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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们快活了,对我们就亲近,虽然那是为了使他们更快活,我们也乐意呢:但是,他们烦恼了,却要随意骂我们讨厌,似乎一切烦恼都要我们负担,这便是我们做孩子的,千思儿万想儿,也不曾明白。天擦黑,我们才在家捉起迷藏,他们又来烦了,大声呵斥,只好蹑蹑地出来,在门前树下的竹席上,躺下去,纳凉是了。

闲得实在无聊极了。四周的房呀、墙呀、树的,本来就不新奇,现在又模糊了,看上去黝黝的似鬼影。天上月亮还没有出来,星星也不见,昏亮亮的一个大大的天空。我们伤心了,垂下了脑袋,不知道这夜该如何过去,痴呆呆儿守着瞌睡虫爬上眼皮。 

“星星!”妹妹突然叫了一声。

我们都抬起头来,原本是无聊得没事可做,随便看看罢了。但是,就在我们头顶,出现了一颗星星,小小的,却极亮极亮,分明看得出是有无数个光角儿的。我们就好奇起来,数着那是四个光角儿呢,还是五个光角儿,但就在这个时候,那星的周围,又出现了几颗星星,就是那么一瞬间,几乎不容察觉,就明亮亮地出现了。呵,两颗,三颗……不对,十颗,十五颗……奇迹是这般迅速地出现,愈数愈多,再数亦不可数,一时间,漫天满空,一片闪亮,像陡然打开了百宝箱,灿灿的,灼灼的,目不暇给了呢。我们只知道夜晚天上要有星星,但从没注意到这么出现,那是雨天的池塘,霎时浮了万千水泡?还是无数沉睡的孩子,蓦地睁开了光彩的眼睛?它们真是一群孩子呢,一出现就要玩一个调皮的迹儿啊!这些鬼精灵儿,从哪儿来的,是一个家庭的兄妹?还是从天涯海角集合起来,要开什么盛会呢?

夜空再也不是荒凉的了,星星们都在那里热闹,有装熊的,有学狗的,有操勺的,有挑担的,也有的高兴极了,提了灯笼一阵风的跑……

我们都快活起来了,一起站在树下,扬着小手。星星们似乎很得意,向我们挤弄着眉眼,鬼鬼地笑。

过了一会儿,月亮从村东口的那个榆树丫子里升上来了。它总是从那儿出来,冷不丁地,常要惊飞了树上的鸟儿。先是玫瑰色的红,像是喝醉了酒,刚刚睡了起来,蹒跚地走。接着,就黄了脸,才要看那黄中的青紫颜色,它就又白了,白极白极的,夜空里就笼上了一层淡淡的乳白色气。我们都不知道这月亮怎么啦,却发现那些星星怎么就少了许多,留下的也淡了许多,原是灿灿的笑,变成了弱弱的光。这竟使我们大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啦?”妹妹慌慌地说。

“月亮出来了么。”我说。

“月亮出来了,为什么星星就少了呢?”

我们面面相觑,闷闷不得其解。坐了一会儿,似乎就明白了:这漠漠的夜空,恐怕是属于月亮的,它之所以由红变黄,由黄变白,一定是生气星星们的不安分,在吓唬着它们哩。

“哦,月亮是天上的大人了。”妹妹说。

我们都没有了话说。我们深深懂得做大人们的威严,又深深可怜起这些星星了:月亮不在的时候,它们是多么有精光灵气,月亮出现了,就变得这般猥琐了。

我们突然又回想起了一切:原来天上并不甚好,月亮睡着了的时候,它才让星星出来,它出来了,就要星星退去。那纷纷扬扬的雪片,五个角的,七个角的,全是薄亮亮的,不就是星星的尸骸吗?或许,就燃起晚霞的大火来烧它们,要不,星星为什么从来就没有叶,没有根,只是那么赤裸裸的星呢?

我们再也不忍心看那些星星了,低了头走到门前的小溪边,要去洗洗手脸。

溪水浅浅地流着,我们探手下去,才要掏起一些来,但是,我们差不多全看见了,就在那水底里,有着无数的星星。

“啊,它们藏在这儿了。”妹妹大声地说。

我们赶忙下溪去捞,但无论如何也捞不上来,看那哗哗的水流,也依然冲不走它们。我们明白了,那一定是星星不能在天上,偷偷躲藏在那里了。我们就再不声张,不让大人们知道,让它们静静地躲在那里好了。

于是,我们都走回屋里,上床睡了。却总是睡不稳,害怕那躲藏在水底的星星会被天上的月亮发现吗?可惜藏在水底的星星太少了,那无数的还在天上闪着光亮。它们虽然很小,但天上如果没有它们,那会是多么寂寞啊!

大人们又骂我们不安生睡觉了。骂过一通,就打起鼾声,我们赶快爬起来,悄悄溜到门外,将脸盆儿、碗碟儿、碟缸儿都拿了出去;盛了水,让更多更多的星星都藏在里边吧。

美君是我的母亲,她今年93岁了。

她还活着。可是失智,已经不认得我,不记得我,不能和我说话。事实上,她已经“离开”我了。

说不清楚她的病症是从哪一年开始。因为失智症是那样一个逐渐的过程,就像一颗方糖进入咖啡,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融化了。

写这本书,原因很单纯。我想和美君说话,可是她没法跟你说话。

在我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堵墙,而这堵墙是这辈子对你恩情最深的人,是你最爱的人,最尊敬的人。

我真的觉得蛮伤心的。

我只能用文学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

美君上学时用的木头书包,箱盖内侧有她自己写的两行字:“此箱请客勿要开,应美君自由开启”。

美君聪明极了,又非常的有个性。

她的木头书包,没有把警告语写在箱子外面,反而写在箱子里面。为什么?说明她不是写给旁人,而是写给一个已经偷偷打开的人。

一定是她的爸爸妈妈,或者是她的两个讨厌的哥哥。最后一秒钟,我警告你赶快关起来!

那时候她才几岁?真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慧的小孩。

她性格里有一种狂放不羁。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她笑起来,不是那种掩嘴巧笑,她是豪放地大笑,拍着大腿,笑得简直要在地上打滚。

她比我爱美,比我讲究,出门一定要穿旗袍。她那黑色的缎质旗袍,开襟里头要塞一条小小的白色的手绢,而且一定要洒香水。

她是大小姐,我的父亲是穷小子,还是外乡人。1947年,他们在杭州天香楼结的婚。

美君会下嫁给他的原因……我想是因为他帅(笑)。

我们都认为爸爸比妈妈漂亮,可是为什么他们生了四个子女,没有一个像爸爸,都像妈妈?幸好妈妈比爸爸聪明。

1949年,24岁的美君,跟着自己的湖南丈夫,在隆隆战火中,背井离乡,一路颠沛流离,最后落脚到了台湾。三年以后,龙应台出生在高雄。

我14岁时看到的美君,是一个织渔网的妇人。

那时候美君42岁,还算年轻,正在挣扎着要让四个孩子同时上初中、高中、大学,每一个孩子都需要学费。

她跟渔村的妇女们一起,手里拿着梭,从早到晚织着渔网。她那么爱美的一个女人,脱下了她的旗袍,赤着脚,坐在肮脏的水泥地上。

一张渔网大概是一个客厅的大小,要织半个月,手上织出了茧,可以换回来80块台币。

她也去养猪,做很粗的劳动,穿着套鞋,踏进小河里去割草。

她什么都愿意做,自力更生,是因为她爱她的儿女。

她的丈夫认为女孩子读书干嘛,读师专最好,将来做小学老师,18岁就可以嫁人。她替她女儿去跟丈夫说:“女儿要上大学。”

“她如果不读大学,以后就会跟我一样。”

她借钱去交了我的学费。

后来我才意识到,美君其实是一个女性主义者,只不过她的时代没有这个词。

17岁的时候,宪兵队乱抓人,她就敢代表整个街坊,手无寸铁,一个人跑到宪兵队去跟宪兵理论。

六十五岁,她还去纹眉,纹眼线。七十多岁了,还在问我要不要去隆鼻。去做各种让自己美丽的事情。

她还曾经建议我去隆乳。

那一刻我大概三十多岁,她六十来岁,是我现在的年龄。我们俩一起站在梳妆台的很大的一面镜子前面。我在梳头,她也在梳头。

她说,你知道吗?你可以去做什么什么事。我当然嘲笑她一番。

这是唯一的一次,我能想起来的、我们俩之间和“女孩子”有关的谈话。

除此之外,她从来不和我谈“女孩子的事”——你要怎么选男朋友,怎么相夫教子,怎么煮饭做菜,怎么伺候公婆——从来没有过。

她好像没觉得我是个女孩子。很可能是她希望我能够尽其所能地发挥我的才能,因为她自己的才能没有得到这个机会,时代不允许她发挥。

“我终于受足了教育,而且受的教育越高,我走得越远。她欢欢喜喜,目送我远行的背影。

然后她就老了。眼皮垂下来,盖住了半只眼睛;语言堵住了,有疼痛说不出来;肌肉萎缩了,坐下就无法站起。曾经充满弹性的肌肤,像枯萎的丝瓜垂坠下来。曾经活泼明亮的眼神,像死鱼的灰白眼珠。

她不曾享受过人生,因为她的人生只有为别人付出。

我在城里过自己的日子,而她在人生的最后一里路,孤独地走着。这,对吗?

2017年4月1日,我在香港参加生平第一次禁语禅修。

禅修的时候,就在那一刹那,我决定了:搬家,搬回屏东,照顾美君。

人到了50岁之后,会发现好时光不多了。重要的事情不可以拖。

我再拖下去,我不知道美君还会不会等我。

搬家的过程很迅速。母亲原本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我占下哥哥的顶楼仓库,等于住在母亲的楼上。改造仓库只用了三个礼拜,第四个礼拜我就搬家了。

我开着车,拖着满满一车行李,多数是书。两只猫跟我一起南下。

从此以后,每天早上我都可以大声对妈妈说话:

“应美君你在吗?应美君你今天好吗?睡得怎么样?风太大了是不是?等下我帮你拿条围巾好了。”

妈咪在,猫咪在,那里就是家了。

43年前,我离家去台北,美君一定有亲自送我上火车。我上车的那一刻,有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没有。

出国时,父母到松山机场送我。那时候出国留学就像永别。我进海关之前,有没有回头看美君一眼?

一定没有。

原因是,当时我的心目中是没有父母的。父母就是理所当然地在那,就像家里的家具一样,你不会跟家具说对不起。

我离开美君时,她50岁。

轮到我50岁时,安德烈16岁。他去英国当交换生,我去机场给他送行。他进海关之后,我等着他回头看我一眼。但是他没有回头。

我当场崩溃。心里想:“这个16岁的小孩怎么这么没有良心?”

我对两个儿子的爱,需索无度。但回想起当年我自己离开母亲时,却没有一刻想到,美君需要我。

甚至是在往后的30年中,都没有想到,她可能想念我。

我一心向前,义无反顾,并未为她设想过。

“我后悔,为什么在你认得我的那么长的岁月里,我没有知觉到:我可以,我应该,把你当一个女朋友看待?

女朋友们彼此之间做些什么?

我们常常约会——去看一场特别的电影,去听一次远方的乐团演奏,去欣赏一个难得看到的展览,去吃饭、去散步、去喝咖啡、去医院看一个共同的老友。

我曾经和两个同龄女友清晨五点摸黑到寒冷的阳明山去看日出点亮满山芒草。我曾经和几个年轻的女友在太平洋畔看满天星斗到凌晨三点。

我曾经和四个不同世代的女友在蒙古沙漠里看柠檬黄的月亮堂堂从天边华丽升起。我曾经和一个长我二十岁的女友在德国莱茵河畔骑脚踏车、在纽约哈德逊河畔看大川结冰。

而你,美君,从来就不在我的“女朋友”名单里。”

对于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我们最容易被陷在墙的结构里头。这个房间叫做厨房,你就不要想它还可以是个书房。

可是其实,母亲从来不只是母亲啊。

她是应美君。她有名有姓。她有性格,她有脾气。她有伤心的时候,她有她内在的无可言说的欲望。

有一次,我给她念我的一篇小说。里面写到,女主角闻到马身上的汗味,她想到了男人下体的气味。

美君觉得这种描写很见不得人,很色情,不够端庄。她说,你怎么会这样写?你知道那个气味是什么?

我就说,妈,你到现在70岁都不知道的话,你应该赶快去试试。

两个人笑到地上打滚。那真的是一瞬间。

其实如果可以早一点有觉悟,早一点跟母亲做朋友,真是福分,对吧?

搬回屏东这事,我晚了三年。我应该离开文化部的隔天就搬来屏东。

现在,不说话的她,对我是个谜。

你知道,我真想念她。特别奇怪的是,她人就坐在你旁边,然后你想念她。因为她事实上已经走了。

比死亡还要难以接受的,是不告而别。

美君将来也会去到爸爸身边。当时在葬父亲的时候,已经在旁边留好了墓位。

上一代不会倾吐,下一代无心体会,生命,就像黄昏最后的余光,瞬间没入黑暗。

写《天长地久》的最后三个月,那真是没日没夜地工作。这本书,其实是有一个很大的问号。

任何人,将来有一天都可能是美君。任何人,在每一天时间的进展里头,都在忘记,都在走向终点,不是吗?

这件事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在我们每天呼吸的空间里头,为什么不去好好地了解它、面对它?

如果整个社会的集体意识,对于失智、对于衰老、死亡、陪伴,对这些事情的认识水平提高的话,是会不一样的。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太迟太迟的领悟。所以我写了这本书。

希望比我年轻的读者们,如果可能的话,你不要太迟。

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天长地久。你必须把片刻当做天长地久,才是唯一的天长地久。

1. 丑 石

我常常遗憾我家门前的那块丑石呢:它黑黝黝地卧在那里,牛似的模样;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在这里的,谁也不去理会它。只是麦收时节,门前摊了麦子,奶奶总是要说:这块丑石,多碍地面哟,多时把它搬走吧。于是,伯父家盖房,想以它垒山墙,但苦于它极不规则,没棱角儿,也没平面儿;用錾破开吧,又懒得花那么大气力,因为河滩并不甚远,随便去掮一块回来,哪一块也比它强。房盖起来,压铺台阶,伯父也没有看上它。有一年,来了一个石匠,为我家洗一台石磨,奶奶又说:用这块丑石吧,省得从远处搬动。石匠看了看,摇着头,嫌它石质太细,也不采用。

它不像汉白玉那样的细腻,可以凿下刻字雕花,也不像大青石那样的光滑,可以供来浣纱捶布;它静静地卧在那里,院边的槐荫没有庇覆它,花儿也不再在它身边生长。荒草便繁衍出来,枝蔓上下,慢慢地,竟锈上了绿苔、黑斑。我们这些做孩子的,也讨厌起它来,曾合伙要搬走它,但力气又不足;虽时时咒骂它,嫌弃它,也无可奈何,只好任它留在那里去了。

稍稍能安慰我们的,是在那石上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凹儿,雨天就盛满了水。常常雨过三天了,地上已经干燥,那石凹里水儿还有,鸡儿便去那里渴饮。每每到了十五的夜晚,我们盼着满月出来,就爬到其上,翘望天边;奶奶总是要骂的,害怕我们摔下来。果然那一次就摔了下来,磕破了我的膝盖呢。

人都骂它是丑石,它真是丑得不能再丑的丑石了。

终有一日,村子里来了一个天文学家。他在我家门前路过,突然发现了这块石头,眼光立即就拉直了。他再没有走去,就住了下来;以后又来了好些人,说这是一块陨石,从天上落下来已经有二三百年了,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不久便来了车,小心翼翼地将它运走了。

这使我们都很惊奇!这又怪又丑的石头,原来是天上的呢!它补过天,在天上发过热,闪过光,我们的先祖或许仰望过它,它给了他们光明,向往,憧憬;而它落下来了,在污土里,荒草里,一躺就是几百年了?!

奶奶说:“真看不出!它那么不一般,却怎么连墙也垒不成,台阶也垒不成呢?”

“它是太丑了。”天文学家说。

“真的,是太丑了。”

“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

“以丑为美?”

“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顽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

奶奶脸红了,我也脸红了。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的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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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落 叶

窗外,有一棵法桐,样子并不大的。春天的日子里,它长满了叶子。枝根的,绿得深,枝梢的,绿得浅;虽然对列相间而生,一片和一片不相同,姿态也各有别。没风的时候,显得很丰满,娇嫩而端庄的模样。一早一晚的斜风里,叶子就活动起来,天幕的衬托下,看得见那叶背面了了的绿的脉络,像无数的彩蝴蝶落在那里,翩翩起舞;又像一位少妇,丰姿绰约的,作一个妩媚的笑。

我常常坐在窗里看它,感到温柔和美好。我甚至十分嫉妒那住在枝间的鸟夫妻,它们停在叶下欢唱,是它们给法桐带来了绿的欢乐呢,还是绿的欢乐使它们产生了歌声的清妙?

法桐的欢乐,一直要延长一个夏天。我总想,那鼓满着憧憬的叶子,一定要长大如蒲扇的,但到了深秋,叶子并不再长,反要一片一片落去。法桐就削瘦起来,寒伧起来。变得赤裸裸的,唯有些嶙峋的骨。而且亦都僵硬,不再柔软婀娜,用手一折,就一节一节地断了下来。

我觉得这很残酷,特意要去树下拣一片落叶,保留起来,以作往昔的回忆。想:可怜的法桐,是谁给了你生命,让你这般长在土地上?既然给了你这一身绿的欢乐,为什么偏偏又要一片一片收去呢!

来年的春上,法桐又长满了叶子,依然是浅绿的好,深绿的也好。我将历年收留的落叶拿出来,和这新叶比较,叶的轮廓是一样的。喔,叶子,你们认识吗,知道这一片是那一片的代替吗?或许就从一个叶柄眼里长上来,凋落的曾经那么悠悠地欢乐过,欢乐的也将要寂寂地凋落去。

然而,它们并不悲伤,欢乐时须尽欢乐;如此而已,法桐竟一年大出一年,长过了窗台,与屋檐齐平了!

我忽然醒悟了,觉得我往日的哀叹大可不必,而且有十分的幼稚呢。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的命题的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着它的存在。

我于是很敬仰起法桐来,祝福于它:它年年凋落旧叶,而以此渴望来年的新生,它才没有停滞,没有老化,而目标在天地空间里长成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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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棵小桃树

我常常想要给我的小桃树写点文章,但却终没有写就一个字来。是我太爱怜它吗?是我爱怜得无所谓了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缘故儿,只是常常自个儿忏悔,自个儿安慰,说:我是该给它写点什么了呢。

今天的黄昏,雨下得这般儿地大,使我也有些吃惊了。早晨起来,就淅淅沥沥的,我还高兴地说:春雨贵如油;今年来得这么早!一边让雨湿着我的头发,一边吟些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甚至想去田野悠悠地踏青呢。那雨却下得大了,全不是春的温柔,一直下了一个整天。我深深闭了柴门,伫窗坐下,看我的小桃树儿在风雨里哆嗦。纤纤的生灵儿,枝条已经慌乱,桃花一片一片地落了,大半陷在泥里,三点两点地在黄水里打着旋儿。啊,它已经老了许多呢,瘦了许多呢,昨日楚楚的容颜全然褪尽了。可怜它年纪儿太小了,可怜它才开了第一次花儿!我再也不忍看了,我千般儿万般儿地无奈何。唉,往日多么傲慢的我,多么矜持的我,原来也是个孱头儿。

好多年前的秋天了,我们还是孩子。奶奶从集市上回来,带给了我们一人一颗桃子,她说:都吃下去吧,这是一颗“仙桃”;含着桃核儿做一个梦,谁梦见桃花开了,就会幸福一生呢。我们都认真起来,全含了桃核爬上床去。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安睡,想这甜甜的梦是做不成了,又不肯甘心不做,就爬起来,将桃核儿埋在院子角浇的土里,想让它在那蓄着我的梦。

秋天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冬天,孩子自孩子的快活,我竟将它忘却了。一个春天的早晨,奶奶扫扫院子,突然发现角落的地方,拱出一个嫩绿儿,便叫道:这是什么呀?我才恍然记起了是它:它竟从土里长出来了!它长得很委屈,是弯了头,紧抱着身子的。第二天才舒开身来,瘦瘦儿的,黄黄儿的,似乎一碰,便立即会断了去。大家都笑话它,奶奶也说:这种桃树儿是没出息的,多好的种子,长出来,却都是野的,结些毛果子,须得嫁接才成。我却不大相信,执著地偏要它将来开花结果哩。

因为它长的太不是地方,谁也不再理会,惹人费神的倒是那些盆景儿。爷爷是喜欢服侍花的,在我们的屋里、院里、门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春天花事一盛,远近的人都来赞赏,爷爷便每天一早喊我们从屋里一盆一盆端出来,一晚又一盆一盆端进去;却从来不想到我的小桃树。它却默默地长上来了。

它长得很慢,一个春天,才长上二尺来高,样子也极猥琐。但我却十分地高兴了: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梦种儿长的。我想我的姐姐弟弟,他们那含着桃核做下的梦,或许已经早忘却了,但我的桃树却使我每天能看见它。我说,我的梦儿是绿色的,将来开了花,我会幸福呢。

也就在这年里,我到城里上学去了。走出了山,来到城里,我才知道我的渺小:山外的天地这般儿大,城里的好景这般儿多。我从此也有了血气方刚的魂魄,学习呀,奋斗呀,一毕业就走了上了社会,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我的事业了;那家乡的土院,那土院里的小桃树儿便再没有去思想了。

但是,我慢慢发现我的幼稚,我的天真了,人世原来有人世的大书,我却连第一行文字还读不懂呢。我渐渐地大了,脾性儿也一天一天地坏了,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心境似乎是垂垂暮老了。这时候,奶奶也去世了,真是祸不单行。我连夜从城里回到老家去,家里人等我不及,奶奶已经下葬了。看着满屋的混乱,想着奶奶往日的容颜,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对着灵堂哭了一场。天黑的时候,在窗下坐着,一抬头,却看见我的小桃树了;它竟然还在长着,弯弯的身子,努力撑着的枝条,已经有院墙高了。这些年来,它是怎么长上来的呢?爷爷的花事早不弄了,一垒一垒的花盆堆在墙根,它却长着!弟弟说:“那桃树被猪拱过一次,要不早就开了花了。”他们曾嫌它长得不是地方,又不好看,想砍掉它,奶奶却不同意,常常护着给它浇水。啊,小桃树儿,我怎么将你遗在这里,而身漂异乡,又漠漠忘却了呢?看着桃树,想起没能再见一面的奶奶,我深深懊丧对不起我的奶奶,对不起我的小桃树了。

如今,它开了花了,虽然长得弱小,骨朵儿不见繁,一夜之间,花竟全开了呢。我曾去看过终南山下的夹竹桃花,也去领略过马嵬坡前的水密桃花,那花儿开得火灼灼的,可我的小桃树儿,一颗“仙桃”的种子,却开得太白了,太淡了,那瓣片儿单薄得似纸做的,没有肉的感觉,没有粉的感觉,像患了重病的少女,苍白白的脸,又偏苦涩涩地笑着。我忍不住几分忧伤,泪珠儿又要下来了。

花幸好并没有立即谢去,就那么一树,孤孤地开在墙角。我每每看着它,却发现从未有一只蜜蜂去恋过它,一只蝴蝶去飞过它。可怜的小桃树!

我不禁有些颤抖了:这花儿莫不就是我当年要做的梦的精灵吗?

雨却这么大地下着,花瓣儿纷纷零落去。我只说有了这场春雨,花儿会开得更艳,香味会蓄得更浓,谁知它却这么命薄,受不得这么大的福分,受不得这么多的洗礼,片片付给风了,雨了!我心里喊着我的奶奶。

雨还在下着,我的小桃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桃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眼睁睁地羽毛剥脱,变得赤裸的了,黑枯的了。然而,就在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那树儿的顶端,高高的一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黄的,嫩红的,在风中摇着,抖着满身的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的嫩黄的光,嫩红的光。

我心里稍稍有些了安慰。啊,小桃树啊!我该怎么感激你,你到底还有一朵花呢,明日一早,你会开吗?你开的是灼灼的吗?香香的吗?我亲爱的,你那花是会开得美的,而且会孕出一个桃儿来的;我还叫你是我的梦的精灵儿,对吗?

【作者简介】

贾平凹(Jiǎ Píngwā,1952年2月21日-),原名贾平娃,后改称“平凹”(取“洼”解,是指“坦途”之意),中国大陆当代著名作家。陕西省商洛市丹凤县人。1952年,出生于乡村教师家庭,从小父亲对他教育非常严格,经常用棍棒教育,他结婚后还曾挨过打。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从事过几年文学编辑工作。1983年,开始从事专业创作,在小说和散文方面都很有造诣,被汪曾祺称为“鬼才作家”。代表作有《商州》、《浮躁》、《废都》、《白夜》、《秦腔》、《古炉》等作品。

按照流行的“十”字法,现开列不受欢迎的十种散文。

一、词盛散文。

这是缩写,全称是“词汇过于茂盛”的散文。茂盛到什么程度?一篇千字散文,看上去满眼都是词,一句话无论长短,95%以上的字都是由单词或词组串联而成。文章固然很美,但读了之后不知作者要说什么。这类文艺腔散文,只会让人头皮发麻。

二、缺钙散文。

拘泥于小家庭、小情调,除了厨房就是客厅,围绕屁大点小事津津乐道。譬如,今天夸夸妻子,明天表扬丈夫,后天赞扬孩子,这类散文写得再好,都是“体质”上贫血。

三、平稳散文。

这种散文,四平八稳,一本正经,老气横秋,文字没有跳跃,行文没有波澜,像老和尚的帽子,面孔如一座毫无表情的雕像,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缺乏幽默感。

四、长篇散文。小说有长篇小说,散文也有长篇。散文本是精美短文,把散文当小说来写,“分量”倒是凸现出来,但有可能将读者吓跑。

五、长句散文。或许是为了抒情需要,或许是擅长于欧式语言,一句话明明几个字就能完成叙述,却偏偏要几十个字甚至上百个字,复句加排比,曲里拐弯,弄得非常学问。吓唬谁?

六、傍名散文。生活中有傍大款现象,散文也有傍名人倾向。通常看到的是,我跟某个名人吃饭喝茶留影,我到过某大师家里,大师送给我签名本,全然不提自己带了什么礼物。

七、古装散文。即往往抓住地方风物掌故历史典故,乱慨叹一气,不古不今,不文不白,似是自己的东西,细看又是些“赤壁怀古”。写来倒是省事,但是生拉硬扯,缺乏个性。散文写得太迂太学究,看着就累。

八、虚假散文。所写所记所述,全然没有真事,都是自个杜撰的,或者仅有那么一点影子,半真半假,愚弄读者,毫无真情。

九、生涩散文。时不时为了表现深度、厚度,冒出几个生僻字、词,让全日制大学中文系学生也得去查字典,仿佛在告诉读者:读我的散文先做学生。

十、友情散文。因为到过某个地方,又因为与某个部门很熟,不得不留些友情文字,像是赠送的一束文字“鲜花”,又像是一份“广而告之”,典型的注水散文。

(选自 孙建清《拒读十种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