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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比急躁不安地躺在麦迪逊广场的长凳上,辗转反侧。每当雁群在夜空中引颈高歌,缺少海豹皮衣的女人对丈夫加倍的温存亲热,索比在街心公园的长凳上焦躁不安、翻来复去的时候,人们就明白,冬天已近在咫尺了。

一片枯叶落在索比的大腿上,那是杰克·弗洛斯特①的卡片。杰克对麦迪逊广场的常住居民非常客气,每年来临之先,总要打一声招呼。在十字街头,他把名片交给“户外大厦”的信使“北风”,好让住户们有个准备。

索比意识到,该是自己下决心的时候了,马上组织单人财务委员会,以便抵御即将临近的严寒,因此,他急躁不安地在长凳上辗转反侧。

索比越冬的抱负并不算最高,他不想在地中海巡游,也不想到南方去晒令人昏睡的太阳,更没想过到维苏威海湾漂泊。他梦寐以求的只要在岛上待三个月就足够了。整整三个月,有饭吃,有床睡,还有志趣相投的伙伴,而且不受“北风”和警察的侵扰。对索比而言,这就是日思夜想的最大愿望。

多年来,好客的布莱克韦尔岛②的监狱一直是索比冬天的寓所。正像福气比他好的纽约人每年冬天买票去棕榈滩③和里维埃拉④一样,索比也要为一年一度逃奔岛上作些必要的安排。现在又到时候了。昨天晚上,他睡在古老广场上喷水池旁的长凳上,用三张星期日的报纸分别垫在上衣里、包着脚踝、盖住大腿,也没能抵挡住严寒的袭击。因此,在他的脑袋里,岛子的影象又即时而鲜明地浮现出来。他诅咒那些以慈善名义对城镇穷苦人所设的布施。在索比眼里,法律比救济更为宽厚。他可以去的地方不少,有市政办的、救济机关办的各式各样的组织,他都可以去混吃、混住,勉强度日,但接受施舍,对索比这样一位灵魂高傲的人来讲,是一种不可忍受的折磨。从慈善机构的手里接受任何一点好处,钱固然不必付,但你必须遭受精神上的屈辱来作为回报。正如恺撒对待布鲁图一样⑤,凡事有利必有弊,要睡上慈善机构的床,先得让人押去洗个澡;要吃施舍的一片面包,得先交待清楚个人的来历和隐私。因此,倒不如当个法律的座上宾还好得多。虽然法律铁面无私、照章办事,但至少不会过分地干涉正人君子的私事。

一旦决定了去岛上,索比便立即着手将它变为现实。要兑现自己的意愿,有许多简捷的途径,其中最舒服的莫过于去某家豪华餐厅大吃一台,然后呢,承认自己身无分文,无力支付,这样便安安静静、毫不声张地被交给警察。其余的一切就该由通商量的治安推事来应付了。

索比离开长凳,踱出广场,跨过百老汇大街和第五大街的交汇处那片沥青铺就的平坦路面。他转向百老汇大街,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咖啡馆前停下脚步,在这里,每天晚上聚积着葡萄、蚕丝和原生质的最佳制品⑥。

索比对自己的马甲从最下一颗纽扣之上还颇有信心,他修过面,上衣也还够气派,他那整洁的黑领结是感恩节时一位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只要他到餐桌之前不被人猜疑,成功就属于他了。他露在桌面的上半身绝不会让侍者生疑。索比想到,一只烤野鸭很对劲——再来一瓶夏布利酒⑦,然后是卡门贝干酪⑧,一小杯清咖啡和一只雪茄烟。一美元一只的雪茄就足够了。全部加起来的价钱不宜太高,以免遭到咖啡馆太过厉害的报复;然而,吃下这一餐会使他走向冬季避难所的行程中心满意足、无忧无虑了。

可是,索比的脚刚踏进门,领班侍者的眼睛便落在了他那旧裤子和破皮鞋上。强壮迅急的手掌推了他个转身,悄无声息地被押了出来,推上了人行道,拯救了那只险遭毒手的野鸭的可怜命运。

索比离开了百老汇大街。看起来,靠大吃一通走向垂涎三尺的岛上,这办法是行不通了。要进监狱,还得另打主意。

在第六大街的拐角处,灯火通明、陈设精巧的大玻璃橱窗内的商品尤其诱人注目。索比捡起一块鹅卵石,向玻璃窗砸去。人们从转弯处奔来,领头的就是一位巡警。索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手插在裤袋里,对着黄铜纽扣微笑⑨。

“肇事的家伙跑哪儿去了?”警官气急败坏地问道。

“你不以为这事与我有关吗?”索比说,多少带点嘲讽语气,但很友好,如同他正交着桃花运呢。

警察根本没把索比看成作案对象。毁坏窗子的人绝对不会留在现场与法律的宠臣攀谈,早就溜之大吉啦。警察看到半条街外有个人正跑去赶一辆车,便挥舞着警棍追了上去。索比心里十分憎恶,只得拖着脚步,重新开始游荡。他再一次失算了。

对面街上,有一家不太招眼的餐厅,它可以填饱肚子,又花不了多少钱。它的碗具粗糙,空气混浊,汤菜淡如水,餐巾薄如绢。索比穿着那令人诅咒的鞋子和暴露身分的裤子跨进餐厅,上帝保佑、还没遭到白眼。他走到桌前坐下,吃了牛排,煎饼、炸面饼圈和馅饼。然后,他向侍者坦露真象:他和钱老爷从无交往。

“现在,快去叫警察,”索比说。“别让大爷久等。”

“用不着找警察,”侍者说,声音滑腻得如同奶油蛋糕,眼睛红得好似曼哈顿开胃酒中的樱桃。“喂,阿康!”

两个侍者干净利落地把他推倒在又冷又硬的人行道上,左耳着地。索比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地上爬起来,好似木匠打开折尺一样,接着拍掉衣服上的尘土。被捕的愿望仅仅是美梦一个,那个岛子是太遥远了。相隔两个门面的药店前,站着一名警察,他笑了笑,便沿街走去。

索比走过五个街口之后,设法被捕的气又回来了。这一次出现的机会极为难得,他满以为十拿九稳哩。一位衣着简朴但讨人喜欢的年轻女人站在橱窗前,兴趣十足地瞪着陈列的修面杯和墨水瓶架入了迷。而两码之外,一位彪形大汉警察正靠在水龙头上,神情严肃。

索比的计划是装扮成一个下流、讨厌的“捣蛋鬼”。他的对象文雅娴静,又有一位忠于职守的警察近在眼前,这使他足以相信,警察的双手抓住他的手膀的滋味该是多么愉快呵,在岛上的小安乐窝里度过这个冬季就有了保证。

索比扶正了教会的女士送给他的领结,拉出缩进去的衬衣袖口,把帽子往后一掀,歪得几乎要落下来,侧身向那女人挨将过去。他对她送秋波,清嗓子,哼哼哈哈,嬉皮笑脸,把小流氓所干的一切卑鄙无耻的勾当表演得维妙维肖。他斜眼望去,看见那个警察正死死盯住他。年轻女人移开了几步,又沉醉于观赏那修面杯。索比跟过去,大胆地走近她,举了举帽子,说:“啊哈,比德莉亚,你不想去我的院子里玩玩吗?”

警察仍旧死死盯住。受人轻薄的年轻女人只需将手一招,就等于已经上路去岛上的安乐窝了。在想象中,他已经感觉到警察分局的舒适和温暖了。年轻女人转身面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捉住了索比的上衣袖口。

“当然罗,迈克,”她兴高采烈地说,“如果你肯破费给我买一杯啤酒的话。要不是那个警察老瞅住我,早就同你搭腔了。”

年轻女人像常青藤攀附着他这棵大橡树一样。索比从警察身边走过,心中懊丧不已。看来命中注定,他该自由。

一到拐弯处,他甩掉女伴,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老远的一个地方。这儿,整夜都是最明亮的灯光,最轻松的心情,最轻率的誓言和最轻快的歌剧。淑女们披着皮裘,绅士们身着大衣,在这凛冽的严寒中欢天喜地地走来走去。索比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也许是某种可怕的魔法制住了他,使他免除了被捕。这念头令他心惊肉跳。但是,当他看见一个警察在灯火通明的剧院门前大模大样地巡逻时,他立刻捞到了“扰乱治安”这根救命稻草。

索比在人行道上扯开那破锣似的嗓子,像醉鬼一样胡闹。

他又跳,又吼,又叫,使尽各种伎俩来搅扰这苍穹。

警察旋转着他的警棍,扭身用背对着索比,向一位市民解释说:“这是个耶鲁小子在庆祝胜利,他们同哈特福德学院赛球,请人家吃了个大鹅蛋。声音是有点儿大,但不碍事。我们上峰有指示,让他们闹去吧。”

索比怏怏不乐地停止了白费力气的闹嚷。难道就永远没有警察对他下手吗?在他的幻梦中,那岛屿似乎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阿卡狄亚⑩了。他扣好单薄的上衣,以便抵挡刺骨的寒风。

索比看到雪茄烟店里有一位衣冠楚楚的人正对着火头点烟。那人进店时,把绸伞靠在门边。索比跨进店门,拿起绸伞,漫不经心地退了出来。点烟人匆匆追了出来。

“我的伞,”他厉声道。

“呵,是吗?”索比冷笑说;在小偷摸小摸之上,再加上一条侮辱罪吧。“好哇,那你为什么不叫警察呢?没错,我拿了。你的伞!为什么不叫巡警呢?拐角那儿就站着一个哩。”

绸伞的主人放慢了脚步,索比也跟着慢了下来。他有一种预感,命运会再一次同他作对。那位警察好奇地瞧着他们俩。

“当然罗,”绸伞主人说,“那是,噢,你知道有时会出现这类误会……我……要是这伞是你的,我希望你别见怪……我是今天早上在餐厅捡的……要是你认出是你的,那么……我希望你别……”

“当然是我的,”索比恶狠狠地说。

绸伞的前主人悻悻地退了开去。那位警察慌忙不迭地跑去搀扶一个身披夜礼服斗篷、头发金黄的高个子女人穿过横街,以免两条街之外驶来的街车会碰着她。

索比往东走,穿过一条因翻修弄得高低不平的街道。他怒气冲天地把绸伞猛地掷进一个坑里。他咕咕哝哝地抱怨那些头戴钢盔、手执警棍的家伙。因为他一心只想落入法网,而他们则偏偏把他当成永不出错的国王⑾。

最后,索比来到了通往东区的一条街上,这儿的灯光暗淡,嘈杂声也若有若无。他顺着街道向麦迪逊广场走去,即使他的家仅仅是公园里的一条长凳,但回家的本能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儿。

可是,在一个异常幽静的转角处,索比停住了。这儿有一座古老的教堂,样子古雅,显得零乱,是带山墙的建筑。柔和的灯光透过淡紫色的玻璃窗映射出来,毫无疑问,是风琴师在练熟星期天的赞美诗。悦耳的乐声飘进索比的耳朵,吸引了他,把他粘在了螺旋形的铁栏杆上。

月亮挂在高高的夜空,光辉、静穆;行人和车辆寥寥无几;屋檐下的燕雀在睡梦中几声啁啾——这会儿有如乡村中教堂墓地的气氛。风琴师弹奏的赞美诗拨动了伏在铁栏杆上的索比的心弦,因为当他生活中拥有母爱、玫瑰、抱负、朋友以及纯洁无邪的思想和洁白的衣领时,他是非常熟悉赞美诗的。

索比的敏感心情同老教堂的潜移默化交融在一起,使他的灵魂猛然间出现了奇妙的变化。他立刻惊恐地醒悟到自己已经坠入了深渊,堕落的岁月,可耻的欲念,悲观失望,才穷智竭,动机卑鄙——这一切构成了他的全部生活。

顷刻间,这种新的思想境界令他激动万分。一股迅急而强烈的冲动鼓舞着他去迎战坎坷的人生。他要把自己拖出泥淖,他要征服那一度驾驭自己的恶魔。时间尚不晚,他还算年轻,他要再现当年的雄心壮志,并坚定不移地去实现它。管风琴的庄重而甜美音调已经在他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场革命。明天,他要去繁华的商业区找事干。有个皮货进口商一度让他当司机,明天找到他,接下这份差事。他愿意做个煊赫一时的人物。他要……

索比感到有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他霍地扭过头来,只见一位警察的宽脸盘。

“你在这儿干什么呀?”警察问道。

“没干什么,”索比说。

“那就跟我来,”警察说。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法庭的法官宣判道:“布莱克韦尔岛,三个月。”

 

①杰克·弗洛斯特(jack frost):“霜冻”的拟人化称呼。

②布莱克韦尔岛(blackwell):在纽约东河上。岛上有监狱。

③棕榈滩(palm beach):美国佛罗里达州东南部城镇,冬令游憩胜地。

④里维埃拉(the riviera):南欧沿地中海一段地区,在法国的东南部和意大利的西北部,是假节日憩游胜地。

⑤恺撒(julius caesar):(100—44bc)罗马统帅、政治家,罗马的独裁者,被共和派贵族刺杀。布鲁图(brutus):(85—42bc)罗马贵族派政治家,刺杀恺撒的主谋,后逃希腊,集结军队对抗安东尼和屋大维联军,因战败自杀。

⑥作者诙谐的说法,指美酒、华丽衣物和上流人物。

⑦夏布利酒(chablis):原产于法国的Chablis地方的一种无甜味的白葡萄酒。

⑧卡门贝(carmembert)干酪(cheese):一种产于法国的软干酪。原为Fr.诺曼底一村庄,产此干酪而得名。

⑨指警察,因警察上衣的纽扣是黄铜制的。

⑩阿卡狄亚(Arcadia):原为古希腊一山区,现在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以其居民过着田园牧歌式的淳朴生活而著称,现指“世外桃园”。

⑾英语谚语:国王不可能犯错误(King can do no wrong.)。

我踏上许多条道路

追求人生的真义

我心纯志坚,以爱情指路

难道真心和爱情

在人生之战中不愿为我佑护

让我主宰、选择、左右或铸造

我的命运?

——摘自大卫·米尼奥未发表的诗

歌唱完了。歌词是大卫写的,曲调具有乡村特色。小酒店里,人们聚在桌子周围,热情鼓掌,因为年轻的诗人包下了酒费。只有公证人帕皮诺先生没有拍手。听了这几行歌词,他摇了摇头,不敢苟同,因为他博览群书,知识渊博,也没和其他人一起喝酒。

大卫出了门,来到村子街道上。夜风把酒气从他头上驱散。他这时记起,当天晚上他才和伊冯娜吵了嘴,已经下定决心离家出走,到外面的大世界去闯天下。

“等到全世界的人都吟诵我的诗歌那一天,”他沾沾自喜地思忖道,“她也许会后悔今天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

除了酒店里饮酒作乐的人以外,全村的人都已经入睡。他的房间是父亲茅草房边搭起的棚子。他悄声钻进去,把衣物打成一个卷儿,然后用木棒把它撬起搭在肩上,昂首踏上离开维尔诺瓦的路。

黑夜中他父亲的羊群蜷缩在圈栏中。他从旁边走过——他曾每天放它们去吃草,任它们四下奔跑,自己则在小片片纸上赋诗填词。他看见伊冯娜的窗户还亮着灯,刹那间他的决心产生了动摇。灯光也许说明她不能入眠,后悔不该发火,说不定到了早晨她会——可是,不行!他主意已定。维尔诺瓦这地方对他根本不合适。这儿没有人能理解他。他的命运和未来就在前面这条路上。

暗淡月光下的原野,马路横穿而过,长达三英里,直如耕地人的犁沟。村里的人都相信,这条路肯定通向巴黎。诗人一边走,一边不时念着这个名字。大卫以前从未离开维尔诺瓦,到这么远的地方去过。

左边的道路

这条路直端端延伸达三英里,然后便成了一个迷。它成直角与另一条更宽的路相交。大卫站在岔口,一阵犹豫,然后踏上左岔道。

在这条更重要的公路上,不久前才有车辆经过,路面上留下了清晰的车轮印。大约半小时后,推测便得到证实。陡峭的小山脚下有条小溪,一辆笨重的四轮大马车陷在里面动弹不得。车夫和左马骑手对着马大声吆喝,不停地曳马缰。一个穿黑衣服的魁梧汉子站在路边;旁边站着一个纤细女人,她身上裹了件薄薄的长外套。

大卫看出佣人们尽管卖力但缺少技巧。他不声不响,主动上前指挥操作。他吩咐侍从停止朝马吼叫,叫他们使劲推车轮,只让车夫用熟悉的声音催马拉车。大卫自己则用有力的肩膀推马车后部。众人协调用力,只一下,马车就驶上硬地。侍从们重新攀上马车。

大卫斜着身子站了一会儿。大个子富豪手一挥。“你到车上去吧,”他说,嗓音和他的块头一样大,但因其教养和习惯而不失粗鲁。这声音所到之处,唤起的只有服从。年轻诗人只犹豫了瞬间,接着又是一声命令,由不得他再迟疑不绝。大卫登上马车踏步。黑暗中他依稀看见后座上那女人的身形。他正准备坐在对面的位子上,只听见那声音再次发出命令:“挨在女人边上坐下吧。”

富豪转过庞大的身躯,在前排位子坐下。马车继续上坡行驶。女人默不作声,蜷缩在角落里。大卫猜不出她究竟年老还是年轻,但她的衣服发出一丝幽微柔和的芳香,搅得他奇想大发,深信神秘之下一定遮盖着秀美。这正是他曾经常异想过的奇遇。但是直到现在他还没有找到解开这个迷的钥匙,因为,他虽然和这些猜不透的伴侣坐在一起,他们之间不曾说过一个字。

过了一个钟头,大卫透过窗户看见马车穿行在某个镇子的街上。没多久,马车停在一座关闭的、没亭灯的房子前面。一个侍从从马上下来,急不可耐地猛敲大门。楼上一扇花格窗户猛然打开,黑暗中冒出个脑袋瓜。

“是谁深更半夜敲门,打搅我们这些安分人?店子已经关门。都什么时候了,不会有掏钱投宿的旅客。别再敲了,滚走吧!”

“开门!”侍从大叫,唾沫飞溅。“开门!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要进来。”

“噢!”楼上的声音惊叫。“大人,多多包涵。我不知道——都这么晚了——马上就开,大人随便用房。”

门内传来链条和横闩的丁当声,门被大打开。银酒杯客店的老板瑟瑟发抖,又冷又怕,站在门槛上,手中举了根蜡烛,连衣服都没穿戴完整。

大卫跟在侯爵后面下了车。“扶小姐一把,”侯爵递过话来。诗人遵命而行。搀她下车时,他感觉得到她的小手在颤抖。“进去,”又递过来一道命令。

房间是客店的长方形餐厅。一张长方形橡木桌几乎占去全部面积。魁梧大人在桌子近首一张椅子上坐下。小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瘫下来,看样子疲倦不堪。大卫站在一边,心里面在琢磨怎样巧妙得体地告辞,继续上路。

“大人,”店老板说,深深鞠了一躬,“要、要是我早晓得您会、会大驾光临,我会作好准备招待您。现在只剩些酒和冷肉,可能还、还——”

“蜡烛,”侯爵说,以其特有的姿势展开肥胖的手指。

“是,是,大人。”店老板取来半打蜡烛,点亮,然后放在桌上。

“我们还有一桶勃艮第红葡萄酒,不知大人愿不愿意给个面子尝一口——”

“蜡烛,”大人说,同时展开他的手指。

“尊命——马上照办——我这就去,大人。”

大厅里又点起一打蜡烛。侯爵魁梧的身躯把椅子塞得满满实实。他从头到脚黑衣裹身,只有袖口和衣领的褶边是雪白色。甚至连他的剑炳和剑鞘也是黑色。他的表情高傲中含着讥讽。小胡子上翘,几乎碰到嘲笑的眼睛。

小姐坐在那儿,纹丝不动。大卫现在看清楚了,她很年轻,身上透出一种忧婉动人的美。侯爵浑厚的声音把他从对她凄凉美貌的沉思中惊醒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大卫·米尼奥。诗人。”

侯爵的胡子弯曲向上,离眼睛更近。

“你靠什么为生?”

“我也是个牧羊人,照看我父亲的羊群,”大卫答道,昂首挺胸,但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羊倌兼诗人少爷,听从今晚命运为你作出的安排。这位小姐叫露西·德瓦内斯,我的侄女。她出身高贵,每年根据继承权有一万法朗的收入。要说她的魅力,你只需自己作出判断。这些条件如果能打动你那颗羊倌的心,你只需说声愿意,她立即成为你的妻子。别打岔我。今天晚上,我送她到孔德·德维尔莫庄园,她原先答应了嫁给他。客人们都到齐了,神甫也在那里,等着完成这桩地位和财富上门当户对的婚配。可是在圣坛前面,这位平时温文尔雅、伏伏贴贴的小姐,突然像母豹一样向我冲来,桀骜不驯,暴怒冲天,诋毁了我替她订的婚约,搞得神甫目瞪口呆。我当场对天发誓,离开庄园后,她必须嫁给我们碰上的第一个男人。王子也罢,烧炭的也罢,做贼的也罢,她都得嫁。而你,羊倌,就是这第一个男人。小姐必须在今晚成亲。不嫁你,就嫁另外一个。给你十分钟,考虑愿意还是不愿意。不要拿问题或废话来烦我。只有十分钟,羊倌;时间很快就到。”

侯爵的白嫩手指打鼓似地敲着桌子。他不再多说什么,不动声色地等待着,好像大院子的门窗已经关严,不准外人进入。大卫本想说些什么,但侯爵的态度拴住了他的舌头。他只好站到小姐身边,鞠躬致意。

“小姐,”他开口道。惊奇地发现在如此的风雅和美容面前,他居然能流利顺畅地说得出话来,“你已经听见,我是个牧羊人。有时我也梦想成为诗人。如果恋美崇美是对诗人的检验,那么我的梦想现在变得更加强烈。我能为你效劳吗,小姐?”

年轻女人抬起头来,干涩的双眼哀婉动人。他那坦率、神奕的脸庞因这场奇遇的重要性质而变得庄重严肃;他的身材健壮挺直;他的蓝眼睛里流动着同情;她心里充满对久求未得的帮助和怜悯的需求——所有这一切,突然把她融化,泪水夺眶而出。

“先生,”她声调低沉地说,“看得出你真诚善良。他是我叔叔,我父亲的兄弟,我现在唯一的亲人。他爱我母亲,因为我长得像她,所以忌恨我。看他那副面孔我就觉得害怕,以前从不敢违背他。可是,今天晚上他要把我嫁给一个年纪三倍于我的人。先生,原谅我,把你扯进这场冤怨。你当然不会迫于他的压力,唐突答应娶我。但是我至少要感谢你的慷慨大度。好久以来都没有人跟我说过话了。”

诗人的眼里现在不仅只有慷慨。他肯定算个诗人,因为伊冯娜已被忘却;这位可爱的、新结识的美人清新典雅,迷住了他。她身上飘来的微香让他春情荡漾。他柔情满怀地看着她。而她,如饥似渴,倾向他的柔情。

“只有十分钟,”大卫说,“来做我本来需要好多年才能完成的事情。我绝不愿意说我可怜你,小姐;那是假话。我爱你。我还没有机会向你求爱,但让我把你从这个暴君手中救出来,爱情可能会随之而来。我对未来充满信心,不会永远做牧羊人。现在,我将全心爱你,减轻你生活的痛苦。愿意把你的命运寄托给我吗,小姐?”

“呵,你只是出于怜悯而奉献自己。”

“出于爱心。时间就要完了,小姐。”

“你会后悔的,将来会看不起我。”

“我将来就是为你的幸福而活,并使自己配得上你。”

她的纤细小手伸出外套,钻进他的手心。

“我愿把生活托付给你,”她说,气喘吁吁。“还有——爱情——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遥远。答应他。只要摆脱他那双眼睛的魔力,我会忘掉过去。”

大卫走过去,站在侯爵面前。黑躯体动了起来,嘲弄的眼睛瞟了一眼大壁钟。

“还剩两分钟。一个放羊的居然要用八分钟来考虑愿不愿意接受财貌双全的新娘!放羊的,快说,愿意娶这位小姐吗?”

大卫自豪地站在那里,说:“小姐已经屈尊应求,愿意嫁我,鄙人不胜荣幸。”

“说得妙!”侯爵说。“你倒是有求爱天才,羊倌少爷。小姐碰上你也不赖,不然也许会拈上其它什么更次的签。现在,只要教堂和老天爷不作难,我们要尽快把这件事给了罗。”

他“啪”地一声用剑柄抽响桌子。店老板应声过来,双腿打颤,拿来更多的蜡烛,知道大人又有什么奇思异想了。“弄个神甫来,”侯爵说,“神甫。懂吗?给你十分钟,弄个神甫到这儿来,要不然——”

店老板丢下蜡烛,拔腿就去。

神甫来了,睡眼惺忪,惶恐不安。他宣告大卫·米尼奥和露西·德瓦内斯正式结为夫妻,把侯爵抛过来的金条揣进口袋,然后拖着步子消失在外面的夜色中。

“拿酒来,”侯爵命令道,朝主人展开他那不祥的手指。

酒拿来后他又说:“斟酒。”烛光中他站在桌子尽头,犹如一座恶毒加自负的黑山。他的眼睛转向侄女,凶光闪烁,仿佛对旧情的追忆已转化成杀人的毒计。

“米尼奥先生,”他举起酒杯说,“我说完就干杯:你已经和她结为夫妻,她将让你有一辈子遭不完的罪。她骨子里注定了弥天大谎不断,杀人放火不厌。她会带给你耻辱和忧伤。她的眼睛、皮肤、嘴巴浸透了附着在她身上的魔鬼,甚至愿意卑躬屈节,去引诱一个区区乡巴佬。诗人先生,这就是你洪福齐天的希望。干杯!小姐,我总算甩掉了你这个累赘。”

侯爵把酒干了。这时姑娘发出一声惨叫,好像突然受伤一般。大卫端起杯子,向前跨了三步,站在侯爵正对面。他的仪态举止全然没有牧羊人的影子。

“刚才,”他镇静地说,“你把我称作‘先生’,算是看得起我。既然我和小姐已经成婚,你我也算沾亲带故,地位上就更加接近,所以我有资格在某件小事上和你平起平坐。可以吗?”

“可以啊,放羊的,”侯爵嘲弄道。

“那末,”大卫说,同时把酒泼进讥笑他的那双眼睛,“也许你愿意屈尊和我决斗。”

随着一声诅咒,侯爵大人暴怒而起,如号角的气流来得突然。他猛然把剑抽出黑鞘,对在一旁踌躇不安的店老板大叫:“拿剑来,给这个笨蛋!”他转向小姐,发出让她心寒的狞笑,说:“小姐,你太让我伤筋动骨了。看来,我得在同一个夜里,既让你成婚,又让你守寡。”

“我不会比剑,”大卫说。在夫人面前承认这点,他的脸刷地红了起来。

“我不会比剑,”侯爵模仿他的声调说。“未必要像乡巴老一样比橡木棍?好啦,弗朗索瓦,拿枪来!”

侍从从枪套里抽出两支铮亮的大号手枪,上面还嵌饰有银徽。侯爵顺手抓起一把甩过来,掉在桌上大卫手边。“站到桌子另一头去,”侯爵大声说。“放羊的也该会扣板机吧。没有几个羊倌有幸死在姓博佩杜依斯的枪下。”

牧羊人和侯爵在长桌两头对视而立。店老板吓得直哆嗦,比划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先、先生,看在耶稣的份上,别在我店里干这个!别见血呀——那可要赶走我的顾客呀——”侯爵的目光杀气腾腾,店老板的舌头给吓瘫了。

“胆小鬼!”博佩杜依斯大人大叫。“别在那儿磨牙齿。如果你能行,就替我们发口令。”

店老板扑通跪在地上。他有口说不出话,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不过,他比划了几下,好像在乞求,“为了他的店子和顾客,请不要动武。”

“我来发令,”小姐说,口齿清亮。她走近大卫,给他甜甜的一吻。她的眼睛晶莹闪亮,双颊重生朱晕。她背墙站立,两个男人端起手枪等她报数。

“一——二——三!”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发出,蜡烛只闪了一下。侯爵微笑着站在那儿,左手指展开撑在桌缘上。大卫仍然直挺挺站着,慢慢转过头来,眼睛搜寻着他的妻子。随后,外衣从身上滑下,他也瘫倒在地板上,彻底崩溃。

成了遗孀的小姐发出一小声绝望的惊叫,跑过去俯身看他。她发现了伤口,然后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原来那层悲哀。“射穿了他的心,”她喃喃道。“啊,他的心!”

“走吧,”侯爵浑厚的声音说,“滚出去,上车!天亮之前,我就要把你脱手。你得再嫁一次,嫁给一个活的,就今天夜里。嫁给碰到的下一个,小姐,强盗也罢,乡巴佬也罢。要是路上碰不到人,就嫁给替我开门的贱鬼。滚出去,上车!”

侯爵看上去怒不可遏,高大威严。小姐重新裹上外套,进入神秘。侍从们收起手枪。所有的人出门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巨轮滚动的声音回响在沉睡的村庄里。在银酒杯客店,老板手搓手,六神无主,俯身看着被击毙的诗人的头颅;桌子上二十四支蜡烛的火苗飘舞晃动。

右边的道路

这条路直端端延伸达三英里,然后便成了一个迷。它成直角与另一条更宽的路相交。大卫站在岔口,一阵犹豫,随后踏上右岔道。

这条路通向哪里,他不知道,但他决心在当天晚上远离维尔诺瓦。他走了一英里,然后路过一座大庄园。看得出来,庄园不久前才招待过客人。每扇窗户都亮着灯;在通向大门的宽敞石路上,客人的车辆留下纵横交错的轮迹。

又走了三英里,大卫感到疲倦。他在路边松树上,以枝代床,歇了一会儿,睡了一阵子。然后他站起身来,继续踏上未知的路。

就这样,他在大路上走了五天,睡的是大自然的芳香床或农舍边的干草垛,吃的是农夫们慷慨施舍的白面包,喝的是溪水或放羊娃主动递上的小杯。

最后,他过了一座大桥,来到那座笑盈盈的、较之世界其他任何地方埋没或加冕过更多诗人的城市。巴黎城的声音,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那是说话声、脚步声和车轮声混和而成的嗡鸣,充满活力,仿佛在向他发出召唤。他的呼吸不禁变得急促起来。

他又走了一段路,来到孔第街一座旧房子屋檐下,付钱写了号,坐在一把木椅上,开始写诗,这条街曾住过名门望族,现在却挤满了衰败破落人家。

街上的房屋都很高大,虽然损毁严重,但高贵气派犹存。大多数房子空空洞洞,只剩下尘埃和蜘蛛。到了晚上,只听得见铁器碰撞声和吵闹者挨门挨户找店子的叫骂声。往日上流阶层的深宅大院现已变成腐臭破败的藏污纳垢之所。可是大卫发现,这一带的房租正配得上他寒伧的腰包。他不分昼夜,伏案于纸笔之间。

一天下午,他买完食物回到寒舍,带了些面包、凝乳和一瓶低度酒回来。在楼梯上,他遇见——应该说是偶然碰见,因为她正坐在楼梯上歇气——一个年轻女人。她的姿色之美甚至连诗人的生花妙笔都无可企及。宽松、深黑的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艳丽的睡衣。她的眼睛随思绪的每一细微变化而变幻莫测。转瞬之间它们可以从幼童般的浑圆无邪变成吉普赛人般的细长狡黠。一只手提起她的睡衣,露出一只秀鞋,高跟的、鞋带没拴,散在那里。她简直美如天使,屈尊俯就不在她的份内,施魔指挥才是她的权利!也许她已看见大卫走近,所以坐在那儿等他帮忙。

呵,请先生原谅她把楼道给占用了,可是,瞧那鞋!可恶的鞋!嗨!这鞋带居然会脱。呵,但愿先生不嫌麻烦,劳驾劳驾!

诗人在系那别扭的鞋带时手指都在发抖。系完后他想赶快躲开,深感她的存在之危险。可是她的眼睛变得吉普赛人般的细长狡黠,让他动弹不得。他倚在楼梯扶手上,手中紧握那瓶酒。

“你真好,”她说,莞尔一笑。“请问,先生也住这所房子?”

“是,夫人。我想是的,夫人。”

“住在三楼?”

“不,夫人。住得更高。”

夫人的手指动了动,微微表现出一丝不耐烦。

“请原谅。我这样问实在不应该。请先生宽怒。打听先生住在哪儿,对我太不得体。”

“夫人,请别这么说。我住在——”

“算了,算了,别告诉我。我知道错了。只是我对这所房子很感兴趣,包括房子里面的一切。这儿曾是我的家。我常到这儿来,梦想重温昨日幸福。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就让我告诉你吧,因为你用不着解释,”诗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住在顶楼——楼梯拐角边的小房间。”

“是正面那间?”夫人问,头偏向一侧。

“是背后那间,夫人。”

夫人叹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那我就不再耽搁你了,先生,”她说,眼睛变得圆圆的,天真无邪。“好好照料我的房子。哦,只是它的记忆才属于我啦。再见,感谢你的殷勤礼貌。”

她去了,只留下一个微笑和一丝幽香。大卫梦游般爬完楼梯。但他还是从梦中清醒过来,而那微笑和幽香却一直萦绕着他,从此再也没有真正离开过。这位他一无所知的女人激起他的灵感,使他写出赞扬美目的情诗,抒发一见钟情的颂歌,描写蜷蜷秀发的赋诗,以及摹写纤足拖鞋的商籁体。

他肯定算得上个诗人,因为伊冯娜已经给忘了:这位新结识的苗条美女以其清新风雅让他着迷。她身上发出的幽香让他充满奇妙的感觉。

一天晚上,同一座房子三楼的一个房间里,有三个人围在桌子旁。房间里除桌子、三把椅子和桌上点亮的蜡烛外,再没有其它家具。三人当中有一个身材高大,身穿黑衣。他满脸嘲弄,自鸣不凡,上翘的小胡子几乎触到讥讽的眼睛。第二个人是位贵妇,年轻貌美。她的眼睛有时如孩童般的眼睛,圆圆的,纯真无邪;有时又像吉普赛人的眼睛,长长的,充满欺诈狡黠。此时她的眼睛锐利而充满野心,如同所有密谋策划者一样。第三个人是个干实事的人,一个格斗士,胆大剽悍的操刀人,浑身透着火暴与刚毅。另外两人称他作德罗尔斯上尉。

这人一拳扎在桌上,强忍着怒气说:“今天晚上干。今天晚上,在他半夜去做弥撒的时候干。我厌倦了毫无结果的密谋策划。我烦透了信号、密码、密会和暗语。我们就公开当叛国贼吧。如果法兰西需要除掉他,我们就公开杀了他吧,用不着设什么陷阱圈套去让他上钩。今天晚上干,就这么定了。我说到做到。我亲手来干。今天晚上,在他半夜去做弥撒的时候干。”

贵妇人温和地看他一眼。女人,无论多么惯于密谋害人,对这般匹夫之勇也不得不肃然起敬。大个子男子则捋着上翘的小胡子。

“亲爱的上尉,”他说,声音浑厚,习惯地润了润嗓音,“这次我和你想到一起了。等待只会一事无成。我们有够多的宫廷卫士,可以保证这次计划万无一失。”

“今天晚上干,”德罗尔斯上尉重复道,再次以拳击桌。“我说过了,侯爵,我亲手来干。”

“但是,”大个子男人轻声说,“我们还有个问题要处理。我们得送信到宫廷里给自己人,跟他们约好暗号。我们最得力的人必须跟随皇家马车。都这个时候啦,哪儿去找信使潜到宫廷南门?里布在那儿值勤,只要把信送到他手上,那就大功告成。”

“我来送信,”贵妇人说。

“你送,伯爵夫人?”侯爵问,眉毛上翘。“我们理解你的献身精神,可是——”

“听我说!”贵妇人尖声说,双手撑在桌上。“这幢房子的阁楼里住着一个乡下来的年轻人,跟他在乡下照看的羊羔一样天真无邪、温驯善良。我在楼梯上遇到过两三次,我向他打听过,担心他住得离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太近。只要我愿意,他绝对听我的。他在阁楼里写诗,也许还常常梦我哩。他会照我说的去做。就叫他把信送到宫廷。”

侯爵从椅子上站起,鞠了一躬。“你还没让我把话说完哩,伯爵夫人,”他说。“我本想说:你的献身非常伟大,可是你的机智和魅力更在其上。”

策划者们忙于商量之际,大卫正在润饰他“致楼梯恋人”的诗行。他听见羞怯的敲门声,打开门,惊奇地发现她站在那儿,呼吸急促,像是处境危艰,眼睛如孩童般的一样浑圆无邪。

“先生,”她气喘吁吁地说,“我碰到困难来求你帮助。我相信你真诚可靠,又找不到其他人帮忙。在傲气十足的男人中间,我穿了好多条街,才跑到这儿来。我叔叔是国王宫廷里的警卫队长。我得找个人尽快带信给他。但愿——”

“小姐,”大卫打断她,眼睛闪闪发亮,充满为她效劳的欲望。“你的愿望就是我的飞翅。告诉我怎样和他取得联系。”

贵妇人塞给他一封贴了封的信。

“到南大门——记住,南大门——对那儿的警卫说,‘山鹰已经离巢’。他们会放你通过。然后你就到了宫廷南面入口。重复这句口令,把信交给答对暗号的人:‘只要他愿意,就让他出击。’这是接头暗号,先生,是我叔叔教的。现在国家动荡不安,有人暗算国王,所以在晚上答不上口令的人就不能进宫。请先生把这封信交给他,让我妈在闭眼之前见他一面。”

“把信给我,”大卫急不可耐地说。“可是这么晚了,怎能让你一个人回街上去?让我——”

“不,不行——快去吧。每一秒都跟宝石一样珍贵,”贵妇人说,眼睛变得如吉普赛人的一样细长狡黠。“以后另找时间感谢你的好意。”

诗人把信揣进胸口,三步并作二下楼去了。他走后,贵妇人回到下面的房间。

侯爵那表情丰富的眉毛向她发出询问。

“他去了,”她说,“像他养的羊子一样又快又傻,送信去了。”

德罗尔斯上尉的拳头再次把桌子震动。

“真见鬼!”他大叫道。“我把枪给挪下了!我不敢把枪给别人。”

“拿这支去,”侯爵说,从外套下抽出一支铮铮发亮的大家伙,还嵌有银饰。“没有比这更厉害的。但要小心保存好,上面有我的纹章和饰徽,我早就是嫌疑对象了。今天夜里我得离开巴黎,赶回庄园去。天亮前必须赶到。再见,伯爵夫人。”

侯爵吹灭蜡烛。贵妇人穿好外套,同两个男人一道悄声下了楼,汇入孔第街狭窄的人行道上那四处流浪的人潮之中。

大卫疾走如飞。在国王住宅的南大门,有人用戟指着他的胸膛,但他一句话就把它给挡开了:“山鹰已经离巢。”

“可以通过,兄弟,”门卫说,“快走吧。”

在宫廷南面入口阶梯处,几个警卫跑来抓他,但一听通行令就如中了魔一般住了手。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说:“只要他愿意——”还未说完,警卫当中便一阵骚动,一个面目严峻、很有军人风度的人突然挤出人群,从大卫手上抢走那封信。“跟我来,”他说,带大卫进了大厅。他拆开信读了一遍,然后朝旁边走过的穿步兵军官制服的人挥了挥手。“泰德洛上尉,把南面入口和南大门的警卫抓来关起。换上我们了解的忠于王室的人。”他又对大卫说:“跟我来。”

他领大卫穿过走廊和前室,来到一间宽敞的房子。房间里有个神色忧郁的人,穿也穿得阴暗,坐在一张大皮套椅上沉思。卫士对这人说:“陛下,我给您说过,宫廷里充满了叛贼和内奸,就像阴沟里充满老鼠。陛下以为这只是我的胡思乱想。可就是因为他们的默许,这个人居然一直窜到您的门前来了。他带了一封信,让我给截下了。我带他到这儿来,想向您证明,我的多虑并非多余。”

“我来问他,”国王说,在椅子里动了动。他看着大卫,眼皮下垂,眼睛呆滞,如盖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你是哪儿的人?”国王问。

“维尔诺瓦村的,在厄尔—卢瓦尔省,陛下。”

“你在巴黎干什么?”

“我——我想当个诗人,陛下。”

“在维尔诺瓦干什么?”

“照看父亲的羊群。”

国王又挪了挪身子,眼睛上的薄膜揭开了。

“呵,在田野里放羊?”

“是的,陛下。”

“你生活在田野之中。早晨你出去呼吸清凉空气,躺在草地上的树篱之下。羊儿在山坡上四下寻草;你从流溪中饮水,在树荫下吃甜甜的黑面包,当然还可以听见画眉在林子里吱吱歌唱。我说得对吗,牧羊人?”

“说得对,陛下,”大卫答道,叹了口气。“我还可以听见蜜蜂在花上采蜜,有时还可以听见采葡萄的人在山上唱歌。”

“对,对,”国王说,有点儿不耐烦,“可能听见她们唱歌,但肯定听得见画眉。它们经常在林子里吹哨,对吗?”

“厄尔—卢瓦尔的画眉唱得最甜。我写了些诗,想重现它们唱的歌。”

“你可以背下这些诗吗?”国王问,很急切。“很久以前我也听过画眉唱歌。要是有人能准确地听懂它们唱了些什么,那可比一个王国还宝贵。到了晚上你把羊群赶回圈里,然后在平静和安详中坐下来,高高兴兴地吃面包。你能背诵你写的那些吗,牧羊人?”

“我这就给您背一首,陛下,”大卫说,充满崇敬的热情:

“懒惰的牧羊人,瞧你的小羊

欢喜若狂,在草地上蹦荡;

瞧它们在微风中起舞,千姿百态,

听畜牧神吹奏芦笛,宛转悠扬。

“听我们在树梢上吱吱不息,

看我们在羊背上蹦跳不停;

给我们羊毛筑我们的暖巢,

在枝叶间,在——”

“陛下大人,”一个严厉的声音打断他的背诵,“请允许我问这个打油诗人一两个问题。时间剩下不多了。如果我对您安全的担心让您生气,只好请您宽恕,陛下。”

“多马尔公爵的忠诚久经考验,”国王说,“不会让我生气。”他又缩进椅子里,眼睛上的那层薄膜重新盖上。

“首先,”公爵说,“我把他带的信读给您听。”

“今晚是王太子的忌辰。如果他按习惯去参加午夜弥撒,为他儿子的灵魂祈祷,山鹰就要出击,地点在伊斯普拉那德大街。如果他今晚要去作弥撒,在宫廷西南角楼上亮起红灯,以让山鹰引起注意。”

“乡巴佬,”公爵厉声说,“我念的这些你都听到了。是谁让你送信?”

“我的公爵大人,”大卫说,非常真诚,“我会告诉你。有个贵妇人让我送信。她说她妈病了,要送信叫她叔叔去看她。我不懂这封信的意思,但我可以发誓担保,她既漂亮又善良。”

“说说这女人的长相,”公爵命令道。“再说说你怎么进了她的圈套。”

“说她的长相!”大卫带着温柔的微笑说。“那可是等于让语言创造奇迹。好吧,她是光明和黑暗的化身。她身材苗条像杨柳,也像杨柳般婀娜多姿。她的眼睛变化无穷,一会儿是圆的:太阳在两朵云彩间往外觑时,它们又微微半闭。她所到之处,天堂伴随而来;她离去之时,混乱接踵而至,山楂花味弥漫。她在孔第街二十九号出现在我身边。”

“这正是我们一直监视的那幢房子,”公爵转身对国王说。“感谢诗人的妙舌,我们才有了一幅臭名昭著的库珀多伯爵夫人的画像。”

“陛下大人,公爵大人,”大卫急切地说,“但愿我笨拙的言词没有损毁她的美貌。我仔细端详过贵妇人的眼睛。我敢以性命打赌,她是一个天使,不管那封信怎么样。”

公爵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要拿你来做试验,”他慢条斯理地说。“今天晚上,你穿起国王的衣服,坐他的马车,亲自去参加午夜弥撒。接受这个试验吗?”

大卫微微一笑。“我仔细看过她的眼睛,”他说。“从她的眼里我已经得到证明。你想怎么都行。”

十一点半,多马尔公爵带上自己的亲信,在王宫最西南角房间的一扇窗户点起一盏红灯。十二点差十分,大卫从头到脚穿戴成国王的样子,只是头耷外套下面,倚在多马尔公爵身上,慢慢从王室走向等待出发的马车。公爵搀扶他上了车,关上门。马车朝大教堂飞驰而去。

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转角处一座房子里,泰德洛上尉带着二十个人在警戒,时刻准备好在谋杀者出现时给他们的突然而有力的一击。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策划者们好像略为修改了计划。王家马车驶到克利斯多夫大街,离伊斯普拉那德大街还隔一个街区,这时德罗尔斯上尉突然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他那帮国王杀手,朝马车队猛扑而来。车上的警卫被提前到来的袭击吓了一大跳,但仍然下车英勇奋战。激战声引来泰德洛上尉那队人马。他们在街上飞奔急步,赶来增援。可是,在他们赶到之前,怒不可遏的德罗尔斯上尉已经砸开国王马车的门,把枪管抵在车里面黑乎乎的身子上面,开了火。

这时,王家的增援人马已经赶到,大街上喊声鼎沸,钢枪嘎嚓嘎嚓,惊马四处奔跑。坐垫上躺着可怜的模拟国王兼诗人,被从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的手枪射出的一颗子弹击毙。

中间的道路

这条路直端端延伸达三英里,然后便成了一个迷。它成直角与另一条更宽的路相交。大卫站在岔口,一阵犹豫,然后坐在路边休息起来。

这些路通向何方他并不知道。每条路都好象各自通向一个充满机遇和危险的大世界。他坐在那儿,眼睛突然盯上一颗明亮的星,那颗他和伊冯娜为他们自己命名的星。这使他想起了伊冯娜,并开始怀疑自己的出走太唐突。仅仅因为伊冯娜跟他之间发生了几句口角,他就该离开她、离开家么?爱情如此脆弱,甚至会在嫉妒——爱情的证明——面前败下阵来?早晨的到来总能治愈晚上有过的小小心痛。他还有的是时间回家,维尔诺瓦全村的人都还在甜蜜的酣睡之中,根本弄不清他的事儿呢。他的心属于伊冯娜;在自己的家乡他可以写他的诗,找到他的幸福。

大卫站起来,抖落身上的不安和诱使他出走的疯狂之情。等他沿老路回到维尔诺瓦的时候,出去飘荡的愿望已经一去不返。他经过羊圈,羊儿们听见他深夜的脚步声,急冲冲拥过来,焦躁地咩咩直叫,那熟悉的声音温暖了他的心。他轻手轻脚钻进自己的小房间,躺了下来,十分庆幸他在那天晚上挣脱了陌生的道路带来的苦痛。

他对女人的心真是了如指掌!第二天晚上伊冯娜来到路边的水井。那儿是年轻人经常聚会听神甫布道的地方。她的眼角在四下里搜寻大卫的影子。虽然紧抿的嘴唇看上去仍然怒气未消。他看到这副表情,勇敢地走上前去,从她嘴中得到宽恕,然后,在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又得到一个吻。

三个月之后他们结婚了。大卫的父亲通情达理,又富裕宽绰,为他们举办了一个方圆三英里都叫得响的婚礼。两个年轻人在村子里都逗人喜爱。街上贺喜的人排成了行,还在草地上跳起了舞。他们从德鲁克斯请来杂技和提线木偶演员来为客人助兴。

一年过去,大卫的父亲死了。羊群和茅舍传给了他。他已经有了全村最贤慧的妻子。伊冯娜的奶桶和水壶擦得铮亮——噢,没说的!太阳光下它们的亮光刺得你睁不开眼睛。还有她整理的院落,花床收拾得规规矩矩,花儿长得欢欣活泼,看见它们你的视力又得到恢复。你还得听听她的歌声,清脆悠扬,可以传至格鲁诺大伯铁匠铺旁的那颗重瓣板栗树。

可是有一天,大卫从关了很久的抽屉里抽出纸来,又开始咬起铅笔头来了。春天重新到来,感动了他的心。他肯定算得上诗人,因为现在伊冯娜几乎已经被忘记。绝妙、清新的大地之美以其特有的魅力和风雅迷住了他。树林和草地散发芳香,让他激动不已。以前他每天赶着羊群出去,到了晚上又把它们安全带回。而现在,他躺在灌木丛下,在纸片上拼词填句。他钻在诗行之中,羊儿四散流落,狼群乘虚而入,冒胆从林中出来,偷走他的羊羔。

大卫的诗篇越来越多,羊儿则越来越少。伊冯娜渐渐消瘦,脾气变得急躁,话语变得刻薄。她的锅锅壶壶也变得暗淡,可是眼睛却犀利刺目。她对诗人抱怨道,他的疏忽使羊儿数量减少,也给家庭带来悲哀。大卫雇了个男孩来守羊群,自己锁在茅舍顶上的小房间,写更多的诗。小男孩天生就是做诗人的料,但又不能通过写作来发泄情感,多半的时间都在睡梦中度过。狼群不失时机,发现诗歌和睡眠原来同出一辙,所以羊群不断变小。伊冯娜的脾气也以同等的速度变坏。有时她站在院子中间,对着大卫高高的窗户破口大骂,叫骂声可以传至格鲁诺大伯铁匠铺旁的那颗重瓣板栗树。

帕皮诺老先生,心地善良、明察秋毫、好管闲事的公证人,看出了这一切,因为凡是他的鼻子所指之处,没有任何东西逃得过他的眼睛。他找到大卫,鼓了一大包子气地说:

“米尼奥朋友,是我在你父亲的结婚证书上盖的章。如果不得不为他儿子破产的文件作公证,我会感到非常痛苦。而你正在走向破产。作为一个老朋友,我要说几句。你仔细听着。看得出来,你已经醉心于写诗。我在德鲁克斯有个朋友,布里尔先生——乔治·布里尔。他住的房子堆满了书籍。他学识渊博,每年都要去巴黎,自己也写了很多书。他能告诉你酒窖最早是什么时候造的,人怎样为星星定名,为什么鸻鸟长着细嘴壳。诗的意义和形式之于他,就如羊儿的咩鸣之于你,一样的明白无误。我写封信你带去找他,把你的诗也带去给他读读。然后你会知道是该继续写诗,还是该把注意力转向你的妻子和正事。”

“请写信吧,”大卫说。“很遗憾你没早点儿说起这事。”

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大卫已经踏上到德鲁克斯的路,腋下挟着那卷宝贵的诗篇。中午,他来到布里尔先生门前,拭去脚上的尘埃。智者拆开帕皮诺先生的信,如太阳吸收水分一般,通过荧荧闪亮的眼镜吸透了信的内容。他领大卫进了书房,在书海中腾出一个小岛让他坐下。

布里尔先生做事一丝不苟。面对一指厚参差不齐卷成一团的诗稿,他甚至没有丝毫退缩之意。他把诗卷摊在膝上,开始读起来。他不疏漏一字一词,一头扎进诗稿中,如同一只蛀虫钻进桃壳内,努力寻找果仁。

大卫坐在一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在如此浩瀚的书海裹卷下惊颤。书海的波涛在他耳边咆哮。在这个海里航行,他既无航海图又无指南针。他心想,世界上有一半的人肯定都在写书。

布里尔先生一直钻完诗的最后一页,然后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镜片。

“我的老朋友帕皮诺身体好吗?”他问。

“非常健康,”大卫说。

“你有多少只羊,米尼奥先生?”

“三百零九只,昨天才数过。羊群的运气不好。原来有八百五十只,可一直减少到现在这个数。”

“你已经成家立业,过得也很舒服。羊儿给你带来许多东西。你赶着羊群去田野,呼吸新鲜的空气,吃甜美的面包。你的职责仅仅是提高警惕,躺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听林子里画眉的鸣啭。我说得对吗?”

“说得对,”大卫说。

“读完了你的诗,”布里尔先生继续说,眼睛扫视着书海,似乎在地平线上寻找船帆,“请看窗外远处,米尼奥先生。告诉我,你在那棵树上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一只乌鸦,”大卫说,直愣愣地。

“正是这只鸟,”布里尔先生说,“在我想逃避职责的时候它能帮助我。你熟悉这只鸟,米尼奥先生。他就是空气这个哲学家。他因为顺从天命而感到幸福。没有谁像他那么喜气洋洋,心满意足,眼睛充满奇思异想,脚步轻盈飘渺。他想要什么,大地都为他生产。他的羽毛没有黄鹂鸟那么漂亮,但他从不为这个伤心。你也听到过自然赐予他的音符,米尼奥先生,对吗?难道你以为夜莺比他更幸福?”

大卫站起身来。乌鸦在树上发出刺耳的哇哇声。

“谢谢你,布里尔先生,”他慢腾腾地说。“在所有这些哇哇声中难道就选不出一个夜莺的音符?”

“如果有,我绝不可能漏掉,”布里尔先生说,叹了一口气。“我每个字都读过。别写你的诗啦,小伙子;你就安心过牧羊人富有诗意的生活就够啦。”

“谢谢你,”大卫再次说道。“我这就回去照料羊群。”

“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吃饭,”书人说,“又能忘掉失败的痛苦,我可以给你细细说来。”

“算了,”诗人说,“我得回到田野去,对着我的羊群哇哇叫。”

回维尔诺瓦的路上,他艰难跋涉,腋下挟着他的诗。回到村子,他拐进一家叫齐格勒开的商店。他是个犹太人,亚美尼亚来的,凡是弄得到手的东西他都卖。

“朋友,”大卫说,“森林里的狼群跑到山上来骚扰我的羊子。我得买支枪来保护它们。你有什么枪卖?”

“今天我生意不好,米尼奥朋友,”齐格勒说,双手一摊,“只好便宜卖给你一支,价格只是价值的十分之一。上个星期我刚从国王的经纪人那儿买来一大车东西。他又是在一次王室物品拍卖中搞到的。拍卖的是一个大贵族的庄园和财产——我不知道他的头衔——他犯了弑君罪,被流放了。拍卖物中有几把手枪精品。瞧这支,哇,简直配得上王子用!卖给你只收四十法郎,米尼奥朋友,就算我少赚十块吧。这儿还有支火绳枪,也许——”

“这支手枪就行了,”大卫说,同时把四十法郎甩在柜台上。“装子弹没有?”

“我这就装,”齐格勒说。“再加十法郎,就可以附带一包火药和子弹。”

大卫把枪插在外衣下面,回到茅舍。伊冯娜不在家。最近以来,她喜欢到邻居家串门。但厨房里灶炉仍生着火。大卫打开灶门,把诗稿塞进去,丢在煤上。它们熊熊燃烧时,还在烟道里发出唱歌的刺耳的声音。

“乌鸦的歌!”诗人说。

他回到阁楼上的小房间,关好门。村子里非常宁静,有十来个人听到了那支大号手枪发出的巨响。他们一齐拥到楼上。正是这儿冒起的烟子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男人们把诗人的尸体平放在床上,笨手笨脚地把尸体收拾干净,以掩上可怜的黑乌鸦被撕裂的羽毛。女人们叽叽喳喳,道不尽无限的怜悯之情。有几个还跑去通报了伊冯娜。

帕皮诺先生好事的鼻子也知道出了事。他是最先来到现场中的一个。他拈起手枪,仔细审视嵌银手把,脸上的表情混杂着对枪饰的鉴赏和对死者的哀悼。

“枪柄上刻的是,”他轻声对神甫解释道,“博佩杜依斯侯爵大人的纹章和饰徽。”

玛莎·米奇姆小姐在街道拐角处经营一个小小的面包店(就是你上三步台阶,推门时门铃叮当响的那个)。

玛莎小姐四十岁。她有一个二千美元的银行存折和两只假牙,还有一颗同情心。许多人都结了婚,而他们结婚的家当却大不如玛莎小姐。

有一位顾客每星期来两三次,她开始对他有了好感。他是个中年人,戴着眼镜,留着仔细修剪过的红胡子。他说带有浓厚的德国口音的英语。衣服破旧,有几处补丁,而且宽松皱褶。但是,他外表整洁、很有礼貌。

他总是买两块陈面包。新鲜面包五分钱一块,陈面包五分钱两块。他从来不要别的,只买陈面包。

有一回玛莎小姐看见他头上有一点红棕色的油渍,她断定他是个画家,而且非常贫穷。不用说,他一定是住阁楼,在那儿绘画,一边啃陈面包,一边想着玛莎小姐面包店里好吃的东西。

当玛莎小姐坐在餐桌前,面对着肉排、松软的面包卷、果酱和茶,她时常叹息,希望那位举止文雅的画家能和她共享这些佳肴,不要在那四处透风的阁楼上啃干硬的面包皮。正如上面说过的,玛莎小姐富有同情心。

一天,为了证实对他职业的猜测,她从屋里搬出一幅廉价买来的油画摆在柜台的货架上。这是一幅威尼斯风景画。一座辉煌的大理石宫殿(画上是这么说的)占了主要画面,也可说是屹立在图画前面的水中。画中还有几条平底小船(船上有一位女子把手放在水中拖曳)、浮云和蓝天以及大量的光暗对比。画家是不会不注意到这幅画的。

两天后,那位顾客来了。“请给两块陈面包。” 

当她装面包的时候,他说:“你这里有幅很好的画,太太。” 

“是吗?”玛莎小姐说,对自己的狡黠大为得意。“我特别喜欢美术(不,还不能过早说‘美术家’)和油画,”她改了口,“你说这幅画不错吗?” 

“宫殿,”顾客说,“画得不好,图画各部分的比例也不对。再见,太太。” 

他拿起面包,鞠一个躬,然后匆忙地走了。

是的,他一定是个画家。玛莎小姐又把油画搬回屋里。 

他眼镜后面闪烁着那双多么温和而又友好的眼睛呵!多么宽广的前额啊!一眼就能判断比例失调——吃的却是陈面包!但是,天才在被发现之前常常有一个奋斗的过程。 

要是天才有两千美元的银行存款、一爿面包店和一颗同情心作后盾,对于美术和前景该是多么大的帮助——然后,好梦难圆呵,玛莎小姐。 

现在他时常来隔着柜台聊天。他似乎渴望听到玛莎小姐愉快的言谈。 

他继续来买陈面包,从来不买蛋糕和馅饼,从来不买她那美味的热茶点。 

她觉得他日渐消瘦和沮丧。她很想在他购买的微小食物里加上点好吃的东西,但是没有勇气这样做。她怕惹他生气。她了解画家的自尊心。 

玛莎小姐开始穿上她的蓝点绸背心站在柜台后面。在密室中,她煮制一种榅桲籽和硼砂的神秘复方剂。许多人一直用它润肤滑肌。 

一天,那位顾客像往常一样来到面包店,把五分硬币放在柜台上,买陈面包。在当玛莎小姐拿面包时,街上传来一陈急促的喇叭声和叮当声,一辆救火车轰隆隆地驶过去。 

这位顾客急忙跑到门口观看,任何人都会这样。玛莎小姐灵机一动,抓住了这个机会。 

在柜台后的货架底层有一磅新鲜的黄油,是送奶工人十分钟前放在那儿的。玛莎小姐拿起面包刀,将每块陈面包切一条深缝,塞进大量黄油,然后把面包压紧。 

顾客转身回来时,她正用纸把面包包起来。 

他们特别愉快地闲聊了一会儿,他走了,她暗自笑起来,但是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 

她是否太唐突?他会不会生气?当然不会。吃了人家的嘴软。黄油可不是痴情女人的信。 

那天她心里老是惦念着这件事,想象着他发现那小骗术时出现的情景。 

他会放下画笔和画板。画架上会有一幅他正在画的油画。其中各部分比例匀称,无可非议。 

他会准备午餐——陈面包和水。他会切开面包——啊! 

玛莎小姐脸红了。当他吃的时候,他会想到往面包里放黄油的那只手吗?他会…… 

门铃一阵乱响。有人正走进来,吵吵嚷嚷的。 

玛莎小姐匆忙跑到前面去。那里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年轻人,含着烟斗——她从没见过他。另一个是她的画家。 

他满脸通红,帽子滑到脑后,头发蓬乱,他握紧两个拳头,恶狠狠地向玛莎小姐挥动着,问玛莎小姐。 

“傻瓜!”他破口大骂;又用德语说“上千美元啊!”或类似的话。 

年轻人想把他拖走。 

“我不走,”他愤愤地说,“我非告诉她不可。” 

他重重地敲着玛莎小姐的柜台。 

“你毁了我,”他叫道,蓝眼睛在眼镜后面冒着火。“我告诉你,你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巫婆!” 

玛莎小姐有气无力地靠在货架上,一只手摸着她的蓝点绸背心。年轻人抓住他同伴的衣服。 

“好了,”他说,“你说得够多了。”他把怒气冲冲的同伴拽到门外的人行道上,然后转身回来。 

“我想应该告诉你,太太。”他说,“这场吵闹是怎么回事儿。那位是布拉姆伯格。他是建筑制图员,我和他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他苦苦干了三个月,画出一份新市政厅的设计图,准备拿它参加有奖比赛。他昨天上好色。你知道,制图员总是先用铅笔画图,画好后再用一撮陈面包碎屑擦去铅笔画线。它比橡皮还好。 

“布拉姆伯格一直在这儿买面包。可是今天——嗯,你知道,太太,黄油不是——嗯,布拉姆伯格的图纸现在没用场了,只能切成块,做狭长的夹心面包。” 

玛莎小姐回到里屋,脱去蓝点绸背心,换上她过去常穿的那件深咖啡的旧哔叽,然后把榅桲籽和硼砂的复方制剂倒在窗外的垃圾桶里。

作者:欧·亨利

“落日快车”在一座水塔边停下加水,还加了一些对它不利的东西。有三个人爬上了车头:“鲨鱼”多德森、鲍勃·蒂德博尔和约翰·大狗。他们把三件家伙的圆口子对准了司机。

“鲨鱼”多德森和鲍勃认为旅客是品位不高的矿石,没有筛选的价值,便直奔富矿。他们发现邮车押运员正自得其乐地认为快车除了清水,没有添加危险刺激的东西。鲍勃用枪柄把这个念头从他脑袋里敲了出去,与此同时,多德森已经炸开了保险柜,发现有三万元之多。多德森和鲍勃把战利品装进一只结实的帆布袋,朝车头跑去。

司机遵命把车头驶离列车。这时,押运员已经从使他退居中立的一击下苏醒过来,他抓起一杆来复枪,约翰·大狗成了打靶的目标,他一个跟头栽到地上,让他的伙伴每人多分到六分之一的赃款。

车头开到两英里外,两个强盗大模大样地挥手告别,蹿进密林。那儿拴着三匹马,其中一匹是约翰·大狗的,但他再也骑不成马了。两个强盗卸掉鞍辔放了它。他们跨上另外两匹马,驰进一个原始荒凉的峡谷。鲍勃的坐骑在一块长满苔藓的岩石上打了滑,摔折了前腿。他立刻朝它脑袋开了一枪。

鲍勃打开帆布袋,双手抓起扎得整整齐齐的现钞和一小袋金币,嘻着嘴象小孩一般高兴。他快活地招呼多德森:“你说过我们准能行——在金融事业上,你的头脑可真行。天哪,我们发了一笔财,一共三万,每人一万五!”

“比我预料的少。”多德森说。他沉思地瞅着他那匹马的汗水淋漓的肋腹。“老博利瓦差不多要累垮啦。”他慢吞吞地说,“我真希望你的栗毛马没有摔伤。”

“我也这样希望,”鲍勃无忧无虑地说,“妈的,我想起来就纳闷,干这些横行不法的勾当,你居然胜过我们西部人。你究竟是东部哪里人?”

“纽约州。”多德森说着在一块岩石上坐下,嘴里嚼着一根小树枝,“我出生在一个农庄里,十七岁时从家里逃了出来。我想到纽约市去挣大钱。一天傍晚,我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不知道该走哪一条路。我琢磨了半个小时,终于选择了左面的一条。就在那天晚上,我跟着一个在乡镇演出的西部戏班子来到了西部。我常想,如果当时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会不会成为另一种人。”

“哦,我想结果还是一样。”鲍勃愉快而带有哲理地说,“我们选择的道路关系不大;我们成为哪一种人,完全由本质决定。”

多德森站起来,靠在一株树上。“我真不愿意你那匹栗毛马摔伤。”他几乎有点伤感。“我何尝愿意,”鲍勃附和说,“我们上马赶路找一个妥当的地方吧。”

鲍勃把钱重新装进帆布袋,用绳索扎紧袋口。他抬起头时看到的最扎眼的东西,是多德森手里握得四平八稳的、对准他的枪口。

“别开玩笑。”鲍勃咧着嘴说,“我们还得赶路呢。”

“别动。”多德森说,“我不得不告诉你,我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有机会逃脱。博利瓦驮不动两个人。”

“鲨鱼,你我搭档已有三年,”鲍勃说,“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我满以为你是条汉子。我也曾听到一些古怪的传说,说你不光明地杀过一两个人,但是我从不相信……”

多德森神色显悲哀地叹了一口气说:“你那匹栗毛马摔折了腿,叫我多么难过。”

刹那间,他换了一副凛冽的凶相,还夹杂着一种冷酷的贪婪。那个人的灵魂透露了一会儿,像一幢外观正派的房屋的窗口出现了一张邪恶的脸庞。

鲍勃不必再赶路了。他的朋友的手枪致命的一响,石壁激起了愤愤不平的回音。

“鲨鱼”多德森疾驰而去时,他眼前的树林似乎逐渐消失;他右手里的枪变成了桃花心木椅子的弯扶手;他的马鞍奇怪地装上了弹簧,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的脚并没有踩在马镫上,而是安详地搁在那张直纹橡木办公桌上。

我告诉各位的是这么一回事:华尔街经纪人,多德森-德克尔公司的多德森睁开了眼睛。机要秘书皮博迪站在他的椅子旁边,正嗫嚅着想说话。

“嘿!皮博迪,”多德森眨着眼睛说,“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有什么事吗?”

“特雷西—威廉斯公司的威廉斯先生来结算那笔艾克斯·淮·齐股票账目。”

“今天艾克斯·淮·齐是什么行情?”

“一元八毛五,先生。”

“那就按这个行情结账好啦。”

“对不起,我想说一句,先生,”皮博迪局促不安地说,“他是你的老朋友,事实上你垄断了艾克斯·淮·齐股票。我想你也许——呃,你也许不记得他卖给你的价钱是九毛八。如果要他按市场行情结账,那他就得倾家荡产。”

刹那间,多德森换了一副凛冽的凶相,还夹杂着一种冷酷的贪婪。那个人的灵魂透露了一会儿,像一幢外观正派的房屋的窗口出现了一张邪恶的脸庞。

“他得按一元八毛五的行情结账。”多德森说,“博利瓦驮不动两个人。”

【请思考】

1.小说的结构布局独特高妙,请作探究分析。

2.小说的语言诙谐幽默,请举例说明。

3.你做考官你来出两道考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