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太太搬进我们大院南房的时候,孤身一人,带的箱子却有十几个。老街坊中有明眼懂行的,看着箱子,啧啧赞叹:好家伙,都是樟木的!
那时候,小王太太也就四十多岁,人长得小巧玲珑,面容白净秀气,而且,总爱穿一袭旗袍,袅袅婷婷的,属于典型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只是她不能开口说话,一说话,嗓子沙哑得厉害,大院的街坊便常常感叹,唉,真的是甘蔗难得两头甜!
大约过了不到两年,前院东房新搬来一位姓丁的,是前门大街一家饭馆的白案大师傅,我们都管他叫丁师傅。丁师傅不到五十,也是属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下了班,没事干,就爱唱戏。一到晚上,他常搬个小马扎儿,拿着把京胡,搽满松香,就开始坐在门口前自拉自唱。有意思的是,丁师傅长得胖乎乎的,像个阿福,唱的却是女角儿,咿咿呀呀的,婉转悠扬,一句词儿带好几个弯儿。
一连听了好几个晚上丁师傅的唱之后,破天荒,一直深居简出的小王太太莲步轻摇,出了自家房门,走到丁师傅的面前,说了一句:是学程先生程派的吧?您《锁麟囊》“春秋亭”这一段唱得不错!那天,我们一帮小孩子正围着丁师傅听热闹,看到丁师傅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对小王太太说,对着戏匣子里学的,学得不好,您指教!
我们大院里的人更没想到,打这以后,丁师傅不再在自家门口唱,改到小王太太家里唱了。而且,大家最没有想到的是,除了丁师傅唱,小王太太居然也在唱,虽然嗓子沙哑像磨砂玻璃,但在丁师傅胡琴的伴奏下,抑扬顿挫,起起伏伏,即使我们听不懂里面的戏词,但都感觉得到像是一股清水缓缓地流淌而来,韵味十足。
有些好心又好事的街坊,在丁师傅和小王太太这一拉一唱中,居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觉得他们是挺好的一对,虽说一个胖点儿,一个嗓子坏点儿,老天却在成全他们呢。这样的议论多了,小王太太整天呆在家里不怎么出门,听不到,丁师傅却听在耳朵里,脸上有些挂不住。小王太太再请他到屋里唱戏,丁师傅会拉上我。因为那时候,我迷胡琴,磨着父亲买了把京胡,天天晚上跟着丁师傅学拉琴。因此,我成了丁师傅的小跟包,进了小王太太的家门。
那时候,我上小学四年级,正是对什么事情都好奇的年龄。小王太太的家显得挺宽敞,因为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她那一排樟木箱子,没有其他杂乱东西,好像她不食人间烟火。床和箱子中间用一道布帘隔开,露出一点儿缝,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布帘飘飘悠悠,很有点儿神秘感。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小王太太唱到兴头的时候,会对丁师傅说句:咱们来一段彩唱怎么样?然后,她伸出兰花指,轻轻撩开布帘,一个水袖的动作,转身走进去。再走出来的时候,浑身上下换了戏装,凤冠霞帔,漂亮得耀人眼睛。每次随丁师傅到小王太太家,我总盼着这一出,小王太太的扮相,一瞥一动,举手投足,都那么好看。然后,我会在心里暗暗叹口气,小王太太要是嗓子也好,该多好啊!我曾经把这话对丁师傅讲过。丁师傅叹口气说,小王太太是剧团里正经程派的好演员,可惜坏了嗓子,没办法再唱了,才离开了舞台。
丁师傅去世得早,他在饭馆白案前一个跟头跌倒,再也没有起来。亏了他死得早,第二年夏天,“文化大革命”就来了,一帮红卫兵闯进我们大院,不由分说,把小王太太揪出去批斗。她的那些樟木箱子也跟着一起遭殃,被翻得乱七八糟。人们才知道,箱子里面全是她以前演出穿过的戏装。
天天批斗,让她的身心大受刺激。一天清早,红卫兵又到她家要拉她批斗,一推门,见她身穿戏装,凤冠霞帔,站在床上,正咿咿呀呀地唱戏,怎么拉都拉不下来。人们知道,她疯了。
不过,小王太太长寿,一直活到“文革”结束。我从北大荒回来,还去看过她。她还住在大院南房,见到我,非要穿戏装给我看,说是落实政策还给她的,不全了,只剩下几身,最可惜的是凤冠霞帔一个都没有了。她说这番话时,我不知道她的病是好了还是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