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骥才

唐先生坐在那张高背的皮椅子上,抽着烟斗。他显得疲惫不堪,软弱无力,身子坐得那么低,好像要陷进椅子里似的。那样子,仿佛一连干了三天三夜的重活,撑不住了,瘫在了这儿。

他的眸子黯淡无神,嘴角下那一对喜悦的旋涡不见了。天才入秋,他就套上两件厚毛衣,当下还像怕冷似的缩着脖子。屋里静得很,家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显然好几天没有擦抹过,没有客人。

他的一幅画被莫名其妙地定为黑画——还是那个曾请他刻烟斗的艺术处处长定的。那位处长本挺喜欢他的画,但为了迎合上边某种荒谬的理论,为了自己在权力的台阶上再登一级,亲手搞掉他。一下子,他又失去了一切……喧闹的人声从屋内消失,好似午夜后关了门的小饭铺,静得出奇。而玻璃书柜的第一层上还摆着几只名人和要人请他雕刻的烟斗。这几只烟斗刻得精美极了,却放在那里,没人取……

这时,他听到有人轻轻叩门。已经许久没听过这声音了。他撂下烟斗,趿拖着鞋去开门。

打开门,不禁惊奇地扬起眉毛。原来有一个人抱着一盆特大的金光灿烂的凤尾菊正堵在门口。因花枝太长,抱花盆的人努力耸着肩,把花盆抱得高高的,遮住他的脸,但枝梢还是一直拖到地上。

啊,是老花农——老范!不用说,肯定是他了。他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而在自己春风得意之时,他却悄悄避开了。并且总是不声不响地用一片真心诚意对待自己。唐先生感到一阵浓郁的花香,混着一股淳厚的人情扑在身上,心中有种说不出的乱糟糟的感触。嘴里忙乱地说:

“老范,老范,快请进,请进……好,好,就放在地上吧!这花儿开得多好!好大的一盆,重极了吧!”

人把花儿放在地上,直起腰。他看了不由得一怔,人竟不是老范。他不认得。是一个中等个子的青年人,穿件黑布夹袄,装束和气质都像个农民。手挺大,宽下巴,一双吊着的小眼睛,皮肤黑而粗糙;鞋帮上沾着黄土。

“你?”

“俺是您认得的那老范的儿子。”

唐先生听了,忽觉得他脸上某些地方确实挺像老范。忙请他坐,并给他斟了杯热茶。“你爹还好吧!这两天,我还正想去看他呢!”唐先生这话真切不假,毫无客套的意思。

不料这青年说:“俺爹今年夏天叫雨淋着,得了肺炎,过世了。”他的声音低沉。但好像事情已过了多日,没有显出强烈的悲痛与难过。

“什么?他?!”唐先生怔住了。

“俺爹病在炕上时,总对俺念叨说,唐先生最爱瞧凤尾菊。这盆是他特意给您栽的。他嘱咐俺说,开花时,他要是不在了,叫俺无论如何也得把花儿给您送来。”

唐先生听呆了。他想不到生活中还有这样的事,一个对于他无足轻重的人,竟是真正尊重他,真心相待于他的人……他心里一阵凄然,不知该说些什么话。他下意识地习惯地从茶几上拿起烟斗,可是划火柴时,手颤抖着,怎么也划不着。那青年一见到烟斗,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说:

“唐先生,您知道,俺爹多喜欢您刻的烟斗吗?您曾经送给过他一只烟斗吧!他临终时对俺说:‘你记着,俺走的时候,身上的衣服穿得像样不像样都不要紧,千万别忘了把唐先生那只烟斗给俺插在嘴角上。’”

“什么?”唐先生惊愕地问。他好像没听清这句话,其实他都听见了。

那青年又说了一遍。他的脑袋嗡嗡响,却一个字儿也没听见。

直到现在,唐先生的耳边还常常响着那傻里傻气的“美,美呀!”的苍哑的赞叹声。他后悔,当初老花农向他要烟斗时,他没有把雕刻得最精美的一只拿出,送给他……

(节选自《雕花烟斗》,有删节)

【请思考】纵观全文,开头三个自然段在文章中有哪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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