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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处是人生中的美好时刻和美好体验,虽则有些寂寞,寂寞中却又有一种充实。独处是灵魂生长的必要空间,在独处时,我们从别人和事务中抽身出来,回到了自己。这时候,我们独自面对自己和上帝,开始了与自己的心灵以及与宇宙中的神秘力量的对话。

  

    一切严格意义上的灵魂生活都是在独处时展开的。和别人一起谈古说今,引经据典,那是闲聊和讨论;唯有自己沉浸于古往今来大师们的杰作之时,才会有真正的心灵感悟。和别人一起游山玩水,那只是旅游;唯有自己独自面对苍茫的群山和大海之时,才会真正感受到与大自然的沟通。

  

    人们往往把交往看作一种能力,却忽略了独处也是一种能力,并且在一定意义上是比交往更为重要的一种能力。如果说不擅交际是一种性格的弱点,那么,不耐孤独就简直是一种灵魂的缺陷了。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人之需要独处,是为了进行内在的整合。所谓整合,就是把新的经验放到内在记忆中的某个恰当位置上。唯有经过这一整合的过程,外来的印象才能被自我所消化,自我也才能成为一个既独立又生长着的系统。所以,有无独处的能力,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真正形成一个相对自足的内心世界,而这又会进而影响到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

  

    对于独处的爱好与一个人的性格完全无关,爱好独处的人同样可能是一个性格活泼、喜欢朋友的人,只是无论他怎么乐于与别人交往,独处始终是他生活中的必需。在他看来,一种缺乏交往的生活固然是一种缺陷,一种缺乏独处的生活则简直是一种灾难了。

  

    当然,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他需要与他的同类交往,需要爱和被爱,否则就无法生存。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忍受绝对的孤独。但是,绝对不能忍受孤独的人却是一个灵魂空虚的人。

    世上正有这样的一些人,他们最怕的就是独处,让他们和自己呆一会儿,对于他们简直是一种酷刑。只要闲了下来,他们就必须找个地方去消遣。他们的日子表面上过得十分热闹,实际上他们的内心极其空虚。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想方设法避免面对面看见自己。对此我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连他们自己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贫乏,和这样贫乏的自己呆在一起是顶没有意思的,再无聊的消遣也比这有趣得多。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变得越来越贫乏,越来越没有了自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独处的确是一个检验,用它可以测出一个人的灵魂的深度,测出一个人对自己的真正感觉,他是否厌烦自己。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不厌烦自己是一个起码要求。一个连自己也不爱的人,我敢断定他对于别人也是不会有多少价值的,他不可能有高质量的社会交往。他跑到别人那里去,对于别人只是一个打扰,一种侵犯。一切交往的质量都取决于交往者本身的质量。唯有在两个灵魂充实丰富的人之间,才可能有真正动人的爱情和友谊。我敢担保历史上和现实生活中找不出一个例子,能够驳倒我的这个论断,证明某一个浅薄之辈竟也会有此种美好的经历。

对于一个人来说,独处和交往均属必需。但是,独处更本质,因为在独处时,人是直接面对世界的整体,面对万物之源的。相反,在交往时,人却只是面对部分,面对过程的片断。人群聚集之处,只有凡人琐事,过眼烟云,没有上帝和永恒。

    也许可以说,独处是时间性的,交往是空间性的。

  

    我们经常与别人谈话,内容大抵是事务的处理、利益的分配、是非的争执、恩怨的倾诉、公关、交际、新闻等等。独处的时候,我们有时也在心中说话,细察其内容,仍不外上述这些,因此实际上也是在对别人说话,是对别人说话的预演或延续。我们真正与自己谈话的时候是十分稀少的。

    要能够与自己谈话,必须把心从世俗事务和人际关系中摆脱出来,回到自己。这是发生在灵魂中的谈话,是一种内在生活。哲学教人立足于根本审视世界,反省人生,带给人的就是过内在生活的能力。

    与自己谈话的确是一种能力,而且是一种罕见的能力。有许多人,你不让他说凡事俗务,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只关心外界的事情,结果也就只拥有仅仅适合于与别人交谈的语言了。这样的人面对自己当然无话可说。可是,一个与自己无话可说的人,难道会对别人说出什么有意思的话吗?哪怕他谈论的是天下大事,你仍感到是在听市井琐闻,因为在里面找不到那个把一切连结为整体的核心,那个照亮一切的精神。

  

    我需要到世界上去活动,我喜欢旅行、冒险、恋爱、奋斗、成功、失败。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我会无聊,过得冷冷清清,我会寂寞。但是,我更需要宁静的独处,更喜欢过一种沉思的生活。总是活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没有时间和自己待一会儿,我就会非常不安,好像丢了魂一样。我必须休养我的这颗自足的心灵,唯有带着这颗心灵去活动,我才心安理得并且确有收获。

  

    我需要一种内在的沉静,可以以逸待劳地接收和整理一切外来印象。这样,我才觉得自己具有一种连续性和完整性。当我被过于纷繁的外部生活搅得不复安宁时,我就断裂了,破碎了,因而也就失去了吸收消化外来印象的能力。

    世界是我的食物。人只用少量时间进食,大部分时间在消化。独处就是我消化世界。

  

    如果没有好胃口,天天吃宴席有什么快乐?如果没有好的感受力,频频周游世界有什么乐趣?反之,天天吃宴席的人怎么会有好胃口,频频周游世界的人怎么会有好的感受力?

    心灵和胃一样,需要休息和复原,独处便是心灵的休养方式。当心灵因充分休息而饱满,又因久不活动而饥渴时,它能最敏锐地品味新的印象。

    高质量的活动和高质量的宁静都需要,而后者实为前者的前提。

  

    直接面对自己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所以人们往往要设法逃避。逃避自我有二法,一是事务,二是消遣。我们忙于职业上和生活上的种种事务,一旦闲下来,又用聊天、娱乐和其他种种消遣打发时光。

    对于文人来说,许多时候,读书和写作也只是一种消遣或一种事务,比起斗鸡走狗之辈,诚然有雅俗之别,但逃避自我的实质则为一。

  

    我天性不宜交际。在多数场合,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就是害怕对方觉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对方的乏味,也不愿费劲使自己显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独处时最轻松,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无需感到不安。

    这么好的夜晚,宁静,孤独,精力充沛,无论做什么,都觉得可惜了,糟蹋了。我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灯前,吸着烟……

    我从我的真朋友和假朋友那里抽身出来,回到了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这样的时候是非常好的。没有爱,没有怨,没有激动,没有烦恼,可是依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到充实。这样的感觉是非常好的。

    一个夜晚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我仍然不想睡觉。这是这样的一种时候,什么也不想做,包括睡觉。

  

    通宵达旦地坐在喧闹的电视机前,他们把这叫做过年。

    我躲在我的小屋里,守着我今年的最后一刻寂寞。当岁月的闸门一年一度打开时,我要独自坐在坝上,看我的生命的河水汹涌流过。这河水流向永恒,我不能想象我缺席,使它不带着我的虔诚,也不能想象有宾客,使它带着酒宴的污秽。

  

    我要为自己定一个原则:每天夜晚,每个周末,每年年底,只属于我自己。在这些时间里,我不做任何履约交差的事情,而只读我自己想读的书,只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如果不想读不想写,我就什么也不做,宁肯闲着,也决不应付差事。差事是应付不完的,唯一的办法是人为地加以限制,确保自己的自由时间。

  

    在舞曲和欢笑声中,我思索人生。在沉思和独处中,我享受人生。

  

    有的人只有在沸腾的交往中才能辨认他的自我。有的人却只有在宁静的独处中才能辨认他的自我。

  

    阅读是与历史上的伟大灵魂交谈,借此把人类创造的精神财富“占为己有”。写作是与自己的灵魂交谈,借此把外在的生命经历转变成内在的心灵财富。信仰是与心中的上帝交谈,借此积聚“天上的财富”。这是人生不可缺少的三种交谈,而这三种交谈都是在独处中进行的。

 人皆有与人共享快乐的需要。你一定有这样的体会:当你快乐的时候,如果这快乐没有人共享,你就会感到一种欠缺。譬如说,你独自享用一顿美餐,无论这美餐多么丰盛,你也会觉得有点凄凉而乏味。如果餐桌旁还坐着你的亲朋好友,情形就大不一样了。同样,你看到了一种极美丽的景色,如果唯有你一人看到,而且不准你告诉任何人,这不寻常的经历不但不能使你满足,甚至会成为你的内心痛苦。

  

    乘飞机,突发奇想:如果在临死前,譬如说这架飞机失事了,我从空中摔落,而这时我看到了极美的景色,获得了极不寻常的体验,这经历和体验有没有意义呢?由于我不可能把它们告诉别人,它们对于别人当然没有意义。对于我自己呢?人们一定会说:既然你顷刻间就死了,这种经历和体验亦随你而毁灭,在世上不留任何痕迹,它们对你也没有意义。可是,同样的逻辑难道不是适用于我一生中任何时候的经历和体验吗?不对,你过去的经历和体验或曾诉诸文字,或曾传达给他人,因而已经实现了社会的功能。那么,意义的尺度归根结底是社会的吗?

  

    不止—位先贤指出,—个人无论看到怎样的美景奇观,如果他没有机会向人讲述,他就决不会感到快乐。人终究是离不开同类的。一个无人分享的快乐决非真正的快乐,而一个无人分担的痛苦则是最可怕的痛苦。所谓分享和分担,未必要有人在场,但至少要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绝对的孤独,痛苦便会成为绝望,而快乐——同样也会变成绝望!

    “假如把你放逐到火星上去,只有你一个人,水远不能再回地球接触人类,同时让你长生不老,那时你做什么?”

   “写作。”

   “假如你的作品永远没有被人读到的希望?”  
   “自杀。”

  

    我相信,一颗优秀的灵魂,即使永远孤独,永远无人理解,也仍然能从自身的充实中得到一种满足,它在一定意义上是自足的。但是,前提是人类和人类精神的存在,人类精神的基本价值得到肯定。唯有置身于人类中,你才能坚持对于人类精神价值的信念,从而有精神上的充实自足。优秀灵魂的自爱其实源于对人类精神的泛爱。如果与人类精神永远隔绝,譬如说沦入无人地带或哪怕是野蛮部落之中,永无生还的希望,思想和作品也水无传回人间的可能,那么,再优秀的灵魂恐伯也难以自足了。

  

    独特,然后才有沟通。毫无特色的平庸之辈厮混在一起,只有委琐,岂可与语沟通。每人都展现出自己独特的美,开放出自己的奇花异卉,每人也都欣赏其他一切人的美,人人都是美的创造者和欣赏者,这样的世界才是赏心悦目的人类家园。

  

    孤独中有大快乐,沟通中也有大快乐,两者都属于灵魂。一颗灵魂发现、欣赏、享受自己所拥有的财富,这是孤独的快乐。如果这财富也被另一颗灵魂发现了,便有了沟通的快乐。所以,前提是灵魂的富有。对于灵魂贫乏之辈,不足以言这两种快乐。

  

    在体察别人的心境方面,我们往往都很粗心。人人都有自己的烦恼事,都不由自主地被琐碎的日常生活推着走,谁有工夫来注意你的心境,注意到了又能替你做什么呢?当心灵的重负使你的精神濒于崩溃,只要减一分便能得救时,也未必有人动这一举手之劳,因为具备这个能力的人多半觉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压根儿想不到那一件他轻易能做到的小事竟会决定你的生死。

    心境不能沟通,这是人类生存的基本境遇之一,所以每个人在某个时刻都会觉得自己是被弃的孤儿。

  

    我们不妨假定,人的心灵是有质和量的不同的。质不同,譬如说基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格格不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沟通就无从谈起。质相同,还会有量的差异。两个人的精神品质基本一致,灵魂内涵仍会有深浅宽窄之别,其沟通的深度和广度必然会被限制在那比较浅窄的一方的水平上。即使两个人的水平相当,在他们心灵的各个层次上也仍然会存在着不同的岔路和拐角,从而造成一些局部的沟通障碍。

    我的这个描述无疑有简单化的毛病。我只是想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完全沟通是不可能的,因而不同程度的隔膜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

  

    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对于人际关系,我逐渐总结出了一个最合乎我的性情的原则,就是互相尊重,亲疏随缘。我相信,一切好的友谊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是刻意求得的。我还认为,再好的朋友也应该有距离,太热闹的友谊往往是空洞无物的。

  

    使一种交往具有价值的不是交往本身,而是交往者各自的价值。高质量的友谊总是发生在两个优秀的独立人格之间,它的实质是双方互相由衷的欣赏和尊敬。因此,重要的是使自己真正有价值,配得上做一个高质量的朋友,这是一个人能够为友谊所做的首要贡献。

  

    朋友之间,最重要的是尊重。

    你的朋友向你吐露了隐衷,你要保守秘密,不可向人传说。也许你的朋友还向别人吐露了这隐衷,你仍要当作只有你一人知道一样,不可让秘密由你传播出去。

    你的朋友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一定要出现。但是,这不能成为理由,认为你因此就有了随时在他面前出现的权利。即使对你最好的朋友,你也没有这个权利。

    当你的朋友处在大幸福或大悲痛之中时,你要懂得静默,不去打扰他,这也是一种尊重和教养。

  

    与人相处,如果你感到格外的轻松,在轻松中又感到真实的教益,我敢断定你一定遇到了你的同类,哪怕你们从事着截然不同的职业。

  

    哲学家、诗人、音乐家、画家都有自己的行话。有时候,不同的行话说着同一个意思。有时候,同一种行话说着不同的意思。

    隔行如隔山,但没有翻越不了的山头,灵魂之间的鸿沟却是无法逾越的。

    我们对同行说行话,对朋友吐心声。

    人与人之间最深刻的区分不在职业,而在心灵。

  

    某哲人说:朋友如同衣服,会穿旧的,需要时时更新。我的看法正相反:朋友恰好是那少数几件舍不得换掉的旧衣服。新衣服当然不妨穿一穿,但是,能不能成为朋友,不到穿旧之时是不知道的。总在频繁更换朋友的人,其实没有真朋友。

  

    友谊是宽容的。正因为如此,朋友一旦反目,就往往不可挽回,说明他们的分歧必定十分严重,已经到了不能宽容的地步。

    只有在好朋友之间才可能发生绝交这种事,过去交往愈深,现在裂痕就愈难以修复,而维持一种泛泛之交又显得太不自然。至于本来只是泛泛之交的人,交与不交本属两可,也就谈不上绝交了。

    

    外倾性格的人容易得到很多朋友,但真朋友总是很少的。内倾者孤独,一旦获得朋友,往往是真的。

  

    看到书店出售教授交际术成功术之类的畅销书,我总感到滑稽。一个人对某个人有好感,和他或她交了朋友,或者对某件事感兴趣,想方设法把它做成功,这本来都是自然而然的。不熟记要点就交不了朋友,不乞灵秘诀就做不成事业,可见多么缺乏真情感真兴趣了。但是,没有真情感,怎么会有真朋友呢?没有真兴趣,怎么会有真事业呢?既然如此,又何必孜孜于交际和成功?这样做当然有明显的功利动机,但那还是比较表面的,更深的原因是精神上的空虚,于是急于找捷径躲到人群和事务中去。我不知道其效果如何,只知道如果这样的交际家走近我身旁,我一定会更感寂寞,如果这样的成功者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更觉无聊的。

 

    读书如交友,但至少有一个例外,便是读那种传授交友术的书。
    交友术兴,真朋友亡。

  

    凡是顶着友谊名义的利益之交,最后没有不破裂的,到头来还互相指责对方不够朋友,为友谊的脆弱大表义愤。其实,关友谊什么事呢,所谓友谊一开始就是假的,不过是利益的面具和工具罢了。今天的人们给了它一个恰当的名称,叫感情投资,这就比较诚实了,我希望人们更诚实一步,在投资时把自己的利润指标也通知被投资方。

  

    在与人交往上,孔子最强调一个“信”字,我认为是对的。待人是否诚实无欺,最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是否光明磊落。一个人哪怕朋友遍天下,只要他对其中一个朋友有背信弃义的行径,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是否真爱朋友,因为一旦他认为必要,他同样会背叛其他的朋友。“与朋友交而不信”,只能得逞一时之私欲,却是做人的大失败。

  

    这是一个孤独的人。有一天,世上许多孤独的人发现了他的孤独,于是争着要同他交朋友。他困惑了:他们因为我的孤独而深信我是他们的朋友,我有了这么多朋友,就不再孤独,如何还有资格做他们的朋友呢?

  

    当我们知道了爱的难度,或者知道了爱的限度,我们就谈论友谊。当我们知道了友谊的难度,或者知道了友谊的限度,我们就谈论孤独。当然,谈论孤独仍然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一切交往都有不可超越的最后界限。在两个人之间,这种界限是不清晰的,然而又是确定的。一切麻烦和冲突都起于无意中想突破这个界限。但是,一旦这个界限清晰可辨并且严加遵守,那么,交往的全部魅力就丧失了,从此情感退场,理智维持着秩序。

  

    在任何两人的交往中,必有一个适合于彼此契合程度的理想距离,越过这个距离,就会引起相斥和反感。这一点既适用于爱情,也适用于友谊。

    也许,两个人之间的外在距离稍稍大于他们的内在距离,能使他们之间情感上的吸引力达到最佳效果。形式应当稍稍落后于内容。

 

    孔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这话对女子不公平。其实,“近之则不孙”几乎是人际关系的一个规律,并非只有女子如此。太近无君子,谁都可能被惯成或逼成不逊无礼的小人。

    所以,一切交往,不论是恋爱、结婚,还是亲密的友谊,都以保持适当距离为好。

  

   社会是一个使人性复杂化的领域。当然,没有人能够完全脱离社会而生活。但是,也没有人必须为了社会放弃自己的心灵生活。对于那些精神本能强烈的人来说,节制社会交往和简化社会关系乃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够越过社会的壁障而走向伟大的精神目标。

  

   人们常常误认为,那些热心于社交的人是一些慷慨之士。泰戈尔说得好,他们只是在挥霍,不是在奉献,而挥霍者往往缺乏真正的慷慨。

    那么,挥霍与慷慨的区别在哪里呢?我想是这样的:挥霍是把自己不珍惜的东西拿出来,慷慨是把自己珍惜的东西拿出来。社交场上的热心人正是这样,他们不觉得自己的时间、精力和心情有什么价值,所以毫不在乎地把它们挥霍掉。相反,一个珍惜生命的人必定宁愿在孤独中从事创造,然后把最好的果实奉献给世界。

  

    健全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秩序靠的是尊重,而不是爱。道理很简单:你只能爱少数的人,但你必须尊重所有的人。

    爱你的仇人——太矫情了吧。尊重你的仇人——这是可以做到的。孔子很懂这个道理,他反对以德报怨,主张以直报怨。

中外圣哲都教导我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要我们将心比心,不把自己视为恶、痛苦、灾祸的东西强加于人。己所不欲却施于人,损人利己,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种行径当然是对别人的严重侵犯。然而,这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自己视为善、快乐、幸福的东西,难道就可以强加于人了吗?要是别人并不和你一样认为它们是善、快乐、幸福,这样做岂不也是对别人的一种严重侵犯?在实际生活中,更多的纷争的确起于强求别人接受自己的趣味、观点、立场等等。大至在信仰问题上,试图以自己所信奉的某种教义统一天下,甚至不惜为此发动战争。小至在思维方式上,在生活习惯上,在艺术欣赏上,在文学批评上,人们很容易以自己所是为是,斥别人所是为非。即使在一个家庭的内部,夫妇间改造对方趣味的斗争也是屡见不鲜的。

    事情的这一个方面往往遭到了忽视。人们似乎认为,以己不欲施于人是明显的恶,出发点是害人,以己所欲施于人的动机却是好的,是为了助人、救人、造福于人。殊不知在人类历史上,以救主自居的世界征服者们造成的苦难远远超过普通的歹徒。我们应该记住,己所欲未必是人所欲,同样不可施于人。如果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一个文明人的起码品德,它反对的是对他人的故意伤害,主张自己活也让别人活,那么,“己所欲,勿施于人”便是一个文明人的高级修养,它尊重的是他人的独立人格和精神自由,进而提倡自己按自己的方式活,也让别人按别人的方式活。

  

    怎样算是替他人着想,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理解。在一种人看来,这意味着尊重他人的个别性,不把自己的愿望强加于人,不随意搅扰别人,不使他人为难。在另一种人看来,这意味着乐于助人,频频向人表示关心,一种异乎寻常的热心肠。两者的差异源于个性和观念的不同,他们要求于他人的东西也同样是不同的。

  

    以互相理解为人际关系的鹄的,其根源就在于不懂得人的心灵生活的神秘性。按照这一思路,人们一方面非常看重别人是否理解自己,甚至公开索取理解。至少在性爱中,索取理解似乎成了一种最正当的行为,而指责对方不理解自己则成了最严厉的谴责,有时候还被用作破裂前的最后通牒。另一方面,人们又非常踊跃地要求理解别人,甚至以此名义强迫别人袒露内心的一切,一旦遭到拒绝,便斥以缺乏信任。在爱情中,在亲情中,在其他较亲密的交往中,这种因强求理解和被理解而造成的有声或无声的战争,我们见得还少吗?可是,仔细想想,我们对自己又真正理解了多少?一个人懂得了自己理解自己之困难,他就不会强求别人完全理解自己,也不会奢望自己完全理解别人了。

最真实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词的。对于人生最重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沉默中独自面对。我们可以一般地谈论爱情、孤独、幸福、苦难、死亡等等,但是,倘若这些词眼确有意义,那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真正的意义始终在话语之外。我无法告诉别人我的爱情有多温柔,我的孤独有多绝望,我的幸福有多美丽,我的苦难有多沉重,我的死亡有多荒谬。我只能把这一切藏在心中。我所说出写出的东西只是思考的产物,而一切思考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逃避,从最个别的逃向最一般的,从命运逃向生活,从沉默的深渊逃向语言的岸。如果说它们尚未沦为纯粹的空洞观念,那也只是因为它们是从沉默中挣扎出来的,身上还散发着深渊里不可名状的事物的气息。

  

    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可能,但我确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词。梅特林克说得好:沉默的性质揭示了一个人的灵魂的性质。在不能共享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任何言词都无法使他们的灵魂发生沟通。对于未曾在沉默中面对过相同问题的人来说,再深刻的哲理也只是一些套话。一个人对言词理解的深度取决于他对沉默理解的深度,归根结蒂取决于他的沉默亦即他的灵魂的深度。所以,在我看来,凡有志于探究人生真理的人,首要的功夫便是沉默,在沉默中面对他灵魂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重大问题。到他有了足够的孕育并因此感到不堪其重负时,一切语言之门便向他打开了,这时他不但理解了有限的言词,而且理解了言词背后沉默着的无限的存在。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它需要某种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

  

    在两性亲昵中,从温言细语到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语言愈夸张,爱情愈稀薄。达到了顶点,便会发生一个转折,双方恶言相向,爱变成了恨。

    真实的感情往往找不到语言,真正的两心契合也不需要语言,谓之默契。

    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不独爱情如此。

  

    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生命中那些最深刻的体验必定也是最无奈的,它们缺乏世俗的对应物,因而不可避免地会被日常生活的潮流淹没。当然,淹没并不等于不存在了,它们仍然存在于日常生活所触及不到的深处,成为每一个人既无法面对、也无法逃避的心灵暗流。

  

    越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当生活中的小挫折彼此争夺意义之时,大苦难永远藏在找不到意义的沉默的深渊里。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语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语言的家。饶舌者扼杀沉默,败坏语言,犯下了双重罪过。

  

话语是一种权力——这个时髦的命题使得那些爱说话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越发爱说话了,在说话时还摆出了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贯信念是:沉默比话语更接近本质,美比权力更有价值。在这样的对比中,你们应该察觉我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沉默是一种美。

  

自己对自己说话的需要。谁在说?谁在听?有时候是灵魂在说,上帝在听。有时候是上帝在说,灵魂在听。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交谈,舍弃此种交谈,就既没有灵魂,也没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对他人说话和听他人说话,神圣性就荡然无存。

所以,我怀疑现代哲学中的一切时髦的对话理论,更不必说现代媒体上的一切时髦的对话表演了。

  

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世界无边无际,有声的世界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听见语言不会倾听沉默的人是被声音堵住了耳朵的聋子。懂得沉默的价值的人却有—双善于倾听沉默的耳朵,如同纪伯伦所说,他们“听见了寂静的唱诗班唱着世纪的歌,吟咏着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秘密”。一个听懂了千古历史和万有存在的沉默的话语的人,他自己一定也是更懂得怎样说话的。

  

让我们学会倾听沉默——

因为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倾听沉默,就是倾听永恒之歌。

因为我们最真实的自我是沉默的,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超越语言的。倾听沉默,就是倾听灵魂之歌。

  

当少男少女由两小无猜的嬉笑转入羞怯的沉默时,最初的爱情来临了。

当诗人由热情奔放的高歌转入忧郁的沉默时,真正的灵感来临了。

沉默是神的来临的永恒仪式。

  

世上一切重大的事情,包括阴谋与爱情,诞生与死亡,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

在家庭中,夫妇吵嘴并不可怕,倘若相对无言,你就要留心了。

在社会上,风潮迭起并不可怕,倘若万马齐喑,你就要留心了。

艾略特说,世界并非在惊天动地的“砰”的一声中,而是在几乎听不见的“哧”的一声中完结的。末日的来临往往悄无声息。死神喜欢蹑行,当我们听见它的脚步声时,我们甚至来不及停住唇上的生命之歌,就和它打了照面。

当然,真正伟大的作品和伟大的诞生也是在沉默中酝酿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在最深重的苦难中,没有呻吟,没有哭泣。沉默是绝望者最后的尊严。

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没有诅咒,没有叹息。沉默是复仇者最高的轻蔑。

  

沉默就是不说,但不说的原因有种种,例如:因为不让说而不说,那是顺从或者愤懑;因为不敢说而不说,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是骄傲或者超脱。这些都还不是与语言相对立的意义上的沉默,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话,有了语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倘若是因为不可说而不说,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现为语言,那至高之物不能下降为语言,或许便是所谓存在的沉默了吧。

  

沉默是一口井,这井里可能藏着珠宝,也可能一无所有。

曾经读到—则幽默,大意是某人参加会议,一言不发,事后,一位评论家对他说:“如果你蠢,你做得很聪明;如果你聪明,你做得很蠢。”当时觉得这话说得很机智,意思也是明白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聪明;聪明人因沉默而末表现其聪明,所以蠢。仔细琢磨,发现不然。聪明人必须表现自己的聪明吗?聪明人非说话不可吗?聪明人一定有话可说吗?再也没有比听聪明人在无话可说时偏要连篇累牍地说聪明的废话更让我厌烦的了,在我眼中,此时他不但做得很蠢,而且他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个家伙。

  

    少言多听是思想者的道德。唯有少言才能多思,舌头超出思想,那超出的部分只能是废话。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思想,在表述时必定会慎用语言,力求简练准确,让最少的话包含最多的内容。

    对于思想者来说,听也是思的一种方式。他听书中的先哲之言,听自己的灵魂,听天籁,听无忌的童言,听无字的神谕。

  

    无论会议上,还是闲谈中,听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我就惊诧不已。我简直还有点嫉妒: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我感觉何以这样好呢?据说讲演术的第—秘诀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了。可是,自信总应该以自知为基础吧?不对,我还是太迂了。毋宁说,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唯其盲目,才拥有那—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分公布道听途说。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犹如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

    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健谈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为他需要听众。寡言者也需要听众,但这听众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较安于独处。

我不会说、也说不出那些行话、套话,在正式场合发言就难免怯场,所以怕参加一切必须发言的会议。可是,别人往往误以为我是太骄傲或太谦虚。

  

    我害怕说平庸的话,这种心理使我缄口。当我被迫说话时,我说出的往往的确是平庸的话。唯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我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

  

    老是听别人发表同样的见解和感叹,我会感到乏味。不过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也许更乏味,他们从我这里甚至连见解和感叹也听不到,我不愿重复,又拿不出新的,于是只把沉默给他们。与人共享沉默未免太古怪,所以,我躲了起来。

  

    他们因为我的所谓成功,便邀我参加各种名目的讨论。可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正是因为我从来不参加什么讨论。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讨论什么呢?我从来觉得,根本问题是不可讨论的,枝节问题又是不必讨论的。

    

    人得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必治的,一种是治不好的。

    人们争论的问题也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不着争的,一种是争不清楚的。

  

    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

  

    世上有一种人,嘴是身上最发达的器官,无论走到哪里,几乎就只带着这一种器官,全部生活由说话和吃饭两件事构成。

    当今学界多此类人,忙于赶各种场子,在数不清的会上发言,他们虽然仍顶着学者之名,其实是名利场上的说客和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