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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监狱的院于里干了两天苦工。那是个重活,虽然我一有机会就装病,我还是给搞垮了。这是因为伙食的关系。谁也不能靠那种伙食干重活。面包跟水,这就是他们给我们的一切。照说,我们一星期应当吃一次肉;可是,这种肉总是不够分配,而且它又得先用来煮汤,煮得一点养分也不剩,因此,一个星期里能不能尝到一次。并没有什么关系。

此外,这种面包跟水的伙食,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我们得到的水很多,面包却老是不够。一份面包只有两个拳头那么大,每个犯人每天只能得到三份。至于水,那我可一定要说,它的确有一桩好处——挺热。早上,它叫做“咖啡”,中午,它就很神气地成了“汤”,晚上,它又会化装成“茶”。其实,从早到晚,照旧还是那种水。犯人们都把它叫做“邪水”。早晨,它是黑水,颜色是用焦面包屑煮出来的。中午,它就去掉这种颜色,加上一点盐和几滴油。开晚饭的时候,它又换上一种无论怎么也猜不出的发紫的赭石色;这是一种糟透了的茶,不过倒是真正的热水。

我们这伙人全是伊雷县监狱里的饿汉。只有“长期犯人”才懂得什么叫做吃饱。这是因为,如果他们的伙食跟我们“短期犯人”的一样,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全会饿死。我知道那些长期犯人吃得要充足一点,因为我们大厅底层有一整排牢房都住的是这种家伙,我在当杂役的时候,常常借着送饭偷他们的伙食。一个人要是单吃面包而又吃不够,是活不下击的。

卡特尔•华特森,胳膊下夹着一本最近的杂志,正在慢慢地一路溜达,好奇地望着四周。二十年前,他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这里变化很大,真叫人吃惊。这个三十万人口的西部大城,当初只不过三万人;那时侯,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常常在各条街上闲逛。他现在走的这条街,本来是在安静的工人区里,周围都是可敬的工人阶级的家庭。可是这天傍晚,他所发现的却是一个庞大、丑恶的藏垢纳污的地方。到处都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商店同龌龊的人家,此外还乱糟糟地掺杂着许多下流的白人娱乐场和酒店。他幼年时的这条安静的街道,现在已经变成全城最可怕的地区了。

他瞧了瞧他的表。正好是五点半。在这一带,这是一天里最冷清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不过他很好奇,还是想瞧一瞧。二十年来,他到处漂泊研究世界各地的社会情况,他心里一直觉得他的故乡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城市。现在他所看到的变化真是惊人。他决计要继续走下去,瞧瞧他的故乡究竟堕落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一桩:卡特尔•华特森有一种很敏锐的公民责任感。他有钱,不用依靠谁,他讨厌那种把精力浪费在精致的茶会和轻狂的宴饮上的社交生活;他对女演员、赛马和各种其他的消遣也很冷淡。他喜欢研究道德问题,自命是一位改革家,虽然他的工作主要是给那些性质比较严肃的评论杂志和季刊写稿,出版一些写得很出色、很明智的关于工人阶级和贫民区人民的书籍。在他所著作的二十七部书中,有这样一些标题:“如果基督来到新奥尔良”,“筋疲力尽的工人”,“柏林出租房屋的改革问题”,“英国的农村贫民区”,“东区的人民”,“改革与革命”,“大学区,激进主义的温床”,以及“文明社会中的穴居人”等等。

“今天我打起精神去上工,

求主保佑我不做偷懒虫。

如果天没黑我已经死掉,

求主保佑我的工作没有毛病。

阿门。”

“强尼,你要再不起来,我就不给你一点东西吃!”

这种威胁对那个孩子已经不起作用了。他仍旧不听调动地睡在那儿,尽量地想多迷糊一会儿,就像梦想家追求好梦一样。他松松地握着拳头,像抽筋一样,有气无力对半空中里打了几下。这几下本来是想打他母亲的,可是她很熟练地避开了他的拳头,抓住他的肩膀,使劲地摇晃着他。

天气又阴又冷,他离开了育空河主道,爬上了高高的河堤,看见一条模糊的、人迹罕至的小径穿过茂密的云杉森林,延伸至东部地区。河堤陡峭,他爬到顶部停下来喘了口气,顺便看了下手表。现在是早晨9点钟,尽管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连一点点太阳的影子都没有。这虽说是个大晴天,但所有物体的表面都好像蒙上了一层黑幕,有一种难以捉摸的黑暗把白天变成了黑夜,而这都归因于天上没有太阳。这些倒不让他担心。他已经习惯了没有太阳的日子。上次看见太阳已经是好几天前的事了,他知道还要再过几天才能看到那令人振奋的星球。在南方尽头,地平线已经隐约可见,或者不过是在视线之外的一点点的地方。

他回头沿着走过的路望去, 一英里宽的育空河隐藏在三尺厚的冰下。冰面上覆盖了几尺厚的积雪。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封冻的冰面被挤压出一条温柔的曲线,此起彼伏。不管往北还是往南,视力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条头发丝一样的线,弯弯曲曲的从南边的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岛屿蜿蜒至北方,消失在另一座冰雪覆盖的岛屿的后面。这条黑线就是那条路 那条主干道 它向南延伸50里到其库特隘口、代亚和盐湖,向北延伸70里到道森,继续走1000里就到了奴拉图,最终通向白令海边的圣迈克尔——不过,那还得走1500多里。

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那神秘、遥远的头发丝般的道路、没有太阳的天空、刺骨的寒风以及随之而来的陌生和古怪的感觉,都没能对他产生影响。并不是因为他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已经适应了,他只是个新来的,这也是他在此地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他的问题在于缺乏想象力。因为他只对活着的生物反应敏锐警觉,但也只限于活物本身,而不是看意义层面。零下50度就是华氏冰点下80度。这种情况也只是让他感觉像得了感冒,身体不舒服而已。这并没有让他想到自己是个恒温动物,这是人类所具有的、一个无法克服的缺陷——只能在很有限的温度区间内生存,他想不到这是人类在宇宙中的地位。要抵御持续零下50度的严寒和冰冻带来的伤害,必须要有手套、耳套、温暖的鹿皮靴和厚厚的袜子。零下50度对他来说就只是零下50度。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却从未想过。

伴随着挽具的“吱吱”声、领队的拉橇狗身上“叮叮当当”的响铃声,一队雪橇一路吟唱着它们亘古以来永恒的哀伤。然而,人与狗此时都已经疲惫不堪,因此大家都默默地不出一声。最新飘落的雪花覆盖着前方的道路,使这支队伍行进起来变得更为艰难。他们来自很远的地方,雪橇上放着的被横竖劈成四块的冻驼鹿,坚硬得仿佛燧石一般。雪橇经过还没有来得及冻结的路面,橇板固执地粘在积雪上,简直就像一个倔强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愿前进。

暮色开始降临,可是这支队伍在这个夜晚没有营地可以支搭帐篷。雪从静寂的半空缓缓飘落下来,不是薄薄的雪片,而是图案精美的小冰晶。天气非常暖和——气温仅有- 10℃——不过人们并没有留意这些。麦耶斯和贝特斯已经翻起了他们的护耳,马尔穆特·基德甚至取下了手上的手套。

这天刚过中午的时候,拉橇狗们便开始陷入极度疲惫状态,可是它们现在仿佛又恢复了活力。其中那些比较灵敏的拉橇狗,开始现出一种不安的神态——急于摆脱缰绳的束缚,想要迅速奔跑却又犹豫不决。它们竖起耳朵,鼻子用力吸着气。对于那些反应有些迟钝的弟兄,它们开始感到恼火,并用各种狡猾的方法咬着它们的后腿,催促它们快快跑起来。于是,那些受到催促的拉橇狗也受着同伴的影响,催促着另外那些同伴。终于,跑在最前面那架雪橇的领队狗蓦然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吠,然后将身体低低地伏在雪地上,用力向前冲去。其他拉橇狗纷纷效法着它的样子。于是,它们身后的皮带一收,缰绳绷得紧紧的,一架架雪橇飞快地向前冲去。人们握紧驾驶杆,竭力加快脚步,以免被拖到滑板下。这时,一天的疲惫已经烟消云散,人们大声叫喊着,为那些拉橇狗鼓气。那些动物,则用欢快的吠声回应着人们的叫喊。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穿过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雪地上回荡着“咔嗒、咔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