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气:虚空与静默 

Emptiness and silence 

关于静默 

波斯诗人通常都会在诗未署上自己的名字,但鲁米却喜欢署上他朋友夏姆斯的名字或以“克木舒”(意为“静默”)一词作结。那是因为他认为,夏姆斯或静默才是其诗歌的真正作者。鲁米对语言本身的兴趣不大,让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语言的根源。他经常询问胡珊:“谁作了这首曲?”有时,他会把诗稿交给没有谋面的芦笛手吹奏,并表示:“让他来完成这首诗吧。”鲁米认为文字的重要性不在文字本身,而在它可以充当一个引起共鸣的共鸣器。鲁米有一整套以芦笛为喻的语言理论。我们的所有言说,正如同芦笛所奏出的每个音符,都蕴含著对芦苇塘的思念。要不是我们是虚无的、中空的,要不是我们被分隔于根源之外,语言和音乐俱不可能存在。所有的语言都寄托著思乡之念。鲁米常常纳闷:为什麽就没有一首乐曲,是用来赞颂那些乐器匠人的呢?要不是拜他们的技艺所赐,一节平白无奇的芦苇茎又怎麽会变成芦笛,变成有九个孔的人类化身呢! 

●芦笛之歌 

请倾听芦苇所诉说的故事, 

一个关于被拆散的故事。 

“自从有人把我硬生生从芦塘砍下, 

我就有了一副悲哀的嗓子。 

任何曾被迫与爱人分离的人, 

都会了解我的哀怨。 

任何曾被迫和根源分离的人, 

莫不企盼著归根。 

每个聚会, 

宾客都爱与我为友, 

但他们很少听得出 

隐藏在我音符里的秘密。 

躯体从灵魂流出, 

灵魂从躯体中升起:这混合 

无所遁形。但那并未使我们 

得见灵魂。 

芦笛是火,不是风。 

成为那虚空吧。” 

听爱的火舌纠结在芦笛的音符里, 

如困惑融入醇酒。 

芦苇是伤口和药膏的组合, 

亲密和渴望亲密 

是同一首歌。 

毁灭性的屈服,与优美的爱情 

同在。 

谁单独听到芦笛之歌, 

都会不知所云。 

舌头有位顾客:耳朵。 

甘蔗笛有此妙用,是因为 

它能制造糖于芦塘。 

它奏出的乐音 

是要给所有人听的。 

被欲望填满的日子, 

让它们去吧,无需烦忧。 

停在你原处, 

停在一个纯净、空灵的音符里。 

凡口渴的人都得到了满足, 

唯独那些鱼,那些神秘主义者例外。 

它们悠游于无边的恩典之海里, 

却仍不断地渴望著它! 

没有一个住在里面的人, 

不是日日夜夜蒙受滋养。 

但若有人不愿聆听芦苇之歌, 

那你最好还是 

道声再见,安静离开。 

●口渴的鱼 

我尚未厌倦于你,因此, 

别厌倦于怜悯我! 

所有止渴的容器 

水壶、水桶 

必定开始厌倦于我了。 

我体内有一尾口渴的鱼, 

它有著 

永不餍足的口渴! 

指引我通往大海的路吧! 

把这些充数的、吝啬的容器 

通通打碎。 

把这些这些绮想和忧伤也 

通通打碎。 

且让我的房子浸泡在 

昨夜村外涨起的潮水里, 

那藏在我胸口中央的潮水里。 

约瑟像月亮般跌入我的井里。 

我期盼的丰收全被冲走了。 

但不打紧。 

一把火自我的墓碑窜起。 

我不稀罕学识、尊严或尊重。 

我只稀罕这乐曲、这黎明 

和你贴在我脸颊上温热的脸颊。 

悲伤的行伍慢慢聚集, 

但我不打算和他们同行。 

每次写完一首诗 

结果都一样: 

无边的寂静向我袭来, 

令我狐疑,我搬弄语言何为。 

●我的话尽意了吗? 

世界的一部分怎离开得了世界? 

湿气怎离开得了水? 

别试著 

以火灭火! 

别试著 

以鲜血清洗伤口! 

你跑得愈快, 

你的影子跟得愈紧。 

有时,它还会跑在你的前头呢! 

只有日正当中的太阳, 

才能让它退减。 

但你可知道,你那影子一直都在服侍著你呢! 

加害你的,也必保护你。 

黑暗就是你的蜡烛。 

你的边界,就是你追寻的起点。 

个中的道理,我可以解释。 

但我只怕,我的解释, 

会打碎覆盖著你心脏的那个玻璃罩子; 

它打破后就不可能复原。 

你必须同时拥有影子和光源。 

把你的头放在敬畏之树下。 

当你从那棵树回来,你的毛羽与翅膀将变得丰满。 

请像鸽子一样安静, 

别张嘴,连咕咕声也不要发一下。 

当青蛙跳进水里,蛇就逮他不到。 

当青蛙爬上陆地,咽咽号叫,蛇就会闻声而至。 

即便青蛙学会假装嘶嘶吐信, 

蛇仍然可以发现破绽。 

但如果青蛙能保持完全缄默, 

那麽,蛇就会乖乖地回洞里睡觉, 

而青蛙也就能安抵它的大麦。 

灵魂无声无息地栖息在大麦里。 

大麦的种子就是这样: 

当你把它丢到土里, 

它就会萌芽生长。 

我的这些话尽意了吗? 

还是,我还得从中挤出更多的汁液来才行? 

我是谁,我的朋友? 

●世界由我们对虚空的爱所创造 

讴歌那把我们的存在架空的虚空吧。 

存在原是为我们对虚空的爱而设, 

但不知怎的,虚空一来, 

存在就掉头而去了。 

为此讴歌吧,一次再一次! 

几年来,我努力将自己的存在从虚无中抽出。 

但突然,手一松, 

我放弃了这工作。 

无我,无存有,无惊恐, 

无希望,无堆积如山的欲望。 

高山变成了一根稻草, 

一吹,就被吹进了虚空。 

存在、处空、高山、稻草: 

这些我喜欢一提再提的字眼开始丧失意义。 

它们像垃圾一样,被横扫 

出了窗户,掉落在屋顶的斜面。 

●静 

死亡吧,以便进入新生的爱中。 

你的路在另一边豁然开朗。 

转为长空。 

用斧头砍向牢房的墙壁吧。 

逃。 

走出去,像个焕然一新的人。 

立刻动手。 

你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了, 

滑到边缘吧。死吧, 

静静地。安静是 

死亡最明确无疑的表徵。 

你的前世从寂静中疯狂的逃离, 

无言的满月 

这时出来了。 

●方熄的烛火 

腊烛存在是为了全然地燃烧。 

熄灭那一刻, 

它的影子不复存在。 

它不过是光的嘴舌, 

述说著一处安全的所在。 

看看这方熄灭的腊烛残蒂, 

它就像是某个 

从善与恶、荣与辱的对立中 

安全逃出的人。 

●手艺和虚空 

为能一展所长,每个工匠 

莫不致力寻找不在之物。 

建筑工寻找朽洞, 

以便镶嵌屋顶。 

汲水工提的工具, 

是空的桶子。木匠 

会在缺门的屋前驻足。 

工匠莫不在寻找虚空,由此可见, 

你根本不须回避它。它包含著 

你需要的东西。 

亲爱的灵魂,如果你不是与你内在的巨大虚空为友, 

何以你又要不断地将你的网 

撒向它,并且静静地等待? 

这无形的大海赐予你如此巨大的丰盛, 

你竟然还称它为“死亡” 

真主默许一些神奇的倒错发生, 

所以,你才会 

误把蝎子洞 

当成渴望的对象, 

又把美妙的事物, 

看成毒蛇麋集的险地。 

你对死亡和虚空的恐惧 

多麽奇怪, 

你对欲望的执念 

何其诡异! 

亲爱的朋友,听过我的忠告以后, 

现在也请来听听 

阿塔尔①就同一主题 

所述说的故事: 

马哈茂德王收养了一个印度男孩为义子, 

给他教育,给他皇族的恩宠。 

其后,又封他为摄政王,让他得以 

高坐在自己身旁的黄金座上。 

一天,马哈茂德王见他义子在饮泣, 

到大惑不解。 

“你为什麽哀哭?你是帝王的 

夥伴!整个王国展罗 

在你眼前,如听命于你的群星。” 

青年回道:“我想起 

我的父母,以及他们 

从前如何以你之名吓唬我! 

『喔喔,他要前去马哈茂德王的宫廷呢, 

没有比那里更可怕的地方了!』 

要是他们看到我住的龙楼凤阁, 

不知会作何感想!” 

由此可见,害怕改变是件多傻的事。 

你就是那印度男孩。而马哈茂德王就是 

虚空,也就是灵魂的财富。 

父母是你对血缘和欲望 

的执著。 

别听你父母说的话! 

他们看似在保护你, 

实则是在囚禁你。 

他们是你最顽强的敌人。 

他们使你害怕生活在虚空中。 

有一天,你将因回想起你父母的误判, 

而在宫廷里喜极而泣。 

要知道,你的身体虽然滋养你的灵魂, 

助它成长,但到头来却又 

给它错误的建议。 

这个身体,最终会变成太平岁月的 

锁子甲胄背心: 

夏天太热,冬天太冷。 

但驱体的欲望,从另一方面来看, 

像个阴睛不定的夥伴,你必须 

耐心以待。这种耐心会为你带来裨益。 

它能扩大你的爱心, 

让你感受平和。 

玫瑰因有耐心与刺为伴, 

才得以保有芬芳。 

没有为公驼喂奶的耐心, 

它又怎麽活得到第三年? 

耐心也正是先知向我们展示的美德。 

衬衫之所以美, 

在于它包含著缝制者的耐心。 

友谊和忠诚 

也以耐心作为连结的力量。 

如果你自感孤独和卑贱,那表示, 

你还不是个有耐性的人。 

和与神揉合的人为伍, 

并且说: 

“任何来去不定,起落无常者, 

非吾所锺爱。” 

与先知的创造者看齐, 

否则,你将像商旅的营火般, 

在路边孤独地倏忽 

燃成死灰。 

●虚空 

且观照真主的行为 

与我们的行为 

有何不同。 

我们常问:“为什麽你这麽做?” 

或“为什麽我这麽做?” 

我们确是行为者,但我们的每个行为, 

皆出自真主的创造。 

我们经常回顾生命中的 

大小事件,并加以分析。 

但还有另一种分析方式, 

有别于我们平日所运用者。 

那是一种回顾与前瞻同时进行的方式, 

一种非理性所能理解的灵视。 

只有神能完全明白一个行为的意义。 

撒旦指责神:“我的堕落是你的造物。” 

而亚当却向神俯首悔罪:“是我们自己作孽。” 

神问亚当:“既然万事都在我的预知中, 

你为何不以此为自己辩解?” 

亚当回道:“因我敬畏, 

而且我想当个虔诚的人。” 

行事尊重的人,会得到尊重。 

带来甜点的人,会得到杏仁蛋糕的招待。 

好女人会和好男人互相牵引。 

善待你的朋友, 

或恶待他, 

看看后果会怎样! 

爱,请你举个实例, 

澄清这个谜团: 

我们的每个行为,如何能同时兼具 

自由和被驱使两种性质? 

你一只手因瘫痪而打摆, 

另一只则因你掌掴别人而抖颤。 

两种抖动都来自神, 

但你却会为其一感到歉疚。 

经上说:“不论你往何处, 

祂都在你左右。”但我何曾离开过! 

无知是神的牢狱。 

智慧是神的殿堂。 

我们沈睡在神的无意识中。 

我们苏醒在神张开的臂膀中。 

我们的哭,是神的雨。 

我们的笑,是神的闪电。 

战争与和平, 

两者都在神的掌控中。 

那麽,我们是谁? 

这纠结万端的世界, 

难道不就是 

以安拉为起点的一条单一直线吗? 

我们是谁? 

是无。 

是空。 

●当你离开我,与众人为伍, 

你将孑然一身。 

当你远离众人,靠近我, 

你将与众人为伍。 

与其被众人所束缚, 

不如成为众人。 

当你成为多,你就是无。 

是空。 

●旗子 

我以前希望有人来买我的话语, 

但现在我倒希望有人将我从我的话语中买走。 

我曾构作无数动人而深邃的意象, 

如今,我已厌倦这工作。 

突然一个没有形象的意象翩然降临, 

我就放手了。 

另外找个人来看店吧。 

我已离开塑造意象的行业了。 

终于,我体会到 

疯子的自由。 

一个不请自来的意象叩门,我尖叫: 

“滚开!”它立刻冰消瓦解。 

只剩下爱。 

只剩下旗子的基座和风。 

没有旗子。 

●粮袋 

一天,一位苏菲②看到一口空粮袋挂在钉子上。 

他开始扭动身体,撕扯自己的衣服,并喊道: 

这是为不需要粮食者准备的粮食! 

是饥者的解药! 

他的情绪继续升高,其他人陆续加入, 

在爱之火中呐喊和呢。 

一个闲人从旁经过,随口说道:“这不过是个空袋子。” 

苏菲说:“走开,你要的不是我们要的。 

你不是一个爱者。” 

爱者的食粮,是爱, 

不是面包。没有任何爱者 

爱的是实际的存在物。 

爱者和实际的存在无涉。 

他们没有资本,净收利息。 

他们没有翅膀,却能飞遍世界; 

他们没有手,却能在田野中捡拾马球。 

那托钵僧③化到现实的讪笑, 

如今他摇晃著灵视的竹篮。 

爱者在乌有之乡扎营。 

他们与鸟有之乡同其颜色。 

襁褓中的婴儿不懂烤肉的味道。 

对灵魂而言,无味就是美味。 

尼罗河在埃及人眼中红似血, 

在以色列人眼中清似水。 

某个人的高速路,可能是另一人的灾难。 

●夜气 

一位老人躺在病榻,交待 

财产在三个儿子间该如何分配。 

他已为三个儿子付出所有心力。 

现在,他们像柏树般围立在他身旁,安静而坚强。 

他交代镇上的法官: 

“他们之中谁最懒惰, 

就把所有遗产给谁。” 

说完这个,他就去了。法官转向三个儿子: 

“你们必须陈述你们的懒, 

让我可做判断。” 

若论懒,神秘主义者无疑是专家。 

他们从未播种耕耘,却源源不断地收成。 

神已帮他们把一切做好! 

“来吧,说说你们怎麽个懒法。” 

每个发自口中的字词,都是一部内在自我之书的封面。 

一片抖动的窗帘, 

可以透露出数百个太阳爆炸的秘密。 

即使是极微不足道乃至错误的说话, 

仍可让聆听者听出端倪。 

闻闻 

一阵从花园吹来的微风,跟一阵 

从垃圾堆吹来的微风,味道 

可有不同; 

听听 

狐狸和狮子的声音 

一不一样! 

倾听某人说话,就像打开一只锅盖 

你将得知晚餐的内容。 

买陶罐之前,顾客敲它一敲, 

就知道有无裂隙。 

老大告诉法官: 

“我能从声音辨人; 

如果对方一语不发, 

我会静候三天,然后, 

我就能以直觉判定他的为人。” 

老二说:“他说话,我就能认识他为人; 

如果他不说话,我就逗他说话。” 

“如果他识破你的技俩呢?”法官问。 

这使我想起有个母亲,教她孩子: 

“当你在夜晚走过坟场, 

碰到鬼魂,你朝他跑过去, 

他就会跑开。” 

但孩子却反问妈妈: 

“要是鬼魂的妈妈也这样教他怎麽办? 

鬼魂也有妈妈呀。” 

老二无话可答。 

法官接著问老三: 

“如果有个人硬是不吐一字, 

你会用什麽方法探知他的性情?” 

“我会静静地坐在他面前, 

立起一把耐心做成的梯子。 

若有任一种 

发自喜悦或悲凄深处的语言自我胸口涌起, 

我将得知,他的灵魂深邃而明亮, 

一如在叶门上空画过的老人星。 

于是,一旦我开口,一串坚实有力的话语 

就会滔滔而来。 

我从我说话的内容和方式了解他, 

因为我们之间开著 

一扇窗户,交流著我俩存在的夜气。” 

显然地,老三是 

兄弟中最懒的一个。他嬴了。 

●气息 

我不是基督教徒,不是犹太教徒,不是回教徒, 

不是印度教徒,不是佛教徒,不是苏菲派的信徒。 

我不属于任何宗教或文化体系。 

我既非来自东方,亦非来自西方。 

我既非来自海洋,亦非出自大地。 

我非自然,非空灵,非由任何元素组成。 

我既非此世界之一物,亦非被世界之一物。 

我非亚当夏娃之后裔,也无任何起源的故事可说。 

我身处的是乌有之乡, 

留下的是乌有之迹。 

我既非灵魂,亦非肉体。 

我属于被我爱的人,我看过 

两个世界合而为一。 

这个合一的世界向吸著气的人类呼唤而且洞悉 

最初,最终,外在,内在。 

声音和影像之间有一条通道, 

资讯在其中流动。 

在自律的沈默中,它开启; 

在游谈无根的对话中,它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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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参见“关于鲁米”注释③。 

②苏菲派的导师或徒众,皆可称为苏菲。(中译者注) 

③原指自甘贫贱,沿门托钵的苏菲派僧侣,后泛指所有苏菲派僧众,而不管其有否沿门托钵。(中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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