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只对一个女生感兴趣,就是哈文。
我爹告诉过我,上大学,有几件事很关键,头一件就是交女朋友。
但是上大学以后好几个月,我都很自闭,不和同学来往。
老觉得自己是偏远地区来的,和大城市的孩子们玩儿不到一块去。
每周末我都去中央美院学画画,那会儿还是老教学楼呢,晚上就住在协和医院后面的小平房里,学生宿舍。
去美院得坐公交车。
经常是这样,我在马路这边等车的时候,就看见我们班一帮男生女生在马路对面,也等车,结伴出去玩儿。
我们播音系只有一个专业,一个班级,学生人数39,据说是建院以来最多,男女生一半一半。
很多女生对我感兴趣,我是她们餐后寝前的话题人物:这个男生很怪,不说话,走哪儿都背个画夹子。
但我只对其中一个女生感兴趣,她就是哈文。
在阶梯教室上课,哈文恰好坐在我右侧,我们俩中间隔着楼梯。
我用右眼瞄她,侧脸轮廓很美,就这么一眼,我对她“一见钟情”。
上课时,我常常骚扰她。我从本上撕纸,用铅笔给她画像,速写,画完以后用圆珠笔细细涂,慢慢磨,弄出立体感来。
涂磨好了,趁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我就伸过胳膊去捅她。
“哎,哎!”我嘴里叼着笔,斜眼觑着老师,拿俩手指头夹起那张纸递过去。
“讨厌!”她白我一眼,“嚓”地把画抽走,一脸不屑。
我完全不知趣地一笑,再撕张纸,接着画,画完又递给她。
“你上不上课?”她又白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挑一下。我知道,有戏了。
二、
开学后不久,快到圣诞节了。
我们班同学聚在一起包饺子,其实也是找机会热闹热闹。
哈文是穆斯林,大家就合她的饮食习惯,专门从回民营买了羊肉馅。
我自己瘦,所以偏爱胖乎乎的女孩儿,哈文特别符合标准。
吃完饺子,大家一块儿跳“黑灯舞”。
我搂着哈文三步两步乱转,正值青春期,血脉贲张,心想此时不表白,何时表白?
“哈文,你心目中的男朋友什么样?”我心怀叵测地问。
“至少一米八吧。”一句话把我噎住了。
上来就说身高,这不明显冲着我来吗?
但人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绕也绕不开。
我只好多问了一句:“最底线呢?”
她迟疑了一下,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怎么也得一米七五吧。”
这么说我就有自信了。
我底气十足地告诉她:“上礼拜体检,我一米七五五。”
表白之后,哪想麻烦了,她不理我了。
伤自尊了?不至于吧,我没说什么出格的话啊。没看上我?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小伙子长挺帅,挺有异域风情,再说她看我画还老偷着笑呢。
过了些日子,看我没头苍蝇似的,她估计也不落忍,约我到了个地方,很委婉地说:“那事儿,我爸不同意。”
“为啥不同意啊?”我猴急猴急的。
说起她家,大家伙儿都觉得挺神秘。
开学第一天,哈文是坐着一辆小轿车来的。
那时候的学生都思想简单,即便如此,也没人瞎猜她到底什么来头,还是一样地平常相处。
直到后来,我第一次去她家,和她爸见面,也不知道老人家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爸说,现在还年轻,以学习为重。”她很听父亲的话。
“咱俩除了一块儿吃饭就是一块儿学习,没干别的啊,俩人学不比一人学好吗?”
我摆事实讲道理,挑战她爸的权威。
谈恋爱就耽误学习?偏见。
见她有点儿答不上来,我乘胜追击:“你觉得我怎么样?”
“挺好的。”
“那不就完了吗?你觉得我好,我也觉得你好,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
那时候她没我心眼儿活,我说两句她就无言以对了。
“你再考虑考虑,啊?”我巴不得她马上表态。
“我,再想想吧。”最后她犹犹豫豫地来了一句。
三、
一朝没搞定,我开始装颓废,整天闭门不出,不见人,不刮胡子。
本来就瘦,一蓄了胡子,更显得憔悴、沧桑。
我鼓捣班里男生把这阵风儿吹到哈文那儿去:“瞧瞧李咏,为了你,都成什么样了?”
当然了,这只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当我遇到哈文的时候,表现得十分清高,根本不带侧目的,让她也尝尝啥叫失落。
怪了,我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啊,可是恋爱面前,这些小心眼儿、鬼主意,想都不用想就来。
一次,我帮同学排话剧,当导演。
刚好哈文也和同宿舍的女生一起来看。
我远远地看见她来了,激动啊,心脏“通通通”猛跳。
但我不理她,更不和她说话,假装特酷特投入。
“那谁,你这个地方动作可以再大点儿。”
“你,语气再强烈点儿。”
我知道她看我呢,所以表演得格外卖力。
过了一会儿她走了,估摸着已经走了挺远,我特想回头看她一眼,还是忍住了,告诉自己:“别回头,万一被她发现了呢?”
但我知道,她对我的好感肯定多了一层。
平时上小课,我的声音条件很好,老师猛表扬。
我知道女生们私下里也少不了议论:“咱们班李咏声音多好听啊。”
男生议论女生,女生议论男生,是学校里最让人提神的事儿。
她们一议论,我自我感觉倍儿良好,心说:“哈文要是不动心,才叫怪呢。”
1988年的元旦对于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买了两张票,请哈文看演出。
当然,票是托一位女同学带给她的,我们俩座位不挨着,省得招她烦。
还是这位女同学,演出结束后又帮我捎了句话:“李咏在西配楼后面的小花园等你。”
她还真来了。站在一片核桃林旁边,我开门见山地说:“哈文,咱们俩别彼此折磨了。”
“什么叫彼此折磨啊?”哈文把重音放在“彼此”二字上。
“我知道,你也挺挂念我的。”
“我挂念你?哼。”
在她眼里,我分明就是个剃头挑子。
殊不知,我可是有备而来,今天要不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决不罢休。
哈文,我是个很认真的人,你别老羁押着我。
我爸说,让我上大学找个女朋友,我就看你挺好的,就愿意你当我女朋友。
凭我这条件,你吃亏吗?
要么你现在就宣判我死刑,我就再没这念想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要么你就。
本来我是打好腹稿的,说着说着就即兴发挥了,最后一弯腰,“呗儿”从地上拔起一朵野花:“你要是同意,就把这花接过去,不同意就别动。说吧,就这么点事儿,简单。”
闷了好一阵儿,她都没说话。
最后,她一伸手,把花拿走了。
是谁说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大错特错,野花是有生命的,更是有使命的。
一朵野花,就这么改变了李咏的一生。
四、
寒假很快就到了,她回宁夏,我回新疆。
对于刚刚陷入情网的两个年轻人,这一个月真是太漫长了。
特别是春节,全家老小都在,可就是心里欠得难受。
我每天都给她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无非是我今天做了什么,明天要做什么,无时无刻不想念你之类。
最绝的是,为了讨她欢心,信封都是我自己做的。
单做一个信封当然也没什么特别,关键是信封上的字都是我一个一个画上去的,任谁乍一看,也看不出和印刷上去的有何区别。
细说画字的过程,那是相当麻烦。先拿铅笔轻轻打格,然后找份报纸,把要写的字挑出来,依样一个个“画”在信封上,标准的“印刷宋”。
画字也有讲究,先用铅笔打底,再用钢笔描,横平竖直,字间距相等。
最后,轻轻用橡皮把铅笔的痕迹擦掉。
哈文说我,这哪儿是写信啊?纯属骗女孩呢。
怎么能说骗呢?咱是饱含着真情实感的,要说“讨好”倒是不错。
一大早起床就折信封,折完开始画,等画完了一抬头,外面天擦黑了。
我容易吗我?
哪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看见我这信封,不得疯了?
我所有的信,哈文都留着,满满两大盒子,搬了几次家都没丢掉。
我偶尔没事儿,拿出来欣赏欣赏,“小伙子太有才了。”
不过常常招来哈文的控诉:“你写的信我都留着,我写那些信呢?就算我字不好,没保存价值,你态度也太不端正了吧?”
一番话说得我,无言以对,找个空溜之大吉。
1988年4月13日,是我们确定恋爱关系后,第一个哈文的生日。
正是感情突飞猛进的时候啊,哈文的室友和我一起策划了一场“宿舍PARTY”,想给她一个惊喜。
大概只有在那个年龄才会如此,恋爱虽然是两个人的事,可很多时候更像是大家的事。
女生宿舍楼男生不让进,男生宿舍楼女生随便进,这完全有悖于“男尊女卑”之中国传统思想,十分不合理。
还是哈文的室友仗义,帮忙帮到底,免费为我提供服装道具。
我穿上一件女士大衣,系一条大红色的围巾,再戴上帽子和宽边眼镜,镜子前一照,能上《大众电影》封面了,美。
这么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簇拥着一个扭扭捏捏的“女生”来到了宿舍楼下。
看门老大爷刚想仔细端详端详,就被姑娘们围住问长问短,有点儿招架不住。
趁着乱,我一溜烟钻了进去。
刚一进门,给哈文吓一大跳:“这谁啊?怪里怪气的。”
待我款款宽衣解带,除去乔装,哈文乐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生日PARTY结束,已经不早,我急着赶在锁门前溜出去,一慌就把帽子落在了屋里,这下麻烦大了。
行至楼下,埋头疾窜,被老大爷高声喝住:“站住!什么时候进来的?”
惊得我一哆嗦,站是站住了,就是不敢抬头。
周围有些进出的女生看到有个男扮女装的在这儿出洋相,哈哈乐出了声。
没关系没关系,我今晚就是专门给大家送欢笑的。
“我,我刚进来的。”我用蚊子的声音说。
“不对吧!你哪个班的?男的女的?”
看来老大爷是不打算饶过我了,我只好泼皮耍赖,谁怕谁啊。
“你仔细看看,你说我男的女的?”
争端是怎么结束的,忘了。
87级播音系男生李咏乔装打扮混进女生宿舍讨好女朋友,迅速在校园里传为佳话。
五、
一年以后,1989年春节,我这个丑女婿上门去啦。
哈文提前透了口风给我,她爸是个大孝子,搞定她爸,首先要搞定奶奶,奶奶高兴,全家高兴。
坐火车到宁夏已是傍晚,第一件事就是拎着礼物去三伯家看奶奶。
奶奶长,奶奶短,嘴儿是要多甜有多甜。
奶奶喜欢得不行,拉着我的手不放。
“这小伙子,好,白净,要是我们家哈文像你这么白就好啦。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白着那。”
此后任何时候,我们回宁夏老家,第一件事都是看奶奶。
“征服”了奶奶,后面自然一路绿灯。
大姑大姨大姐一律说好,皮肤白净,细嫩,会说话,手好看,懂事儿,一见我就喜笑颜开。
和哈文家人一起聊天,我才知道她父亲不简单,是一位中共高干。
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被任命为本溪市税务局长,周恩来总理亲笔手书的委任状。
1958年,他赴宁夏负责成立回族自治区的筹备工作。
听到这段历史,我对准岳父肃然起敬。
别看我在家是老疙瘩,不怎么干活儿,到了这儿,可有眼力见儿了,特会献殷勤。
准岳父起得早,每天早上6点,他起我也起,他做早饭,我打下手。
几年以后,我们大学毕业,哈文被分到天津电视台工作。
我送她过去,受到宁夏回族自治区驻天津办主任的热情款待。
席间,还说起一段往事。
就在我向哈文表白心迹的时候,正赶上她父亲到北京办事,她就向父亲提到了我,父亲当时表示不同意。
这也就是我有一段时间“备受折磨”的原因。
而老人家的考虑,其实不仅仅是“以学习为重”。
离开北京,他的下一站是天津,一到地方就召见办事处主任,吩咐道:“赶紧给我女儿物色个男朋友,必须是穆斯林,研究生。”
我虽然保持穆斯林的生活习惯,户口本里民族一栏却是“汉”。
看来在老人眼里,这是个大问题。
到了第二年,我已经将哈文一家老小“拿下”,顺利通关,父亲又去天津视察。
天津办主任犯愁地汇报说:“您嘱咐的事儿,我一直想着呢。可我们这边儿回族的研究生不太多,还没碰上合适的。”
“嗨!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父亲大手一挥:“甭找了,人都带家里去了,老太太带头同意。”
六、
谈恋爱这事儿,投入挺大,不光是感情,还有资金。
那时候家里每月给我寄100块钱,一个人凑合够用,俩人可差远了去了。
总得讲点儿浪漫吧?讲点儿情调吧?
记得那次,我们在东四的大华影院看电影,散场后出来,饿了,去旁边一家咖啡馆买了一个汉堡包。
说是汉堡包,其实就是个三明治,不到5分钟吃完了。
知道多少钱吗?10块!
我心疼木了,一路都在念叨:“贵死了!贵死了!”
哈文后来特记恨我,这男生怎么这么小气,讨厌!
“行啦行啦,花都花了还扯什么呀?”她不耐烦地说。
那个月刚过一半,我的钱就花光了,只好厚着脸皮去找哈文。
“哎,媳妇儿。”
“呸!谁是你媳妇儿?”她对我怒目而视。
“行行,哈文,行了吧?”我赶紧识相地改了口,“那什么,我这月没钱了,要不把你的钱拿出来,咱一块儿花,行吗?”
这可是初恋啊,最忌讳谈的就是“钱”。
可是没钱追什么女孩儿,不是扯吗?
我可不想打肿脸充胖子。
后来的很多时候,每当哈文展开“如果你可以整天在家呆着多好”的幻想,就会遭到我的无情打击。
“我也想整天在家啊,在家呆着怎么挣钱?家里生活怎么维持?最后我不是偷楼上的,就是偷楼下的,信吗?这是现实问题。”
我说的是大实话,却令哈文恼火得很。
不解风情,就知道钱。
七、
很快,我们便迫不及待地结婚了,结婚的意思就是我们再也不想分开。
之前,我住在单位分的一间11平米的小屋里。
墙上贴着各国国旗,各种尼泊尔的刀,各种银质项链,十分野性。
我有一张很高的单人铁床,我把四条床腿都锯掉一截。
晚上,趁天黑没人看见,我溜出去偷木板,拿回来做成一个和铁床一样高、一样长的板凳,放在床边。
最后买回一个大气垫,充好气往床上一放,床单一铺,咱也有双人席梦思啦。
西藏一年,我们的感情真被折磨苦了,心被揪得疼了。
所以接下来,我们如胶似漆地腻了十年,方才觉出够。
到了第10个年头上,哈文主动提醒我,两个人过日子有些无聊,家里有些太清净,我是老李家的独子,总该有个后代云云。
好家伙,这么一说,我责任就大了。
那赶紧的,我现在就盖工厂,搭生产线,咱造人开始。
然后就有了我们的女儿。
结婚17年,我对哈文是越来越怕。
如果不出意外,到我安详地告别世界那一天,这都是件闹心事:这辈子我怕过谁啊?
我跟我爸敢拍桌子,跟领导敢拍桌子。
我没做什么亏心事儿啊,可我怎么就这么怕哈文?
凡事她不允许而我做了,比如喝酒,就得央求所有的目击证人替我保密,替我保密,替我保密。我怕她。
只要她一瞪眼,一生气,我顿时就像老鼠见了猫,把自己缩到最小,或者干脆消失。我怕她。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劈头士”——劈头盖脸谩骂的人士。
她的经典句式是:“你若是我儿子,我一天不知要打你多少顿。”
她一“劈头士”,我马上噤若寒蝉,绝不顶嘴。我怕她。
一百次争吵,一百次是我认错。我怕她。
我们俩有个原则:“矛盾不过夜,过夜就是仇。”
有什么想法,咱今日事今日毕,甭管多晚,坐在一起说明白了。
实在有原因不能拉晚儿,那我先认错:“我错了,行不?这事儿就算结了。不许记仇啊。”
她必须答应我不记仇,否则不许睡。
不是我的错,我认。
是我的错,我更得认,我的风格就是不打自招。
男人向自己心爱的女人认错是一种美德。
我还给自己的美德想了个寓意深远的说法:成熟的稻子总弯腰,我弯腰,因为我成熟。
我已经想了很久。
到底,我怕她什么?我反抗一回又能怎样?
思来想去,我决定放弃一切有关揭竿起义的想法。
因为我在意她的感受,我起义,她难受,我更难受。
她“劈头士”,她痛快,我也痛快。
我怕她,是因为我爱她。
我问朋友:“你把自己的老婆比作什么花?”怎么说的都有。
玫瑰。
红玫瑰。
百合。
麝香百合。
我慢悠悠地说出我的答案:“我的老婆,我把她比作塑料花。”闻者皆惊。
“塑料花,很普通,但永不凋谢,摆哪儿是哪儿。”我解释道。
科学家深入分析人类荷尔蒙,得出一个令人失望的定律:所谓“爱情”,保鲜期不超过36个月。
或许不少人都亲自验证了这一说法。
但是对我来讲,爱情是无限期的,就像塑料花的花期一样永恒。
什么是爱情呢?
火热,缠绵,昼思夜想,这固然必不可少,但只是一个阶段。
待到年深日久,婚姻除了油盐柴米,总还要有点儿情感的维系。
通俗点儿讲:夫妻一开始之所以结为夫妻,都是因为彼此相爱。
有点儿像做买卖,头一次合作成功,纯粹自愿、双赢。
但咱不是做一桩买卖就完,还得长期合作,而且不一定老能赚钱。
即使不赚钱,关系也得维持着,为下一次赚钱做准备。这就是经营。
婚姻怎么经营?每个人都有一套理论。
有人过腻了,去外面的世界寻求安慰。
有人心大胆小,只好成天在家找茬挑事,怨天尤人。
还有人,深谙生活不过如此。
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不如认准这一条路走下去。
那咱就修路吧,有什么沟沟坎坎,咱一块儿把它填平了,有什么陈年积怨,咱心平气和把它化解了。
窃以为,上述三者,以后者为上上策。
不谦虚地说一句,在下即是。
除了经营,我再作一增补:婚姻还要积蓄。
积蓄的不是钱,而是每一天,两个人之间一点一滴的关怀。
谁家都有急着用钱的时候,怕就怕钱到用时方恨少。
两个人的感情也一样,每天攒一点儿,关键是攒多了还有利息呢。
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让人生气的,产生误解的,你们首先念起的,却都是对方的好。
别见怪,我说什么都爱往钱那儿联想,您还不得不承认我言之有理。我和哈文一直过得很有意思。
有时候我们躺在双人浴缸里,我捋着我的长发,她揪着她的短发。
“看咱俩这样儿,到底谁男谁女啊?”她说。
“是啊,我也纳闷儿呢,咱俩什么关系?夫妻?情人?哥们儿?同事?朋友?好像都有点儿。”
结婚17年,我对婚姻的定义是“像雾像雨又像花”。
激情似火的日子当然已经走远。
剩下的是一种亲情,一种相互的牵挂和寄托。
我以为,这就是最深的爱了,深到无以形容。
我们经常会给对方一些惊喜。
当然了,她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命脉,我连银行卡密码都不知道,这无形中增加了我制造惊喜的难度。
去年,在她生日之前,我犯了个大错误:酒喝高了,大醉酩酊,当众散尽了德行。
我看人都是重影,来了认识的,必须跟我连干三杯,不认识的,就让人家“滚蛋”。
倍儿高档的酒杯,被我可劲儿往地上砸,那可是要赔钱的。
酒醒以后,我自称“断篇儿了”,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当然,单听旁人描述,我也自知其罪当诛。
把哈文气得呀,几天都不跟我说话,一看就是憋着火呢。
千万别惹她,一碰就炸。
谁让我借酒装疯呢?
哈文这股子气如果不及时疏导,后果将不堪设想。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道歉。
怎么个道歉法?语言是苍白的,行动是有力的。
我溜到商场里给她买了一只钻戒和一副耳钉。
既是生日礼物,又能冰释前嫌,一物二用,相当于打五折。
当然了,如我所料,因为支出达到了一定限额,立刻被她察觉到了。
那天她回家挺早,一进门,黑着脸。
我立刻躬腰垂首迎上前去,浑身上下都赔着小心,听候发落。
你动账上的钱了?
我……啊对,我动了。
干吗去了?
我能不能过几天再解释?
我故意给她撮火儿。
此时越是盛怒,彼时才能越觉得对不住我。怕啥?东西在,底气足。
果然,她上套了,劈头盖脸谩骂道:“少废话,现在就说。”
我装出万般委屈的样子,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
“本来想等你生日那天再告诉你。”说着,把盒子打开给她看。
哈文当时愣住了,看了看首饰盒,又看看我,脸上浮现出一个不易察觉的虚荣的微笑。
嘴上却依然不让步,“什么意思啊?想买通我?告诉你啊,别以为这么就能蒙混过关,检查写好了没有。”
“写,写,我今晚就写,这个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老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啊,原谅我吧。”
我眉眼笑作一堆地看着她,心想哼,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不给我面子,还能不给它面子?
往俗了说,女人都喜欢钻石。
往雅了讲,是钻石还是玻璃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的这份心。
我觉得我是个当之无愧的好老公。
我挣的钱都毫无保留地交给你,主动放弃银行卡密码知情权,好不容易偷偷支点儿出来,还是为了哄你开心。
只要我没做违法乱纪对不起婚姻的事儿,你不原谅我都说不过去。
今年我又如法炮制,送给她一块非常心仪的限量版千禧表,作为生日礼物。
她心情和谐,我们全家都和谐。
您该说了,这事儿做得挺刻意的,有劲吗?
我告诉您,有劲,不信您就试试。
俗话说得好,家业家业,有家才有业。
您听说过“业家”吗?那是姓叶的他家。
所以我很恋家,家庭高于一切。
我的朋友,哈文都认识。
她的朋友,我也都知道。
我们俩就这么透明。
有人说,即使是两口子,心里也得有块自留地,我们不弄这个。
你把整个后半生都交给她了,她是你的遗产第一继承人,还保留啥呀?带到骨灰盒里去?
所以我们之间沟通特别直白。
“哈文,你瞧那女孩儿,多温柔,你要是像她一样就好了。”
有时候她会因为我措辞过于直接而伤自尊,继而“劈头士”,或者也跟我来这套,专门针对我脸长、腿短等生理缺陷进行人身攻击。
但其实我们心里都挺明白,越是直白,越是在乎。
这些年,所谓美女,我见过太多太多。
我曾经在心里拿她们跟哈文做过类比,都比她漂亮。
但是只要一回家,一见到哈文,我就由衷地发现:我老婆咋这么好看?
可见老婆美不美,其实不是视觉问题,而是心理作用。
很多人说,孩子是婚姻的第三者,所以我们抵制了10年。
但事实上,我发现女儿的出生并不能冲淡我们之间的情感维系。
现在我们是三个人,彼此相爱,不分孰重孰轻。
有时候我犯了错误,哈文使劲儿戳我脑门儿,“你呀你呀,你跟女儿就像我的两个孩子。”
令我自尊心备受打击。
但内心深处,我又是充满感激的。
一个女人,能把我当成孩子来爱,我还奢求什么?唯有想靠近。
在她面前我是个挺调皮的坏小子,经常穿得花花绿绿晃到她办公室里去。她一抬头,“哟嗬,今儿用的什么香水?”
组里同事都知道,李咏来了有两个标志,一是楼道里弥漫着香水味儿,二是哈文办公室里传来她肆无忌惮的笑声。
“管着么?”说着,我又得意洋洋地晃出去。
但吊儿郎当之外,我首先是个好老公。
当老婆和女儿起了冲突,我护着老婆,训孩子。这中间当然有“红脸白脸”的策略,但也有一个很根本的想法。
女儿还小,她还会有很多人生的体验,受点儿委屈算什么?应该叫“挫折教育”。
可老婆就一个,跟我20年了,委屈谁,也不能委屈她呀。
有一次我和哈文在外面吃饭,直接就冲过一个女的来坐我对面,情深款款道:“你还爱我吗?你抛弃我了?”
有道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第一反应就是“快叫保安。”
我就是要做给我老婆看,你放心,我不是这样的人。
而我们之间当然也有着百分之百的信任。
当年我们租房子住的时候,邻居只要看见哈文买一摞匹萨饼回来,就知道她又要出差了。
因为我是一个宅男,我可以连续一个月不出家门,因为老不出门,我的跑车电瓶都放坏了。
我们也有七年之痒吗?
结婚七年,我们聊起了这个话题。
然后背过身,一人写一个小纸条,数“一、二、三”,同时亮出答案。
答案一模一样:“痒。”
既然痒,该怎么挠?
我们俩分头行动,各自挠各自的,行不行?行。
而且有的是机会。
那么爱情不再维系,我们的相爱只是空白一场。
这样的结局,我们不愿意。
我们商量出一个止痒的方案:各自买套新睡衣,天麻黑的时候把商标剪了换上,溜上床,背靠背一躺。
我就当身后躺的是别人家老婆,虽然回手一摸,跟我老婆一样胖。
咱精神上过回瘾,行吗?
只是我正闭目陶醉于无边遐想,耳边突然传来“劈头士”的怒喝:“走什么神儿呢?是不是又想哈文呢?不许想。”
我属于出国旅游不用调时差的那种人,作息诡异,昼伏夜出。
所以,和老婆经常见不着面。
她睡了,我还在工作,我睡了,她该起床上班了。
于是我们养成了互相留条的习惯。
一天夜里,我为了一桩工作的事儿头疼,溜达出来逃避一下。
路过卧室,听见一阵甜蜜的鼾声,伸头一看,哈文睡得这叫香。
给我羡慕得啊,当即提笔赋诗两句:“屋内自有被窝热,屋外奋笔疾书苦。”
又附一行小字:请将表对至12点。
这是让她起床以后帮我调闹钟,免得我一觉睡到天黑。
我自己不是不能调,但是多少年来习惯了,不信闹钟信老婆,不信自己信老婆。
去外地出差,酒店叫早服务我都信不过,永远把手机放在枕边,老婆电话来了,我就该起了。
中午起床,发现还是那张纸上,哈文给我来了两句回赠:“床上自有逍遥客,班中却是忙碌人。”
那意思是现在您消停了,我出去挣钱,您还有啥不平衡的?
我欣赏着她的小“狗爬字”,心想,我老婆真是很有情趣啊,这日子过的,真美。
一天,我们俩在家翻箱倒柜,找从前那些旧书信,还翻出这样一张纸条:
亲爱的老婆,早上好。
要知道你今天对我说的两句话:“几点回家?汤放在微波炉里怕你看不着。”
对于一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年过而立的不耐烦的男人来说,起什么作用?
告诉你,就像是酒鬼见到了酒,馋猫遇到了腥。两个字“受用”。
虽然我只淡淡说了声:“早点睡吧。”
但是泪花已在我眼眶内涌动,只可惜你没看到,睡着了。
有了疼我的老婆,有了爱我的女儿,有份腾达的事业,对我这样一个心态极度虚荣的男人是何等重要。
是,我虚荣,虚荣曾让我犯过错,也让我坐享成功。
今天我的这颗虚荣的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如果这种感受可以持续,我愿意虚荣一辈子。
写下这两段话,丝毫没有做作,也不是在煽情,只是我的真实感受。
为了这份真实的感受我吃了两只蟹,喝光了一碗汤,还灌下了两瓶朗姆预调酒。
如果你觉得此信特别,就当是我的求爱好了。
真的,老婆,我爱你。
我庆幸,我们还保留着这么多生活的痕迹,即使在最平淡的日子里,仍能想起这么多美好的瞬间。
还记得那天,我工作到深夜,到家已是凌晨,看到她的留言心里热乎乎的。
走进卧室,看见她已经睡着了,轻轻打着鼾。
我坐在床边摇了摇她,想跟她说说话,她迷迷糊糊不肯醒来,“别闹,我困着呢。”
“好好好,睡吧,睡吧。”
我轻手轻脚退出去,关好房门。
怀着深深的幸福感,一番大快朵颐,喝高了,最后写下了那张字条。
不怕您见笑,我作了一首打油诗,与各位像我一样准备“一条道走到黑”的中年人士共勉:
姻缘实难得,修路好处多。
爱情须保鲜,自备保鲜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