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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校长家的时候校长正在喝酒。一个酒盅一盘花生米一瓶谷烧酒。

他说校长……校长眨了一下眼皮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交辞职书的,我知道你早晚要来的但比我估计的晚了些。他又说校长你看……校长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庙小装不了大和尚,再说每个月几百块钱养不了老婆孩子还经常拖欠还老是捐款什么的。他低着头说校长那我……校长说不用说了你把辞职书放在桌上你就可以走了。校长说走一个老师走两个老师都一样再说剩的学生也不多了。校长就挥挥手说走吧走吧我要喝酒。

他就把辞职书轻轻放在桌上。他就看见校长沾着粉笔灰的手在抖,筷子老也夹不住花生米。他就走出了山里就坐上了咯吱咯吱的三轮车就坐进了咣当咣当的火车一直向南。

挤进人流灰尘汽车楼房他敲开了大大小小的门。

先生您对电脑平面设计是否精通?先生您对现代舞美形态有何独到的见解?先生您对推销高科技产品可有过人的绝招?先生您的英语水平达到几级是否可以直接和外商谈判?

先生先生先生……

他对自己失望了。他把自己灌了个大醉摇摇晃晃找不到住处。他就撞进了一家四面全是玻璃里面全是美女的屋子。

女老板说先生您想舒服吗看您喝了那么多酒。女老板就喊了一声:阿香!他就被一个叫阿香的女人扶进了里面只有一张床的密不透风的小间。阿香说先生我给您泡一杯茶解解酒。他说我不要茶只要那个。阿香悄悄说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先生来这里做什么?他说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是山里人你以为我不给钱是不是我来这里想找一口饭吃。阿香说先生这里的饭不好吃这里憋得人透不过气哪赶得上山里的空气。他就说空气再好也不能当饭吃钱才最重要不为钱你会干这个吗你到底做不做?阿香就轻声说先生我今天身子不舒服先生对不起我给您揉揉腰捶捶背。他就任这个女人小巧的手揉着捶着。其实他喝多了酒什么也做不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先生先生先生。阿香后来摇醒了他。他说多少钱?阿香说先生您得给老板娘一百块。阿香就把他扶到了外边。老板娘接了钱说先生以后再来啊。他就被阿香送到门外。就听见阿香柔柔地说先生先生走好啊。

走在外面红的灯绿的灯紫的灯打在他的脸上。他稍稍醒了酒这才记起身上最后的一百块钱花掉了他不知道该到哪里去。他就毫无目的在夜的街上走了许久许久。后来他困了就去兜里摸烟却摸到一个纸包。他有些奇怪打开纸包里面却是六百块钱。他吓出一身冷汗左右看了一眼悄悄把钱塞回了兜里。他在扔那包钱的纸的时候突然发现纸上有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先生您怎么来了这里?您怎么变成了这样?我是您从前在五十里冈的学生曾叶香,您肯定不记得了,因为我初中才念了半年就下学了再说我现在的样子也变了。您回家去吧那里有您的学生,还做您原来的老师吧。这钱是我挣的,它不干净老师不要嫌弃,老师用它回家吧。

他浑身打摆子一样,握纸的手上上下下地抖。

阿香阿香阿香。

他寻遍了四壁有玻璃的房子,找一个从山里来的叫阿香的。他要带她回山里。他找到了几十个涂着红嘴唇的阿香可就是没有他要找的阿香。

阿香阿香阿香阿香啊。

去校长家的时候校长还在灯下喝酒。一个酒盅一盘花生米一瓶谷烧酒。

他说校长……校长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早晚会回来的比我估计的晚回了几天。他说校长你看……校长说别说了先坐下来陪我喝一杯。校长就取了一双筷子一个酒盅斟了满满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他说校长我这一趟出去……校长就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出去遭了不少罪,看你眼睛都大了,不说了先喝了这杯酒解解乏。

校长就和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到鸡笼里的鸡跳上窗台扯长脖子咯咯咯地叫。

喝完最后一杯酒的时候他说校长我那……校长说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是来要辞职书的,你以为我交到上面去了办了你的手续?其实你交辞职书刚出门我就用它擦了桌子。校长说我还是那句话:先生先生先苦后生苦了自己才能出息了学生。校长说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别的不行但能当个不差的教书先生。

他就趔趔趄趄出了校长的门。他就看见有背着书包的孩子跳跃着出现在对面的山脊。他就听见早晨的空气里传来孩子脆生生的歌声。小嘛小儿郎呀背着那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先生骂我懒呐没有学问我无脸见爹娘啷哩个哩个啷个哩个啷……

那一刻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一时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干脆让它流了个痛痛快快。

关系

我们兄妹七人,方友是老大,我是老三。

当年父亲在劳改农场里服刑的时候,家里除了母亲,扛将的就是大哥了。大哥说,老三,你小的时候吃的肥胖,都是我看护你,我背着你到镇子里的面粉厂里去找咱妈,一路下来都快把我累死了!常言说,长兄如父呀,那种感情是能用文字表达得了的?

多年以来,我们兄弟都生活在一起,情如手足,享受着生活带给我们的苦难和幸福。

1993年以前,我们都居住我们的出生地--颍河岸边一个古老的小镇里,那个小镇名叫新站集。镇东居住的大多是从山西老槐树下移来的汉民,镇西居住的大多是穆斯林信徒,人口四千左右,是镇政府所在地,隶属河南省淮阳县,也就是历史上的陈州。陈州在历史上小有名气,比如孔子、陈胜吴广、陈思王曹植、包拯包大人等等,多少都和她有些关系。当然,还有人祖伏羲。人祖的故事大多为传说,文学上叫虚构。虚构的故事流传长久往往就形成了某种真实,中国文学里的许多人物都证明了这一点。你看,淮阳城里至今还保留着宋朝宋太祖年间建成的气势非凡的太昊陵,每年农历的二月二到三月三那里都要起庙会,庙会期间那里每天都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到那里去朝拜,香火十分旺盛。

熟悉孙方友小说的人,肯定能从中找到一些有关这方面的故。,在这里,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讲述这些,一方面是想说明我们非常热爱我们的故乡,像熟悉自己的眼睛和气息一样,我们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不说大哥,我就知道我最初的对世界和人生的感受,都是来自那个小镇,我小说里的颍河镇的格局也基本上是以那个镇子为蓝本的,只是那个镇子在不停在发生着变化。另一方面,是考虑到在往下的行文里我可能还要提到这些地方,比如周口的关帝庙,我也要在这里先说一下。

周口关帝庙和太昊陵一样,也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那建筑以其独特的木质结构传名与世。1993年以后,我和大哥迁到离我们镇上四十里的周口市后,就住在距离关帝庙北边大约有一千米左右的一座楼房里。我们兄弟的家,门挨着门,站在我们五楼的阳台上,就能看到关帝庙绿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说家南丁和张宇,评论家耿占春,还有《小小说选刊》的杨晓敏、郭昕、寇云峰诸位先生,都到我们周口的寒舍。

到了1998年,我们兄弟又一同搬迁到郑州,仍然在同一幢楼居住,门,仍然挨着门。这么多年来,我和大哥一直生活在一起,尽管我们都是以写小说为生,但是,我们兄弟的创作风格完全不是一条路子。这并不是说我不喜欢大哥的小说。我觉得一个作家用什么手法,走什么路子,或者他打出什么样的旗号,属于什么流派,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看他所建造起来的那个艺术世界,推没推到极致,是不是像地理学上的造山运动那样,在人类的文化视野里耸起一座山峰。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一座山。比如,达利是一座山、贝多芬是一座山,罗丹,也是一座山。就文学而言,能不能成为一座独特的山峰,我认为应该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维度:

一,对自己民族苦难的体验。二,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再现。三,对自身灵魂的拷问。再有,就是作品里体现出某种形而上的宗教品质。

孙方友的小说创作也应该是一座山,当然,山的状况与大小也应该由评论家和读者来评定。在这里,我只是从生活的角度,来回忆一些有关他与他的小说创作的零星往事。

经历

我大哥1949年出生,年长我七岁。大哥出生的那一年,我父亲刚刚丢掉他卖烧饼的筐子参加工作。现在我还保留着父亲年轻时的照片,父亲站在春日的阳光里,白色的衬衣束在裤腰里,留着分头,系着皮带,在我的感觉里,家父神采奕奕光彩照人,在我幼小的印象里,父亲是神圣的。留着分头腰里系着皮带,那个时候,我们镇上有谁能这样?没有。

家父从小就是同伴们的领袖,事事都做得让人五体投地。他从爷爷的烧饼摊子上端走一筐子烧饼,卖得的钱不到十分钟,就会在赌博场里输个净光。父亲参加工作后,练了两手绝活,一是喝酒,二是骑车。有一年春节我父亲到姥姥家走亲戚,他一个灌倒了包裹我舅舅在内的十六个男人,父亲枚来的好。父亲骑车能从楼上一直骑到楼下,整整十八个台阶,而且是旧式的木楼梯,他还把车子骑到我们镇子东边的歪脖柳树上。那些亲眼目睹父亲这些经历的人,当时把我的目光都讲直了。

家父后来走南闯此,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且坐过飞机。那个时候,我们镇上的人有几个人能坐上飞机?如果我的同伴之中有谁敢叫一声父亲的名字,那我一准会和他打架,并十分刻骨地仇恨他。我父亲的名字,能是你叫的?我觉得就连父亲坐牢到劳改农场去服刑,也是十分了不得。

父亲服刑的原因直接来自1964年的四清运动。在1962年生活困难的时候,我父亲承担了我们县的用煤采购任务,在运输的过程中损失的煤,都成了我父亲贪污的证据。父亲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天,同时也是我们苦难生活的开端。

父亲被人带走的时候,大哥在离家十二里的一个叫做程寺的小集镇读中学,正投身于轰轰烈烈的红卫兵大串联中。父亲出事以后,哥哥就中断了学业,为了有点读书的时间,他到生产队里的牲口屋里去帮槽,挨家挨户去人家厕所里挑大粪。那个时候生活困难,我们家里一年分的粮食不够半年吃,母亲就领着我们兄弟给供销社里推麦面,留下下面我们吃。我们几乎每天推石磨都要推到深夜,大哥说,真是累得要死,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而母亲还要给我们做饭,做好饭一个个把我们叫醒。

母亲说,起来,都起来吃饭。

有一天夜里,我们又被母亲叫醒了。那天母亲破例给我们兄妹做了一顿好面条,那面条没有放盐,淡的,可是我们一伸筷子却从里面捞出一块红薯来。我的天呀,那真是好吃,那个时候春红薯刚刚下来,鲜物呀!

大哥说,后来我吃过山珍海味,可是总觉得都没有那碗面条好吃。

为了改变家中的生活,大哥就领着我们兄妹到颍河里去捞砂礓,卖给公路段里。初冬,河水凉呀,刺骨。我们的腿冻麻了,就跑到岸上把腿埋在干沙里取暧。我们的手被河水泡得惨白无血,一摁一个洼坑,半天还不起来,我们的脚被藏在淤泥里的砂礓刺破了,那真是疼呀,疼得钻心。

那时候,大哥正在给我们街上的一个姓雷的姑娘谈恋爱。可是人家看到我们家成了这个样子,就给大哥吹了,大哥肯定很伤心。为了争口气,他就用卖砂礓的钱跑到项城买了一台春雷牌收音机。可是我二伯父却不让大哥听,二伯父说,这收音机能是你听哩?人家告你收听敌台。

母亲一听就怕了,就借了一辆车子让大哥去把收音机退掉,可是大哥死活不去,母亲就哭了,母亲说,你想气死我呀!大哥不忍看着母亲伤心,就同意去。要走时,却找不到了自行车。自行车哪里去了?被我推到镇外的打麦场上学骑去了。那个时候谁摸过自行车?我没骑两下就把车子骑沟里去了,结果把前叉子摔坏了,我推着一辆摔坏的自行车从街上走过,要经过多少复杂的目光呀。那个时候大哥就是生产队里的整劳力,他干着和大人一样的活儿,却使不上大人一样的工分,大哥常常为这愤愤不平。因为父亲的问题,他和二哥常常被叫去开可教子女会,常常被生产队里派去干一些又脏又累的活。

有一年快过春节的时候,大哥和二哥被派到一百六十里外的漯河去拉生活用煤。他们回来的时候,天下了大雪,颍河里结了冰,不能行船。大年三十,他们冒着大雪回到我们对岸那个小村里的时候,我和母亲就站在白茫茫的大堤上等他们。隔着宽宽的河道,我看到了他们,我就叫了一句,大哥--一句话没有喊完,泪水就顺着我的面颊流下来。大哥也在对岸叫,妈--二哥也叫,妈--可是,他们却过不了河。妈就叫一声,乖--声音就嘶哑了。

那一天,我和母亲看着大哥二哥沿着河道向东走去,他们要冒着鹅毛大雪到离我们家二十路的项城去,那里才有一座桥,然后他们再往回走。大哥二哥的脚步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在黄昏里,在我的感觉里,发出经久不息的嚓嚓声。那时候,镇子里就响起了初一五更过年人家的鞭炮声。

在那几年里,大哥几乎学会了所有的农活。后来实行了生产责任制,播种的时候,大哥就是楼把式。地里种什么,上什么肥,都是大哥说了算。直到今天,我们兄弟在颍河的河套里还都有一亩责任田。

1967年,我们公社里成立了豫剧团,现在我说不清大哥当时是怎样进的剧团,但我知道,那段生活应该是他生活历程上一次小小的辉煌。1968年是我们镇上的豫剧团移植革命样板戏最红火的年头,大哥演过《白毛女》里面的穆仁智,《沙家浜》里面的刘副官,《智取威虎山》里的小炉匠。而使他红遍颍河两岸的角色是《红灯记》里面的鸠山,大哥头上戴着一个用猪尿泡做成的光头道具,几乎演遍了我们那一带所有的村庄。大哥有一部中篇小说,名叫《艺术皇冠》,写的就是那段生活。

1972年的冬季,作为盲流,大哥去了新疆。那段生活应该是他生活历程中的又一次小小的辉煌,在石河子,在奎屯,在伊宁,在察布查尔,在霍城,在新疆的很多地方,都曾经留下过大哥的足迹。当然,大哥也拥有了各种各样的苦难经历。

在这里,我顺便说一下我的大伯父。我大伯父刚解放就从部队上转到新疆石河子的农七师,尽管他老人家1989年已经长眠与那块异乡的土地,但那里还有他的儿女。尽管我没有到过那片土地,但我却十分热爱那里,我绘画的启蒙老师张夫仲先生,在1986年的时候,带着他的妻子儿女离开了我们的镇子,也到了那里。大哥说,在冥冥之中,我们似乎和那块遥远的土地有着某种联系。我明白大哥的意思,也清楚那段为我所不知的生活,在他后来的创作之中应该是起着很重要的作用。

一年后大哥从新疆回到故乡。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大哥成家立业,尽管又经历了许多风雨,但他的生活基本上稳定了下来。1985年他因为文学创作上的成就,被县里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调到县文联工作。可以这么说,就是从那时起,一直到后来调入省城的这么多年里,大哥都是在用他手中的笔说他想说的话。应该说,是他创作的陈州笔记,给我们那片土地增添了许多光彩。同时,他也是用自己手中的笔养活着他的妻子和儿女。

大哥有时就会感慨地说,哎,不容易呀,我们农家的孩子,有俩钱不能算翻身,重要的是要从文化上翻身。

大哥在多年前说过的这句话,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骨子里。是呀,小到一个家庭,大到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文化教育上不去,那她就永远也别想强立于世界之林,一个民族是因为有了自己伟大的文化,她才显示出耀眼的光辉。比如俄罗斯,她是因为有了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才使她光芒四射的。

我认为对于人类苦难的体验,就一个作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那种无意识的,你不可回避的把整个生命都投入进去的生活,和我们所提倡的那种到另处体验生活,有着本质的区别,因而也会产生出不同层次的作家。在我们经历生生死死的时候,压根就没有想到以后会去写作。但是,当我们现在重新来认识那些经历的时候,它们就像被雨水从泥土里冲出来的金子一样,在我们的注目下闪闪发光。

读书

有一个夏季的上午,大哥要坐渡船到颍河的对岸去,然后再乘车到周口去找父亲,而我却一心一意地闹着跟着去。颍河对岸那带莽莽的长堤,对于幼小的我来说,是个神秘的地方,更别说离我们十分遥远的那座城市了。大哥给我讲过许多有关周口的故事,颍河上的老洋桥、桥头的镇水铁牛、关帝庙……我很向往那个地方,他的那些讲述,更加引诱着我要跟着他一块去周口的渴望。那天上午我抱着大哥的腿,坐在镇子南门外的红石码头上不停地哭闹,大哥实在没有办法,最后才对我许诺。他说,听话,等我回来,箱子里的画书随你看,好不好?我不同意,大哥又说,回来我一定给你买几本连环画,好不好?这下我同意了。但是大哥并没有实现他对我的承诺。

那次他从周口回来是买了连环画,可是,等他手里一有连环画,他就忘记了对我的承诺。他先在画册上写上孙方友三个字,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本应该属于我的小人书放进了他的画箱里。大哥的画箱里已经有了满满一箱子画,可他就是不让我看。他说,你会看个啥?他不让我看,我就哭。一哭,母亲就会放下手中的活儿,过来吵大哥。母亲说,你买画不就是让看的吗?大哥说,他看不懂。母亲说,不看咋会懂?给他拿一本。大哥翻眼瞪我一下,嘴撅的能挂上一把水壶,在母亲的监督下,他只好打开箱子给我拿出来一本画书,可他当时难受的样子,就像谁要取他的命。我当时那个心里呀,真是个乐!

幼小的时候,对于我来说,大哥的画箱才是最神秘的,最令我向往的。我像大哥一样,我最初的读书活动也是从连环画开始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林冲雪夜上梁山》、《崂山道士》、《杨七郎打擂》、《画中人》、《马兰花》、《济公斗蟋蟀》、《红旗谱》、《红日》、《红岩》、《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等等。真正的书,我也是从大哥那里看到的。

记得我上三年级的时候,大哥在生产队里的牲口屋里帮槽。所谓帮槽,就是帮助生产队的饲养员打杂,挑水出粪铡草等等。等干完了这些,大哥才能挤出一些时间去看书。那个时候家里穷,一个冬天也洗不上一回澡。第二年夏天该穿单衣的时候,我的膝盖上就积了厚厚一层的黑灰。由于不卫生,我的头上就生了黄水疮。那种疮真是利害,黄水流到哪儿,哪儿就起疮。母亲从医生那里求了单法,把树上的槐豆打下来,放在蒜臼里杵成泥,用香油配成药。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就让大哥往我往头上抹药。因为大哥等着看书,就抹得很不耐烦,三下五除二就抹完了,把帽子往我头上一戴,抡起巴撑照我头上就是一下子,疼得我抱着头在屋里直叫喊。母亲从外边进来了,大哥就笑着说,吃木了,吃木了。一边就拿着书本逃走了。往后去我就不愿让他给我抹药了,那时他心里有多得意呀,他可以安安稳稳地看书了。

那个时候我一放学就往牲口屋里跑,趁他干活的时候,偷着把他看的书找出来遛两眼。大哥一看我拿他的书,就急了,他说,放下。我就把书藏在身后,我说,我看看咋了?大哥说,你看不懂。我说,你咋知道我看不懂?大哥怕我把书给他弄坏了,就只好向我妥协。他说,好好,你给我念两段,要是念下来了,我就让你看。听大哥这样说,我就高兴的要死。那一天大哥看的是《平原枪声》,我兴高采烈地翻开那本书,看了大哥一眼,然后我读到:老鬼树上另着一个人……

还没等我读完,大哥就呵呵地笑起来,他把自己的腰都笑弯了。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大哥,他的笑声使我心虚。他笑完之后伸手把书从我手里夺了回去,学着我的腔调说:老鬼树上另着一个人……

那一年我十岁,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的原文是:老槐树上吊着一个人。后来,我就把这段往事写进了《红房间》里,这部中篇小说发表在1991年第2期的《花城》杂志上。而大哥的读书生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度过的。

写作

1974年批林批孔的时候,大哥重操旧业,进了公社组织的宣传队。这次他不是去演革命样板戏,而是改说山东快书。文革时期,北京广播事业文工团曾经在我们淮阳建立了一个五七干校,说相声的侯宝林、马季、唐杰忠,说山东快书的赵连甲等等,许多曲艺界名流都到我们淮阳劳动过,我大哥曾经去五七农场向他们求过教。那个时候,他的山东快书《赔茶壶》说得已经有些味道了。后来县里汇演,就把一些自编自演的优秀节目留下来临时组成一个团,准备到地区去汇演。大哥的节目被选上了,同时选上的还有我四弟和其它三个小学生演的《四个老汉学毛选》,只是大哥进了宣传队为了配合当时的形势又改说了相声,节目也是他自己创作的,叫做《陈蔡绝粮》,说的是孔子当年来陈国游说的时候被饿了七天的故事。那个相声段子,被登在当时我们县文化馆办的内部刊物《革命文艺》上,可以说那是大哥写下的最早的文字。

最初的《革命文艺》是油印本,后来才改成铅印,封面是白皮红字。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那是一本很了不起的刊物。编《革命文艺》的老师姓张,也是临时从乡下的一所中学里抽来的,他和大哥很熟,大哥创作的曲艺作品大都在《革命文艺》上发表过。那时候县文化馆设在太昊陵,他们的宣传队就住在高大的统天殿里。在那段时间里,大哥结识了文化馆的霍进善老师,霍老先生祖籍不是淮阳,但他却是一个淮阳通,大哥没事就缠着他讲古,三皇五帝,传说掌故,霍老先生直侃得吐沫星子四处飞扬,那真是我们陈州的一张国嘴呀。1997年朱容基到太昊陵参观,他就能把总理讲得哈哈大笑。可惜的是,在1998年的一个春天,霍老先生被人误杀在他的家中。这个案子在我们故乡曾经轰动一时。霍老先生的故事应该是一篇小说材料,我曾经动过写他的念头。我在这里说到他,主要是他在我大哥的写作生涯中,起了一定的作用。但对大哥的写作影响最大的,是作家郑克西。

郑先生是我们省文联的专业作家,1976年他到我们淮阳去收集创作素材的时候,就住在伏羲太昊陵前面的一排房子里,那时候,大哥有幸和他住隔壁。那一年我高中没有毕业就一人独自外出去闯世界,我一连在驻马店流浪了两年,干过各种各样的活计。在这期间,我也常常收到大哥的书信。

大哥在信里说,我的第一个电影剧本已经写好,第二部《水葫芦的小伙伴》已经开始动笔。大哥带给我的消息总让我激动。那年夏季我从驻马店回到故乡,在太昊陵,我见到了郑克西先生。见到郑先生的时候我很激动,你想,他是省城来的大作家呀!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大哥在郑先生的影响下,开始了小说创作。郑先生对我大哥说,你应该写小说!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大哥从郑先生那里开始接触一些外国文学作品。比如普希金的《大风雪》、梅里美的《伊尔的美神》、莫伯桑的《羊脂球》、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等等,同时我大哥写的第一篇小说也刊登在《革命文艺》上。可是当时我们地区文联的一位文学权威看了那篇小说后说,这是小说吗?话传到大哥的耳朵里,他十分不服气,大哥说,那不叫小说叫什么?你不是说那不是小说吗?那我就写给你看看!从此,他才算开始走上了真正的文学创作之路。

那个时候写作,条件真是差。没有稿纸,大哥就用白油光纸,没有信封,大哥就到我们镇上的新华书店,给人家要几张牛皮纸自己回家叠。好在那个时候投稿不要邮费,邮资总付。记得大哥第一次投稿是寄往《解放军文艺》的。大哥说,用不用没关系,只要他们能给我退稿。那时候我的堂姐在大队代销点里营业,大队里的信件都走她那儿。有一天上午堂姐给大哥带回了一个大信封,是《解放军文艺》的退稿。大哥接到那个信封后,激动得泪流满面,他连连的说道,哎,退稿了,哎,他们退稿了。高兴得就像范进中了举人。

从那个时候起,大哥就开始了他勤奋的写作生涯,他的稿子一篇一篇的往外寄,可是,又一封一封地被退了回来,那里面大多都是一些铅印的退稿信。大哥把那些退稿信一封一封地用书夹夹到一起,挂在我家的土墙上。没事儿的时候,大哥就把那些退稿信拿过来翻看,每当接到一个大信封,大哥就愣怔一下,他喃喃地说,我啥时候才能接到一个小信封呢?

1978年的秋季,有一天上午我们正在地里出红薯,堂姐又给大哥带过来一个大信封。大哥接过信封用舌头湿了一下他干裂的嘴唇,用他那涂满黑色红薯筋的手慢慢地撕开了那个信封。信封里出现了两本杂志,我看到大哥拿书的手都在颤抖,那是两本一模一样的杂志。他轻轻地翻开其中的一本,突然一下子跳了起来,朝河边里奔跑起来,他一边奔跑一边喊叫着,发了--我的小说发了--

起初,我们都被大哥突然出现的动作吓着了,等我们明白过来,也朝河边追过去。等我们追过去的时候,大哥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但是,有泪水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大哥对我说,发了,你看,真的发了。你看,这不是我的名字吗。

孙--方--友--

他一字一句地给我念完了他的名字。

那篇小说就是大哥的处女作,小说的名字叫《杨林集的狗肉》,发在1978年第10期的《安徽文艺》上,而且是小说专号的头题。后来我们才知道,为了发这篇小说,编辑部还专门往县文化馆来信函搞过外调,调查一下作者是否有政治问题。不是为了别的,因为那个时候都是那样,上级有明文规定。

2001年。

原载《时代文学》2010年第5期。

小山村,树绿水清,开门见山,山路弯弯,早有鸟儿啁啾,晚有山雾缭绕。虽然远离城市,缺乏城里的物质文明,可他们却也一代代地繁衍了下来。

  小山村是和谐的。小山村有一个杂货店,这就是城里的百货商场、超市;小山村有个肉摊,这就是城里的菜市场;小山村有一个小酒馆,这就是城里的饭店酒家;小山村有间小屋,小孩在这里认字,这就是城里的学校;小山村还有一个卫生室,这就是城里的医院。而我的故事,就是在这个卫生室里发生的。

  医生的拿手技术是治疗各种疼痛,凡腰痛腿痛手脚痛及各种无名肿痛,经他治理,没有不好的,这是他祖上传下的绝技。与其说医生的医术高明,不如说是医生的药物独特。凡此种种疼痛,医生总要使用一种很独特的草药叫“一粒珍珠”,也叫“一粒金丹”。刚从土里挖出时,呈银白色,就像一颗颗珍珠,而经太阳一晒,便慢慢变成金黄,活脱脱一颗颗金丹。看不出这小物竟有神奇功能,病人痛得咧着嘴来,经过一番拨弄,多是笑着走出去。

  据说是医生的先祖当年游历海南,在五指山遇到奇人,才得此偏方。到了医生手上,已传了四代。几代人都有着极好的口碑,为人解痛,不图不取,一家人始终住着那座低矮小瓦房。不过小瓦房也没什么不好,小村人也全都住这种小瓦房。

  当然,既是小山村独家医院,只凭一个单方是不行的,见天有几个这样的病人?多数是感冒发热伤风咳嗽,于是,医生也就附设了内科外科儿科妇科,这样每天看病抓药的人就门庭若市了。

  不管怎样,医生总是有条不紊地工作,他在门口设个排队处,那排队方式竟也独特,每人一块瓦片,或正方形或长方形或不规则形,上面也用瓦片写着一个号。瓦片做笔,瓦片做纸,写出的号码倒也清晰可辨。每次进来一个人,只要你拿出瓦片,那号码是不会错的,依次顺序,不乱不弃。来的都是本村本乡,再急也得排队,除非别人主动让你,否则还真不好意思插队。

  这天来了辆小轿车,贼黑贼黑的,一直开到了卫生室门口。车里下来一个年轻人,再打开右边的门,扶出另外一个人。被扶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头发都变白了。看他一手支着腰胯,一定是痛得不轻。医生正在给村人看病。门外集着一堆手拿瓦片的村人。来人自然没有瓦片。坐在最外边的黎三问,是来看病吗?

  是啊,不看病跑来干什么?

  是的,不看病来这儿干什么。说得平常,可村人都不大喜欢这种大大咧咧的样子。黎三随手递给他一块瓦片,他却不要,挤到前面,先是掏出烟,顺手抽出一支,塞到医生嘴上,随手打着火机递过去,不由你不抽。一口喷出来的白烟,使得整屋都香了起来。医生说,啥烟,这么香?

  香吗?那就留给你慢慢抽。那人将那包烟放到了桌上,告诉你,大中华,三块五一支。

  啊?那可不敢要哟。

  那算什么。我们路远,先帮个忙,让我们看吧。

  医生稍显为难地看了看外边手持瓦片的村人。村人见来人也不多,就一个,也就默许了。

  大概一刻钟,看好了,那人将一张大票留在桌上,问,够了吗?

  要不了这么多,我找你。

  不用找了。说着便扶着男人往外走。那人走了,秩序又恢复了正常。

  过了几天,那人又来了。照样是不用瓦片,照样留下一包好烟,照样先看,照样是给了一张大钱。只是在走时,向医生要了这里的电话。

  好几天没见那人来了。这天有人跑来叫医生到大队部去接电话。医生停下了正在看的病人,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跟村人说,真对不起,我有点事得到城里一趟,明天回来。说着收拾东西,匆匆出门。村人便只好将手里的瓦片放下。反正也没啥大病,明天就明天吧。

  到了第二天,医生真的回来了,还是那辆贼黑贼黑的小车送回来的。于是瓦片又派上了用场。又过了十来天,那辆贼黑贼黑的车又来了,是那个开车的单独来的。医生看看手拿瓦片的村人,虽然眼里掠过了一丝内疚,还是上了那车一溜烟地走了。从此,医生十天半月也不回来一次,回来也是匆匆地小住一夜,第二天又走了。村人也再不用瓦片了。

  半年之后,小山村里出现了一幢小洋楼,那是医生家的。

  小洋楼面对小瓦房,鹤立鸡群,自成风景。只是村人每每路过,那眼睛总是斜视的。

二德牯到邻居家喝接亲酒。

  平日,他就喜欢喝几杯,又看到桂花挑了一张凳子,与自己同桌坐着,心里美滋滋的,喝起酒来兴致十足。只是他的酒量不大,七八杯下肚,脸就红起来。同桌的人看到桂花与二德牯时不时眼对眼,说:“二德牯也该敬桂花一杯吧。一桌子人,你二德牯谁都敬到了,唯独桂花这杯酒不敬说不过去吧。”

  桂花说:“谁敬我都不喝。我不会喝酒。”

  “那我们敬二德牯,他喝双杯酒!”

  二德牯站起身子,大声说:“喝就喝!反正是寡妇的裤子不经劝!”一仰脖儿,把一杯酒倒入嘴里。屁股还没落下,坐在一侧的人扯了扯他的衣角。“有事?”二德牯弯下身子,巴起眼问了一句。邻座小声嗔怪:“该掌嘴!你刚才怎么说?”“我说什么?本来这回事,寡妇的裤子……”二德牯还没把话说完,自己先瞠目结舌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缓缓把眼睛望向桂花,发现桂花把头扭开了,好像不想理自己。

  村里人早在咬耳朵,老单身公二德牯想娶桂花,桂花好像也有这么一点儿意思。

  桂花以前嫁过人,寡妇也当了一两年了。

  可眼前,二德牯真想掌自己的嘴。

  晚上,二德牯躺在床上,心里乱糟糟的。真是自己找背运来走!他不停埋怨自己。一定要找桂花说一说,这成了二德牯的一桩心事。

  第二天早晨,他挑着水桶走到村口水井旁挑水,把两桶水吊上来,又撑着扁担站在井旁,不时往村口瞅瞅。桂花每天早晨也是这个时候挑水,二德牯想借这个机会跟桂花说上几句话。没多久,桂花挑着水桶来了。

  “对不起,桂花。”二德牯低下头,说,“那句话我不该说。”

  “什么话?”

  “就是寡妇裤子……”

  桂花乜了他一眼,没吭声。

  “我不是其他意思,只是说我喝酒直爽。”

  “那就多喝一点儿。”

  二德牯觉得桂花的话不冷不热,心里更着急——“我给你赔个不是。我不该说这种漏风漏气掉牙齿的话。”

  桂花突然“哼”了一声,“哐当”、“哐当”把两桶水吊上来,没再答话,挑起水桶径直走了。二德牯咧开嘴巴,愣愣望着她顺着青石板路远去的背影。

  但二德牯还不死心。他觉得桂花不是小心眼儿,这回肯定是一时赌气。于是,二德牯过了两天又在巷子口拦住桂花,说:“对不起,桂花,要不你掌我的嘴。”

  “咦,你怎么变得像老太婆一样?”

  “我……我真的错了。”

  “错在哪里?”

  “错就错在不该说。”

  “不该说?看样子错在哪里你自己还稀里糊涂。好了好了,你最好跳进东江湖洗个冷水澡,别再昏头昏脑的。”

  二德牯犯愁了,这下真的得罪了桂花。还能找个什么法子补救呢?他思来想去,最后找到隔壁的婶子,求她出面去说情。没多久,婶子一脸怒气回来,进门就把脚一跺,说:“二德牯,我不该帮你去说这个事,桂花那话怎么叫人听得下。她还说,她要嫁到隔壁那个村子里去。”二德牯往下一蹲,左手死死地拧着头发。婶子看了看,又有点怜悯起来,叹道:“你这剁脑壳的,这结人家都解不开,还是你自己去解吧。”

  他攥攥拳头,觉得婶子说得有道理。他蹬蹬地往桂花家走去。他感到困惑,平日在村里最好讲话的桂花怎么一下子变了,难道她真要嫁给人家?看来她是觉得自己的认错态度不好吧。

  桂花瞪了他一眼,说:“看样子,你还像个男人,也敢上门来。”

  “我是来认错的。请你原谅我这个下九流。”

  “是吧。”

  “我会改的,桂花。”

  “改什么?有什么好改的?”桂花没好气地说。

  “我、我不是好男人。”二德牯结结巴巴的。

  “当然不是好男人!连寡妇的裤子也要劝她脱掉?”桂花看了看他,腔调又怪怪的,“你怎么晓得寡妇的裤子不经劝?”

  二德牯不晓得怎么答话。

  “你劝过?”

  二德牯摇摇头。

  桂花那眼神突然变了,火辣辣的。“怎么,想不想劝一劝?”

  二德牯身子哆嗦了一下,又是摇摇头。

  “那你给我滚——”桂花突然吼道。

让姨奶想疯了的那个人叫孙保会。

  这个名字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听了太多遍。

  那时候,我的疯姨奶和我奶奶盘腿坐在炕上,穿着同样黑灯芯绒大襟袄,两尊小佛一样端坐着。

  两位老太太总是因为那个叫孙保会的人争论不休。

  姨奶说:孙保会啊,这人真是让我捉摸不透。我们住的地方离火车道近,远远听见火车的鸣叫声,孙保会侧耳听着,火车开上松花江大桥了,轰鸣声震得屋子颤抖,他才带上毡帽出门,你猜怎么着?

  我在地下给弹弓换皮筋,看见奶奶撇撇嘴没吱声。

  姨奶接着说,孙保会上了火车道,火车正好开过来,他一伸手,双脚弹起,只见西服后襟一飘,人就站在火车的脚踏板上了,一股白烟,就跟火车一起没影了。

  奶奶说,你见了,尽是胡说。

  姨奶没理奶奶的话茬,双眸凝望窗外的远处,说,孙保会啊,真是狠心,你说他怎么那么狠心?竟是个地下党,跟我牙口缝没

露。我嫁了他五年,整整五年。

  奶奶说,要不怎么说你傻呢?蠢呢?跟人家过了五年,还不知道真名实姓,家住何方,到底是干什么的,啥也不知道。

  姨奶仍自顾说,孙保会啊,他对我可好了,陪我烫长发,领我下馆子。我过生日,他问我要什么?我说要金戒指。他就带我去金店,挑来选去,折腾半天也不买,我都生气了,摔了门出来,孙保会在身后跟着我拐进列巴店后面,他说,看看你的手吧,我一看,呀!左手无名指上有一只亮光闪闪的金戒指。

  奶奶瞪一眼说,疯话,你看哪个地下党干这样的事情?

  姨奶又是没理奶奶的话,继续说,孙保会啊,和他交往的人各个有模有样,料子西服,铮亮的大皮鞋,贼眉鼠眼的人都近不得他身前。

  奶奶说,呸,好不害臊,还有脸说呢!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跟人跑了五年,这就是爹供你上学的结果。

  姨奶这会儿的眼里有了些许的泪花,说,孙保会啊,我是真想他,那几年可把我想坏了。

  奶奶说,呸,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说正经话。爹带着人拉你都拉不回,让你等吧,又等五年,那人还不是人影不见?

  姨奶说,你说也怪,怎么一句话没留就走了呢?再也没见到,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奶奶说,把你玩了呗,到底不是明媒正娶。为了个浪子,你疯了一辈子,值吗?

  这时候我把弹弓收拾好了,抬头看着疯姨奶,她仓皇落寞的脸上有浅浅的泪痕,不知为什么,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姨奶见我看她,笑了。

  奶奶突然也笑起来,那年我十二三岁。

  前几天,等着退休闲得无聊,我便会无来由地想起许多旧事,一时心血来潮,在百度里输入“孙保会”三个字,一下子现出若干条,我随意点开一条,上书:孙保会,原名孙祚庥,地下党哈尔滨滨江站站长,九一八后多次组织破坏日满铁路运输线,秘密接送抗联将士往返各战区。1935年8月8日炸毁滨绥铁路苇子沟段,使整列军用物资毁于大火,为东北抗联秋季战役的胜利做出了重要贡献。孙保会1937年4月5日被捕,牺牲于北满特别区警务处,时年三十一岁。......

  我想我该补充一句,姨奶一生漂泊,没有再结婚。年老时(我小的时候)经常住在我家或大舅爷和二舅爷家。

  1967年某月某天,姨奶独身从大舅爷家去二舅爷家时走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