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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舅舅给买到船票,家里谁都忙起来。妈整天躲起来收拾东西,除了吃饭会客很少见到,阿乙姐已经两三天没梳头,总是穿梭似的走出走入,拖鞋搭刺搭刺的响到街上都听得见了。阿三满头流汗珠,袖子挽得高高的,不声不响的捆东西,孩子打他几下都不追上去还手。

廊子底下捆缚好的大箱子小匣子堆叠成几个高高低低的山,堂屋里的硬木条案,茶几,贵妃床,统统用麻布袋包裹着,都靠了墙小的架大的摆着,长长的一排直象一只运货船。这倒怪好玩的,为什么平常不这样摆,却把这许多东西分开来呢?

“喂,谁来坐船?”婉儿爬上靠墙放的家具,一边喊。

“谁要坐船,来我这里买票!”英儿坐在低一级的贵妃床上叫道。静儿携着伯娘家的小妹笑嘻嘻的去打票,随后跳上船。

“我们不坐船,爬山去!”青儿拉着小玉爬到廊下堆的箱子堆上。

“枝儿,来坐船吧。你可以买半票。”

“坐船不好玩,来跟我们爬山吧。”

枝儿正坐在门槛上,手里玩着拾得的一个碰了边角的破碟子,浅浅的恰好给她的大花鸡装水喝,见他们叫她,抬头犹疑的望着。

“来,我接客上船,”婉儿走过来要拉她,青儿也跳下来叫道,“还是爬山好。山上望得见桃花山的塔和阿崩的大黄牛。”

话没完两边都用劲拉她,手里的瓷碟便掼[1]落地上,乓的一声。

“打破什么了?”妈跑出来问,又说,“都出去外边玩,不要在里面闹,这里零零碎碎多少东西……”

阿乙姐也跳了出来,帮着嚷,“这一群小猴儿,简直要拆房子了!出去玩。”她张了两臂象赶小鸡一样催促着。

孩子们跳着跑了出去,婉儿殿后还回头做鬼脸给阿乙姐看。枝儿弯着腰拾地上的破瓷片,那已经很碎,拼不成一个碟了。她委屈的噘了嘴,妈看着说道:

“看刮破手,不要拾起吧,你也出去玩玩。”

“太太,她还有只大花鸡呢,也带着走吗?”阿乙姐忽然想起一件大事似的问道。

“不带走了。”妈淡淡的答。

“妈,我带大花鸡走。”枝儿决定的说,“把它放在我的小竹篮里,我自己提着,三叔叔说我可以这样带着上船。”

“竹篮子盛不下你的大花鸡,傻孩子。”

“轮船上带不了活东西,若是带猫狗还要买票呢。”阿乙姐插嘴道。

“给它也买一张票。”枝儿说。

“象鸡这样小东西还没有票卖呢,若是你偷偷的带着,他们查出来还要罚你。”

“什么?”枝儿问。

“他们把你的鸡拿去,把你关起来。”阿乙姐鼻孔好象冲进了蚊子样的哼了两声。

“她还有一匣子鸡蛋吧。”妈在收拾东西忽然想到了。

“趁早拿出来吃了吧,那东西带起来可麻烦死了。”阿乙姐又出坏主意。

“不,还要留着孵小鸡儿呢。”枝儿睁大眼望着妈,她奇怪为什么妈今天倒同阿乙姐一样心思,不帮着孩子了。

“好孩子要听话,大花鸡和鸡蛋都不能带,船上人查出来是要拿走的。”妈正容说。

“我不给他们,”枝儿急得脸红了。

“不给,哼,他们把你也带走,把你做猪仔卖了,那你就永远回不得家,你不怕吗?”

阿乙姐象趁愿的说。这回可把枝儿吓着了,“卖去做猪仔”那倒是真可怕,,永远回不得家,见不了妈,婉儿,青儿,小妹,小玉许许多多人,还有,四婆也不能见,唉,那更难过了。她愈想愈没有主意,脸上退了红,渐渐变成青白。

妈似乎看出她的为难,说道,“孩子脑勺子没长结实呢,阿乙,少逗她吧。”说着沉吟了一下,“枝儿,你真不舍得宰你的大花鸡也有法子,我看把它送给人吧,你要送给谁,想一想。”

“送给四婆。”枝儿立刻答道。还是妈的心儿灵,这样子不是什么难题都没有了吗。

“知道一定是送给四婆的,这一离开有得想呢!”妈笑着点头。

妈说得不错,四婆喜欢枝儿正如枝儿依恋她一样。她是上了年纪头发差不多都花白的老婆子了,可是还是单人住在祠堂后面的小房子里。她倒不是常常冷清清的过日子,有时儿子从城里回来,把一手巾包白花花的洋钱放到四婆怀里,四婆就买鱼肉做许多菜出来,让枝儿在那里一同吃。饭后她儿子背了小猎枪上后山打鸟,枝儿就要求跟了去做背袋子捡死鸟的,他们一前一后慢慢的走,走渴了他给她摘一个还青的酸果或野橘子吃,有一次还捉了一只斑鸠给她带回家去,姊妹们见了都围着欢叫。

四婆还有个女儿,枝儿叫她意姐,大约也是在城里有事,她回来过几次,有一回她带了一个捉耗子的家伙来,一天捉到十几只耗子,四婆说这样连耗子的孙子都得绝种,猫见了都得哭吧。另一回她带了一包天津雪梨和北京蜜枣来,据说这是专给四婆治咳嗽的,但是四婆吃时也让枝儿先尝一口,那是甜得牙根都有些酸软的东西!

意姐夸过枝儿乖,能陪四婆解闷,送了一个香皂做的洋娃娃给她。那是同小鸭子一样胖得可爱,滑溜溜的全身都是粉红色喷香的洋娃娃。她把它放到床上躺着,青儿和小妹只顾围到床前不迭的伸手摸它,婉儿姊喝[2]了几回都不肯走开。那时婉儿特别同枝儿要好,不到一天就做了一件小花衣服给洋娃娃穿上,枝儿看见差不多喜得流泪。

四婆一家都同枝儿要好,连阿乙姐看了都有些眼红,她冷笑的对妈说,“什么都在乎有缘法,那扁嘴鸭子似的老婆婆,枝儿会整天跟着她,‘臭猪头会遇到矇[3]鼻子菩萨’,这倒巧呢!”

枝儿也是真的离不开四婆,天天刚吃过早饭就溜到四婆家,给她喂鸭子,喂完赶鸭子下塘,坐到塘边钓小鱼,掏小螃蟹给鸭拌食,闲下来便在四婆跟前,给她拿东西,解开乱了的线团,穿针(四婆早就看不见针孔了)。四婆要做菜,她帮到摘根去朽叶子和剥茭笋皮。烧火做饭时替她拉风箱。饭好了不等四婆让,她早把自己一份碗筷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了,四婆照例笑问,“又吃我的青菜白饭吗?”枝儿忸怩的一笑,筷子已经拿在手里了。曾有两三次,被生人错认她是四婆的孙女。

有时四婆出去“帮忙”,枝儿只好在家吃饭,这常被婉儿学着阿乙姐的声调取笑说,“四婆家里的饭香,干吗又跑回来呢?”大家好象跟着撇嘴的笑,使她难堪。

因此她听到四婆要出去帮忙,她就抱着腿牵着衣角叫带她同去,答应了什么话都听,四婆没有法子,只好带着走。在最近她们俩曾手牵手的走上满是鸟声大树林的山岗,过小河时,四婆脱了鞋还背起她蹚水走过对岸。那里田地原来有许多人蹲着拔东西,戴着新编的黄草帽,远远看去,还以为许多路边菊在风地里开了花呢。

四婆蹲下象大家一样拔地里的东西,枝儿乖乖的就立在旁边。原来上面看着好象一颗金花菜,根子上却挂着大大小小一球球的花生豆。刚拔出来时一股沙土味和着花生的香,冲得人鼻子都发痒,倒很有意思。扑去泥沙之后,一个个摘下来往篮子里掷,不多会儿,一篮满了,四婆捧到大篓那里,重新又摘一篮。

直到下了太阳,大家笑嚷着散了,四婆拉了枝儿要走,一个老婆婆赶过来,把一大捧花生都装进枝儿小围裙的两个袋子里,还问里面有袋儿没有。四婆笑着答,“够了,再装一些,就成饱肚子臭虫爬不动了。”

四婆还带枝儿去过几个地方帮忙,那是更有趣,不过那是夏天的事,记不清了。在她脑子里,时时仿佛还看见那鲜红的一球球的荔枝,快垂到地面,随便抬头张大嘴就可以咬一个下来。还有那碧绿喷香的蒲桃[4]和蛋黄一样颜色的黄皮果,采的人骑在树枝上,雨点似的掉下那些果子来,四婆抱了篓子迎接,孩子们欢叫着捡起掉到地上面的吃。要走时四婆就叫她提起小围裙兜着一大捧果子,她一步一步踱着回去,象只小水牛一样。

现在枝儿要去北京了,北京有这样有趣没有,及她离开四婆要怎样难过,在枝儿还没有想过。四婆呢,一向也没有提过,只昨天枝儿替她穿针时,忽然叹一口气说,“枝儿,你去了北京,没有人给我穿针了!”

“你喊我,我就来了。”枝儿坦然答道。

“去了北京就不容易来了!”

“你喊我一定来。青姐姐说北京就在圣堂山后面,坐上船就到了。你站在山顶上大声叫我,我会听见的。”

“没这样容易,小宝贝!”四婆说完接过针线来,也不做活儿,拉了枝儿的手散步到塘边看鸭子去。

今早枝儿依了妈的话把一饼干箱的鸡蛋也拿出来捧着,叫阿三给她抱着大花鸡走去四婆家。

进了门,枝儿把手里的小箱往四婆怀里放,说,“这都给你。”

阿三笑嘻嘻的掷下花鸡就走,一边说,“四婆,有这许多好东西,可以请客了吧!”

大花鸡在地上无聊的打转走,枝儿赶忙抓了一把冷饭洒在地上。她一边看鸡吃,说道,“她还认生,过一会儿就好了。这些蛋都是她生的,你说可以生几个小鸡?”

“一个蛋孵一个小鸡,这里有——”四婆用手指点着箱里的蛋数道,“一五,一十, 十五,加上两个,这里有十七个小鸡了。”

唔——一群小鸡,象绒球样儿,白的,黑的,黄的在地上跳来跳去够多好玩!蹲下来看原来这些绒球都有小腿小脑袋,尖尖的小嘴,珠子似的眼睛。喝水时小脖子一仰一俯可爱极了!枝儿脑子里浮现日前伯婆家看到的小鸡,停了一会儿问道:

“小鸡有耳朵没有?”

“我没看见过小鸡长耳朵的。”

“它怎样听见我叫它呢?”她想到前天四婆告诉她的耳朵是管听东西,眼是管看东西的。

“这个蛋是白鸡黑鸡?”枝儿见四婆没答她,站起来摸着蛋子又问。

“现在看不出来,等孵出小鸡才知道。”

“婉儿姐说小鸡会变大鸡,这些小鸡会变大鸡吗?”

“好好的喂它就会长大了,象这个鸡买来时还没有这样大吧?”

“不,很大的,买来那天就下了一个蛋,我捡给妈看,妈说这个鸡留着下蛋吧。是那个蛋,我都知道。四婆,你看。这上面擦了红胭脂的就是。这些蛋上面都叫阿三写了名字,这是大哥哥,这是大姐姐,这是二姐,三姐,四姐,阿三说只要一只公鸡就够了,别的都要母鸡,母鸡会下蛋。”枝儿很有趣的一个个指着说,“这孵出来的一点小的鸡,下多小的蛋儿呵?哦,我知道,就是那回吃的小鸽子蛋吧。”

“不是,鸽子蛋是鸽子下的。小鸡长大了才下蛋呢。”四婆说着盖了箱子,放在盛菜的柜子里。

“你们明天一定走了吗?”

“妈说一定走,明天清早舅舅坐船来接我们去他家玩,晚上才上火轮船。今晚伯娘还叫我们都去她家吃饭,连阿乙姐和阿三都去,厨房里就不做饭了。”说到这里她挨到四婆身上说,“我不喜欢去伯娘家吃饭,婉儿姊说阿齐姐做过倒马桶的。”

“你们都要去吃吗?”

“妈说我们都得去,还叫婉儿姊不要胡说。”

四婆沉吟了一会儿说道,“等我今晚送些菜给你们吃。”

过了些时,四婆又拿出昨天没做的针线出来,坐在靠门槛的矮竹椅上,枝儿挨身站着,看四婆做活计。这老婆婆不作声的样子使她记起昨天的谈话来。

“四婆,我去过北京没有呢?”枝儿这样小年纪的人常会问大人关于自己以前的事。

“怎么没有去过,你还是在北京生的呢。我头一会看见你,你只懂北京话,还不会说我们的话,现在大概也不会说北京话了吧。”

“婉儿姐会同妈说北京话,我们都不懂,那话怪好玩的,只打嘟噜。”

“北京话好听,连皇上也说那样话。”

“婉儿姐说皇上住在北京,我们去了让爹爹带去看看他。他的房子是是金子作的,地上铺的土都是金糠子。静儿姐说我们同[5]他磕头的时候,抓起一把土带回来,就可以买许多东西了。”她一边用手摸着四婆的头发,象四婆平日摸她的一样,一边说,“静儿姐答应给小玉留一半儿,我统统留给你好不好?”

    四婆轻轻笑了笑,正欲起身做午饭,阿三来叫枝儿回去见客。

大花鸡这时正在小院子太阳下慢宕宕走来走去,地上有的一团滚圆的可爱影子跟着动。

    “这只鸡足有三斤吧?”阿三止步看着问。

“还许有三斤半呢。是吃白米饭的鸡才能长得这样肥。”四婆答。

“这样又肥又嫩的鸡有钱也买不到呢。”阿三拉着枝儿往外走一面笑说,“你们年底四婆不用买鸡了,可惜我走了,沾不着光。”

吃过午饭,妈带了孩子们到各亲友家辞行,一家吃一碗茶,不觉赶到掌灯时方回家。

伯娘家早就打发阿齐姐来催请几次了。

那里菜真不少,盘子挤碗儿,满满的摆了一大圆桌。孩子们肘子碰肘子的嚷着要鱼要肉,伯娘同妈的两双筷子飞来飞去的挟菜,正在吃得热闹,忽然阿齐姐喊四婆送菜来了。

四婆笑嘻嘻的早走进来,打开提篮,捧出两个大碗往桌上送,说道,“本来打算多做两个菜送来的,可惜来不及了。这乡下菜,没什么吃头,不过也算尽我一点心思。”

她说完走到枝儿后面问道,“你今儿下午跟妈妈出去拜客了吧,好半天没到我家去。”

枝儿微笑点头。妈口里称谢四婆,伯娘就凑趣道:

“四婆真是破费得很,这一碗红烧大头鱼花钱不少了,还有那一大盘也得宰两只肥鸡吧。”

四婆一面谦虚笑着走了出去,阿乙姐见她走后,在旁低声冷笑道。“倒是这碗鱼得花好几毛钱,那盘鸡还不是咱们家送去的。阿三可趁愿了,早上叫他送去,他只嘟噜呢!”

难道真的杀了那只大花鸡了吗?四婆一向是非常好的人,绝不会做出这样事来吧?不过阿乙姐这时象赢了牌九那样咧开嘴笑,大家也都说这鸡肉嫩得好。

“真的四婆宰了花鸡了吗?”枝儿忍不住回头问阿乙姐。

“傻姑儿,快吃吧,吃到肚子里倒是真的带走了!”阿乙姐立刻笑答。

本来枝儿已经满眼含了泪,喉咙那一阵阵咸涩,咽不下东西了。听到这句答话,她的筷子落掉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孩子们见她哭出声来,大家却同时望着她笑,阿乙姐捡起掉地的筷子给她,脸上笑得更得意。

枝儿无论怎说不肯接过筷子来,她只低头呜呜的哭,妈看不过,走过来替她擦泪。哄道,“不要哭,不要哭,枝儿是顶乖顶听话的,听妈的话,好好的吃饭,妈更疼你……”

枝儿涨红了脸,还是不肯吃饭。她索性闭了眼哭。只望见那只花婆鸡满身溅了鲜血,慢宕宕一步一跌的变了一大团黑东西,可怕极了。

“不想吃饭就别吃吧,存了食反不好。”妈见孩子仍旧不接筷子,所以也不逼她,还说“好,下地同阿乙姐回家睡觉去吧。”

“不,我要去问一问四婆。”枝儿忽然决心的答,一边跳下椅子就要去。

妈连忙拉住说,“这不许去问四婆,傻孩子。”

“不好意思的,”伯娘笑着望阿乙道,“都是阿乙姐多嘴惹的祸,你还不快哄好了她,让你家太太吃饭。”

“‘是非都为多开口’,”阿乙姐叹了口气笑着抱起枝儿,说,“乖姑儿,饶了我吧,我们回家做甜茶吃去,吃饱了睡觉。”

枝儿见阿乙姐来抱,挣脱不了,心里更加着恼,又不明白妈为什么不许她去问四婆,却打发阿乙姐领她去睡,真是委屈极了。

她一路依然呜呜的伏在阿乙姐肩上哭个不迭。

阿齐姐她们看着都叹说,“看不出这孩子平常那么乖,也会发这么大脾气!”

一九二九年九月十日《新月》二卷六、七号

[1] 掼(guan去声):跌。

[2] 喝(he去声):大声喊叫。

[3] 矇(meng阳平):眼睛失明。这里指鼻病。也作“臭猪头遇到齆(weng去声)鼻子菩萨”。

[4] 蒲桃:果木名。桃金娘科。常绿乔木。叶对生,披针形,有透明腺点。夏日开花,花大,白色,雄蕊长,多数。萼片宿存。果实为浆果,圆球形或卵形,淡绿或淡黄色,味甜而香,有种子一至二粒。海南有野生,华南有栽培。喜生于近水之地。果供食用。

[5] 同:给。

  平常谈起好命,有福气的人,凡认识章老太的谁不是一些儿不疑惑的说“章老太要算第一名了”!

  对的,章老太真是福气。她今年六十九岁了,还是夫妇双全。她的四个儿子统统娶过了,大的已经有了十九岁的儿子,去年完娶的现在新孙媳已有了七八个月身子,年底便要分娩——生出的孩子便是老太太的重孙子——最小的儿子也是去年完婚的,第一胎便是个男子。本来老太已有了八个孙子, 并不希罕加添,不过那是幼子的头生子,自然得加倍欢喜,所以满月汤饼会, 她自己很高兴的热闹了一场。

  她的三个女儿也统统嫁出,每人大概至少也有三个孩子了。其实老太太 自己都记不清外孙的数目;姑奶奶都不住在本城,每次姑奶奶的头生子得特烦姥姥预备使人送礼;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姑老爷写信来报告一下便是了。 老太又不识字,由老太爷读完,记得时就告诉她,不记得不告诉,也没有什么。

  还有一件事,很足证明老太的福气是谁都赶不上的。是什么呢?她从年青到年老没有忧过柴米。怪不得她的脸上皱纹不多,快七十岁的人了,皮肤还是非常滑腻,额前的亦不过轻轻的几条皱纹,仔细看东西时,方显出来。 她自从懂得修饰后,没有为衣服首饰不如人红过一回眼。

她常对人说,现在人的阔气算什么?要比起她从前见过的真是寒伧。现时请客摆出银器就嚷阔气,他们还没见从前的讲究场面呢。她记得她祖父请客时只摆一套乾隆五彩瓷水碗便值两千多。银筷子还嫌拿着手重,筷子是得象牙做的。她们的牙筷上还有很精巧的雕刻,有一付刻着酒中八仙,上头一 个人一个样子,贺知章在马上发酒疯,李太白醉在船上,真是玲珑别致呢。 她常觉得现时的排场是太不讲求,她最恨吃酒席时铺上一张白布单子,不用 说难看不,那样子真是丧气。她尤其的恨新式结婚,新娘子穿一身平常花衣裙,披上条薄薄的粉色纱——新娘的脸让人瞧个饱;新官人穿一身漆黑衣服, 还要带一顶黑帽,那活象送丧的哀服。喜庆事也这样办,怪不得中国国运日衰以至于将灭亡了!她是见过太平时排场的人呵!她说她活一天,一定不要 看她儿孙如此。

她嫁到章家,也是丰足人家。那时老太爷年青时虽然不好读书,不能由正途博取功名,但是老太爷的岳父是懂得挣功名的人,三十多岁便替他在吏 部衙门里捐了一个候补道缺。那时她出去拜年或道喜,便穿得团鹤的补褂, 并绣花朝裙,带上朝珠,款款的做“命妇”了。

  老太爷在京候差时讨过两个小老婆,她可是没有同他为这事吵过嘴,生过气。她对人说,大家人没有两三个侍妾是不成体统的,那争风吃醋是小家子气的人才做出来。因此她的公婆都说她明大义,丈夫也敬服她。

  她的婆婆要早见孙媳妇,她的大儿子十六岁便娶亲,十七岁便生子(这就是她现在的大孙子)。她三十八岁做婆婆,三十九——不到四十,便做了人的祖母了。那时的人听说,谁不啧啧称道她。她的两个嫂嫂,看着她年青青的,端端正正的穿了命妇的外褂同她丈夫并立着受儿媳的参拜,第二年又端端正正的打扮着出来请客吃孙子的满月酒,她们俩看着差些要忍不住流出眼泪来了。

  做婆婆做祖母也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福气。最令人羡慕的还是她自己妆奁私储的富足,和她的儿子媳妇以及孙媳妇都孝顺她吧。天上方浮出乌云, 大家都争着替老太取衣服添上。二少奶同四少奶常特别预备好吃的东西,来央给老太太尝。老太太吃过后,若有些儿饱涨的毛病发作,她们就整天责备自己好逞能。大少奶和三少奶的嘴不大巧,也常常特出心裁使老太太欢喜, 譬如大少奶奶在眼光娘娘庙许下的三千本经卷替老太保眼,三少奶奶逢初一 十五便吃素来祝她长寿,这样贤孝的儿妇,真不多见,但是老太太家竟有一 双。

  老太太对儿子们自然都一样爱惜,即待儿妇们也就没偏没向的。她在做生日前一天不是给儿妇一人一枝珠花吗?那珠花的样式虽然不同,但是每枝珍珠的多少与大小却是差不多一样的。谁不佩服她的细心?似这样用一般数目的珠子穿出各样的花朵真不是容易事。孙子虽然多,老太太对他们都一般痛惜;每次买糖买饼必定每人有一份。大宝到娶亲的一年还同弟妹们一样分果饼,直到做了父亲才不好意思去分呢。

  老太不但对于儿媳孙子没偏没向,对于两个老姨太也一体同仁不偏不倚的。老太爷同三姨太要好时,她待二姨太也一样;后来三姨太失宠了,她对三姨太也一样。她出门还为她俩买衣料,譬如洋绸花样虽不同,质地价目总一样的。所以两个姨太进门二十多年也没有向老太爷埋怨过太太一句。老太爷当然十二分佩服这样才德并长的内助,近二十年章家的进款,出款,动产,不动产都推到老太太一手经理。这几年来虽是大少奶奶同二少奶奶轮流替代婆婆管理家事,但是她们没有一件事不要请教过才敢做。她们来问事,老太常装生气说:“你们总要来麻烦我,看我闲得难受不是?米粒大的事,值得跑来问一趟吗?知道的人就说你们做事小心,不知道的,一定说这老婆婆厉害,吓得做媳妇的一些儿主意都不敢拿。”

大少奶听见这话必立刻陪笑答:“妈什么时候都体恤我们,可是碰到我们请示主意的工夫就不能体恤了。我们那敢存心来麻烦你老人家。我们恨不得也长你老人家一付聪明心肝,遇到事知道做呢。”

二少奶觉得大少奶的话似乎不圆通,她必立刻装要饭的口音求道:“老奶奶,可怜可怜这天生的笨虫吧?” 老太太听这可怜声音便立刻带笑带骂的吩咐一切了。不但儿媳妇们得事事请教过老太太才敢做,就是儿子们——他们是出到社会上办事的人,遇到难解决的事也要得老太太一言才敢做呢。大爷去年要不是听她老人家最后一句话,不是差一点要损失一万多元吗?

去年铁业银行经理黄七爷办大纱厂,人人知道近年纱厂利厚到三分,买股的很是踊跃,大爷已答允了黄七爷可买一百五十股,百元一股的,回家来请示母亲。老太太听说黄七爷办的,便劝大爷别合股,她说:“黄七爷为人太糊涂,他撂下他的正太太远远的在上海,他自己整年的躲在京城同小老婆享福,那能有精神弄这样大公司。”大爷起先还不甚以这评论为然,他以为个人的道德与做事不能相提并论的。纱厂开办的第一年成绩很好,人人都说可有三分半利息的希望,大爷听了,对人说起来就后悔没有合股。可是年终方要分利一个月,纱厂的会计拐款携手同逃了,这损失超过厂中基本金四分之三,没法再开工,股东们相见时都愁眉苦眼的说黄七爷不该叫他姨太的哥哥和叔叔做会计账房。章大爷听了,从此不敢不佩服他母亲的判断力了。他的三个弟弟听哥哥常念道这事,自然而然他们也一样的佩服母亲。

  这是章老太做生日后的第三天,独自一个人坐在堂屋里一袋一袋抽水烟。她的思潮很温和的散漫着,好似四月底的晚风轻轻的落在一亩麦花上吹起甜绿的香气,又轻轻的落在别一亩上了。这常做成她腮边慈祥的笑容。她的象牙色的头发迎着落日余晖发出银色的光。

“前天也算够样子了。”她望着条案上的玻璃匣盛着的银三星想道。 她望着寿星头,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人说大厅里的寿星象她,叫她“寿星头”,她嫌人挑她上额长得古怪,气得要哭;后来祖母告诉她这是好兆头,还把那个寿星给了她,她才心平了;前天来拜寿的都叫自己“寿星”,自己不但不难过,还微微笑应着。她想到这里,放下烟袋,慢慢的伸手摸摸摆在茶几上的瓷寿星的光头。

  “不知不觉的奶奶已经死了三十多年了。她见到重孙了吗?没有,大爷娶亲的第二年她就过去了,如果她多活几年,我的孙子们都是她的重孙。我的重孙呢?是她的……”她想到这里自己也觉好笑,忽然想起事喊道:

  “刘妈——你去前头看看二少奶奶,告诉她别尽在大厅里收拾东西。她是有了身子的人,千万不要累出毛病来。”

刘妈从套间走出来,张开厚嘴唇,露着黄板牙,笑说: “老太太是叫我去看二少奶奶吗?方才我从西院走过,看见她正哄着小孙少爷吃药呢。”她走到茶壶旁倒一碗茶说,“您喝口新沏的茶吗?这是二姑奶奶带来的。还是女儿痛妈,昨晚她临走时巴巴的拉了我去屋里吩咐了又吩咐,叫我好好的服侍老太太:早上别让老太太起得太早,夜里别太晚上床;她叫我想着替老太太分分心,您的脾气太好了,常常怕支使人,什么都要自己做,也真是,好比上个月老太太要瞧在墙上的黄历,也不叫我们拿,差点跌一交呢。”

老太太依然很和蔼的坐着,刘妈说完话,她吩咐道:“你去告诉厨子:二少奶和三少奶屋子的孩子才出过疹子,叫他同他们开饭不要有鱼虾,公鸡也是吃了要发的。”

刘妈方要去,老太太叫住道:“刘妈回来,我同你一块去看看孙少爷们。听说他们整天吵着要见奶奶,又不能出房门。这两天我也真想他们呢。”

老太太搀着刘妈的手,走出堂屋。刘妈为的要显她服侍老太太的细心,差不多一步要分开三步走。出了廊子,忽然老太太想起昨天给孙子买的装饼干的三个小提篮,就打发刘妈回去取。

她慢慢的踱到一排水缸前,想看看里头金鱼,便停步等刘妈。在东花厅内好象大爷同大少奶奶说话, “那个乾隆五彩瓷佛怎么不见了?”大爷的声音。 “我没见有一个什么瓷佛……是装匣子的吗?”大少奶奶答声。 “对哪,你没看见吗?王五爷送的,这一屋子东西数那个值钱了。” “装匣子的,不错,我今早上才看见在这条桌上的。王升,你看见有个匣子装着瓷佛爷吗?” “看见来着,今天晌午二少奶奶来拿走了。听说是老太太叫她来收拾的。”王升答。 “这一屋子东西我就喜欢那瓷佛,倒叫她拿走了!”大爷懊丧的声。 “王升,你听谁说老太太叫她来收拾的?” “我看见她从老太太那里来的。”王升答。

“哼,她倒会,东不要,西不要,专挑了这一件!” “大爷,小些声音说吧。哼,我常说你们家人不是好相与的,这回知道了吧?昨天我才听人说大宝娶亲时,老太太拿出两枝珠花一付镯子来过礼,他们都红了眼,说长道短,说老太太偏心,儿媳妇下盒都没有这样好东西呢。闲话多哪,……”

  “为什么要怕这些闲话,老太太给大宝一些东西不是应当的吗?你看二少奶多机灵,想着法儿哄老太太,好东西都轮到她管了。四少奶更厉害,整天围着老太太,来了不过一年多,弄得老太太现在简直离不开她,将来老太太的东西还不给她哄光了,人家都恨不得把老太太顶在头上走,你还要怕闲话!”

  “别尽埋怨我吧,你总也不懂在她跟前陪陪,你看看四爷三爷!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今儿早上听来的,你知道这几个月都是四爷拿租折取钱的吗?老太太又说四少奶能写能算,所以把统统的股份单,租折都交了她, 哼,东西过了她的手……”

“谁告诉你的?”大爷问声。 “我听,……”

  老太太脸上阵阵凉起来,望见刘妈拿着东西走向前,她赶紧轻轻的离开金鱼缸,走到院子中间低声吩咐刘妈道,“先去西院看看菊花,再去二少奶奶那里吧。”

“今天您老人家的精神真好,前几天我说老太太总不去看那菊花,怪可惜了儿的。”刘妈笑说。 她扶着刘妈走进西院后进门,隐约的听见四爷和四少奶说笑, “你是说顶爱她那钻石帽花吗?你这样会哄她,这东西早晚还不是你的?”夹着微笑声。

  “听说她已经许了给……”声尖弱不清,“她还有一串碧绿翡翠的朝珠, 你见过吗?”

他们说到这里,老太已将走近窗前,望了望刘妈,她高声咳嗽一下,屋内人声忽静。 老太太脸上颜色依旧沉默慈和,只是走路比来时不同,刘妈扶着,觉得有些费劲,她带笑说:“这个院子常见不到太阳,地下满是青苔,老太太留神慢点走吧。” 

十二,十七,一九二五

(初载 1926 年 1 月 1 日《现代评论》第一周年增刊)

  太太在床上醒转来,想着昨晚的清一色和不成,正在生气那拦和的张太太,她的女儿放午学来家见母亲,第一句话就是要钱。太太睁眼骂道:“大早起来就要钱,怪不得打牌总输。怎么今天坐起车来?”

“我的脚冻了,走不动了。”大小姐呆呆的望住母亲说。蔡妈在旁向太太说:“本来已经十一月,该穿棉鞋了,学堂的姑娘们早就穿上。太太,您也该同大小姐买鞋了,这样皮鞋那是现在穿的。”

“什么东西都说买,有钱也不是这样花!上回我叫你买的鞋底子,不是预备跟他们做棉鞋的吗?”

  “我不是提了您好几遍买鞋面,那知您一出门就忘了,没鞋面怎么做鞋?”蔡妈冷笑的答。太太觉得不耐烦,拿起床头的钱口袋往女儿身上一掷,愤愤的说:“费话少说,几个铜子数去给拉车的,歇会儿他又要麻烦了。”

  大小姐正在发愣,没用手去接,不想这钱口袋重重的正掷到她长冻疮的脚上,痛得哇的一声低头摸着脚哭泣起来。但是她母亲盛怒之下,还未想到碰着她冻疮的疼痛,她想她不过为受了申斥撒娇便了。她一边下床,一边生气的说:“蔡妈去给车钱吧。这样大姑娘还不懂替母亲省省钱,才骂了一半句便哭起来。还有一个月就十三岁,过一两年就可以找婆家哪,还这样娇气。” 她回头看看女儿哭得更凶,索性坐在床前大椅上呜呜咽咽的把一件紫花布棉袄的袖子都擦湿了。

“哭吧,有本事哭一天!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像你姑妈,会向女儿赔错。”

她悻悻的出了卧房走到厅堂上。“谁出来进去总不关紧门,怕压了尾巴吗?”她坐在一张椅上觉得腰骨酸软,眼有些昏乏。

蔡妈拿洗面手巾胰子等来,笑说:“这是我方才端洗脸盆没有手关门了。” “老爷吃什么点心走的?”太太在洗脸问。“吃前天买的茶鸡子儿。”

“你怎的又拿那茶鸡子儿给他吃,他昨天不说那不是新鲜的,吃了它有点肚子痛吗?他回来,又该埋怨我了。” “他又不吃烧饼麻花的,不吃茶鸡子儿,那里还有东西了?” “不说你们不肯替我分分心,想想做些东西给他吃。那里会没有东西?炖碗鸡子儿也行呵!厨房里连鸡子儿都没有了吗?你们整天眼里心里就看见钱:人家买多点东西我们就闹底子钱,打回牌就要分头钱,来个客或送些东西就想赏钱。我真没法对付你们。那天不七事八事的支零钱,可是永远不会想想法替主人省些钱的。”她一边数落,蔡妈坦然的站在旁边伺候 她,觉得她主妇说的你们,并不是她一人,所以不觉到什么不舒服。她反笑说道:“太太,你想想那个人不为的是没钱,才出来伺候人!”

张升进来擦桌子,蔡妈望着他说: “张爷,方才你说那里打了两遍电话来给太太?”

  “对了,方才有电话来,”张升说。“黄太太方才打了两回电话来,请太太今天早些去,她们都在那里等呢。”

“她还不说请太太带钱去捞本吗?”蔡妈作出很看不起人的样子笑着。 太太默默半晌,看见蔡妈的样子,想到黄太太藐看她没钱的“捞本”话,心下又气又恨,末了悻悻的说: “那一回我不带钱去打牌?输五十块便叫人去捞本,真看不起人,哼,告诉她,我五十块还输得起,今晚一定带去给她就是啦。” 蔡妈收拾手巾脸盆走,一边说: “她还嘱咐了几次叫太太务必带钱去。这次黄太太真瞧不起人,她还是您的亲戚,难为她好意思追得这样紧!我看太太这回争一口气索性把上回的 一齐还了她,省得听她那样饥荒话。连我听着都有气。”

太太一边喝浓茶,一边皱眉打算,好一会子才叫过蔡妈吩咐道: “把老爷的狐皮袍子和我的灰鼠脊皮袍子找出来,拿去远一点的当铺当九十块钱,别叫人看见你。” 蔡妈答应去了。一会取了皮衣服来,她说: “太太,您这衣服统统值多少钱呀,我瞧当不了九十块吧?”

“这狐皮的,买也值七八十块,灰鼠的旧了也许值五六十块的。” “这不行,当铺的规矩是凡值六七十的只可当二十来块,这两件至多只不过当出四十来块,便了不得了。唔,还许不行呢!上次那件耗子绒大褂比这个新,给人人看过都说值一百多块,当起来,那知道就值三十块。” 太太想了回子,又吩咐道:“把老太爷给老爷那件火爪马褂拿去吧!”

“那至多不过值二十块,也不够呀。我看还得加上一样东西。” 她站起进屋内寻了一会,又拿了一样东西说: “蔡妈把这金表也拿去吧。这个买时至少也用一百多块呢。现在加上总够了吧?”

蔡妈把东西包起,说: “我看爽性统统当一百块吧。” 太太见蔡妈要走不走,她低声道:“你不要给人知道。我看你的棉袄太薄,给你两块钱做一件吧。”

  “谢谢您哪。张升就在套间,给他钱买鞋好吗?给他两块钱吧?”蔡妈又走近太太身前小声说:“他常常在书房同老爷谈话的。”

太太心下很不舒服,但她不愿示弱下人,说:“谈话会怎的?他要买鞋就给他两块钱就是了。” 蔡妈走后的半点钟,老爷也回来了。他今早上勉强吃了一个茶鸡子,觉得肚子又有些不好过,心下烦闷得很。回家来见女儿红肿着眼噘着嘴坐在一 边发愣,太太站在厨房门口骂厨子赚钱,他觉得一股乌郁晦气充满了家庭,也闷闷的坐在饭厅内等吃饭。

“为什么今天散班下得这样晚?”太太走进饭厅照例的招呼一句。 “早就散班了。我们几个人在那里商议今天午后,一同去新任局长那里道喜——今天是他的老太太七十整生日。” “送了礼了吗?”太太坐下有些心烦的问。 “我们是合份的,一人十五块呢,也没法不应酬!趁着没开饭,你叫人把我的狐皮袍子火爪马褂拿出来,吃过饭就得走。”

太太浑身不舒服,过了一晌,她勉强装作镇静的样子,答道:“你……你的狐皮袍子和马褂不是那天借了给姑少爷了吗?” “那天?赶紧打发人取出来吧。” “他现在不会在家吧?”太太很不自然的说。 “方才我在街上遇到他,他没穿我的衣服。赶紧打发人去取吧。”他看住她答。 “哦,我记错了。没借给姑少爷,大概是张六爷那天来穿走了吧。” “张六爷去天津了。他也穿不了我的皮袍。你到底借给谁,快仔细想想,叫蔡妈他们来问一问。眼看快两点就得走的,你看我今天这件袍子那能去拜寿?我的身格又特别小,借也借不到合式的,况且我的朋友里,谁也没有多余的体面衣服借给人呵。”

  太太望了望老爷假毕几呢面的羊皮袍,袖子已有些露出皮子,大襟脏了 一大片,不知答什么。她想哭也哭不出来,只说:“你今天推说有病不去行吗?那件袍子马褂我真记不得借给谁了。” “前几天就有人通知我说,新局长要好好的换几个人,叫我务必不要给他找着岔儿。我又没有大来头撑腰子的,那能不去?今天我怎样也得去 的,你到底借给谁了?快打发人去取吧。”

太太默默的望着墙,眼内含着泪。老爷望着墙上挂钟,还连着催问她。见她不答,他急得站起来走向她身前逼问: “时候不早了,到底的借给谁,说出来好取去呵。今天我不去就把饭碗弄掉!”

  她看丈夫急得眼发直,声音抖擞的可怜样子,末了的话尤触动她的心,后悔方才自己不该太大意。她被丈夫逼得太紧,反而一句话讲不出,直流眼泪。

她丈夫见她流泪不语,更加着急,说:“我的衣服放在家里的,谁拿去,你总该知道。我只管向你要:说话呀,这不是哭的时候。”

此时饭已端上来,他气愤愤的坐近饭桌,催她:“到底放在那里?你也得替我想想,我不去是不行的。这份差事没了, 咱们上那儿找饭吃?”

太太听了这话,更加着急,她抽咽的向张升说:“你赶紧到街上追蔡妈回来吧。”

 “怎回事,给蔡妈拿去啦?”老爷急回头望她。“她去了已经有半点多钟了,谁知她现在在那里?”张升答。 “到铺里找她。”太太急答。 “她只说您叫她上远一点的当铺,谁知她去那一间?”张升答完,站在一旁。 老爷听见当铺二字,忽然大悟皮袍的着落。

  “哦,原来当了,怪不得你不出声?你当这些钱做什么?”他见她只哭泣不答,把饭碗放下,紧望着她问:“当在那间铺子,还不赶紧打发人去赎回来?”

太太只得收泪断断续续的吩咐:“张升,你……快……去找蔡妈,叫她快……快回来!” 张升噘着嘴走出去。 

此时老爷觉得衣服有了下落,拿起筷子吃饭。但那菜同饭都凉了,天气又冷,他心火又盛,所以觉得十分难吃,吃了一口快要冷的菜汤,肚子又隐隐作痛。他想到今早上的冻茶鸡子儿便望着太太数落起来:

“三十多岁的女人还不知道顾顾家,整天在外头打牌……” 大女儿已经出来等吃饭,她站在火炉旁边,痴望着父母吵架。母亲没上饭桌,她也不敢去。老爷愈吃愈觉得无味,把筷子一摔,向女儿道:

“大妹吃饭罢,别等你娘了。哼,这样人还做母亲哪!” 太太此时正要收泪,忽听见老爷末了一句话,不觉大怒,她跳起来说: “我怎样不配做母亲?我倒要你说说。你说别的我不管,你当着我的女儿,这样糟踏我,我不答应!”她说着走近他身前瞪直了眼。 老爷正拿住碗喝茶,看她猖狂情状,气得手抖。只听乒乓一声,一碗热茶正洒在太太手上,烫得她呀哟一声,喊着哭起来: “要烫死人啦!要烫死……”她索性往老爷身上碰。 老爷赶紧跑出饭厅,使劲将屋门一摔,算是报复,连忙戴上帽子上朋友家去了。

  太太索性坐在地上哭起来。屋内只有她女儿,她也不懂怎回事,也不知道搀她娘起来,也不知道劝解。她站在炉边,不想火旺起来烤得冻疮渐渐好似针戳一样,阵阵痛痒。肚子又饿,头就昏晕,十分难过,末了也呜呜的哭起来。

邻居老太太听见哭声,赶紧过来劝解。太太照例数落了一顿老爷没良心。

老太太也帮助着好歹的埋怨几句。到了三点钟,太太已经洗过脸吃过炒饭。 老太太大功告成的走回家,蔡妈也回来了。

“太太睡着了吗?”蔡妈见太太正掩衾假寐。“哦——今天好容易同铺里人说了又说,才当出一百块,他们起先拼命说东西只值八十块呢。” 她把当票同钱交给太太,并说: “这是九十五块零两吊。太太给老张两块,我两块,我又化了些车钱,在那里等了半天饿得肚子痛,又要了些东西吃。”

太太懒懒的把钱接过来说: “怎么这样晚才回来?方才急死人哪!想找你也找不着。”

  “厨子把方才的事告诉我啦,那家子俩口儿一个月不吵几回嘴?太太也犯不着那样难过。”蔡妈轻轻一解说,太太也觉得方才大哭是过分了。

一会儿厨子来报说黄太太来电话催请,牌手都坐齐了等。 太太从床上起来拢了拢头发,换了身上衣服,雇了部洋车就要走。 “我不去,好象要赖她们的帐。”她走近门口停步又说:“回头老爷回来,别提我去那里呵。” “太太,”她方出大门口,蔡妈叫住说,“您还不如放下钱,等我去同少爷买操衣布吧。省得他回来又哭了。他今早哭吵着不肯上学堂去,说先生前天已经告诉他,再不穿操衣,不止罚站,还不许上学呢。我们好容易哄他去, 说今天包管给他做好。还有小姐的棉鞋面子也要快些买了。”

“讨厌,早不要钱,晚不要钱,偏偏我出去打牌才要!今天先别买吧。” 太太灰着脸,吐一口吐沫,坐上洋车去了。

一九二五年末一天

(初载 1925 年 12 月 1 日《晨报》七周年纪念增刊)

  中秋节的夜晚,月儿方才婷婷的升上了屋脊,澄青的天不挂一丝云影, 屋背及庭院地上好象薄薄的铺了一层白霜,远近树木亦似笼罩在细霰中。正 厅里不时飘出袅袅的香烟及果饼菜肴的气味。

  敬仁此时正拜过祖先,仍旧穿着马褂,戴着瓜皮帽,在厅上来回走,笑吟吟的望着他的夫人亲手收拾上供的东西。她一边吩咐厨子——

  “一会儿开饭,这碗鱼不必再烧了,栗子鸡得加些料酒再煨,素菜里放些糖煮一煮。这盘团鸭没有炖软和,再炖炖吧。”

  “对哪,再炖炖这盘团鸭。里边再加些玉兰片,可以吗?”敬仁走到她的身前问她。从他的笑容上,就知道他是十分满意她的布置了。

  “好的,再放些玉兰片,把火腿骨头都捞出来,千万不要把这汤弄肥腻 了。”厨子听罢,收了菜碗出去。

  敬仁坐在一张大椅上,把帽子摘下,斜挨在椅子扶手上迷蒙着眼在那里休憩,他认得她今晚穿的衣裙,是春天新婚第三天穿过的那一套湖色华丝葛,肩帔上袖口及裙脚都绣着金碧折枝花。今日因为走动多些,她脸上不似平日那样苍白,从颊上匀着的淡淡胭脂里透露出可爱的桃花色。他觉得她今晚非常的美。他想如果他是欧美人,此时一定就上去搂抱着她热烈的接吻了,但在中国人,夫妻的爱情是不兴外露的。

“你今晚喝花雕,还是葡萄酒?”太太走近他微笑着问。

  他心里正在甜糊的迷醉,也没听清她问的是什么,只知道不是吃的,便是喝的,也就随口应道:“你喜欢那样便那样。”

“我不懂喝酒的,今晚请人陪你喝喝,好吗?” “我今晚只要同你喝酒,不用别人陪的。”他眯眼笑着,示意叫太太坐在他旁边。

  “我喝两杯就要醉的,你喝十几杯也不显得怎样。”她会意的坐在他左手椅上,圆圆的下嘴巴,衬上含情的笑靥更觉得可爱。

他此时忍不住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要你喝醉。我们俩是第一次一同过中秋呢。这是团圆节,应该团圆的。可惜妈妈不在这里,你做菜的口味她也喜欢的。”

他想到他的爱母在乡间单身与妹妹过节的孤寂,不觉神驰了一晌。

“我娘告诉我,吃过了团圆宴,一年不会分离。” “我们出去看看月亮再开饭吧。”敬仁同太太并肩走出院中。 回头吃饭的时候,刚上到第二盘菜,太太还没有喝完一杯酒,敬仁正要同她干杯,忽然看门的老董跑进来回说—— “老爷,大石作那边打电话来请老爷即刻过去说话,大夫说姑太太快不行了。” “那一个大夫说?”敬仁变了色,站起就想走。

  “没有说那个大夫说的。电话已经挂上了,他们是借人家的电话。”老董退出了厅门。

  “怎么干姐姐病得这样快?前天王大夫不说能治好吗?我想不会怎样 吧。”太太说着,脸上也立刻罩上了一层霜。

“我去给她再找两个好医生看看罢,可怜她家公婆都不舍得钱治她的病。”他说着离了席要走。太太也觉不好过,但是极不愿敬仁此时就走, 因为团鸭还没有上。没有吃团鸭,团圆宴还是不团圆,她恐怕这是他们来日 的朕兆。因此她一把拉他坐下说:“吃些饭再去吧。今晚上的饭是要吃的。” 敬仁心里难受,想着上回相见时,干姐姐那枯瘦死白的脸上,一双无神晦暗的困眼望着帐顶流泪,他再也无心吃菜。但他知道中秋宴的饭是要吃的, 他就喊说:“拿饭来吧,预备车,我就要出门!” 当差盛上饭来,他急急泡上些鱼汤,匆匆吃了。

 “怎么还不端上团鸭来?老爷快吃完了。”太太此时有些发急,她怕他不能吃到团鸭便走。 团鸭端上桌时,他已在漱口,匆匆穿马褂。她心下十分不快,腮上桃色全没了。很可怜的望着他说: “你吃块鸭子再去,大节下团鸭也不吃一块!”她拣了一块肥的,夹到敬仁的小碟子里。 “没有工夫吃了,人家在那咽气盼我,我那能吃得下!”

她觉得十分委屈,又怕这不吃团鸭,真会成了朕兆,她就低声央着他:“不吃团鸭是不好的,敬仁,你得吃这一块。” 敬仁觉得情不可却,只得坐下夹了起来送到嘴内,觉得油腻,又吐了出来。又胡乱咽口饭,重新漱了口,喝了一口茶。

“车预备齐了吗?”他匆匆往外走。 “早齐了。他们又打电话来催,说姑太太要找老爷说话。” “告诉他们我这就去了。”他匆匆坐上了车,车夫拉着就飞跑。 此时已近夜半,月儿已到中天,那清澈惨白的月光射在玻璃窗上,格外使人觉到凄寂生感。太太坐在卧室窗前惘惘胡思,想到今夜家宴,便觉得悚然,好象恶运的魔神此时正在围住那一小块没有吃进去的鸭肉,商议如何摆布敬仁。

她好象置身在迷暗的森林中,恐怖,寒粟,忧愁缠住了她。她只盼望有个人来看慰她,用手领她出来。她想只要能默默拉着她的亲人的手——自然头一个是敬仁——她就可以去了大半的恐怖忧愁了。

好了,敬仁回来了。她跑出院子迎住问:“怎样了,还不要紧吧?” 敬仁满脸苍白,眼睛红晦,一进大厅便倒身在客座炕床上,嘶喊道: “还问呢?我早去五分钟,就见到她了。都是你要我吃那碗饭,耽误了十分钟。可怜她只有一个干弟弟在京城里,临死都会不到。死得太可怜 了。”他嗓子有些发涩。此时仿佛看见方才干姊的景况,一张瘦削惨白的脸, 睁着阴晦带泪渍的眼,披着稀松乱发,盖着张白布被单,上头撒了些黄钱, 床前地上一对死白油烛点着,中间插了一股香。越想越凄惨,不觉长长叹了 口气。

  “咳,我们真对她不住。可怜她嫁了一年就守寡,又没有一男半女,临死时连一个干弟弟都不见着。都是你强我吃那碗饭,张妈告诉我她咽气时,还喊人找我呢。咳,我真对她不住!”

太太本来最忌讳大节日说死人,听敬仁连连埋怨自己,心里未免不耐烦,只得勉强忍住搭讪道:“别只埋怨我吧,大节下少见一个死人好多着呢。”

  不想这一个好字刺激了敬仁的耳,他很不以为然她那不耐烦的神气: “想不到你这个年青青的女人,心肠这样硬,人家孤冷冷的死了,你还说不要去看她好多着呢。有什么好?”他转悲为怒,愤愤的说。这是结婚后第一次他觉得他的太太不对。他说完伸脚把鞋子使劲向上一摔,不想一只沉重的鞋竟把小茶几上的花瓶碰了下来,落地砸一个粉碎。 太太怔怔的听他发作,正想想话回敬,发泄发泄她今晚的委屈;不料他又发气把花瓶砸破了,又是一个不吉祥,一时间又悲又气的再也撑不住了: “怎的了,你今晚是不是成心给我过不来!”她带哭声说,“大节下,饭也不肯吃,瓶子也摔破了。还过什么好日子!我也……” 她抽咽的哭起来,敬仁也想不到他太太竟至如此生气。心下正十分懊丧,不觉也烦躁起来。 “谁有意摔破瓶子?你大节下还咒我过什么好日子呢?‘你也’怎样?怎不说了?” 太太呜咽呜咽,把一块白洋纱手帕都用湿了,还断续的说: “谁说谁也怎样?你……你……大节下来找我别扭。”

从太太换手巾擦泪时,他望见她红肿的鼻子显得非常硕大,那两片觉得可爱的嘴唇,已褪尽胭红的颜色,只见一个酱紫的扁着想哭的嘴。她的眼睛平常本来就不美俏,因为相爱,所以觉不出毛病来,此时他看出她的眼角是吊起的。忽想起母亲说过“吊眼女人最难斗。”这是结婚以后第一次他觉得他的女人难看。

“谁找你的别扭?咳,没法子同你们女人讲话。”他惘惘怆怆走到中庭,抬头望望圆圆的皓月好象正对他冷笑,不觉长长吁了口气。绕着院子走了几匝,摸摸身上夹衫沾了冷露微微湿了。他于是走回卧房。 太太还在抽咽,他不耐烦去理她,一个人先上床睡倒了。

他一晚上睡不着,偷眼望见他太太哭得唇也青了,眼也肿了,又是可怜,又是可恨,但是他拿定主意不肯下气先去理她,快近天明了,他望她已经连着衣服躺在小炕床上休息,他便也合眼睡着了。

他方才合上眼,便梦见新死的干姐姐穿戴着七八年前在他家同住时的装束,笑着招手唤他,他惊醒了。他辗转回想前七年他发疟疾时,她坐在他床前,替他母亲招呼他吃药的情境。他不肯吃那金鸡脑丸,嫌它不干净的样子, 她含了一眶泪苦苦哄他吃下去。他从她手里一口一口的喝那杯白糖水送丸药下去。末了一口,他的唇碰到她滑腻带着粉香的手上,心里另有一种说不出甜蜜的感触,不觉狂嗅了一下。她的腮飞红,他微微笑了笑便睡倒。以后干姊见了他,虽是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对他的事,更显出关切的样子。干姊是从幼年便许给了冯家。第二年出嫁时,她哭的很痛,他也陪着难受。嫁后一年,就成了寡妇。整五年不相见,直到今年春天,他们才在京城见面。他想到这里,不觉又叹起气来。

  “对不起她!我竟不能守住她咽气。她恨我吗?”他想着便从床上爬起 来,窗纱发白,已经六点半了。

  他满心不痛快,回想昨晚同他太太闹气,很是无聊。见他太太拿袖子盖着眼睡,不觉动了怜惜。但他不肯下气去认不是,他觉得自己并没做错。走过小炕床前搭讪说了句:“还不到床上睡去!这地方那能睡觉?” 太太默不出声。他出了卧房,急忙穿了衣,跑去料理干姐姐的丧事去了。

  这一天直到晚上十点,他才料理停妥那些衣衾棺椁。冯家不能多出钱,他觉得干姐脸上过不去,于是自己把铺子里收回的余利二百多块钱都掏出垫着花。只那付棺木,他便垫了一百六十元。棺材铺里人说这棺材还不是好的。 “我这回总算尽了我的心了。”他摸着他口袋里的空皮夹,走到自家院子里自语道。 太太蓬乱着头发,眼睛哭得非常红晦,好象看不见人的样子。挨在床栏上正同一个陪房女仆讲话,见他进来都住了口。他搭讪着拣了张椅子坐下, 叹了口气道:

“咳,可忙完这丧气事了!” “老爷吃过晚饭了吧?”女仆端过一碗茶问道。 “也算吃过了。办丧事人家,那能吃着舒服饭。你们开了饭了吧?” “我们等到九点半才吃的饭。太太只吃一口儿。”女仆歇了歇又说,“这桌上两条账单老爷看见了吗?他们说老爷答应在今天算清的。” “哎呀,我没想起来还账的钱今天花掉了,怎好?”敬仁挠着前头的短发有些着急,向着太太问道:

“我前天交给你手的一百块钱,用完了没有?先拿出来还这笔帐吧。” “不是我昨天已经开了单给你了吗?你昨天不看,这时却问我要钱,我却没白花你一个钱。我又没有个干弟弟送我钱花,来照管我的事。”

太太一肚皮委屈,正想借题发泄,所以唠叨了起来。 “嘿,你这人奇怪,这两天中了什么邪气,只想找我别扭。你说的什么话,什么干弟弟送钱花,人家已经死了,你不要造罪瞎说话吧。我真要躲开你。”

  “我也早知道你是多嫌我。我回娘家躲了你就是了,何必找我闹气, 大节下就给我下不了台,我什么亏负了你!”她又哭起来,一边喊道:“杨妈,捡东西,回娘家去,我家里也不在乎多养我一口人。我不是……”她哭着站起来捡东西。 敬仁一声不响,只在地上走。等她捡完了东西,走出去,自己叹了口气,也走出门去了。

  这晚上她满眶眼泪回到娘家,一住就是三天。敬仁的朋友都劝敬仁去接她,他心下不高兴,也没去接。每天下太阳时候,他便跟着几个以前不常来往的朋友逛逛游艺园,听听戏;跟在时髦女人的后头看看热闹;时常到小饭馆吃便饭,喝白干酒;醉了时便去坤书场放高嗓子叫好;夜间常到一两点钟回家。

  一个月以后,敬仁丈母娘已听了不少敬仁在外游荡的话柄,心下替女儿着急起来。重阳节那天,她便送了女儿回到敬仁的家来。夫妻之间,虽不再龃龉,总觉得彼此心中新立了一块冰冷的石碑,上边刻着你们不过是同吃饭同衾枕的人而已一些字。

  敬仁游艺园逛熟了,第二年春天便升了格,做了石头胡同一家的熟客。 他的杂货铺在第二个中秋节便典给了人。拿这款的一半替石头胡同的两个姑娘还宝成金店和老介福绸缎庄的账。

  他的太太在春天二月小产了一个才七个月的很美貌的小男孩,大夫说怀孕时动了肝火,急怒伤了胎的原故。太太因此恹恹的病了三个月,面貌枯黄憔悴,老了许多。敬仁常不在家,渐渐觉得她是非常丑陋,说话也懒得答她。第三年敬仁的母亲来,看见敬仁专好冶游,一个祖遗的铺子都典走了。 只剩下一间纸行,虽不曾典,已经把契纸押了给人。她说自己儿子不听,只得埋怨媳妇太笨,不能伏侍儿子,所以他才出外游散了家财,所以一天到晚也不拿好脸给媳妇看。第三个中秋晚上,太太独自躲到厨房望着炉火擦泪,不敢哭出声来。 这晚上敬仁忽然想起前三年的中秋夜他干姊姊咽气的事来。对他母亲诉说他太太一顿。老太太素来爱重干女儿的。当夜听完,便骂了她一场。 八月底敬仁太太又小产了一个才六个月的男孩子。因为他没长出正式的鼻子,只有一只耳朵,手指也不全的。大家都说是精怪,医生看了,说,这是受了杨梅毒的流胎罢了。

  第四年的中秋节,敬仁住过的正厅,已经蜒满了蜘蛛网子,月亮升上屋脊时,只见几个黝黑森人的蝙蝠,支起双翅在月下飞来飞去扇弄它们的影子。厨房旁边一间小屋里有两个女人说话,一个是敬仁太太,一个是太太的母亲吧。

“咳,你后天一定得搬出去吗?” “不搬怎行呢?明天已经到期交割,还亏我央乞人家多留一天。” “敬仁一定不来接你吗?” “他不会来。昨儿听王二爷说,他已经去三不管住闲了。” “咳,想不到他们家落到这样地步!” “谁也没想到。可是,娘呵,都是我的命中注定受罪吧!”她擤了擤鼻涕,咽哽道:“我出嫁后的头一个八月节晚上就同他闹气,他吃了一口团鸭,还吐了出来,我便十分不高兴,后来他又一脚碰碎了一个供过神的花瓶,我更知道不好了。”

“这都是天意,天降灾祸,谁躲得过!我看你也要看开点,修修福,等来世吧。” 老太婆说过,连连嗽了几声。接着擤鼻涕声。

两点钟后,小屋内灯油渐尽,纸窗慢慢暗下来,还有两三只灯蛾迎往纸窗“碰,碰”“不,不”的乱扑,不一会儿灯灭了,灯蛾也掉在冷露里,滚了一身白霜,带着去见造物主了。此刻小屋内已送出呼鼾声,时时夹着“哎——哟,哟,哟”,似乎继续作灯蛾扑窗的尾声。

  月儿依旧慢慢的先在院子里铺上薄薄的一层冷霜,树林高处照样替它笼上银白的霰幕。蝙蝠飞疲了藏起来,大柱子旁边一个蜘蛛网子,因微风吹播,居然照着月色发出微弱的丝光。

(收入《花之寺》,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

  “姐姐,你今天看见马二太太了吗?她真有趣!”阿珠从马家茶会回家, 躺在大床上张着嘴笑。

  “怎没看见她?”阿英一边收拾首饰,一边说。“她就坐在我的前头。我看她隔几分钟必得扑一回粉,看回小镜子。其实脸皮都打褶了,还穿一身粉红洋服。嘴唇活象‘咬死鸡’,血红血红的连牙都照红了。”

  “你不知道现在又时行擦红嘴唇了吗?淑香告诉我说,把胭脂擦在嘴唇的当中,好象画画点唇法子一样,这来一张口就看小多了。这也对,张小姐是出名大嘴的,但昨天她那样擦上了胭脂,果然就不显嘴大了。”她说着起来脱了鞋子,顺手一掷道,“今天就数我们俩的鞋古板吧。他们的都剜许多窟窿。”

  “那是窟窿?那是掏皮花的,至少得十二块一双呢。听说十二块的还不算讲究的呢。”

李妈曲腰站在地下拣鞋,插嘴道:“唉哟,我的娘,十二块钱一双鞋,还不算好的!一双鞋够我们四个月的工钱了!”

姊妹俩不期然而然的都望着她笑,阿珠道:“还够你的大孩子一年的工钱呢!” “老天爷!”李妈微微从嗓子哼出说。 “王三嫂的那双,是用了二十美金买的,合中国钱四十块呢!”阿英说。 “天爷爷!那鞋是怎样的?您两位小姐什么时候也带我去开开眼界?” 此时阿英已经收拾完首饰盒,也躺在大炕上。 “人家谁让你这样一个穷婆子到茶会去?人家端茶送点心的跟班都穿着滑亮的白袍子哪。”

“唉哟,底下人也穿缎子吗?”李妈很羡慕的说。 她们俩都象没理会她的话。阿珠向阿英问: “张家的两个小姐,你说那个好看些?” “两个都很平常,不过穿的时髦罢了。比较的说,还是小的好些,那对双眼皮的眼,圆溜溜的转,倒不错。”阿英说罢望着迎前一面镜子。镜里的她也正溜着圆圆的眼珠。阿珠望着她姊姊说: “那个小的眼睛长得有些象你。” 阿英笑了笑,翻过身,躺着道:“可是那个小的前头上那一撮数得过来的头发那样楂枒着,我真看不惯。两边的流水,四四方方贴在耳朵旁,好象贴了两块黑布。”

  “今天她们小姐和太太们都不和堂客说话。这别是她们学的外国规矩 吧?”

  “我就没听说过这是外国规矩!这许是她们的规矩,提起来,我还 碰了一鼻子灰呢!”阿英说起,面上显出很懊悔的神色。“怎样碰一鼻子灰?” “刚刚用完点心那时候,我看许多人都到廊子底下坐着看花,我也想看 看,就走进那一堆多人的圈子去,乘便找一张藤椅子坐下。那知道他们都显 出奇怪的样子,我只发愣看花,后来我定神一看,才知道他们是那样子的!”

“怎样的?”阿珠很注意的问。

“他们都是一男一女隔着排坐,我坐在方小姐旁边,所以他们笑我。” “在亭子上,我看见你旁边不也有一个吗?” “那是邹太太特地领他坐在我旁边的。我真看不惯这些小姐们,同男朋友那样起劲的说笑。” “玛利就坐在廊子里边,我很想同她招呼一下,连看她几回,她都装看不见我。” “哼,莱利王见她旁边的男朋友同我说话,她还立刻搭起脸来。其实我最怕同男子说话。我和男子说话,觉得很不舒服,样样都得小心。” “你不知道莱利王同那个密司脱张已经挑好日子订婚了吗?”“挑好那天?”

  “听说就是下个礼拜,莱利还亲口请了许多同学呢。我还忘了告诉你, 昨天她又嘱咐了我,叫我们俩务必去。你去吗?”“我不高兴去见那些文明 男女。你去吗?”

“我想去看看热闹,你也——” “我那身花绸衣服,今早上才给裁缝做去,后天那赶得起来?”阿英又翻一个身。 “你今天穿的这身不是很好吗?”

“莱利看见我穿了这身三回了。前天去游艺园就穿这身,今天穿了,又碰见她,她一定笑话我只有这一套衣服!”阿英说着,仿佛看见自己穿着她 的出嫁姐姐给她的那身绿花点素地绸衣裙,在人丛中恍来恍去,莱利、玛利等等都斜眼注视;她去后,她们又窃窃议论她的衣服上还有拆线痕印。她愈想愈觉得自己可怜,活了二十年,竟连一件体面衣服都混不到。眼睛有些发潮,她只愣眼望着天花板。一会儿阿珠起来,把鬈也拆开,说道:

“姐姐,你猜八表叔快要同谁订婚?” “我们认识的吗?谁?是不是小俊的大姊?” “你猜不着的,就是那个头发很多长得很黑的李小姐!” “真的吗?我不信八表叔会得喜欢上她?”阿英从床上坐起来说。 “真不真都好吧,今儿小俊告诉我,说她看见李小姐的五斗柜上头的两个抽屉统统装满了八表叔的信。小俊是李小姐的表妹,她知道的一定清楚。”

  “真想不到也有人会这样迷上李小姐。什么时候她认识上八表叔的呢?”

“听说在周太太家的茶会。”阿珠把头发编了一条辫子,仍旧靠在大枕上躺下,微笑的接着说—— “原来现在时行开茶会,就是为了这样的事情。姐姐,你猜我们走出门的时候,娘叫了我回去说些什么话?” “什么话?”阿英问。

“娘叫我留神看看你同谁谈得上来。”阿珠微笑的看着阿英。 “同谁!我就同王太太说了不少话。”阿英讪讪的说。 “娘说的谁,不是小姐太太们,你别装腔罢,姐姐!”阿珠依然含笑说。

  “我们还会同谁说话?总不过太太小姐们罢了。”阿英似乎很懒怠重提的样子。

“姐姐,在亭子上那个坐在你旁边的是谁呀?他不是和你谈了一会子话吗?” “那一个?”

“戴黑边眼镜,说话带北京口音那个。” “哦,那个是密司特周。” “你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事的吗?”阿珠着意地问。 “不知道。”

“怎你不问问他呢?” “我为什么无端无故的打听人家?”

  阿珠默然。一会儿听见外面渐渐沥沥的下小雨了。屋内忽然冷寂,纸窗为微风撼动,吹进潮湿土气味来。房中间的一盏电灯,亦觉黯淡不亮。粉墙 上隐约的显出一瓶已过盛开的海棠花的影子来。

  阿英此时望着那瓶花出神,这是她昨天早上从隔壁张太太那里讨来的。 她记得她拿回家,插在瓶里,放在靠窗的桌上,日光照着那醉红欲滴的半开花蕾,很是娇媚,她还不禁的痴对了一会儿。现在只过了一天,这些花朵便已褪红零粉,蕊也不复鲜黄,叶也不复碧绿了。黯淡的灯光下,淡红的都是惨白,嫣红的就成灰红。情境很是落漠。阿英闭目休息,只觉窗外点点小雨拖着凉飔直滴落在她的心窝上,不由得使她感到一种空虚冷涩的味儿,同时并起了种种不成形的顾虑和惧怕。这时夜风时时吹开窗纸,露出外间一片黑沉沉冷潇潇的庭院。

阿珠此时也正望着窗间。她面上很觉凉淡。眼是发直的,她忽说:“姐姐,你想将来我们是不是……”“我想我们现在……” 两人话说出半句后,才觉得有人和自己说话,不期都住了口等着。 “姐姐,你想说什么?”

“你说说你想的。”

“姐姐,你先说。” “我先听你的。” “不——我想先听听你的。”

阿英默默对阿珠看了一下,阿珠微笑说:“我实在记不清方才想说什么来了。” “我也忘了。”

阿英一翻身怔怔的看着墙上淡淡的花影,一会儿又闭上了眼。

六,一,一九二五

(收入《花之寺》,1928 年 1 月,上海,新月书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