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比阅读更好的事,是重读。他说,“我一生中读的书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在重。”“我要劝大家少读新书而更多地重读。”博尔赫斯喜欢反复读一些早年读过的书,温故知新,自得其乐。他回忆说,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读了第一遍,以后就反复读下去。当然,他提醒读者,《堂吉诃德》的精彩在第二部,第一部除了第一章,其他都可以略去。这样终生爱不释手的书,还有斯蒂文生的作品,还有《神曲》,《一千零一夜》,吉卜林和切斯特顿的小说,以及瑞典神秘主义者斯维登堡和叔本华、贝克莱、休谟等哲学家的著作。
孔子说温故知新,后人对这句话有不同的理解,但最重要的一点,毫无疑问的,是温习旧学,有新的领悟。朱熹解释说:“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新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无穷。”读书一在精,一在博。精博的境界,在于贯通。重读,除了个人喜爱的原因,如博尔赫斯之于斯蒂文生,苏东坡之于《汉书》,是读透和悟彻一本书的必由之路。温故而知新,就是精。
朱子论读书,言语多,又切当。他反复强调的几个方面中,就有“熟读”和“透彻”:“大凡看文字,少看熟读,一也。不要钻研立说,但要反复体验,二也。埋头理会,不要求效,三也。”三条说的是一个意思:熟读精思,对于书中所言,穷追猛打,一杆子捅到底:“看文字须是猛将用兵,直是鏖战一阵;如酷吏治狱,直是推勘到底,决是不恕他方得。”朱子说,读书,先要杀进去,而后,还要杀出来。读通了,想透了,自然远近随心,进出如意:“看文字,需要在里面猛滚一番,要透彻,方能脱离。”
读书,大多数时候是浮在表面的,好像游泳,在水面上扑打蹬踢。读懂了书中的每一个字,每一段话,尽管已经是很认真的阅读,就像游泳沾湿了身体的每一部分一样,但若止于此,就还是浮着的。进去,是有所领悟了,有所得了。而脱离,才是第三重境界:由他人而返归自我,博观约取,消化吸收,如此才能“其应无穷”。
东坡读书,有“八面受敌”之法:“每读书,皆作数过尽之。书富如入海,百货皆有之,人之精力,不能兼收尽取,但得其所欲求者耳。故愿学者,每次作一意求之。如欲求古人兴亡治乱圣贤作用,但作此意求之,勿生余念。又别作一次求事迹故实典章文物之类,亦如之。他皆仿此。此虽迂钝,而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也就是说,一部书,其中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学问,一次读,集中精力于其中一个方面,把这一方面彻底弄懂。郭沫若说他读先秦诸子,读一遍,看他如何说政治,再读,看他如何说社会伦理,接下去,看他如何说历史观,人性论,等等。大意如此。这也就是东坡的“八面受敌”法。朱熹很欣赏东坡这段话,教导学生以此为楷模。
博尔赫斯大概没读到过东坡的话,也没读到朱子的话,如果读到了,是必要引为知音的。我读到博尔赫斯的话,想起孔子、东坡、朱子,自然莫逆于心。几十年的阅读经验,证明了这些话说得多么好。
中国和西方的典籍,很多都是可以终身阅读,受用无穷的。一个人,脑子里如果没有几十部读懂读通了的书,不离不弃,一辈子重温不已,仿佛家乡或根据地,又仿佛一个宝库,取用不尽,作安身立命的场所,那么,涉猎再多,只如满天花雨,望好了说,不过图个好看罢了。
《庄子》读了一辈子,《西游记》我读了至少十几遍,仍然爱不释手。唐诗宋诗,像茶或咖啡,几乎一日不能搁下。全部的唐人小说,恨不得永远读不完。《世说新语》,随时想起来,翻到任一页,读两条,往往心满意足。曾与人言,读一部好书,即如《水浒》之类,胜过读杂书一百。这话一点也没夸张。相反,说得太保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