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尔•华特森,胳膊下夹着一本最近的杂志,正在慢慢地一路溜达,好奇地望着四周。二十年前,他曾经在这条街上走过,这里变化很大,真叫人吃惊。这个三十万人口的西部大城,当初只不过三万人;那时侯,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常常在各条街上闲逛。他现在走的这条街,本来是在安静的工人区里,周围都是可敬的工人阶级的家庭。可是这天傍晚,他所发现的却是一个庞大、丑恶的藏垢纳污的地方。到处都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商店同龌龊的人家,此外还乱糟糟地掺杂着许多下流的白人娱乐场和酒店。他幼年时的这条安静的街道,现在已经变成全城最可怕的地区了。
他瞧了瞧他的表。正好是五点半。在这一带,这是一天里最冷清的时候。他完全明白,不过他很好奇,还是想瞧一瞧。二十年来,他到处漂泊研究世界各地的社会情况,他心里一直觉得他的故乡是一个健康、可爱的城市。现在他所看到的变化真是惊人。他决计要继续走下去,瞧瞧他的故乡究竟堕落到了什么地步。
还有一桩:卡特尔•华特森有一种很敏锐的公民责任感。他有钱,不用依靠谁,他讨厌那种把精力浪费在精致的茶会和轻狂的宴饮上的社交生活;他对女演员、赛马和各种其他的消遣也很冷淡。他喜欢研究道德问题,自命是一位改革家,虽然他的工作主要是给那些性质比较严肃的评论杂志和季刊写稿,出版一些写得很出色、很明智的关于工人阶级和贫民区人民的书籍。在他所著作的二十七部书中,有这样一些标题:“如果基督来到新奥尔良”,“筋疲力尽的工人”,“柏林出租房屋的改革问题”,“英国的农村贫民区”,“东区的人民”,“改革与革命”,“大学区,激进主义的温床”,以及“文明社会中的穴居人”等等。
不过,卡特尔•华特森既不是病态的,也不是狂热的人。他在遇到可怕的现象,对它进行研究和揭发的时候,并不会失去理智。他不是容易激动的人。他的幽默,以及他的广阔的阅历和他那保守的哲学家气质,帮了他的忙。他可不耐烦听那种闪电式改革的理论。据他看,只有通过极慢极慢的和艰难痛苦的进化过程,社会才会变好。既没有捷径,也不会有突然的变革。人类的改良必须经过痛苦和灾难才能实现,就像社会上过去完成的一切改革所经过的情形一样。
可是,在这个夏天的傍晚,卡特尔•华特森的好奇心很重。他走着走着,走到一家华美的酒店门口就停下了。那上面的招牌是“方多模酒店”。那儿有两个入口。一个显然是通到酒吧间的。他没有进去探望。另外一个是一条狭窄的过道。进去之后,他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房间,摆了很多用椅子围起来的桌子,然而很冷清。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看出远远有一座钢琴。他心里起了一个念头:以后他还要再来一次,研究一下那些坐在这许多桌子旁边喝酒的人;接着,他就在这个房间里兜了一圈。
房间的后面,有一条很短的过道,通到一间小厨房;这时候,帕茨•霍朗,方多模的老板,独自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在晚上的生意还未忙起来之前,匆匆地吃着晚饭。这一天,帕茨•霍朗无论瞧见什么都有气。早上,他一起床就老大不高兴,因此,一天之中,觉得事事都不如意。假使有人问他的酒吧间的伙计,他们一定会用闹别扭这个字眼来形容他的心情。卡特尔•华特森怎么会知道这一层呢。就在他走过那个小过道的时候,帕茨•霍朗的怨气冲天的眼睛一下就看到了他胳膊底下夹着的那本杂志。帕茨并不认识卡特尔•华特森,也不知道他胳膊底下夹的是一本杂志。当时,帕茨因为心里火气很大,就认定这个陌生人是那种张贴广告,把他的许多后房的墙上弄得一塌糊涂的家伙。杂志封面的颜色,使他肯定了这就是那种广告。于是,麻烦事就开始了。他手里拿着刀叉,立刻向卡特尔•华特森跳过来。
“你给我滚蛋!”帕茨怒吼道。“我懂得你那套把戏!”
卡特尔•华特森吃了一惊。这个冲到他面前的人,好像一个一掀开盒子盖就会跳出来的玩偶。
“又要来把我的墙上弄得一塌糊涂啦,”帕茨叫道,接着就吐出了一连串生动下流但是缺乏丈夫气概的骂人字眼。
“假使我冒犯了你,我也不是有意……”
不过,来客的话只能说到这儿。帕茨把他的话打断了。
“你给我滚出去,少噜苏,”帕茨一面说,一面挥动刀叉来加强他的语气。
卡特尔•华特森的脑子里迅速一闪,好像看见那把叉子已经怪不舒服地插在他肋骨当中;他知道再开口会有危险,连忙转身就走。看起来,他的软弱的退却一定是惹得帕茨•霍朗更恼火了,因为这位可敬的老板立刻丢下了刀叉,跳到了他的面前。
帕茨•霍朗的体重是 一百八十磅。华特森也有这样重。从这一点看,他们是势均力敌的。不过,帕茨只是一个勇敢好斗、粗鲁的酒店打手,华特森是一位拳击家。从这一点看,后者是占上风的,因为帕茨过来的时候,坦胸凸肚,只顾抡起右手,狠狠地一拳打来。华特森只要对直从左面给他一拳,就可以脱身。不过,华特森还有一个占上风的地方。他的拳术和他从世界各地的贫民窟同犹太区得来的经验,教会了他要忍耐。
他没有打他,只在原地一转,闪过对方挥来的拳头,趁此跟他扭在一起。可是像野牛一样冲过来的帕茨有一股冲力,而转身迎他的华特森却没有冲力。结果,这一对总共有三百六十磅的人就轰隆一声,摔在地上。华特森给帕茨压在下面。他躺在那儿,脑袋抵着这个大房间的后墙。街道离他有一百五十英尺。他迅速地动了动脑筋。他的第一个念头是避免麻烦。他绝不希望自己的名字登上这个城市的报纸,这是他童年的故乡,他的很多亲戚和世交仍旧住在这儿。
于是他扣紧胳膊,抱住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等解救的人来,他们摔得这么响,别人一定会听到的。解救的人果然来了——这就是说,从酒吧间里来了六个人,在他们跟前摆开了一个半圆形的阵势。
“把他拉开,伙计们,”华特森说,“我没有揍他,我不愿意跟人打架。”
可是那个半圆形阵势一声也不响。华特森继续抱着,等着。帕茨想尽方法来伤害他,结果都没有用,于是就提出一个建议。
“放开我,我就放你走,”他说。
华特森放开了他,可是帕茨一爬起来就站在他那位躺着的对手旁边,准备再打。
“站起来”,帕茨命令道。
他的声音严厉,凶恶,跟上帝传人去听审的口气一样。华特森知道他是不会留情的。
“你往后站一点,我就起来,”他反抗道。
“你要算个上等人,就站起来,”帕茨说着,浅蓝色眼睛里冒出一股怒火,他的拳头正在准备着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时候,他把一只脚往后一提,朝对方的脸上踢了过去。华特森交叉着胳膊,挡过这一脚,立刻跳了起来,在对方来不及挥拳之前,又跟他扭在一块儿。华特森抱住了帕茨,对着旁边的人说:
“把他拉开,伙计们。你们都看见了,我没有揍他。我不愿意打架。我要离开这儿。”
那一圈人既不动弹,也不说话。他们的沉默使他感到兆头不妙,华特森不禁心里一阵颤抖。帕茨打算把他摔倒,结果自己反而被他弄得仰面朝天摔到地上。华特森摆脱了帕茨,立即跳起来,奔向门口。可是那圈人像一堵墙似的挡住了他。他看了一下他们那些苍白浮肿的脸,这是那种从来不见太阳的脸;他知道,这伙挡住他的去路的人,都是晚上在城市里的下流场所为非作歹的恶棍。接着,他就被他们推到了像野牛一样冲过来追打他的帕茨面前。
他又跟帕茨扭抱到一块儿了,借这短暂的喘息之机,他又来恳求那伙人。他们还是不理睬他。到这一步,他才觉得可怕。这种事他已经听人说过很多次,单身的人在这种下流场所挨揍的时候,常常会弄得筋断骨折,眼青鼻肿,甚至死在他们的拳脚之下。同时他还知道,如果他想逃出去,他可绝对布恩那个打他的对手,或者跟挡住他的人打斗。
但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正当的愤慨之情。不论在什么场合,七对一总是不公平的。他也有点发火了,心里也激起了人人都不免的那种跟他们拚一下的野性。不过,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儿女、他的未完成的著作、他非常心爱的那一万英亩高地上的平坦的农场。他眼前仿佛突然出现了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正在照射着他那繁花似锦的草地,懒洋洋的牛群正在深及膝盖的小河里站着,鳟鱼闪现在涟漪之中。生活真是太好了——他不能牺牲这么好的生活,来满足一时的野性冲动。总之,卡特尔•华特森很冷静,又很害怕。
这时,被他紧紧抱住的对手正在拼命想要把他扳倒。华特森又把对手摔倒在地板上,想冲出门去,可是又给那群脸色浮肿的人推了回来。他闪过帕茨挥来的右拳,重新跟他扭在一块。这样重复了许多次。华特森越来越冷静,吃了亏的帕茨因为打不着对方,火气越来越大了。他在给华特森扭住的时候,拼命用头撞。头一次,他用额角撞中了华特森的鼻子。后来,每逢扭到一块儿的时候,华特森就把脸躲在帕茨的胸口。不过,愤怒的帕茨还是要撞下去,他用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腮帮子撞对方的头顶。这样,帕茨受的伤愈重,他也就撞得愈急,愈厉害。
这种单方面的仗一共打了大约有十二到十五分钟。华特森从来没有还过手,他只想赶快脱身。有时候,碰到双方没有扭到一块儿,他在桌子之间闪来闪去,打算冲到门口去的时候,那伙脸色浮肿的人就会抓住他的上衣下摆,把他推回去,迎接冲过来的帕茨挥起的右拳。这样,一次接着一次,不知经过了多少次,他都是扭住帕茨,然后把帕茨摔得仰面朝天倒下去,而且每一次,他总是先把帕茨旋转一下,然后朝门口的方向甩过去,借此来一步一步接近他的目标。
最后,丢了帽子,头发蓬松,鼻孔流血,一只眼睛青肿的华特森终于逃到人行道上,撞在一个警察的怀里。
“捉住那个人,”华特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喂,帕茨,”警察说,“出了什么乱子?”
“喂,查理,”对方回答道,“这个家伙一进来……”
“抓住他,警察,”华特森又说了一遍。
“走!滚蛋!”帕茨说。
“滚蛋!”警察加了一句。“你再不走,我就抓你进去。”
“除非你逮捕那个人。他无缘无故地打我。”
“是这么回事吗?帕茨,”警察问道。
“哪儿的话!让我告诉你,查理,上帝保佑,我有证人。刚才,我正在厨房里喝汤,这个家伙一进来就跟我胡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他喝醉了……”
“瞧瞧我,警察,”愤怒的社会学家抗议道,“我究竟醉了没有?”
这个警察用恼怒、威胁的眼光瞧了他一下,就对帕茨点点头,叫他说下去。
“这个家伙跟我胡闹。他说:‘我是提姆·麦格莱特,我爱把你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说。‘举起手来!’我笑了笑,他就砰砰给我两拳,打翻了我的汤。你瞧我的眼睛。我差点儿给他揍死啦。”
“你打算怎么办,警察先生?”华特森质问道。
“去你的,滚蛋,”这就是警察的答复。“你要不走,我一定把你抓起来!”
卡特尔·华特森一肚子公民的义愤立刻发作起来
“警察先生,我要抗议……”
可是这时侯,警察却抓住他的胳膊,狠狠一推,差一点把他摔倒。
“走吧,到局里去。”
“你也要把他抓起来,”华特森要求道。
“没有的事,”这是对方的答复。“他好好地喝他的汤,你为什么要打他?”
卡特尔•华特森可真气极了。这不单是因为他无缘无故受到了攻击,给打伤了,又给抓了起来,而且所有的晨报,都毫无例外地登载着那种可怕的新闻,污蔑他喝醉了,在著名的方多模酒店跟老板打架。这些报导连一句正确或真实的话都没有。帕茨•霍朗同他的党羽把这次斗殴说得绘声绘色。卡特尔•华特森喝醉了,这已经成了无可争论的事实。一连三次他们把他轰出去,推到马路旁边的阴沟里,可是一连三次他仍旧跑回来,气势汹汹,好像要杀人放火似的,宣称他要把这家酒店捣毁。他看到的第一个标题是:
《著名的社会学家酗酒被捕!》
消息登在第一版上,还印出了他的一张很大的半身像。其他的标题是:
《卡特尔•华特森一心夺取拳击锦标!》
《卡特尔•华特森得到了报应!》
《著名的社会学家企图捣毁一家不夜区的酒店!》
《卡特尔•华特森被帕茨•霍朗击败三次!》
第二天早晨,交保释放的卡特尔•华特森走到警察局的法庭里,答复人民向卡特尔•华特森提出的公诉,因为后者殴打了帕茨•霍朗。可是,那位被雇来控诉一切损害人民的罪犯的检察官,却先把他拉到旁边,私下同他谈起话来了。
“你为什么不私下了结呢?”检察官说。“华特森先生,我告诉你怎么办:跟霍朗先生握握手,讲个和,我们当场就把案子了结。我只要对法官说一句话,就会撤销对你的控诉。”
“不过我不愿意撤销,”这是华特森的答复。“你既然担任着这个职务,就应当向我提出公诉,而不应当要我跟这个……这个家伙讲和。”
“哎,我当然会向你提出公诉的,”检察官回答道。
“你也得向那个帕茨•霍朗提出公诉,”华特森警告道,“因为现在我要告他殴打伤人,要求把他逮捕起来。”
“最好你还是跟他握手讲和,”检察官重复道,这一次,声音里几乎还有威胁的口吻。
这两个案子定于一星期以后的早晨,在警察局法官威特白格的法庭里一并开庭审理。
“你一点胜诉的机会也没有,”华特森的一个童年的老朋友——这座城市里最大的一家报馆的一位前任经理对他说。“人人都知道你给这个人揍了一顿。他的名誉坏到了极点。可是这一点也帮不了你的忙。两个案子都会给撤销。这还是因为你。换上一个寻常的人,还要判罪呢。”
“可是我不明白,”这位不知所措的社会学家不服气地说,“这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向我攻击,把我打伤,而我一次也没有还过手。我……”
“对这场诉讼来说,那是无关紧要的,”对方打断了他的话。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有关紧要的呢?”
“让我告诉你。现在,你的对头是本地的警察和政治机器。你是什么人?你连这座城里的合法居民都够不上。你住在乡下。你在这儿连一张选票也没有,当然更谈不上什么操纵选票。这个下流酒店的老板在他的地区操纵着一大串选票——而且是很长很长的一大串选票。”
“难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位威特白格法官会亵渎他的神圣职责,违反他的誓言,放掉这个野蛮家伙吗?”华特森质问道。
“你瞧着好啦,”对方冷冷地回答道。“哎,他会做得很漂亮的。他会做出一个非常合法,非常公正的判决,凡是字典里代表公平和正当的字眼儿,他全会用上。”
“可是还有报纸呢,”华特森喊道。
“报纸是不会跟正在执政的人作对的。他们会弄得你啼笑皆非。你不是已经领教过了吗?”
“难道那些到警察局采访的小伙子,不会把真实情况写出来吗?”
“他们会写得非常逼真,让公众都相信的。你要明白,他们是在别人的指示之下写报导的。他们是奉了命令来歪曲渲染的。等到他们把新闻登出之后,你就会给搞臭了。最好还是马上把这件事情了结。你的处境很糟!”
“可是开庭的日期已经定好了。”
“只要说句话,他们就会马上把案子了结。一个人总不能跟一部机器斗,除非他后面也有一部机器。”
不过,卡特尔•华特森很执拗,他完全相信这部政治机器会打败他,可是他一生都在寻求社会经验,再者,这件事也的确有点新鲜。
开庭的那天早晨,检察官又作了一次调解的尝试。
“如果你认为应当和解,我就要请一位律师来起诉,”华特森说。
“你别请律师啦,”检察官说,“我是由人民给我薪水,让我提出公诉的,我当然要提出公诉。可是让我告诉你,你一点胜诉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会并案办理的。你瞧着好啦。”
法官威特白格给华特森的印象很好。这个人年纪还轻,个子矮矮的,有点胖,却并不臃肿。一张聪明的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看样子,的确是个非常好的人。此外,再加上他的含笑的嘴唇,和那双黑眼睛的眼角上带着笑意的皱纹,给人的印象就更好了。华特森瞧着他,把他仔细研究过以后,觉得他的老朋友的推测十有八九是错的。
可是,华特森不久就明白了。帕茨•霍朗同他的两个党羽举出了大量的伪证。如果不是亲身经验,华特森绝不可能相信会有这种事。他们根本不承认当时还有另外四个人。至于这两个作证的家伙,一个声称他当时在厨房里,亲眼看到华特森无故殴打帕茨,另外一个说他在柜台里面,看见华特森在第二次和第三次冲进来的时候,打算揍死并没有惹他的帕茨。他们诬赖华特森骂人,他们捏造的那些词句下流已极,不堪入耳,使华特森觉得他们简直是在自露马脚,因为他绝不可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来。等到他们形容他怎样用凶狠的、骤雨似的拳头,打在可怜的帕茨脸上,又怎样没踢着帕茨,反而踢坏了一把椅子的时候,华特森虽然暗暗觉得可笑,可是也很难过——这种审判简直是一出滑稽戏。他也知道,人类要得到崇高的品德,一定要经过漫长的努力,可是当他看到人们居然会堕落到如此卑劣的地步,他就觉得实在不堪设想了。
他们把他描绘成一个无事生非、爱打架的人,真是使华特森本人也认不出自己了,甚至可以说,连他的仇恨最深的对头也认不出就是他了。不过,跟所有的混乱的伪证一样,他们的捏造也有许多破绽和自相矛盾的地方。那位法官不知怎的却不曾注意,检察官和帕茨的律师也是神色自若,只当没有听见。华特森本来没有把请律师的事放在心上,现在他很高兴,幸亏他没有请。
不过,等到他自己走上被告席,开始讲他自己的经过的时候,他仍然对威特白格法官多少抱着一点信心。
“法官大人,当时我正在街上随便溜达……”华特森才开口,就给法官打住了。
“我们这里并不是来考虑你以前的行为的,”法官威特白格粗鲁地说道。“谁先动手打人的?”
“法官大人,”华特森辩诉道,“关于具体的殴斗,我没有证人,我必须从头到尾地讲下去,才能说明事实的真相……”
他的话又给打断了。
“我们这儿并不要出版什么杂志!”法官威特白格吼道;他那样气势汹汹,恶狠狠地瞧着华特森,使华特森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几分钟之前他仔细瞧过的那个人。
“谁先动手打人的?”帕茨的律师问道。
检察官插嘴说,他要知道现在所审讯的是这两个合并起来的案子之中的哪一件,帕茨的律师根据什么权利在诉讼程序的这个阶段要求对证。帕茨的律师立刻用话来还击。于是法官威特白格就来干涉,声明他不知道这是把两个案子合并办理。这些全需要解释。接着就掀起了一场激烈无比的争论,结果,律师和检察官都向法庭道歉,然后又彼此道歉,才告结束。于是,审判就这样进行了下去。在华特森看来,这就像一群扒手在拿走了一个老实人的钱包之后,反而在他面前喧嚷、发火一样。总之,这部政治机器正在发挥他的作用,就是这么回事。
“为什么你要走到这个声名狼藉的地方去呢?”法官问他。
“我是一个研究社会学和经济学的人,多年以来,我总是喜欢让自己见识一下……”
可是,华特森的话说到这儿就给打断了。
“我们并不要听你讲这个学,那个学,”法官威特白格吼道。“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你要直截了当地回答。当时你究竟喝醉了没有?这才是我要问的。”
等到华特森打算申诉帕茨怎样用头来撞他,反而撞伤了自己的脸的时候,他们都公开地嘲笑他,认为他在胡说。法官威特白格又来教训他了。
“你在席上宣过誓,说你要讲的句句都是实话,这是严肃的事情,你明白吗?”法官质问道。“你现在讲的话非常荒唐。一个人居然会这样撞伤自己,而且不断地用他脸上娇嫩的地方来撞你的头,来继续撞伤自己,这是不合情理的。你是个有理性的人,你想,这种事情是否合乎情理?”
“人在发脾气的时候,是不通情理的,”华特森温和地回答。
这句话深深冒犯了法官威特白格,当然也引起了他的义愤。
“你凭什么权利说这种话?”他大喊起来。“毫无必要。这种话跟这个案子丝毫不相干。先生,你是来对证事实的。法庭不想听你表示任何意见。”
“我不过是回答你的问题,法官大人,”华特森低声下气地辩诉道。
“你根本没有回答问题,”法官又吼起来了。“让我警告你,先生,让我警告你,你这样傲慢无礼,是可能得到一个藐视法庭的罪名的。我得让你知道,在这个小小的法庭里,我们是懂得怎么遵守法律和礼节的。我真替你害臊。”
等到卡特尔•华特森供述他在方多模酒店所遇到的情形时,他的话又给律师和检察官在法律问题上纠缠不休的争辩打断了。华特森一点也不怨恨,他只觉得又好笑又难过,他好像看见统治着他的祖国的大大小小的政治机器正在他眼前出现,他还看到了这些机器中的寄生虫正在一千座城市里干着那不受惩罚的、无耻的贪污勾当。目前的情形就是这样,这个法庭和这个法官靠着政治机器,对一个操纵着一串选票的下流酒店的老板就是这样俯首听命。这虽然是一件渺小的卑鄙事儿,可也是那多面的政治机器的一面,它在每一座城市和每一个州里都潜伏着庞大的势力,并向整个国家投下它的阴影。
华特森耳朵里好像听到了一句熟悉的成语:“付之一笑”。有一次,正在他们争辩得最激烈的时候,他甚至咯咯地笑出声来,声音很响,引得法官威特白格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觉得,这些欺压人的法律学家和这个欺压人的法官,简直比那最可恶的商船上的粗暴的大副还要坏上一万倍,那种家伙虽然欺压人,可是也要自卫。至于这批小坏蛋,他们却利用法律的威风来掩护自己。他们打人,但是不准任何人还手,因为他们有监狱和愚蠢的警察的棍子作为后盾,而且这些警察都是拿薪水的职业打手。不过,他并不怨恨。一看到他们的愚蠢可笑,他就忘了他们是多么粗鄙奸诈,他有一种苦中作乐的幽默感。
他虽然受到了多次的威吓和诘问,却终于设法把这件事简单明了、直截了当地讲了一遍,而且无论他们怎样唇枪舌剑,反复讯问,他的话都是无懈可击的。这跟帕茨和他的两个证人嘶喊出来的那一套伪证完全不同。
帕茨的律师同检察官都停止提出证据,也不再辩论,让法庭来做出判决。华特森对这种做法提出了抗议,可是检察官却告诉华特森,他是公诉人,他知道该怎么做,这样,华特森就给压得不做声了。
“据帕茨•霍朗供称,当时,他是由于生命遭受威胁,不得不被迫自卫,”法官威特白格的判决词是这样开始的。“华特森先生在供词中也提出了同样的理由。双方都声明是对方先动手,而且双方都声明他受到了对方的无故殴打。根据法律,被告应享有疑犯从宽的权利。本案显然是证据不足的。所以,就人民向卡特尔•华特森提出公诉一案,本庭宣布,被告卡特尔•华特森应享有疑犯从宽的权利,因此,应将被告予以释放。对于人民向帕茨•霍朗提出公诉一案,这种论断也同样适用。他也应享有疑犯从宽的权利,由本庭予以释放。本庭建议,两案的被告应彼此握手讲和。”
华特森在晚报上看到的第一个标题就是:《卡特尔•华特森获释!》另一家报纸的标题是:《卡特尔•华特森免予罚金处分!》不过,最妙的却是有一家报纸上登着:《卡特尔•华特森,好汉子!》在下面的正文里他看到,法官威特白格怎样建议这两个打架的人彼此握手,他们怎样立刻照办。接下去,他还看到:
“‘让咱们为这件事干一杯去,’帕茨•霍朗说。
“‘好,’卡特尔•华特森说。
“于是,他们就手挽着手,缓步走向最近的一家酒店。”
华特森经历了这么一场惊险,事后并不怨恨。这倒是一种新的社会经验,这件事还促使他写成了一部新的著作,把它题名为:《试论警察法庭的诉讼程序》。
一年以后,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华特森在他的农场下了马,独自从一个小小的山谷里爬上去,瞧瞧他在去年冬天种下的凤尾草。他从山谷里地势较高的一头走出去之后,就到了一片繁花似锦的草地。这是一个很可爱的幽僻的所在,周围有低矮的山坡和树丛把它跟外界隔开。他发现这儿有一个人,显然是从下边一英里之外的那座小镇上的一家避暑的旅馆里走上来散步的。他们脸对脸地碰上之后,彼此都认出了对方是谁。这个人就是法官威特白格。这种行为分明是犯了侵入罪,因为华特森在他的农场边界上竖有私人产业,禁止入内的牌子,不过他对这种事一向都没有认真执行。
法官威特白格伸出了一只手,可是华特森只当没有看见。
“政治是一种肮脏的行业,对吗,法官?”他说。“哦,我看见你的手啦,可是我不情愿握这种手。报纸上都说我在审判之后跟帕茨·霍朗握了手。你知道我没有,不过,让我告诉你,我宁可跟他和他手下那批下流东西握一千次手,也不情愿握你的手。”
法官威特白格碰到这种难堪的局面,很不好受。正在他哼哼哈哈,想说点什么话的时候,华特森瞧着他,忽然产生一个念头,决计要狠狠作弄他一番。
“我想,像你这样学识渊博、人情通达的人,总是不会对我记仇的,”法官说。
“记仇?”华特森回答道,“当然不会。我生来不知道记仇。为了证明我对你并没有记仇,我要让你见识一件古怪的、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事情。”于是,华特森就在附近找了一下,拾起一块跟他的拳头一样大的粗糙的石头。“你看见这个了吧?瞧我。”
卡特尔•华特森说完了,立刻用石头朝自己的腮帮子上狠狠地砸了一下,砸得皮破血流,骨头也露了出来。
“这块石头太锋利了,”他对那位吓昏了,以为他疯了的法官说。“我搞得过头了。干这种事,要做得愈像真的愈好。”
于是,卡特尔•华特森另外找了一块光滑的石头,挑好地位,在他自己脸上捶了几下。
“嘿,”他轻声地说,“再过几个钟头,这些地方会变得又青又黑,非常好看。这就最容易叫人相信得过了。”
“你疯了!”法官威特白格颤声说。
“别对我用这种粗鲁的字眼!”华特森说。“你瞧见我这张皮破血流的脸没有?是你干的,是你用右手打的。你打了我两下——砰砰两拳。这是一种野蛮的、无故伤人的行为。我的生命受到了危险。我必须自卫。”
法官威特白格看见对方两个气势汹汹的拳头,吓得忙往后退。
“你要是打我,我可要叫人把你抓起来,”法官威特白格威胁道。
“先前我对帕茨说的,也是这句话,”对方回答道。“你知道我跟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怎么办的吗?”
“不知道。”
“这样!”
就在这时候,华特森的右拳已经落在法官威特白格的鼻子上,打得这位法律界人士仰面朝天地倒在草地上。
“站起来!”华特森命令道。“你要算个上等人,就站起来——当初帕茨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这你是知道的。”
法官威特白格不肯起来,于是华特森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起来;这不过是为了好把他的一只眼睛打得青肿,让他再翻身倒下去。接着就好像一场红印第安人的虐杀。法官威特白格挨了一顿科学而人道的饱打。他的腮帮子挨了拳头,耳朵挨了巴掌,他的脸被按在草地上摩擦。而且,自始至终,华特森都是模仿帕茨•霍朗的方法表演的。有时,这位诙谐的社会学家还会很小心地给他真正凶狠的一拳,把他打伤。有一次,他把可怜的法官威特白格拖起来之后,故意用自己的鼻子撞这位绅士的头。他的鼻子就流出血来了。
“瞧见了没有?”华特森一面喊,一面退后了一步,巧妙地让鼻血全流在自己的衬衫前襟上。“这是你干的。是你用拳头打的。太可怕了。我快给你打死了。我得再自卫一次。”
于是,法官威特白格脸上又挨了一拳,倒在草地上。
“我要叫人把你抓起来,”他躺在地上抽抽噎噎地说。
“这句话帕茨说过的。”
“真是野蛮,”他哼哼地翕动着鼻子,然后又说,“无缘无故——哼,哼——打人。”
“这句话,帕茨也说过。”
“我一定要叫人把你抓起来。”
“说得土一点,要是我抢了先,你就抓不了我。”
说完之后,卡特尔•华特森就走下山谷,骑上马,到镇上去了。
一个钟头之后,正在法官威特白格一颠一跛地回到旅馆去的时候,一个村子里的警察,根据卡特尔•华特森提出的殴打伤人的控告,把他逮捕了。
“法官大人,”第二天,华特森对村子里的法官,一个三十年前在农业学院毕业的富农说道,“既然这个索尔•威特白格在我控告他殴打我之后,认为他应当控告我殴打他,我愿意建议你并案办理。这两个案子里的口供和事实都是一回事。”
法官同意了。于是,这两个案子就合并审讯。因为华特森是先起诉的原告,就由他先站起来,申诉他的理由。
“当时,我正在采花,”他申述道,“我在我自己的地里采花,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危险。可突然,这个人从树后面冲到我跟前。他说:‘我是朵多,我要揍死你。举起手来!’我笑了笑,可是他说完了,立刻砰砰揍了我两下,打得我躺到地上,把我的花撒得满地。他那些骂人的字眼真是难听。这完全是一种野蛮的、无故伤人的行为。你瞧我的腮帮子,瞧我的鼻子!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一定是喝醉了。我受了惊,还没定下来,他就这样揍了我一顿。我的生命受到威胁,只好被迫自卫。我的话全说完了,法官大人,不过末了我还得再声明一句,我怎么也搞不清其中的道理。为什么他要说他是朵多?为什么他要无缘无故地打我?”
于是,索尔•威特白格就这样受了一堂关于伪证技巧的高等教育。过去,他在审判那些做好圈套的案子的时候,常常坐在警察法庭的高椅子上,宽容地听取那些假口供;现在,假口供头一次直接落到了他自己头上,而且,又是当他不曾高高地坐在法庭上,没有狱吏,没有警察的棍子和监狱做后盾的时候。
“法官大人,”他喊道,“这样的无耻谎言真是闻所未闻,居然会有这样不要脸的人……”
华特森立刻跳了起来。
“法官大人,我要抗议。口供的真假只能由法官大人来决定。提供证词的人只能说明事情的真相。至于他个人的意见,不论是一般性的,还是对我的,都同这个案子无关。”
法官搔了搔头,渐渐露出冷冷不快的神气。
“这一点说得很对,”他裁决道。“我真没有料到,威特白格先生,像你这样自称法官、精通法律的人,居然会干出这样违法的事来。先生,你的态度,你的作风,真像一个恶讼师。这是一桩简单的殴打伤人的案子。我们在这里是要决定谁先动手打人。我们不问你对华特森个人品德的意见。现在,由你接下去讲。”
索尔•威特白格真是一肚子的气。如果他那片受伤肿胀的嘴唇不疼得那么厉害的话,他一定会咬住嘴唇,不再开口了。不过,他还是忍下了这口气,把事情的真实情节,简单地照实申述了一遍。
“法官大人,”华特森说,“我想请您问他一下,当时他在我的田地上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好。先生,你在华特森先生的田地上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那是他的田产。”
“法官大人,这是一种非法的侵入,”华特森喊道。“我的警告牌是竖在很容易看到的地方的。”
“我没有看见什么警告牌,”索尔·威特白格说。
“我亲自见过,”法官厉声驳斥道。“那些警告牌都是显而易见的,先生,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在这种小事上也要颠倒黑白的话,那么,你那些比较重要的口供就更使人怀疑了。为什么你要殴打华特森先生?”
“法官大人,我已经声明过,我从来没有打过他一下。”
法官瞧了瞧华特森那张受伤肿胀的脸,就转过来瞪着索尔•威特白格。
“你瞧瞧那个人的脸!”他大声吼道。“如果你一下也没有打过他,他怎么会这样口歪鼻肿,伤痕满脸呢?”
“我已经声明过……”
“你要小心一点,”法官警告道。
“我会小心的,先生。我要说的句句都是实话。他用一块石头打他自己。他用两块不同的石头打他自己。”
“这种话讲得通吗?一个人只要不是疯子,难道会用石块打在自己脸上娇嫩的地方,会那样伤害自己,而且继续不断地伤害自己吗?”卡特尔•华特森质问道。
“这简直像是神话,”法官评论道。“威特白格先生,当时你是不是喝过酒了?”
“没有,先生。”
“你从来不喝酒吗?”
“有时候喝一点。”
法官听了他的回答,沉思起来,露出一种老谋深算的样子。
华特森利用这个机会,对索尔•威特白格眨了眨眼睛,可是这位吃尽苦头的绅士却看不出在这种场合下有什么幽默的地方。
“真是一桩奇怪的案子,真是一桩奇怪的案子,”法官在开始宣判之前声明道。“双方的口供竟然这样完全矛盾。除了当事人之外,又没有别的证人。双方都控诉对方殴打伤人。从法理上来看,我也无从判断真相。不过,我倒有一个私见,威特白格先生,照我看,从今以后,你还是别再走到华特森先生的田地上,最好离开这一带吧……”
“真是岂有此理!”索尔•威特白格不觉漏出了这么一句。
“坐下来,先生!”法官厉声命令道。“如果你再以这样的态度打断本庭的话,我可要认为你藐视法庭,判你罚金了。我警告你,我会判你很重的罚金的——你自己也是个法官,应该懂得法庭上的礼貌和尊严才是。现在由我来宣判:
“按照法规,被告应享有疑犯从宽的权利。刚才我已经说过,现在再重复一遍。从法理上来看,我也无从判断谁先动手打人。因此,非常抱歉,”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瞪了索尔•威特白格一眼。“对两案的被告,只好根据疑犯从宽的原则来处理。先生们,你们都被释放了。”
“让咱们为这场官司干一杯去,”在他们离开法庭的时候,华特森对威特白格说;可是那个受了侮辱的人却不肯同他挽着手,缓步走到最近的酒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