老大爷。我到药房去给你的手弄点药来。”

  “别忘了跟佩德里科说那鱼头给他了。”

  “不会。我记得。”

  孩子出了门,顺着那磨损的珊瑚石路走去,他又在哭了。

  那天下午,露台饭店来了一群旅游者,有个女人朝下面的海水望去,看见在一些空气酒听和死梭子鱼之间,有一条又粗又长的白色脊骨,一端有条巨大的尾巴,当东风在港外不断地掀起大浪的时候,这尾巴随着潮水瓶落、摇摆。

  “那是什么?”她问一名侍者,指着那条大鱼的长长的脊骨,它如今仅仅是垃圾,只等潮水来把它带走了。

  “Tiburon①,”侍者说,“Eshark②。”他打算解释这事情的经过。③

  “我不知道鲨鱼有这样漂亮的尾巴,形状这样美观。”

  “我也不知道,”她的男伴说。

  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依旧脸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①西班牙语:鲨鱼。

  ②这是侍者用英语讲“鲨鱼”(Shark)时读别的发音,前面多了一个元音。

  ③他想说这是被鲨鱼残杀的大马林鱼的残骸,但说到这里,对方就错以为这是鲨鱼的骨骼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