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纯”实在是个好词儿。不过你若以“单纯”来赞许年轻人,却未必能讨得人家欢喜。
我记得小时候妈妈常说我“傻孩子”,那时我总是竭力声辩“我不傻”,甚至会委屈得声泪俱下。待慢慢长大了,才体味到妈那句话里深切的爱意。我常想有天妈还能把手放在我头上,再说一次“傻孩子”,可妈再没那样说过。
单纯时不识单纯的滋味,也不愿正视单纯,骚动着想摆脱单纯。背着大人抽烟,似乎手里夹支烟卷便长大了,尽管嘴里的滋味并不好受;本能地排斥父母的一切忠告,为点小事便嚷着离家出走,实际上口袋里分文皆无;总是忧郁痛苦,怀才不遇,“为赋新词强说愁”……
单纯时成熟是燃烧的渴望。这渴望很具体,具体到长大了便知道自己从何而来,长大了不再有大大小小的考试,长大了挣钱买辆新单车,长大了可以和叫凤儿、珍儿什么的女孩子到公园的石椅上谈恋爱,长大了当医生治好妈妈的关节炎,或者当工程师、教授、将军然后衣锦还乡,让所有瞧不起自己的人后悔……直到有一天你忽然发觉自己真的成熟了。儿时的梦幻不再空灵美丽,许下的诺言破灭了却不以为然,你不再相信假的,也开始怀疑真的。郭富城、黎明的歌太闹,姜育恒的忧郁还尚存一点魅力;琼瑶开始发腻,贾平凹越来越令你着迷;一个人独坐家里的时候多了,参加聚会的时候少了;想要说什么想了想终于没有说的时候多了,和人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少了;想老婆的时候多了,想父母的时候少了。再后来便是想儿子的时候多了,想老婆的时候少了。
你忙着回答儿子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问题;变着法儿告诫他不能抽烟喝酒,不能谈恋爱;找他的老师了解学业,揭开他的床铺查看是否有不该看的书。你觉得他不像你那么大的时候听话,甚至为他没大出息而后悔失意。真到有天他不在身边了,你戴着老花镜坐在阳光下看他儿时的照片,思想起他带给你的欣喜,感念他是天下最乖的孩子,早早买好他喜欢吃的东西,守候他勿勿归来的那个星期天。那时候你脸上有了皱纹,头上飘着白发。你真的熟透了,像秋末高高挂在树枝上的一片颤抖的黄叶。
当你被成熟压得很疲惫时,你才体味到单纯的魅力,才懂得单纯的可贵。
我在青春年少时就不敢直面自己生存的那方空间。屋顶蒿草丛生的老宅,狭窄灰暗的小胡同,不讲究的百姓贫民都曾使我难以忍受。我不愿领朋友到家里来,回避和别人谈及父母,甚至和待坊邻居打个招呼都很勉强。谈恋爱时第一次带女友来家里,那种酸涩竟使我好久没说出一句话。我至今仍记得妈在厨房偷偷擦泪的情景。后来大学毕业了,结婚了,每逢周末去看父母,走进巷子口内心里总会油然而生一种亲切的暖意。阳光下拙朴苍劲的老榆树,操着方言东长西短的老太太,月光下参差错落的瓦舍,聚在路灯下观棋的人群,连清晨排队去厕所都有了浓重的文化意味,那种质朴、坦诚和平易真实得让我感动。我喜欢躺在我生长的木床上,听雨点打在院子里各种杂物上高高低低的声响,夜里忽然醒来,就一动不动地看窗外老柳树上的那弯月亮,耳边又响起春天悠长的柳笛;看见秋千摇来摇去,把银铃般的笑声抛散向单纯的天空。月亮还是儿时的月亮,而我却不能回到那段单纯的日子了。
郑板桥有句“难得糊涂”,还有“糊涂难,从明白到糊涂更难”。从成熟到单纯也是这样吧。
不久前看过现代派画展,心里老大的不服气,铺纸调色,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画不出那种形而上的精神。不是技艺不到,而是没有那种独到的思维和情感。我明白了高更何以自我流放到塔希提岛,凡高为何会割下耳朵。单纯是深层次的成熟,是成熟的终极。所谓“大巧若拙”、“大智若愚”就是这种境界吧。这境界是一种浑然天成,没有雕凿,也不要粉饰,当你意识到单纯时,单纯已经在离你远去了。“良贾深藏若虚”似的单纯同半老徐娘表演少女,不管演技如何高超,终归让明眼人心里不舒服。
其实我们无需为成熟惋惜。单纯固然可爱,成熟也不是罪过。惟其单纯才有耕作的希望,惟其成熟才有收获的喜悦。老宅终归要拆除,城市终归要发展,孩子终归要长大成人,我们只是祈望能留下那棵老榆树,留下那块绿草地、小河流和蓝色的天空,祈望人类不要熟得滑腻,不要泯灭太多的善良、正直、真诚和热情。
没有单纯的世界是人类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