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老鼠,决定成立一个合唱团。
一只白老鼠,一只黑老鼠和一只灰老鼠。以前三只老鼠一直在阁楼上、墙缝里,分别悄悄地唱着歌,这回,他们想走向社会了!
走上社会!
这可是一件好事,不过,既需要钱,又必须努力才行。
三只老鼠每天凑到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着。
“不管怎么说,练习是第一哟!”
白老鼠说。
“不,应该先去求广播电台。歌唱得再怎么好,没有个演出的地方总是白搭。”
灰老鼠说。
“不不,说什么呀,首先是西装啊。我们三个应该穿上一样的漂亮无尾晚礼服。”
这是黑老鼠的意见。
三只老鼠晚上连觉也不睡,互相说着这件事。结果,决定首先做西装。实际上,这三只老鼠都非常喜欢打扮,已经渴望无尾晚礼服很长时间了。
“我有个亲戚,住在一家西装店,”白老鼠说,“如果是旧衣服的话,可以很便宜地卖给我们。”
但黑老鼠摇了摇头:
“不,因为这是我们首次登台的服装,应该到一流的店里去订做。”
就这样,一天夜里,在黑老鼠的率领下,三只老鼠来到了后街的一家西装店。这当然是一家人的西装店,玻璃门上写着“缝制高级绅士服”。
店里头,店主老爷爷戴着圆圆的无边眼镜,正在踩着缝纫机。
三只老鼠“一、二、三”地齐心协力去推玻璃门,可那扇门,连动也没有动。
“好,那就从窗子里进去!”
黑老鼠下达了命令。三只老鼠哧溜哧溜地向窗子绕去。
谢天谢地,窗子正好开着一道小缝。花盆里的樱草[1]在风中摇动着。三只老鼠在它后头排成一排,齐声说:
“晚上好!”
非常动听的合唱。店主停下手中的活儿,瞅着窗子的方向。然后,出神地嘟哝道:
“嗬,樱草唱歌啦!”
听了这话,灰老鼠叫喊道:
“什——么呀,我们是老鼠合唱团呀!”
然后,三只老鼠冲到店主面前,排成了一列。
“晚上好!”
“哇……”
店主摘下了无边眼镜,端详着三只老鼠。
“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老鼠吗?三只一起来,有什么事吗?”
于是,黑老鼠代表另外两只说:
“这回,我们成立了一个合唱团。所以,我们想新做一样的无尾晚礼服。”
“无尾晚礼服?”
店主忍住了没有笑出声,鼻子动了动,说:
“这可太了不起了!不过,你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演唱呢?是公馆、剧场,还是上电视呢?”
黑老鼠大着胆子流畅地说:
“是收音机的音乐节目,广播电台已经来邀请了。”
“这可叫人吃惊了。”
店主摊开双手,夸张地做了一个吃惊的样子。这话,连白老鼠和灰老鼠也是头一次听到,佩服极了,他们想,不愧为是黑老鼠啊,就是行!
店主把挂在脖子上的卷尺取了下来,说:
“原来是这样。那么,不做衣服可就不行了。”
其实,店主早就想做新衣服了!
虽然店门上写着“缝制高级绅士服”,然而实际上,顾客都被大商场吸引过去了,来这个店里的,不过都是一些修修补补的活儿。锁个扣眼儿啦、换条拉链啦、改个裤子长短啦,店主一天天净干这样的活了。所以,偶然就会想着做做漂亮的西装了。
(老鼠也是顾客啊。而且一次就是三件,少有的机会呀!)
店主想。于是,恭恭敬敬地说:
“那么,请让我来量一下尺寸吧!”
三只老鼠一个挨一个爬到缝纫机上,让店主量了尺寸。量完了,店主恭恭敬敬地说:
“3月20日过午,就可以做好了。”
“那么就拜托您了。”
黑老鼠代表另外两只老鼠表达了谢意之后,三只老鼠又哧溜哧溜地出到了店外。
然后,到西装做好那天为止,三只老鼠一直都在热心地练习唱歌。
白老鼠唱的是高音,黑老鼠唱的是低音,而灰老鼠唱的是中音。三只老鼠练得不停地舔水果糖,嗓子都疼了。这样,3月19日那天晚上,黑老鼠压低了嗓音说:
“这下不要紧了,到什么地方唱歌也不丢人了。”
3月20日过午,三只老鼠来到了西装店。这回仍然是从窗子里进来的,在樱草花盆的影子里齐声叫道:
“您好!”
店主老爷爷非常认真地迎接三只老鼠的到来:
“欢迎光临。你们订做的无尾晚礼服,已经做好了。”
是真的!
缝纫机上,整整齐齐地搁着做好的三件小小的黑西装,等着穿它们的人。而且,连配套的领带和袖口装饰用的纽扣,也准备好了。
白老鼠一看,高声发出了尖叫:
“什么都为我们备齐了,可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啊。领带和袖口纽扣……”
店主微微一笑:
“不,钱就算了吧!这是我的贺礼,你们在收音机里好好唱,我会听着的啊。快点出名吧!”
听到这里,三只老鼠感动得热泪盈眶。白老鼠哭得太厉害了,一脸的泪水。
三只老鼠穿上一样的无尾晚礼服,系上领带,用合唱作为谢礼:
“我们决不会忘记您的恩情。”
三只老鼠穿得漂漂亮亮的,出到店外,聚到一起,嘀嘀咕咕地互相说了起来:
“这下可麻烦了。”
“什么上收音机的音乐节目,你说谎了。”
于是,黑老鼠“嘭”地拍了拍胸脯:
“说什么哪,这不是正要去广播电台提出要求吗?”
“行吗?真的能让我们唱吗?”
“行啊,我们不是那样卖力地练习过了嘛!”
黑老鼠傲气十足地抖了抖胡须,出发了。
向着中央广播电台那高高的电视塔——
中央广播电台的门,也是玻璃门,三只老鼠“一、二、三”地齐心协力去推玻璃门,可那扇门,连动也没有动。
“绕到后面去!”
黑老鼠下达了命令。三只老鼠哧溜哧溜地向后门绕去。
广播电台的后门,一个戴着黑帽子、困得挺不住了的老头子正在打哈欠。表指向4点半。
再过一会儿,就下班了。
“春天的黄昏,无聊得让人发困呢!”老头子嘟哝道。
这时,脚边突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您好!”
像闹钟突然响了起来似的,老头子浑身一颤。
然后,往下一看,叫道: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老鼠吗?”
“您好!”
三只老鼠又合唱着打了一次招呼。老头子眨巴着眼睛,嘟哝道:
“打扮得可真漂亮啊!”
于是,黑老鼠代表大家说:
“我们是合唱团。我们想到这里的广播电台去唱歌。”
接着,灰老鼠说:
“行吗?是收音机的音乐节目。”
然后,白老鼠说:
“我们练习好长时间了,绝不输给任何人。”
听到这里,老头子抱着肚子笑了起来。那笑声,简直就像雷电一样落到了三只老鼠的脑袋上。
“哇哈哈哈,老鼠想上收音机?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哪,哈哈哈哈。”
“……”
三只老鼠的胡须哆嗦着,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这样嘲笑一顿。过了一会儿,灰老鼠才结结巴巴地说:
“请、请不要说那种话,请听我们唱一首歌。”
想不到老头子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我这里忙着哪,哪有闲工夫听什么老鼠的歌!再说了,又没有伴奏,能唱出什么好歌来。”
“伴奏!”
三只老鼠互相看了一眼,倒没想过这事。唱歌还要有伴奏啊。老头子傲气十足地问:
“谁弹吉他呢?”
三只老鼠默默地低下了头。
“有弹钢琴的吗?”
三只老鼠轻轻地摇摇头。
“那你们有钱请乐队吗?”
三只老鼠瞪着红红的眼睛,都快要哭出来了。老头子打了一个哈欠,说:
“那样的合唱团,到哪里去也不行啊!”
然后,瞅了一眼手表,说:
“啊,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了,快回去吧!”
三只老鼠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广播电台。
夕阳把这一带照得红红的。
三只老鼠在林xx道的一边排成一列,吧嗒吧嗒地走着。
好不容易做的无尾晚礼服、一样的领带,还有长时间的练习,全都泡汤了。嘀答嘀答,懊悔的眼泪落在了路上。
恰好在这个时候,风“嗖”地一下吹了过来,三只老鼠的前头映出了一个长长的男人的影子。接着,那个影子突然开口说话了:
“如果可以的话,就到我们的广播电台来唱歌吧!”
前头的黑老鼠连头也没抬,答道:
“我们刚刚被中央广播电台给拒绝了,说是没有伴奏,不行。”
于是,长影子说:
“不,不用担心伴奏,因为我们有乐队!”
“嗨,那您究竟是什么地方的广播电台呢?”
影子回答:
“西风广播电台。”
三只老鼠一齐抬起了头,想看看那个人,但是一个人也没有。也就是说,只不过是一个影子。是的,那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影子。
“我是西风广播电台的局长。从刚才起,我就在听着你们的讲话。无论如何,请你们成为我们的专属合唱团。”
“专属是什么意思?”
白老鼠高声问道。
“也就是说,只为西风广播电台唱歌。我会给你们足够的月薪的,当然了,还有伴奏!”
听了这话,三只老鼠高兴得跳了起来,然后七嘴八舌地问:
“谁来为我们伴奏呢?”
于是,西风广播电台的局长严肃地说:
“夕阳下山的声音怎么样?‘霎、霎、霎霎’的。”
“夕阳下山的声音!”
“霎、霎、霎霎!”
“这可太好听了!”
三只老鼠开心极了。然后,一齐看了一会儿正在下山的夕阳,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好,就定下来去西风广播电台了。”
局长说:
“那么就直接去广播电台吧!”
“它在哪里呢?”
灰老鼠问。
“让我当向导吧。稍稍有点远,请跟我来。”
局长向西走去。
三只老鼠跟在后面。
三只老鼠的脚步格外轻快。一想到马上就能上收音机了,再怎么远,也能忍受了。
只有一个长长的影子的局长,和三只穿着无尾晚礼服的老鼠,穿过大街,穿过公园,又过了桥。穿过原野上一条细细的小路,走过沼泽。只是一个劲儿地向西前进。
那以后好几天过去了,一天深夜。
那家西装店里,老爷爷还戴着圆眼镜在干活儿。老爷爷的活,还是换换纽扣、补补口袋。窗子边上,樱草在夜风中摇摆着。
突然,店主记起了那几只老鼠的事。
(怎么样了呢?穿戴整齐地出去了,也不知歌唱得顺利不顺利?)
店主打开了收音机。正在播送这一天最后的新闻。稍稍转了转调谐度盘,另外一个台在播送广播剧。再转一转,是英语。
“今天好像没有音乐节目。”
店主开始把调谐度盘往回转。
但就在收音机的指针转到零数的时候,混杂着杂音,突然听到了歌声。
(咦呀!)店主竖起了耳
朵。
是合唱。非常动听的三重唱。太像了,店主想,和上回三只老鼠一齐唱“您好”时的声音像极了。
店主想把收音机的音量开大一点,可杂音也大了起来。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也叠到了一起。
(这是什么台呢?)
店主歪着脑袋想。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这合唱确实是那几只老鼠的声音。
那是这样的歌:
“我们是西风三重唱,
迎着下山的夕阳前进。”
“霎、霎、霎霎”,响起了伴奏的声音。
“是这样啊,西风三重唱,这个名字起得好。”
店主开心起来,摇着头,一起唱了起来。
“我们是西风三重唱,
迎着下山的夕阳前进。
霎、霎、霎霎。
霎、霎、霎霎。”
那时候,你瞄准了,把响板打掉。
那样的话,树精就会死了。
不过,可不要连你也变成了响板的俘虏呀!
那声音,
有一种可怕的魅力啊!
那天,农夫信太戴着蓝色的帽子,走在原野上。那是出家门的时候,他那能干的媳妇给他戴上去的,一顶带细檐的布帽子。
信太的媳妇比他大三岁,非常勤劳。不过,人长得一点也不漂亮,更不会说温柔的话,这让信太觉得没意思。
(要是讨另外一个老婆就好了!)
信太老是这么想。
信太后背的筐子里,装着满满一筐梅⑧的果实,正要去镇子上卖。因为梅子多得要从筐里滚出来了,稍稍走快一点,就骨碌骨碌地掉到了地上,弯腰去捡,新的又滚了出来。这样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信太累得够呛,决定在半道上的一棵大悬铃木⑨树下歇一口气。
信太轻轻地坐到树下,小心翼翼地卸下筐子,掏出毛巾擦起汗来。啊啊,他想,这个时候要是能喝上一口冰凉的饮料该有多好,甜的水果也行啊!然后,就靠在悬铃木树上,看着天空发起呆来了。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似乎从哪里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信太朝四周打量了一圈,仰头看看天,然后又瞅瞅地。可是,信太的身边没有一个人。天上只有悬铃木的叶子在摇晃着。地上只有一列长长的蚂蚁。尽管如此,那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却在一个非常近的地方,响得越发清晰了。
像是砸核桃的声音。
又像是啄木鸟在敲树的声音。
“呀,那是响板⑩!”
信太叫起来。是的,千真万确,是响板的声音。学校的音乐课上,托在手上的小小的、圆圆的乐器,发出的可爱的声音。
“谁?到底是谁呀?”
信太生气地嘟囔道。他以为是谁在嘲笑自己。信太用力敲起树干来了。
“谁呀——”
他又吼了一嗓子。
结果怎么了呢?从刚才敲过的树里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信太大吃一惊。
“啊呀,这是怎么回事……”
瞪圆眼睛想了老半天,信太才总算是反应过来了,是谁在树里头。
“哈哈,是树精吧?”
信太嘟囔道:“树精敲响板自我陶醉了。”
竖起耳朵,甚至听得到和着响板跺地的声音。还不止呢,把耳朵贴到树上,好像连跳舞的人的喘息声都听得到。信太用拳头在树干上“嘭、嘭、嘭”地敲了三下。于是,从树里传出来一个年轻姑娘甜美而温柔的声音:
“喂、喂、喂。”
信太发出了干涩的声音:
“你、你是树精吗?”
只听树里的声音这样回答道:
“是的,是悬铃木姑娘,是喜欢跳舞的姑娘。我已经在树里跳了快有一百年了。不过,我跳累了,跳渴了,筐子里的水果能分给我一点吗?”
那声音嘶哑得听上去很好听,信太的心怦怦直跳。
“不、不是不能分给你一点,因为是青梅,太酸了,根本就没法这样吃。”
“那么,腌上砂糖不就行了嘛。”
树里的声音说。
“啊啊,那当然行了。腌上砂糖,那糖汁才好喝哩!”
信太表示赞成。悬铃木姑娘一边轻轻地“咔哒、咔哒”地敲着响板,一边说:“那么,就放在这里。用你的帽子盛满放在这里。”
信太照她说的,脱下蓝帽子,在里头装上满满一帽兜梅子,轻轻地放到了树下面。只听悬铃木姑娘说:
“回来时再顺便来一次,把帽子还给你。”
信太点点头,背上筐子又朝镇子的方向走去了。因为没有了帽子,他觉得脑袋好热啊。
信太把筐子里的梅子,全都换成了钱,用那钱喝了酒,空筐子也不知放到什么地方去了。从镇上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悬铃木的下面,信太的蓝帽子像一朵刚刚绽开的大花似的,被丢在了那里。帽子里是空的。
(到底是怎么把里头的梅子拿走的呢?)
已经听不见响板的声音了。
树里头鸦雀无声。好像整片大森林都完全隐藏了起来似的——
“悬铃木姑娘!”
信太敲打着树干,轻轻地唤着。许是喝了酒的关系吧,信太比刚才要活跃多了。
“悬铃木姑娘,让我听听响板吧!和我一起跳舞吧!”
这时,树里头冷不防响起了方才那个姑娘的声音:
“做好了,做好了,甜的做好了。”
信太吓了一跳。
“到底是什么做好了?”
他问。
姑娘回答说:“砂糖腌梅子。”信太耸了耸肩膀。哼,怎么可能呢?连半天还没过去!
不过,姑娘却欢天喜地地邀请他道:
“喂,不喝一杯梅子的糖汁吗?”
“啊、啊啊……”
信太含糊地应着的时候,树干刷地射出一道魔幻般的光线。从上到下,正好有信太的身高那么长。
信太被晃得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那道光,变得有一根带子那么宽了。怎么会呢,树干只有那里透明了,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拿着响板的白色的手,“刷”地从里头伸了出来。像枯枝一样细的两条胳膊,缠住了信太的身躯,轻而易举地就把他给抱了起来,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到了树里头。
那以后,树干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里头又响起了响板的声音。
第二天的中午时分,信太的媳妇来到了这棵悬铃木一带。
信太媳妇穿着干活时穿的裙裤[11],系着和服的带子,长长的头发干干净净地扎在脑后。不过,脸色却有点发青。
这人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昨天在镇子上打架了,还是喝醉了掉到河里去啦?
从昨天晚上起,信太媳妇就这个那个地净往坏处想了,甩都甩不开,一个晚上没合眼,等着丈夫的归来。可是天亮了,日头都升起老高了,还不见人影,信太媳妇这才决定到镇上去找。到信太卖梅子的市场问一问,也许会知道他的下落。可是,来到悬铃木树这一带的时候,信太媳妇听到了一个奇妙的声音: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信太媳妇停住脚,朝四下瞅去。紧接着,她吃了一惊。悬铃木树下怎么躺着一顶眼熟的蓝帽子?信太媳妇跑了过去,禁不住叫了起来:
“信太!”
于是,也许是精神作用吧?她好像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信太的笑声。
“信太,你在哪里哪?”
信太媳妇扯着嗓门叫了起来。
“在这哟!在这哟!”
从紧贴在身后的树里传来了年轻姑娘开玩笑似的声音。在那之后,又回荡起了信太的笑声。响板声震耳欲聋。还有那跺地的不可思议的声音。这一刹那,信太媳妇的脸都变白了。
(他被关在树里头了,变成树精的俘虏了……)
信太媳妇一个踉跄,当场就蹲了下来。
啊啊,这下可糟透了。不管外面的人怎么呼唤,也夺不回成了树精俘虏的人了……
信太媳妇曾经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被关到树里的人,会一边跳舞,一边朝上面升去,最后变成了在树中流淌着的蓝色树液。而树液呢,早晚有一天,也会变成郁郁葱葱的悬铃木树叶上那闪闪发光的绿色。
“你真是个傻瓜啊……”
信太媳妇敲打着树干,痛切地嘟哝道。她突然觉得信太就像自己的小儿子一样。她靠在树上,长久地哭了起来。
过了有多久呢?
草上的树影拉得很长了,黄昏的风,沙沙地摇动着悬铃木的叶子。这时,蹲着的信太媳妇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把响板夺过来,
把响板夺过来。”
信太媳妇抬起头,然后朝四周看了一圈。
“谁?”
她问道。
又响起了“把响板夺过来”的声音,嗬呀,信太媳妇一看,肩膀上停着一只蜗牛,正一心一意地和自己搭话呢!蜗牛用枯叶滚动一般的声音,轻轻地说:
“喂,我教给你一个好主意吧!因为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了,这棵树的事情,大部分都知道。我看你太悲伤了,就借给你一点智慧吧!你要是想救你丈夫,就要把树精的响板夺过来。因为响板就是树精的命,就和心脏一样,没有了它,树精就会死去。那样的话,你丈夫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安然无恙……”
信太媳妇沉思着重复了一句,然后,轻轻地晃了晃头:
“可是,怎么才能把树里的东西夺回来呢……”
蜗牛说:
“当太阳落山、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树皮有那么一瞬间是透明的,里头可以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候,你瞄准了,把响板打掉。那样的话,树精就会死了。不过,可不要连你也变成了响板的俘虏呀!那声音,有一种可怕的魅力啊!”
信太媳妇点点头,屏住呼吸,等待着太阳落山。
当树影慢慢地拉长了、四周开始微微地染上了一层黄昏的颜色时,信太媳妇的心到底还是怦怦地跳了起来。这时候,一定要沉住气……一边这样说给自己听,信太媳妇一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紧紧地握在了右手里。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响板终于轻松、欢快地响了起来,听到了在树里跳舞的两个人的喧闹声。仿佛已经在一起连续不停地跳了有一百年似的,两个人的脚步声是那么的一致。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啊啊,月亮就要升起来了……就要升起来了……一边这样想着,信太媳妇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树。
很快,遥远的山脊上,柚子一样的月亮升了起来。于是,树干的颜色一下子变浅了。正好只有信太媳妇的身高那么长。然后,像薄薄的皮被一片接一片揭了下来似的,树干一点点透明起来,很快,从里头透射出来一股魔幻般的光。
“……”
信太媳妇不由得跑到了树边上,倒吸了一口凉气,眨巴了两下眼睛。随即,树里头就像镇上的橱窗一样看得见了。
那是一个被绿光照耀的圆圆的房间。天花板高得可怕,不,根本就没有什么天花板,一条螺旋形的楼梯朝一个无限高的空洞延伸上去。那楼梯,就像一块长长的布一样,扭转着向上伸去。
信太和一个魅幻般的女孩在楼梯下面翩翩起舞。姑娘的身上缠着一块淡绿色的布,白得透明的胳膊高高地扬着,响板的声音从手上抖落下来。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瞄准那双手!)
信太媳妇摆好了架势,就要投石头。
可就在这时,树精犹如松鼠一般敏捷地开始朝楼梯上爬去了。信太媳妇怯阵了,“啊”地屏住了呼吸的时候,姑娘冲信太递了一个眼色。于是,信太也开始朝楼梯上爬去了。
“信太,不要往上爬!不要跟在她后面!”
信太媳妇这样叫着,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自己也冲到了树里头。
啊,坏啦!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信太媳妇已经昏昏沉沉地站到了那像水底一样的房间里,站到了那奇怪的螺旋楼梯的下面。
那是一个高得叫人恐怖、像空心的塔一样的房间。又像是在长长的烟囱的底下。而且,“咔哒咔哒”,整个房间都在回响着响板的声音。姑娘和信太,正迈着像花瓣一般轻盈的脚步,向楼梯上爬去,正渐渐地离她远去。
然而,信太媳妇可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她重新握紧了石头,跟在两个人的后头,往楼梯上追去。
“把响板夺过来,
把响板夺过来。”
信太媳妇像念咒语似的,不停地念着方才蜗牛的话。信太媳妇和信太之间,就差那么二十来级的距离。但她怎么追,那段间隔也不会缩短。她迎着从上头像雾一样洒下来的绿色的光,不顾一切地往楼梯上跑去。
越往上爬,绿色的光越发浓厚,简直就像是一头误入了五月的森林里似的……
是的,在这棵狭窄的树里,信太媳妇不知不觉地就嗅到了花香,听到了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听到了虫子翅膀震动空气的声音。此外,还有小鸟的声音……
啊啊,树里确实有一股森林的气息,有森林的声音。虽说伸手摸不到一片树叶,但越往上爬,越是有一种误入森林的感觉。
这时,有谁在信太媳妇的耳边说:
“把响板夺过来,
不要放弃希望。”
“哎?”
信太媳妇朝四周看了一圈。但是,什么也没看见。
“谁?怎么觉得有点像小鸟的声音。”
“是的,我是小鸟的魂,是你一伙的呀。”
信太媳妇来了精神,又开始往楼梯上爬去。螺旋形楼梯上,信太就在二十级的前面往上爬着。再往上一点,晃动着树精的和服的下摆。两个人嬉笑叫嚷着。响板响彻不息。
(不管怎么说,也要追上去!)
信太媳妇想。
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信太媳妇一边往上爬。这回,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狐狸的叫声。不是一只,至少有三只四只。狐狸齐声“嗷嗷”地叫着,也说着同样的话:
“把响板夺过来,
不要放弃希望。”
“谁?”信太媳妇问。狐狸这回也说的是同样的话:
“我们是狐狸的魂,是你一伙的呀。”
就这样,信太媳妇越往上爬,动物的声音越来越多了。就宛如整片森林下起了一场暴雨的声音。不只是狐狸,还混杂着鹿的声音、老鼠的声音和猴子的声音。不知为什么,信太媳妇这时候能把这一个个声音分得那么清楚。
“把响板夺过来,
不要放弃希望。”
这声音,给了信太媳妇多大的鼓励呢?信太媳妇满身是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可只有脚还顽强地踩在楼梯上。
不久……信太媳妇就渐渐地明白过来了。这所有的声音,都是变成了悬铃木俘虏的魂的声音。从前,当这里曾经是浩瀚无边的森林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就开始敲响了响板,终于把整个森林的动物全都关到了树里头——
(不过,我可不想当俘虏!)
信太媳妇十分坚强。越往上爬,越不会上那个可疑地响个不停的响板的当。
“把响板夺过来,
把响板夺过来。”
这样不停地爬了有多久呢?
突然,响板的声音一下子停止了。信太媳妇止住脚步,竖起了耳朵。于是,从上头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好了,歇一会儿,喝口梅子的糖汁吧!”
姑娘用温柔的声音招呼信太。但是听不到信太的回声。笑声也听不见了。信太媳妇浑身一哆嗦。
(信太昏过去了!终于败给响板了!)
啊啊,这可不得了啦。不能让信太喝那东西!那肯定是“最后的一道药”了……信太媳妇脸色苍白,往楼梯上爬去。
恰好爬了二十级的时候,迎头碰上了坐在楼梯上的姑娘和信太。信太的头躺在姑娘的膝盖上,姑娘正要拿着一个倒得满满的玻璃杯往他的嘴里灌。
“不行!不能让他喝那东西!”
信太媳妇连想也没想,就把右手上的石头朝杯子投了过去。
“嘭!”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声音,杯子碎了。里面的水洒到了信太的脸上。四周充满了姑娘那像笛子一样的叫声。
紧接着,一瞬间树里就变得漆黑一片。
“信太!”
她叫了一声,摸索着要去救信太的时候,身体像是被石头击中了似的,突然朝后头倒了下去。然后,就骨碌骨碌地从螺旋楼梯上开始往下滚,简直就像橡皮球一样,滚了不知有几百级。不过,信太媳妇没有感到一点痛苦。在各种各样的声音喃喃细语的黑暗中,她只是如同流星一般地坠落。
“我们来救你了,我们来救你了!”
她听到了小鸟的声音。接下来,又听到了鹿的声音、猴子的声音、狐狸的声音。
“我们来救你了,我们来救你了!”
滚了有多久呢?信太媳妇突然发现,信太也跟在后头滚了下来。明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凭借着楼梯那不可思议的震动,就知道那是信太。跟在树精后头朝楼梯上爬的信太,这会儿正跟在她的后头朝下滚来了。
信太媳妇慢慢地平静下来了。她想,啊啊,这下就不怕了。
于是……在一片黑暗中,看到了各式各样美丽的东西。无一例外,全都是森林中的风景。是映出了种种图像、五彩缤纷的幻景。灿烂的毛茛[12]花田、淡紫色的蝶群、在泉边喝水的白鹿、盛开的绣球花[13]、沐浴着夕阳在草上滚来滚去的兔子母子……这些风景,像一片片碎碎的梦一样,一个接着一个浮现出来,又消失了。消失之后,一个个变成了闪光的星星。一边数着那些星星,信太媳妇一边往楼梯下滚去。
当清醒过来的时候,信太媳妇发现自己跌倒在了满天的繁星之下。是悬铃木的树根。信太也同样倒在她的身边不远的地方,正傻傻地望着星星。
“你……”
信太媳妇站起来,向信太的身边跑了过去。
“你得救了呀!总算出到树外面来了呀!太好了,不是吗?要是喝了那东西,就完了呀……”
可是,这时信太已经站不起来了。信太低声呻吟道:
“跳舞跳得太过头了,腿已经不行了……”
信太媳妇吃了一惊,揉搓起信太的腿来。可那变得像棒子一样的双腿,已经不能动弹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痛切地说:
“我要是把那个响板打掉就好了!那样的话,你就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信太耷拉着脑袋,嘟哝道:捡了条命,就已经算是幸福了。
两个人手拉着手,恐惧地凝视着悬铃木树。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像是在嘲笑两个人似的,响板的声音又一次回响起来。
注释:
⑧梅:蔷薇科落叶乔木。高2—10m。初春先于叶片开出白色或淡红色花。6月中旬果实成熟。可做咸梅干、青梅酒、咸梅汁等。
⑨悬铃木:悬铃木科落叶乔木。高约25m。叶为掌形。雌雄同株。春天雄花与雌花分别开于各自的花柄上,深秋球状果实垂挂在花柄的前端。原产于巴尔干半岛及喜马拉雅山。
⑩响板:打击乐器之一。将两片用绳子系在一起的贝壳状木片对敲。西班牙和意大利南部的乡土乐器。
[11]裙裤:日本妇女劳动、防寒穿的裙裤。前后片相对,有裆。式样宽松,穿在长和服外。
[12]毛茛:毛茛科多年生草本植物。高40-50cm,初夏开黄色五瓣花。有毒。长于山野。
[13]绣球花:又叫八仙花。虎耳草科落叶灌木。初夏开花,由许多四瓣花组成大球状花序,颜色由浅黄色变成蓝色或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