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住的大院里,我和大华曾经是“死对头”。原因其实很简单,大华倒霉就倒霉在他是个“私生子”,他一直跟着他小姑过,他的生母在山西,偶尔会来北京看看他,但谁都没有见过他爸爸,他自己也没见过。这一点,是公开的秘密,全院里的大人孩子都知道。
当时,学校里流行唱一首名字叫“我是一个黑孩子”的歌,其中有这样一句歌词:“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在黑非洲。”我给改了词:“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处。”这里黑孩子的“黑”,是找不着主儿,即“私生子”的意思。我故意唱给大华听,很快就传开了,全院的孩子见到大华,都齐声唱这句词。现在想想,小孩子的是非好恶,就是这样简单,又是这样偏颇。
大华比我高两级,那时上小学五年级,长得很壮,论打架,我是打不过他的。之所以敢这样有恃无恐地欺负他,是因为他的小姑脾气很烈,管他很严,如果知道他在外面和哪个孩子打架了,不问青红皂白,总是要让他先从他家的胆瓶里取出鸡毛掸子,然后,让他撅着屁股,结结实实挨一顿揍。
我和大华唯一一次动手打架,是在一天放学之后。因为被老师留下训话,我出校门时天已经黑了。从学校到我们大院,要经过一条胡同,胡同里有一块刻着“泰山石敢当”的大石碑。胡同里没有路灯,漆黑一片,经过那块石碑的时候,突然从后面蹿出一个人,饿虎扑食一般,就把我按倒在地上,然后,一通拳头如雨,打得我鼻青脸肿,鼻子流出了血。等我从地上爬起来,人早没影了。但我知道除了大华,不会有别人。
我们两人之间的“仇”,因为一句歌词,也因为这一场架,算是打上了一个“死结”。从那以后,我们彼此再也不说话,即使迎面走过,也像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
没有想到,第二年,也就是大华小学毕业升入中学的那一年夏天,我的母亲突然去世了。父亲回老家沧县给我找了个“后妈”。一下子,全院的形势发生了逆转,原来跟我一起冲着大华唱“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处”的孩子们,开始齐刷刷地对我唱起他们新改编的歌谣:“小白菜呀,地里黄哟;有个孩子,没有娘哟……”
我发现,唯一没有对我唱这首歌的,竟然是大华。这一发现,让我有些吃惊。想起一年多前,我带着一帮孩子,冲着他大唱“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家不知在何处”,心里有些愧疚,觉得那时候太不懂事,太对不起他。
我很想和他说话,不提过去的事,只是聊聊乒乓球,说说刚刚夺得世界冠军的庄则栋就好。好几次,碰到一起了,却还是开不了口。再次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嘴唇动了动,我猜得出,他也开不了这口。或许,只要我们两人谁先开口,一下子就冰释前嫌了。小时候,自尊的脸皮,就是那样薄。
一直到我上了中学,和他在一所学校。我们都参加了学校的游泳队,一周有两次训练,由于他比我高两级,老师指派他教我仰泳动作,我们才第一次开口说话。这一说话,我们的交流就像开了闸的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从当时的游泳健将穆祥雄,到毛主席畅游长江。过去那点儿过节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一下子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少年的心思,有时就是这样窄小如韭菜叶,有时又是这样没心没肺,把什么都抛到脑后。只是,我们都小心翼翼,谁也不去碰过去的事,谁也不去提“私生子”或“后妈”这些令人厌烦的词儿。
大华上高一那年春天,他的小姑突然病故,他的生母从山西赶来,要带着他回山西。那天放学回家,一看见他的生母,他扭头就跑,一直跑到护城河边。那时,穿过北深沟胡同就到了护城河,很近的道。他的生母,还有大院里的好多人都跑了过去,却只看见河边上大华的书包和一双“白力士鞋”,不见他的人影。大家沿河喊他的名字,一直喊到了晚上,也没有见他的人影。街坊们劝大华的生母,兴许孩子早回家了,你也回去吧。大华的生母回到家,但还是没见大华。大华的生母一下子就哭了起来,大家也都以为大华投河自尽了。
我不信。我知道大华的水性很好,他要是真的想不开,也不会选择投水。夜里,我一个人又跑到护城河边,河水很平静,没有一点儿波纹。我在河边站了很久,突然,我憋足了一口气,双手在嘴边围成喇叭状,冲着河水大喊了一声:“大华!”没有任何反应。我又喊了第二声:“大华!”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心里悄悄想,事不过三,我再喊一声,大华,你可一定得出来呀!我的第三声“大华”落了地,依然没有回应,我一下子感觉透心凉,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哇哇地哭了。
就在这时候,河水有了“哗哗”的响声,一个人影已经游到了河中心,笔直地向我游来。我一眼就看出来,是大华!
我知道,我们的友情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一直到现在,只要我们彼此谁有点儿什么事情,不用开口,就像真的有心灵感应或仙人指路一样,保证对方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面前。别人都觉得过于神奇,但我们两人都相信,这不是什么神奇,是真实的存在,这个真实的存在就是友情。罗曼·罗兰曾经讲过,人的一辈子不会有那么多所谓的朋友,但真正的朋友,一个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