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城里多银匠,但极少化金的。遇到大户人家出阁女儿打金货,多去南阳一带请师傅。

  城北有一大户,姓白,祖上曾挂过千顷牌,与城南赵家遥相对峙,有着“南赵北白”之誉。这一年,白家出嫁女儿,请来了方城的金匠。金匠很年轻,长得也俊:方脸直鼻,明亮的眼。头戴遮阳草帽,身着青色行衣,板带扎腰,显得干净利索,远瞧犹如戏台上的武生般精神。这小师傅姓柳,叫柳生。据传他家人老几辈皆干这营生,技艺超群。柳家所铸金器,美观大方,典雅精致。在这一带若提起柳氏化金炉,大家皆晓得。

  一般化金,工钱高不说,重要的是熔金时做手脚。自古金为贵,铸金人日积一星便可发财,因而柳家不穷。为绝技不传外人,每揽大活,必得亲自出马。当然,化金时刻,主人也小心,站在炉旁,双目如铃。尽管如此,金匠想做手脚,还是能做得的。为避嫌,化金人皆备有戥子。主人拿出金子,先用戥子称了,铸成金货再戥一回。其实,化金人做手脚的本领是兑假,减少金器的成色,外人是看不出的。

  主人为让金匠手下留情,一般对这种人很客气,得罪不得。

  自家女儿叫白绢,年方十九,生得静素,确如白绢一般。她上过洋学。好奇心强,听说有熔金师傅来家中铸金器,便下楼瞧稀罕。初见柳生,一下呆了——她原想化金师傅一定是位银须白发的老头儿,没想竟是如此俊美的小后生。金匠在大户人家为上客,柳生走南闯北并不拘束。他见从绣楼下来一位小姐,一身秀气,便忍不住过去一个飞眼,然后甜甜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映得满面生辉。白小姐面颊飞红,一时怔怔然不知所措,竟嫣嫣地与柳生对视,久久不转眸。

  二人一见钟情。

  白家为老户,规矩挺大。只是白绢姑娘临将出阁,家人便对她放宽不少。为了能和小金匠多说话,她借故监视金器式样,天天泡在化金炉旁。柳生见多识广,为吸引白小姐,也便大摆山海经,说得小姐入迷。白绢虽上过洋学,但不出三门四户,听着新鲜,如遇甘露。不知不觉,二人竟越发离不开了。

  小金匠在给白绢铸的金器里,破例没兑一点儿假!

  一天夜里,见家人业已安睡,白小姐便来到柳生的下榻处,悄然推门,见柳生还未睡,仰在床上双目直盯天花板。白绢轻步上前,小声问:“想什么呢?”

  柳生先是一惊,等看清是白小姐,便诚实地说:“想你……”

  白小姐红了脸,嗔道:“不害羞!”

  柳生走上前,搂住了白绢,轻轻地问:“是梦吗?”

  白绢挣了一会儿,便安然闭了双目,喃喃地答:“不是的……”

  二人如痴如醉。

  一天深夜两人又相会,柳生突然提出要去闺房,白绢迟疑片刻,便领他上了绣楼。

  这是一幢老式木楼,木梯木走廊,脚步一重便发出“咚咚”声。房很阔,楼下明三暗五,楼上三间套房。白小姐自个儿住楼上三间,极宽敞。二人轻步上楼,掀开竹帘,香气袭人。白绢先放下竹帘,然后拨亮灯盏。

  白小姐给柳生沏了香茶,二人厮磨一阵,末了,白小姐长叹一声,诉说起自己不称心的婚事,泪如泉涌。柳生很是同情。又想起双双即将分离,痛苦万分。二人不由得抱头啜泣。泪干了,便深情对望,难分难舍,又疯狂地拥抱如一。

  柳生突然推开白绢,问:“你敢和我私奔吗?”

  白小姐一下扑在柳生怀里,说:“敢!”

  当夜,二人定了私奔事项,决定天明离开陈州。

  就在这时候,一个家人出门小解,听得楼上声音异样,急急去看闺房,心中大惊,便告给了主人。主人开初不信,等上楼一瞧,也大吃一惊,当下抓了金匠,打得死去活来。而且派人软禁了白小姐。

  白家虽是大户,但没有杀人的权力。全城都晓得小金匠在白家做活,如若不慎会吃官司的。为保门风,白绢的老爹决定多花些银钱,让人除掉小金匠。

  第二天,白绢的父亲请来陈州县法院的法官。酒过三巡,递了状纸,状告小金匠夜入民宅,强奸民女。法官略略看了,平静地说:“你们请来的金匠,昼夜居住府上,何谓夜入?”接着又问当事的家人,“鞋子头朝哪方?”那家人不懂,诚实地答:“头朝外!”法官笑道:“鞋子头朝外,不为强奸!”

  白家主人忙递上银钱,说白家乃陈州名门,眼下出了此等丢人败德之事,若让亲家知道如何了得?万请法官除掉小金匠,若能如愿,有情后补。

  法官望了望周围,说:“人,是不可随便杀的!尊兄不可太急,等我带走小金匠,审问之后再给你回音吧!”

  法官带走了小金匠。

  这法官姓胡,叫胡唐,断案如神,在陈州一带名声极大。他上任头一年便遇一奇案,城东郭庄有一婆一媳,皆守寡。有一天,婆媳同闯大堂,皆告对方与一和尚相好。胡法官押来和尚,打得皮开肉绽,那和尚坚持说与媳通奸,被婆抓获。媳妇痛哭,呼冤枉。胡法官心生一计,命和尚站堂前,让媳打其头。媳愤怒猛击之,秃头起包。后又命婆打,婆只轻轻抚摸……案情大白,胡法官也由此被呼为“胡青天”,为陈州包拯第二。

  胡法官把柳生带回法院,先命人给小金匠敷药养伤,问清了来龙去脉,然后对柳生说:“你与白家小姐属通奸,可自家硬说你是强奸,如若他们串通了白绢,案情便有些棘手……你看怎么办?”

  柳生一听,面如土色,慌忙下跪,请求法官秉公断案,为民做主,若能给一条生路,日后一定厚报!

  法官沉吟一时,说:“看你小小年纪,够可怜的!这样吧,你先在舍下养伤,给家中写封书信,我派人送去,按家人主意再从中调停,你意下如何?”小金匠千恩万谢,当下写了家书,交给了胡法官。胡法官派人连夜去了方城。

  三天未过,柳家果然来了人。为保柳生,来人送给胡法官一只金鼠。柳生见了亲人,痛哭不已,接着说了胡青天的恩德,一再叮咛,不必牵挂,由胡法官调停,不久便会案情大白的。胡唐对来人很客气,私下说:“柳生之案很棘手,白家家大势大,独霸一方,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定尽力相助!上对民国政府,下对黎民百姓,我胡某会秉公断案的!”来人千恩万谢,放心地走了。

  这些天,白家不时给胡唐送些钱财,胡唐也不拒,只笑纳,然后对来人说:“柳家在省城托了人,事情眼见闹起来,我怎敢莽撞行事?要等一等!”

  一日,胡唐对柳生说:“白家告得风急,定要在牢中见到你方踏实!你不如先进牢应付一下耳目!”柳生便依了。

  当夜,一狱卒悄然打开了关押柳生的牢房,对柳生说:“胡法官说,此官司越来越难办,想让你一逃了事!”柳生惘然,问:“深墙大院,怎逃得脱?”那狱卒说:“一切备齐,从这里走,到南墙角跳墙!”

  柳生出了牢房,按指定路线爬上了墙头,战战兢兢刚要下跳,忽听一声枪响,应声倒下……

  第二天,胡唐去了白家,对白绢父亲说:“事毕!”

  白绢父亲拱手抱拳,命人托来大洋,说:“请胡兄哂纳!”

  胡唐得了许多钱。胡法官刚走,白家家人便来禀告主人:“小姐自缢身亡!”

  白家顿时一片号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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