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了解他的历史——最不了解他的,是革命委员会里那些人。他是他们的“小神秘”,他们的“大爱国志士”,他按照自己的方式,为了即将来到的墨西哥革命,跟他们一样起劲地工作。他们过了很久才知道这回事,因为委员会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他。那天,他头一次到他们那些拥挤忙碌的房间里。他们都疑心他是一个暗探——一个被狄亚士的特务机关收买下来的爪牙,他们的同志,有很多人都给关进了美国各地的普通监狱和军事监狱,另外一部分人,上了脚镣手铐,甚至被押解到边境之外,面对着土墙排成队,被枪毙掉了。

 这个小伙子给他们的头一个印象就不顺眼。他的确是个小伙子,还不满十八岁,从年龄来看,个子也不太大。他说他叫菲力普•利威拉,他的志愿是为革命工作。就是这些——完全没有废话,也没有进一步的解释,他站在那儿等着。他的嘴上不带一丝笑容,他的眼光也不和善。大个儿,急性子的保林诺•维拉,心里一阵哆嗦。这个小伙子真是又可恶,又可怕,又难以捉摸。他的黑眼睛里含有一阵毒蛇似的光芒。它们象冷酷的火眼一样燃烧着,仿佛含有无限的,凝聚的仇恨。他的眼光从那些革命者的脸上,扫到了矮小的塞斯贝太太忙碌使用着的那架打字机。他只瞧了她一下,碰巧她正抬起头来,连她也感觉出那种说不出的眼光,逼得她把工作停了一下。她只得把打好的字重新看一遍,再继续打那封她正在草拟的信。

 保林诺•维拉探问似地瞧着阿列拉诺和拉摩斯,他们也探问似地瞧着他,然后彼此瞧着。他们眼睛里都流露着迟疑不决的神色。这个瘦长的小伙子是个来历不明的人,而且具有来历不明的人的一切叫人不安的气味。在这些正直的普通革命者的眼里,他好象一个不可理解的谜,当然,他们都对狄亚士和他的暴政,抱有深切的仇恨,不过,这只是处于正直的普通爱国者的仇恨。现在在他身上,却带有另外一种性质,他们都说不出所以然。可是,一向最容易冲动、喜欢说干就干的维拉,终于出来对付这个难题。

 “很好,”他冷冷地说,“你说你愿意为革命工作。把上衣脱下来,挂在那儿。让我来告诉你——来——告诉你水桶和抹布在哪儿。地板很脏。你先把它擦一擦,再去擦别的房间里的地板。痰盂也得倒干净。还有窗户也得擦擦。”

 “这是为革命么?”那个小伙子问道。

 “这就是为革命。”维拉回答道。

 利威拉用冷冷的怀疑眼光瞧了他们一眼,开始脱掉上衣。

 “那么,好吧。”他说。

 再也没有别的话了。他每天来干活儿——扫地,擦地板,把房间收拾干净。他总是在他们之中最勤恳的人来工作之前,已经把炉子里的灰清好,把煤和引火柴弄来,把炉子生好。

 “我可以睡在这儿吗?”有一次,他问道。

 啊哈!原来是这么回事——狄亚士的爪牙到底露出原形来了!睡在革命委员会里,这分明是想探听他们的秘密,他们的名单,跟他们在墨西哥做地下工作的同志的住址。这个请求被拒绝了,利威拉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他们不知道他睡在哪儿,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吃饭,靠什么糊口。有一次,阿列拉诺打算给他两块钱。利威拉摇了一下头,不肯接受。等到维拉也过来,竭力劝他接受的时候,他说:

 “我是为革命工作。”

 进行现代的革命是需要钱的,但是委员会一直很拮据。委员会里的成员虽然饿着肚子仍旧辛勤工作,日子再苦也不嫌苦;可是有时候,革命的成败,看起来,又仿佛只是几块钱的问题。有一次,而且是第一次,房租拖欠了两个月,房东正在逼着大伙儿搬家,当时,菲力普•利威拉,也就是那个穿着可怜的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打扫房间的小工,却放了十六个金币在梅•塞斯贝的台子上。这样的情形不止一次。有一回,忙碌的打字机上打出了三百封信(请求援助、请求有组织的劳工团体捐款的呼吁书,要求报纸编辑在新闻报道上主持公道的信,以及反对美国法院以高压手段对待革命认识的抗议书),因为没有邮票,都摆在桌子上没有寄出去。维拉的表已经不见了——这只老式的自鸣金表还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梅•塞斯贝手指上一只金的结婚戒指也没有了。真是山穷水尽。拉摩斯和阿列拉诺无可奈何地捋着他们的长胡子。这些信一定要寄出去,然而邮政局对买邮票的人偏偏不能赊帐。当时,利威拉戴上帽子就走了出去。他一回来,立刻把一千张两分的邮票放到梅•塞斯贝的台子上。

 “我真有点疑心这是不是狄亚士的该死的钱?”维拉对同志们说。

 他们扬了扬眉毛,都不能断定。可是那个为革命做打扫工作的菲力普•利威拉,却不断在必要的时候,掏出金元和银元交给委员会使用。

 不过,他们还是没法喜欢他。他们不了解他。他的作风和他们不同。他从来不吐露心事。他让你没法向他试探。他虽然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却从来不敢大胆地去盘问他一下。

 “也许他是个伟大而孤独的人吧,我不知道,我可不知道。”阿列拉诺无可奈何地说。

 “他简直不近人情。”拉摩斯说。

 “他的心灵已经麻木了,”梅•塞斯贝说,“光彩和笑容都给烧光了。他象一个死人,可是他又那么可怕地充满了生气。”

 “他一定吃过千辛万苦,”维拉说,“没有吃过千辛万苦的人,绝不会象他这样——他还不过是个小孩子呢。”

 然而,他们还是不能喜欢他。他从来不谈天,从来不问问题,从来不提任何建议。每逢他们谈起革命,谈得慷慨激昂的时候,他总是站在旁边听着,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一个死人,只有他的眼睛发出冷冷的寒光。他那双眼睛总是从这张脸瞟到那张脸,从这个说话的人瞟到那个说话的人,像寒光灼灼的冰凌一样刺人,让人觉得不安和狼狈。

 “他不是暗探,”维拉对梅•塞斯贝表示自己的意见,“他是一位爱国志士——听我说吧,他是我们所有的人里面最伟大的爱国志士。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来,我从心里和脑子里都感觉得出来。不过,我还是一点不了解他。”

 “他的脾气很坏。”梅•塞斯贝说。

 “我知道。”维拉说着,哆嗦了一下,“他用他那双眼睛瞧着我。那种眼光里没有爱,只有威胁,野蛮得跟猛虎一样。我知道,如果我万一不忠于革命的话,他会杀死我的。他没有感情。他就像钢刀一样无情,像霜一样凛冽。他就像冬天晚上,一个人在荒凉的山顶给冻死的时候的月光。我并不怕狄亚士跟他所有的刽子手;不过这个小伙子,我可真怕他。我老实跟你说,我真害怕。他是死神的使者。”

 不过,说服别人第一次给利威拉信任的,也是维拉。洛杉矶和加利福尼亚之间的交通线断了。三个同志已经被枪杀在他们自己掘的坟墓里面。另外有两个同志又在洛杉矶给关进了美国监狱。联邦军的司令,璜•阿尔瓦拉多,是一个恶魔。他破坏了他们的一切计划。他们已经不能再跟在加利福尼亚积极活动的革命家以及那儿新参加革命的人取得联系了。

 年轻的利威拉奉命南下。他回来的时候,交通线恢复了;璜•阿尔瓦拉多也死了。人们发现他死在床上,一把钢刀齐柄插进了他的胸口。这件事超过了利威拉所奉的命令,可是委员会里的人全知道他活动的情形。他们没有问他,他也没说一句话。他们只不过彼此交换着神色,心照不宣。

 “我早就跟你们讲过,”维拉说道,“这个小伙子会比任何人更使狄亚士害怕。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他是上帝的铁腕。”

 梅•塞斯贝曾经说过他脾气很坏,这一点,他们不仅感觉到了,而且还得到了实际证明,他露面的时候,不是嘴唇破了,就是脸青了一块,或者一只耳朵发肿。很清楚,他一定是在外面,在他吃饭、睡觉、赚钱,以及按照他们所不了解的方式活动的那个世界里,常常跟人吵架。后来过了一阵子,他开始为他们的宣传革命的小周报排字。然而有时候他又不能排字了,因为他不是指节上皮破血流,就是大拇指受了伤,毫无办法,或者无力的耷拉着一只胳膊,脸上流露出说不出的痛苦表情。

 “流浪汉。”阿列拉诺说。

 “准是个常到下流地方去的家伙。”拉摩斯说。

 “可是他的钱从哪儿弄来的呢?”维拉说道,“就拿今天来说吧,刚才,我才知道他已经付清了白报纸的帐——一百四十块钱。”

 “他常常不来,”梅•塞斯贝说道,“他从来不说明原因。”

 “我们应当派一个人侦察他一下。”拉摩斯提议道。

 “我不想当这个侦探,”维拉说,“我恐怕你们会再也看不见我,除非是给我落葬。他的脾气太可怕了。他要是来了脾气,恐怕上帝也拦不住他。”

 “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孩子。”拉摩斯坦白地说。

 “我觉得他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他好像原始人,好像野蛮的狼,咬人的响尾蛇,蛰人的蜈蚣。”阿列拉诺说道。

 “他是革命的化身,”维拉说,“他是革命的火焰和灵魂,他是无情的要求复仇的呼声,不过他并不叫唤,他只是一声不响的杀人。他好像一个在夜静更深时活动的煞神。”

 “我想到了他,真要为他哭一场,”梅•塞斯贝说,“他没有朋友。他恨所有的人。对我们,他还能容忍一点,因为我们是在实现他的愿望。他很孤单……很寂寞。”他说到这里就抽抽噎噎地说不下去了,两只眼睛也模糊了。

 利威拉的行踪的确神秘。有时,他们会一连一个星期看不见他。有一次,他甚至出去了一个月。结果,他总是出乎意料地回来了,而且回来之后,他既没有什么表示,也不说话,一下拿出许多金元,放在梅•塞斯贝的桌子上。此后,他会一连多少天,多少星期,把所有的时间用来为革命委员会工作。接着,不定过了多久,他又每日白天出去。不过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早晨提早来,晚上待得很迟。阿列拉诺曾经发现他在半夜里排字,指节还是新肿起来的,要不然,就是他的嘴才给打破,还在流血。

 紧要的关头快要到了。革命能不能发动起来,就得看革命委员会了,而革命委员会偏偏窘得厉害。现在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钱,可是弄钱却愈来愈困难。爱国志士们已经拿出了他们的最后一分钱,现在再也拿不出了。季节工——从墨西哥逃亡出来的以劳役抵债的农民——捐出了他们的微薄工资的一半。可是还是不够需要。多年的辛苦、密谋和地下工作,已经快要有收获了。时机已经成熟。革命成败未决。只要再加一把劲,再做一次最后的英勇努力,就会像在天平上加了一个砝码,把革命推向胜利,他们了解他们的墨西哥。只要一旦发动起来,革命就会自然而然地进行下去。狄亚士的整个政权就会像纸板的房子一样垮台。边境上正在准备起义。有一个美国人,带领着一百名世界产业工人联合会的会员,正在等待越过边境的命令,去攻打下加利福尼亚。不过他需要枪支。同时,革命委员会跟大西洋那边的人也有联系,而他们也都需要枪支,其中有纯粹的冒险家、碰运气的军人、土匪、心怀不满的美国工会会员、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恶棍、从墨西哥流亡出来的人、逃出来的以劳役抵债的农民、以及在科尔达伦和科罗拉多的监狱里受尽鞭打之后逃亡出来、更加迫切要求战斗的矿工——一切在这个混乱复杂的现代世界里,给弄得流离失所和被抛弃了的不顾一切的人。而他们的不停的、永远的呼声,就是枪支和弹药、弹药和枪支。

只要让这群五花八门、不名一文的旨在复仇的人冲过边界,革命就会爆发。海关,北部的港口,都会被他们占领。狄亚士也不能抵抗。他不敢驱使他的主要兵力来对付他们,因为它必须控制南方。可是南方也会到处燃起革命的火焰。人民会揭竿起义。他的防御会一个城池接一个城池地崩溃,一个州接着一个州地垮台。最后,胜利的革命军队,就会从四面八方会合拢来,围攻狄亚士的最后据点——墨西哥城。可是钱呢?他们有人,一个个迫不及待,都愿意拿起枪支。他们也认识那些肯出卖和运送枪支的商人。但是把革命培植到这种地步,已经把委员会的力量耗尽了。最后的一块钱也用掉了,最后的资源,以及最后一位挨饿的爱国志士的口袋都已经空了,而伟大的革命仍然在天平上摆动。要枪,要子弹!这些拼凑起来的队伍必须得到武器。可是怎么办?拉摩斯叹息着他的被没收的产业。阿列拉诺惋惜着他年轻时的挥霍浪费。梅•塞斯贝在想,如果革命委员会里的人过去能够更节省一点,也许情形会有所不同。

 “想想看,墨西哥能不能得到自由,居然要取决于区区的几千块钱。”保林诺•维拉说道。

 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绝望的神气。他们本来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乔斯•阿马利诺身上;这个新近加入革命委员会的人曾经答应拿出钱来,可是他在齐华华自己的庄园里被捕,在他的马厩的墙边给当场枪毙了。消息刚刚传到。利威拉跪在地上,正在揩地板,他抬起头瞧了瞧,手里举着刷子,两只光膀子上尽是一点一点的脏肥皂水。

 “五千块够吗?”他问道。

 他们都显得万分惊讶。维拉点了点头,咽了一口唾沫。他说不出话来,可是霎时间他心里燃起了希望。

 “订枪吧,”利威拉说,接着,他讲了许多话,他们从来也没听到他讲过这么多话,“时间很紧急。我准在三个星期之内把这五千块钱给你们送来。这样也好。到了那时候,天气会暖和一点,对打仗的人也好一点。再说,我也只能做到这样。”

 维拉像压住心里的希望。这真叫人不能相信。自从他搞革命以来,不知有多少美妙的希望都破灭了。他相信这个衣衫褴褛的、革命的打扫夫说的话是真的,可是他又不敢相信。

 “你疯啦!”他说。

 “三个星期内,”利威拉说,“订枪吧。”

 他站起来,放下卷着的袖子管,穿好了上衣。

 “订枪吧。”他说,“现在我要走了。”

 经过一阵忙乱,打了许多电话,吵吵闹闹之后,凯里的办事处在晚上开了个会。凯里的事务极忙,他的运气也不好。他把丹尼•华尔德从纽约请来,安排好了他跟比里•卡尔塞的拳击比赛,日期订在三个星期之后,不料卡尔塞受了重伤,已经躺了两天,他把这件事小心地瞒着体育记者。可是,没有代替卡尔塞的人。凯里发了许多电报到美国西部去,问遍了每一个合格的轻量级拳击家,但是他们都限于赛期和合同,不能前来。现在,又有了一点希望,可是不大。

 “你的胆子可不小。”凯里见到利威拉,看了他一眼之后,就这样说。

 利威拉眼睛里充满了深刻的仇恨,脸上却不动声色。

 “我能打败华尔德。”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你怎么会知道?你见过他拳击吗?”

 利威拉摇了摇头。

 “他闭上眼睛,用一只手,也能把你打倒。”

利威拉耸了耸肩膀。

 “你怎么不说话?”拳行老板咆哮起来。

 “我能打败他。”

 “你究竟跟谁打过拳击呀?”迈克尔•凯里问道。迈克尔是老板的兄弟,开设着黄石赌场,在拳击比赛上赚了很多钱。

 利威拉只狠狠地蹬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老板的秘书,一个打扮地很花俏的年轻人,听得清清楚楚地冷笑了一声。

 “好吧,你认识罗伯兹,”凯里打破了这充满敌意的沉默,“他该来了。我已经派人去请他。坐下来等一会儿吧,不过,从你的模样看来,你可没有希望。我不能让这种狗屁的拳赛来使观众扫兴。圈子周围的票要卖十五块一张,这你总知道。”

 后来,罗伯兹来了,显然带着几分酒意。他是个又高又瘦、无精打采的家伙,他走路的神气,跟他说话一样,也是那么平稳,那么慢吞吞的。

 凯里开门见山地说:

 “你听我说,罗伯兹,你夸过口,说你发现了这个墨西哥小子。你知道,卡尔塞的胳膊坏了。好吧,这个面黄肌瘦的小子今天居然厚着脸皮跑来,说他能代替卡尔塞。你倒说一说?”

 “这蛮好,凯里,”他回答的声音慢吞吞的,“他能打。”

 “照我看,接下去你就要说他能够打败华尔德啦。”凯里很快地顶了他一句。

 罗伯兹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

 “不对,我可不能说这种话。华尔德是个第一等好手,是拳王。不过,他不能一下子打倒利威拉。我知道利威拉。谁也不能使他慌张。我从来没见他慌张过。再说,他又是个能使双手的拳击家。他能够随便从哪个方向一拳打得人头昏眼花。”

 “那是小事情。要紧的是,他能给观众看点什么?你这一辈子,一直在培养和训练打拳的人,我佩服你的眼力。他能让大家看了觉得钱没白花吗?”

 “这不成问题,而且,他还会搞得华尔德筋疲力尽。你不懂得这个小伙子。我懂得。是我发现了他。他是个不会慌张的人。他是个魔鬼。如果有人问你,你可以说他是个魔术家。他那套自学的拳击,会使华尔德吓一跳,使你们大伙也吓一跳。我不能说他准会打败华尔德,不过他会打得很出色,让你们知道他是一个很有希望的拳师。”

 “就这样吧。”凯里转过脸对他的秘书说,“给华尔德打个电话。我预先对他说过,如果我认为合适,我会叫他到这儿来。他就在对面的黄石赌场,把大把的钱扔出去出风头。”凯里又回过头来对这位教练说,“喝一杯,怎么样?”

 罗伯兹呷了一口威士忌苏打,说起底细来。

 “我从来也没告诉你我怎么发现了这个小家伙。几年前,他到教练场来。当时,我正在训练普列因,让他去跟德莱尼比赛。普列因这小子很缺德,他生来没有一点好心。他总是狠毒地打他的对手,害我找不到人愿意跟他练。我看到这个挨饿的墨西哥小子正在周围晃荡,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他,给他戴上拳击手套,让他进场。他比生牛皮还结实,就是没气力。他对拳击的规则一窍不通。普列因打得他很惨。可是他居然挺住了两个回合,也够他受的,后来他才昏倒。他不过是饿昏了。打坏了。你简直不认得他了。我给了他半块钱和一顿饱饭。你真该瞧瞧他是怎样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的。他已经有两天没吃过一口东西了。我想,这一下他可完了。不料第二天他又来了,身体僵硬,还有点发肿。他要再赚半块钱和一顿饱饭。日子久了,他就打得好起来了。真是个天生的拳击家,结实得叫你不相信。他没有感情。他简直是块冰。我跟他认识了这么久,他从来没有一连说过十一个字。他只顾自己干活儿。”

 “我见过他,”那位秘书说,“他替你干过不少活儿。”

 “所有出名的小伙子都拿他试过,”罗伯兹承认道,“他也从他们那儿学会了本领。我看得出有几个他可以打倒他们。不过他的心并不在这上面。照我看,他从来也没喜欢过这一行。至少我觉得他是这样的。”

 “最近几个月,他在那些小俱乐部里打过几趟。”凯里说到。

 “不错。不过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影响了他。他忽然起劲了。他一出场就把所有的本地小伙子收拾完了。他好像需要钱,他的确也赢了一点,虽然从他的衣服上看不出来。他很古怪。没有人知道他的事情。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日子是怎么混的。他甚至在拳击的时候,也是一打完就走,这一天就不见人影。有时候,他会一连几个星期不露面。他不欢喜听别人的劝告。谁要能当上他的经理,准会发财,不过他不会考虑。可是等到你跟他谈条件的时候,你瞧吧,他会要现钱的。”

 说到这里,丹尼•华尔德正好进来,简直是大批人马。他的经理和教练也一块儿来了,他好像一阵风似地刮进来,殷勤,和蔼,还带着征服一切的神气。他到处打招呼,对这个说句笑话,对那个反驳一句。他对每一个人,不是微微一笑,就是哈哈几声。这就是他的作风,这里面只有一部分是出于真心。他是个极会做作的人,他知道,在处世为人这个把戏里,殷勤是最好的法宝。其实,骨子里他只是个谨慎、冷静的拳击家和生意人。其余的都是假面具。那些了解他,或者跟他谈过生意的人都说,一到金钱问题上,他就会现出丹尼的本来面目。凡是遇到谈生意的时候,他都要亲自到场,有的人甚至说他的经理是一个傀儡,唯一的作用就是替他开开口。

利威拉的为人不同。他的血管里流着印第安人和西班牙人的血液;他一动不动地默默坐在后面的角落里,只有他的黑眼睛在从这张脸扫到那张脸,注意着一切。

 “原来是这么个家伙,”丹尼一面说,一面用审视的眼光把他预计中的对手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好,老兄。”

 利威拉眼睛里恶狠狠的冒着火,一点没有答理的表示。他讨厌一切美国佬。而对这个美国佬,他简直是一见就恨。这在他也是很少有的情况。

 “老天爷!”丹尼向老板开玩笑似地提出了抗议,“你不会要我同聋子哑巴拳击吧。”笑声平息下去之后,他又挖苦起来,“如果这就是你找来的头等角色,洛杉矶一定也小得可以啦。你们究竟是从哪个幼儿园把他找来。”

 “他是个出色的小伙子,丹尼,请相信我,”罗伯兹辩护到,“他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容易对付。”

 “况且票子都卖出去一半了,”凯里恳求道,“你一定得跟他斗,丹尼。我们找不到再好的了。”

 丹尼漫不在意地,轻蔑地又打量了一下利威拉,然后叹了口气。

 “我只好打得他轻一点。但愿他别一下给打死了。”

 罗伯兹哼了一声。

 “你可得小心点,”丹尼的经理警告道,“别跟不熟悉的对手冒险,那可能出事。”

 “得啦,我会小心的,”丹尼微笑道,“我会一开始就把他掌握住,然后为了我的亲爱的观众,好好地照顾他。凯里,就这样打十五回合——然后来个杀手,怎么样?”

 “可以,”这就是凯里的答复,“只要你能做的像真的一样就成。”

 “那么我们来谈生意吧。”丹尼停了一下,心里在盘算,“当然喽,还是门票的六成半,就跟同卡尔塞拳击一样。不过我们的分法要有点不同。我得拿八成才合适。”他接着朝他的经理问了一句:“怎么样?”

 经理点了点头。

 “喂,你懂了没有?”凯里向利威拉问道。

 利威拉摇了摇头。

 “是这么回事,”凯里解释道,“拳师的收入一共是门票收入的六成半。你是个初学的,又没有名。你跟丹尼分这笔钱,两成归你,八成归丹尼。这是很公道的,对不对,罗伯兹?”

 “很公道,利威拉,”罗伯兹同意地说,“你得明白,你还没出名呢。”

 “门票收入的六成半一共是多少钱?”利威拉问道。

 “唔,也许五千,也许可以多到八千,”丹尼插嘴解释道,“大概就是这么个数目。”你那一份大约有一千到一千六。真不错,给我这样有名的人打败了,还能赚这么多钱。你还有什么话说?”

 可是,利威拉使他们大吃了一惊。

 “谁赢谁拿全份。”他说得非常坚决。

 满屋子一片死一样的沉默。

 “这可像从娃娃手里把糖拿过来一样。”丹尼的经理说。

 丹尼摇了摇头。

 “我是个老于世故的人。”他解释道,“我并不怀疑裁判员或者各位在座的人。我也不想提到赌场老板和有时可能遇到的欺骗。我要说的就是,对于像我这样的拳击家,这笔买卖实在差劲。我玩稳当的。事情难说。也许我会折断胳膊,呃?也许有人会给我下麻醉药。”他郑重地摇了摇头,“不论输赢,我都拿八成。你说怎么样,墨西哥人?”

 利威拉摇了摇头。

 丹尼火啦。现在,他下定了决心。

 “好吧,你这个下流的墨西哥小鬼!我真想马上把你的脑袋揍下来。”

 罗伯兹慢慢站起来把身子插在这两个对头当中。

 “谁赢谁拿全份。”利威拉绷着脸重新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丹尼问道。

 “我能打败你。”利威拉直截了当地回答。

 丹尼把上衣脱下了一半。可是他的经理明白,这不过是一种要观众喝彩的把戏。衣服并没有脱下来,丹尼也让大家把他劝好了。人人都同情他。利威拉完全孤立了。

 “你听我说,你这个小傻瓜,”凯里插嘴说,“你算不了什么。我们知道你在最近几个月里打败了几个小小的本地拳击家。不过丹尼是第一流的。打完这场以后,下一次他就要夺锦标了。你是个无名小辈。洛杉矶以外的人,都没有听见过你的名字。”

 “在这场比赛以后,”利威拉耸耸肩膀说,“他们会听见的。”

 “你居然会想到你能打败我?”丹尼忍不住插嘴说。

 利威拉点了点头。

 “你好好考虑一下,”凯里劝告道,“想想,这等于在给你做广告。”

 “我要钱。”这就是利威拉的答复。

 “你一千年也赢不了我。”丹尼肯定地对他说。

 “那么你为什么不同意呢?”利威拉反问道,“如果钱那么容易挣,你为什么不设法挣到手呢?”

 “哎,好吧!”丹尼忽然信心百倍的叫道,“我要在台上打死你,小子——你敢这么挖苦我。把条件写下来,凯里。赢的人拿全份。登到体育栏里宣传一下。告诉他们这是一场报仇的拳赛。我要给这个初见世面的小子一点厉害。”

 凯里的秘书正要写的时候,丹尼打断了他。

 “等一会儿!”他转过来对着利威拉,“体重呢?”

 “到台边去磅。”利威拉回答道。

 “办不到,蛮不讲理的小子。如果赢的人拿全份,我们就在早上十点钟磅体重。”

 “那么赢的人拿全份了?”利威拉又问了一下。

 丹尼点了点头。这就算决定了。他要在精力最饱满的时候上台。

 “那就在十点钟磅体重。”利威拉说。

 秘书的笔继续写下去。

 “你轻 五磅呀。”罗伯兹向利威拉抱怨道,“你吃亏太大了。但凭这一点你就输了。丹尼向公牛一样结实。你是个傻瓜。他一定会打败你的。你一点希望也没有。”

 利威拉用冷冷的仇视的眼光代替了他的答复。现在,甚至连这个美国佬他也瞧不起,虽然过去他还认为他是所有的美国佬里面最正直的一个。

 利威拉上台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欢迎他的,只有几下轻轻的、零零落落的冷淡的掌声。观众都不相信他。他不过是牵来让伟大的丹尼亲手宰割的羔羊。再者,观众又很失望。他们本来希望会看到丹尼•华尔德和比里•卡尔塞之间的一场激战,如今却只好将就着来看这个蹩脚的新手。还有,他们已经在丹尼身上押了二对一,甚至三对一的赌注,来表示他们对这种变动的不满。而对于这些打赌的观众来说,他们的钱押在哪儿,他们的心也就向着哪儿。

 这个墨西哥小伙子坐到他那一角等着。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拖延下去。丹尼故意让他等着。这虽然是新鲜把戏,可是用来对付年轻的新手却一向很见效。他们这样坐下去,一面担着心事,一面瞧着冷漠无情、不断吸烟的观众,往往会变得害怕起来。不过这一次,这条诡计却落空了。罗伯兹说得对,利威拉从来没有慌张过。他比他们任何一个的神经都更健全,比他们更有勇气,更沉着,他绝不会有这种神经过敏的情形。预料他那方面必然失败的气氛,对他毫无影响。他的助手都是些陌生的美国佬。他们都是废物——拳击比赛中的肮脏的垃圾,既无廉耻,又不中用。现在,连他们也泻了气,因为他们相信他们这一面是要失败的。

 “现在,你可得小心点,”斯派德尔•海格尔特警告他。斯派德尔是他的主要助手。“你得尽量拖长时间——这是凯里嘱咐我的话。否则,报纸上就会说这又是一场狗屁比赛,而且会在洛杉矶对这场比赛散布更多的坏话。”

 这一切都不是鼓励他的话。不过利威拉并没有放在心上。他鄙视拳击。这是可恨的美国佬搞出来的一种可恨的把戏。先前,他开始搞这一行,到训练场里给别人当工具,只是因为肚子饿。他那不可思议的成绩,他觉得算不了什么。他恨这一行。直到他加入了委员会以后,他才为钱去拳击,才发现这种钱容易赚。他并不是世界上第一个在自己瞧不起的职业上获得成功的人。

 他没有去分析。他只知道这一场他一定要赢。不可能有其他的结果。因为在他后面,鼓励着他坚持信心的,是这个拥挤的场子里的人所梦想不到的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丹尼拳击是为了钱,为了用钱换来的舒服生活。可是利威拉拳击,却完全是为了那些在他脑子里燃烧着的东西——惊心动魄的幻象;现在,他孤单单地坐在台上的一角,眼睛睁得大大的,一面等着他的诡计多端的对手,一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许多幻象,都好象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他看见里奥•布兰柯河畔白围墙的水力发电站。他看见六千个工人挨着饿,面无血色,还有许多七八岁的小孩子,做着整日班的工作,一天只挣到一毛钱。他看到了许多脸色惨白的死尸般的染坊里的工人。他记起了他曾经听到他父亲把这种染房叫做“自杀洞”,只要在里面做一年工就会死掉。他看见了那个小院子。他母亲正在院子里烧饭,忙着粗杂的家务,还抽空来跟他亲热一下。他又看见了他父亲,身材魁梧,大胡子,宽阔的胸脯,他比任何人都仁慈,他爱所有的人,他的心非常宏大,因此那里面还能留一部分爱,留给妈妈和他这个在院子角落里玩耍的小淘气身上。那时候,他的名字并不叫菲利普•利威拉。他姓弗尔南德斯,这是他父母的姓。他的名字叫璜。后来,他自己把姓名改了,因为他发现弗尔南德斯是那些警察局长和宪兵们所痛恨的姓。

 魁梧的,好心肠的霍亚金•弗尔南德斯!他在利威拉所见到的幻象里占了一个很大的地位。那时候他还不懂,现在,回头一想,他懂得了。他好像又看见他在那个小印刷所里排字,或者在那张堆满东西的桌子上,无休无止地、急促地写着一行行不整齐的字。他又看到工人们在那些不可思议的夜里,偷偷摸着黑,像做坏事的人一样,来跟他父亲聚会,一谈几个钟头,而他这个小淘气躺在角落里,却常常没有睡着。

 他好像听见斯派德尔•海格尔特正在从遥远的地方对他说话:“不要一开头就躺下。这是命令。挨一顿打,挣点钱。”

 已经过了十分钟,他还坐在他那个角落里。丹尼仍然没有露面,很清楚,他要尽量耍他那套诡计。

 可是更多的回忆却滚滚地涌进了利威拉的脑海。那次罢工,或者不如说,老板停业,这是因为里奥•布兰柯的工人支援了帕布拉的工人弟兄的罢工而引起的。那场饥饿,大伙到山里去找野果、树根和野菜,而吃了以后,肚子都疼得跟刀绞一样。还有那悲惨的光景:公司商店前面的一片空地,成千上万饥饿的工人;罗萨利奥•马丁那兹将军,还有波尔弗里奥•狄亚士的军队;喷出死亡火焰的来福枪似乎永远不停地射击着,似乎工人们的罪孽永远要用自己的鲜血洗涤。还有那个夜晚!他看见那些敞车,高高地堆着被屠杀的人的尸体,就要开到维拉•克路兹,把他们喂给海湾里的鲨鱼。现在,他又爬到了恐怖的死人堆上,寻呀找呀,只看见他的爸爸和妈妈,给剥光了衣服,被砍得血肉模糊。他特别记得他妈妈的样子——只有她的脸露在外面,身体给几十具尸首压在底下。接着,波尔弗里奥•狄亚士的军队又用来福枪砰砰射击起来,而他又跳下来,像被猎人追赶的小狗一样,一溜烟地跑开。

一片很大的吼声传进了他的耳朵,好像海啸。他看见丹尼•华尔德率领着他的一班教练跟助手,正在从中央的过道走下来。场子里一片狂呼,观众都在欢迎他们所崇拜的必胜的英雄。人人都称赞他。人人都向着他。等到丹尼洋洋得意地弯下腰,从绳子下面钻到台上的时候,连利威拉的助手也兴奋起来,甚至可以说相当快活。丹尼的脸上频频露出微笑,他笑的时候,脸上处处都在笑,甚至眼角和眼珠里都在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和气的拳击家。他的脸仿佛一面宣扬好感和友谊的流动广告牌。他没有不认识的人。他隔着绳子向他的许多朋友逗趣,说笑,打着招呼。那些坐得远一点的,也都抑制不住崇拜的心情,高声喊着:“喂,丹尼!”这种快活的、表示亲爱的热烈的欢呼,足足持续了五分钟。

 谁也不注意利威拉。在观众的眼光里,他好像并不存在。斯派德尔•海格尔特的浮肿的脸俯到利威拉的头边。

 “别给他吓住了,”斯派德尔警告道,“记住命令。你得硬撑下去。不能躺下。你要是躺下了,我们奉了命令,会在更衣室里揍死你。明白吗?你只好拼。”

 场子里开始鼓掌了。丹尼跨过拳击场走到了利威拉跟前。他弯下腰,用双手握住利威拉的右手,热忱地摇了几下。他那张一团笑的脸跟利威拉贴得很近。观众发出了称赞丹尼的运动家风度的喝彩声。他正在向弟兄一样亲热地招呼他的对手。丹尼的嘴唇动了几动,观众因为没有听见,都认为这是一位好心肠地运动家的客气话,又大声喝起彩来。只有利威拉听到了他的低低的声音。

 “你这个墨西哥小耗子,”从丹尼的微笑的嘴唇里发出了嘘嘘的声音,“我要把你的屎也打出来。”

 利威拉一动也不动。他并没有站起来。他只用眼睛表示了他的仇恨。

 “站起来,你这个狗东西!”有人在绳子外面喊起来了。

 观众因为他的行为没有运动家的风度,开始对他发出“哧哧”和“嘘嘘”的声音,可是他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等到丹尼跨过拳击场回去的时候,观众又对他大喝了一阵彩。

 丹尼一脱下衣服,就听到一片“啊!”跟“哦!”的欢呼。他的身体十全十美,肌肉柔软、强健、有力,显得精神奕奕。他的皮肤光滑洁白,跟女人一样。他的身体非常优美,充满了弹性和力量。他在过去的几十次比赛里,早已证明了这一点。所有的体育杂志都刊登过他的照片。

 等到斯派德尔•海格尔特从利威拉头上剥掉他的汗衫的时候,只听见一种哼声。黝黑的皮肤使得他的身体显得更瘦。他也有强壮的肌肉,不过没有他的对手的肌肉那样触目。观众由于疏忽而没有看到的是他那宽阔的胸部。他们更没有料到的是他的肌肉纤维之坚韧,他的肌肉细胞的迅速反映,以及把他的全身变成一个出色的战斗机构的精密的神经系统。观众所看到的,只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十八岁的孩子,一副孩子似的身材。丹尼完全不同。丹尼是一个二十四岁的男子汉,他的体格是男子汉的体格。等到他们一同站在台中央。听着裁判员的最后嘱咐的时候,这种对比就更加鲜明了。

 利威拉看见罗伯兹就坐在新闻记者背后。他醉得比寻常更厉害,因此,他说话的声音也更慢了。

 “别怕,利威拉,”罗伯兹拖长声调说,“他打不死你,记住这个。他会一开头就向你猛攻,你可别慌了手脚。你只要招架,躲避,然后跟他扭住。他不会伤得你太厉害的。你就当他是在训练场里打你好了。”

 利威拉一点也没有露出听见了这些话的样子。

 “这个阴阳怪气的小鬼,”罗伯兹对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嘟囔道,“他总是那副神气。”

 可是,利威拉并没有露出他那通常的仇恨眼光。一片由无数来福枪构成的幻象,搞得他眼花缭乱。他尽量望过去,一直望到高高的票价一元的座位上。观众的每一张脸都变成了来福枪。接着,他又看见了漫长的墨西哥边境,寸草不生,烈日当空,热得难受,他看见沿着这条国境线,有无数衣衫褴褛的人群,他们就是为了等待枪支,才待在那儿。

 他站了起来,在他那一角继续等着。他的助手已经穿过绳子,爬了出来,随身带着自己的帆布矮凳。在四方型的拳击台的对角,丹尼正在盯着他。锣声一响,战斗就开始了。观众快活得狂呼起来。他们从来没见过一开头就这样动人的拳赛。报纸上说得很对。这是一场报仇的拳击。丹尼一下子就窜到了全台四分之三的地方,面对着他的敌手,他的打算,一看就明白,他要吃掉利威拉。他不是一下子猛攻一拳,两拳,或者十拳。他的拳头好像转得飞快的轮子,摧毁一切的旋风。利威拉大吃败仗。他简直给这位拳场老手从各个角度、各个方向而来的一阵暴雨似的拳头压住了,淹没了。他垮下来,背靠在绳子上,裁判员把他们分开,他又立刻给打得靠在绳子上。

 这不是拳击。这是扑杀,这是残杀。任何观众,除了押下赌注的以外,都会在头一分钟里紧张得耗尽了精神。丹尼的确显出了他的一切本领——真是一场精彩的表演。观众太自信了,也太兴奋、太偏袒了,因此,他们居然没有注意到那个墨西哥人还好好站着,他们把他忘掉了。他们几乎看不见这个人,因为丹尼的吃人的攻击已经把他遮没了。这样过了一分钟,两分钟。等到裁判员把他们拉开的时候,他们才清楚地看到了那个墨西哥人。他的嘴唇破了,鼻子也在流血。等到他转过来,蹒跚地过去跟丹尼扭到一起的时候,在他的背上,因为屡次靠着绳子,露出了一条条血印。可是观众没有注意到他的胸脯没有一起一落,他的眼睛还是和先前一样冷冷发光。过去在训练场的残酷战斗里,不知有多少雄心勃勃的拳手都在他身上练习过这种吃人的攻击。他从这种一次半块钱到一星期十五块钱代价的生活里,学到了熬过这类猛攻的经验——这是一所严酷的学校,他受到了严酷的训练。

 接着,发生了一件惊人的事情。旋风似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混战突然停顿了。利威拉独自一个站着。丹尼,勇不可挡的丹尼,仰面朝天地躺下了。当他的知觉竭力要恢复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哆嗦着。他不是摇摇晃晃地倒下去的,也不是直挺挺地慢慢翻倒的。利威拉的左拳突然向他右面死命一击,好像把他从半空中打了下来,裁判员用一只手把利威拉推到后面,就站在倒下去的格斗家面前,一秒一秒地数着。这样干脆地一拳打倒对方,看拳击比赛的观众照例是应该喝彩的。可是这班观众并没有喝彩,这件事太出人意料了。观众在紧张的沉寂中注意着报秒的声音,只有罗伯兹的欢呼声打破了这一片寂静。

 “我跟你们说过他是个双手的拳击家!”

 到了第五秒钟,丹尼脸朝下地翻过了身,数到七的时候,他跪起了一条腿,准备在数完九没数到十之前站起来。如果数到“十”他的膝盖还没离开地面,他就算“打败了”,“退出了战斗。”只要他的膝盖一离开地,他就算“站着”,利威拉就立刻有了再打他的权利。利威拉一点也不放松。只要丹尼的膝盖离开了地面,他就会再打。他在丹尼身边绕着圈子,可是裁判员也跟着挡在他们两人当中,同时,利威拉也知道他数得很慢。现在,所有的美国佬都跟他做对,连裁判员也是这样。

 数到“九”的时候,裁判员猛力把利威拉向后一推。这是不公平的,可是这一推确使丹尼有机会站起来。嘴上又露出微笑。他几乎把腰弯成直角,用双臂护住脸和肚子,机灵的冲到利威拉怀里,跟他扭成一团。按照比赛的规则,裁判员应该阻止他,可是他没有把他拉开,丹尼就像一个给浪冲过来的蚌壳那样粘住利威拉不放,借此一点一点地恢复元气。这一回合的最后一分钟快完了,如果他能撑到底,他就会有整整一分钟的时间,让他坐在他那一角养养精神。他终于撑到了底,不管情况怎样绝望和恶劣,他还是继续微笑着。

 “他总是笑的!”有人喊了一句,观众松了一口气,都高声大笑起来。

 “那个墨西哥小子的一拳可真够厉害。”丹尼在他那一角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那些为他拼命忙着的助手说道。

 第二回合和第三回合都很平常。丹尼是个狡猾无比的拳场老将。他总是闪着,挡着,支持着,竭力要从第一回合所受的使他昏迷的打击下恢复过来,到了第四回合,他复原了。他虽然受到了猛烈的打击和震动,但是他的优良体质又使他恢复了精力。不过他不用吃人的战术了。这个墨西哥人原来是个蛮汉。他换了个法子,尽量发挥他最好的拳击本领。他是个诡计多端、拳术高强、经验丰富的老手,他虽然不能一拳把对方打倒,可是他已经开始有计划的用疲劳战术来攻打他的对手。利威拉打他一拳,他会反攻三拳,不过这只是要使对方疲劳,并不是致命的回击。要这样打了无数拳以后才会致命。他很佩服这个左右开弓的不知底细的人,他有用双拳快速出击的惊人本领。

 为了抵抗,利威拉发出了一种叫人仓皇失措的左直拳。一次接连一次,他都用左直拳挡开了对方的一再攻打,使丹尼的嘴跟鼻子屡次受伤。不过丹尼是个多面手。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成了夺锦标的选手。他能够随意改变战术。现在,他专心采用接近战。他这种战术,特别厉害,可以使他避过对方的左直拳。他引起了全场观众的一再热烈欢呼,随后他又出奇地切入对方的防线,朝对方的下巴向上一击,打得那个墨西哥人两足腾空,摔倒在垫子上。利威拉单膝跪着,尽量利用数数的时间休息,心里知道裁判员给他数得很快。

这样,在第七回合里,丹尼又得到了那种极恶毒的朝下巴向上一击的机会。他只打得利威拉倒退了两步,可是接着他就利用对方在这刹那之间无从抵挡的机会,一拳打得他栽倒绳子外面。利威拉的身体一下撞到了下面的新闻记者们头上,他们立刻把他推回到擂台的绳子外面。他于是单膝跪着休息。裁判员一秒一秒地急急数着。他必须穿过绳子,钻到里面去,可是丹尼就在绳子里面等着他。现在,那个裁判员既没有干涉,也没有把丹尼推到后面。

 观众快活的忘了形。

 “打死他,丹尼,打死他!”有人喊道。

 无数个声音随着叫起来,好像一片狼嚎。

 丹尼用尽一切办法,可是利威拉不在数到九,而在数到八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穿过绳子,安稳地跟丹尼扭到了一起。现在裁判员可忙起来了,他连忙把利威拉拉开,让他能够挨打,同时又让丹尼得到一个不公正的裁判员所能给他的一切便宜。

 可是利威拉挺住了,他的脑子也清楚了。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可恨的美国佬,他们都不公正。可是,再这最困难的时候,那些幻象却继续在他脑子里一闪一闪——沙漠上热腾腾的漫长的铁路线;墨西哥的宪兵和美国的警察;监狱和拘留所;水塔旁边的流浪汉——眼前尽是他离开里奥•布兰柯和那次罢工之后,一路漂泊时所看到的种种污秽痛苦的景象。接着,他看到了光辉灿烂、席卷祖国的伟大的红色革命。枪就在他眼前。每一张可恨的脸都是一支枪。他是为了枪来拳击的。他就是枪。他就是革命。他是在为全墨西哥斗争。

 观众开始对利威拉发怒了。他为什么不接受给他指定的失败呢?当然,他是要失败的,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倔强呢?只有极少的人对他发生兴趣,这些人在赌徒里占有一定的比例,他们专押希望渺茫的赌注。他们相信丹尼会胜,可是他们仍然以四对十和一对三的比例,把钱压在这个墨西哥人身上。当时,大多数的人都在赌利威拉能支持几个回合。台边出现了大笔的赌注,有的认为他不能撑过七个回合,有的甚至说六个。现在赢了的人,既然他们的冒险已经侥幸成功,在金钱上没有出入了,于是也就一同来给那位拳场的红人喝彩了。

利威拉一直不让对手把他打倒。在第八回合里,丹尼竭力想再来一次从下向上击的拳法,可是枉费气力。在第九回合里,利威拉又让观众大吃了一惊。他在跟丹尼扭到一起的时候,突然用一个迅速灵巧的动作挣脱开来,利用两个人身体之间的空隙,把右拳从腰边向上一击。丹尼倒在地上,只靠数数来挽救了。大家都给吓呆了。对方用丹尼自己的拳法把他打倒了。他那种出名的用右手从下巴向上打的拳法,居然打到他自己头上来了。利威拉并不打算在丹尼听到“九”站起来的时候,给他一下子。裁判员正在公开地阻挡着这一手,可是如果情形颠倒一下,轮到利威拉要站起来的时候,他就会避开的。

 在第十回合里,利威拉有两次使用右拳向上击的手法,从腰边向对手的下巴猛击。丹尼要拼命了。他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可是他重新用起他的吃人战术来了。他的拳头像旋风一样,然而不能伤害利威拉,而利威拉却在这种旋风似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攻击之下,一连把他打倒在垫子上三次。现在,丹尼要恢复过来,已经没有那么快了,到了第十一回合,他的情况就很严重了。可是从这时起,直到第十四回合,他使出了拳击家的一切本领。他闪着、挡着、省力地斗着,尽量恢复气力。他利用一个成名的拳击家所懂得的一切卑鄙手段斗着。他使出了一切诡计和把戏,假装不留心地撞过去跟对方扭成一团,把利威拉的手套夹在他的胳膊同身体之间,并且用他的手套顶住利威拉的嘴,堵得他不能呼吸。他常常在扭成一团的时候,用他那张皮破血流而带笑的嘴,对着利威拉的耳朵,说出许多下流不堪的侮辱他的话。而每一个人,从裁判员到观众,都向着丹尼,帮着丹尼。他们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虽然给一个无名小卒的这套惊人拳法打败了,他还是在集中一切力量,准备做致命的一击。为了要找一个机会,拚全力打上一拳,扭转局面,他故意让自己挨打;他时而试探,时而佯攻,时而诱敌,向从前有一个比他更有名的拳击家干过的一样,对准利威拉的腹部和颚骨双拳齐发。他能够办得到,因为他是以臂力大出名的,只要他站得住,他的两支胳膊就有这样的力量。

 利威拉的助手在两个回合之间的休息中,一点儿也不用心照料他。他们挥动手巾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并没有扇进多少空气到他那喘息不停的肺里。斯派德尔•海格尔特也来忠告他,可是利威拉知道那是不能听信的。每一个人都在跟他作对。他正在阴谋的包围之中。在第十四回合中,他又打倒了丹尼,裁判员数数的时候,他垂着双手,站在那儿休息。从对面的角落里,他听到了可疑的私语。他看见迈克尔•凯里走到罗伯兹那儿,弯下腰在悄悄说话。利威拉的耳朵在沙漠里受过锻炼,跟猫一样灵敏,他听到了几句不连贯的话。他想多听一点,因此,等到他的对手站了起来,他就乘势扭到一块儿,靠在绳子上面。

 “非这样不可。”他听见迈克尔说,罗伯兹点点头。“丹尼一定得赢——否则我要输一大笔钱。我压了很大的赌注——我自己的钱。如果他撑过了第十五回合,我就垮了。这孩子会听你的话。去想点办法。”

 从此以后,利威拉就不再看到幻象了。他们正打算愚弄他。他又打倒了丹尼,站在那儿,垂着双手。罗伯兹站起来了。

 “这就算把他解决了,”他说,“回到你那一角去。”

 他用的是命令口吻,就向他常常在训练场对利威拉说的一样。可是利威拉用仇恨的眼光瞧着他,仍然在那儿等丹尼站起来。后来在一分钟的休息时间里,拳场老板也走到他这一角来跟他说话。

 “他妈的,你算了吧,”他用很低的、刺耳的声音说道,“你得躺下,利威拉。你听我的话,我会成全你的。下一次我会让你打倒丹尼。不过这一次你得躺下。”

 利威拉瞧了他一下,表示他听见了,但没有露出同意或者不同意的神色。

 “你为什么不说话?”凯里愤愤地问道。

 “你反正输定了,”斯派德尔•海格尔特帮腔道,“裁判员会叫你赢不了。听凯里的话,躺下吧。”

 “躺下,小家伙,”凯里恳求道,“我会帮你夺到锦标的。”

 利威拉没有回答。

 “我一定会帮你夺到锦标的,帮我个忙吧,小家伙。”

 锣声一响,利威拉就感到要出什么事情。观众可没有感觉到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危险,不过反正是台上跟他有关系的事,而且已经事到临头。丹尼好像又有了先前那样的把握。他的大胆进攻使利威拉吃了一惊。这里面有鬼。丹尼冲了过来,利威拉不跟他交手。他闪到了旁边安稳的地方。丹尼一心要跟他扭到一起。这好像是那套鬼把戏里不可少的一步。利威拉向后一退,避开了,可是他知道,迟早仍旧要扭到一起,那条诡计总是要使出来的。他决计冒险把它引诱出来。他装作要在丹尼再冲过来的时候跟他扭在一起。可是,到了最后一刹那,正在他们的身体要碰到一起的时候,利威拉敏捷地猛然向后一退。就在那一刹那,丹尼的一角大喊“犯规”。利威拉把他们骗过了。裁判员迟疑地停顿了一下。他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不过始终没有说出来,因为楼座里传来了一个小孩尖叫的声音,“不讲道理!”

 丹尼公开地咒骂利威拉,向他紧逼,可是利威拉跳开了。利威拉决计不再往他身体上打了。的确,这样他要失去一半赢的机会,可是他知道,如果他要打败丹尼,那就只有依靠远攻了。只要给他们一点儿机会,他们就会诬赖他犯规。这时,丹尼已经十分大意了。一连两个回合,他都在对那个不敢跟他近身作战的小伙子穷追猛打。利威拉一次又一次地挨打;为了避免危险的扭打,他挨了几十拳。观众看到丹尼终于恢复了优势,都跳了起来,发狂似地欢呼。他们什么也不明白。他们只看到他们的宠儿终于要得胜了。

 “你为什么不斗!”观众愤怒地质问利威拉,“胆小鬼!胆小鬼!”“拿出本事来,你这个狗东西!拿出本事来!”“揍死他,丹尼!揍死他!”“你一定要弄死他!揍死他!”

 在全场的人中,只有利威拉是唯一冷静的人。就性格和血气来说,他是场子里最热情的人;可是他经历过的场面,比这不知要激烈多少倍,这种好像一阵阵越来越大的波涛似的一万人的齐吼,对他来说,不过是夏天黄昏里凉爽的微风罢了。

 到了第十七回合,丹尼重振旗鼓。利威拉在挨了沉重的一拳之后,精神萎顿。他的手无力的耷拉着,身体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两步。丹尼觉得这正是机会。这个小家伙在他手掌之中了。利威拉就用这样的伪装,麻痹了他的警惕性,对他嘴上爽朗地打了一拳。丹尼倒了下去。他一起来,利威拉又用右拳对准他的脖子和颚骨向下一击,把他打倒。他这样一连打了三次。任何裁判员都不能说这种拳是犯规。

 “喂,比尔!比尔!”凯里向裁判员央告着。

 “我没法子。”裁判员悲惨地回答道,“我找不到他的碴儿。”

 丹尼虽然打败了,还是很英勇地不断地爬起来。凯里跟其他靠近圈子的人连忙大喊警察,要他来阻止他们再赛下去,可是丹尼的一角却不肯丢下毛巾认输。利威拉看见那个胖警官正在笨手笨脚地从绳子下爬过来,还搞不大清楚他是来干什么的。在美国佬的这种比赛里,不知道有多少骗人的诡计。丹尼就在他面前站着,像喝醉了酒似地无力地摇晃着。裁判员和警官一齐过来,正要拉开利威拉时,他已经打下了最后一拳。用不着再阻止这场比赛了,因为丹尼并没有起来。

 “数!”利威拉厉声对裁判员喝道。

 数完之后,丹尼的助手就把他抬起来,弄到他那一角去了。

 “谁赢啦?”利威拉问道。

 裁判员老大不情愿地抓住他那带着手套的手,把他举起来。

 谁也不向利威拉祝贺。他独自走到他那一角,他的助手连凳子也没有给他摆好。他背靠在绳子上,用仇恨的眼光瞧着他们,然后把这仇恨的眼光向周围扫过去,直到看遍了全场的美国佬。他的膝盖在下面抖着,他筋疲力尽地抽噎着。那些可恨的脸在他面前来回晃荡着,他头晕得要呕吐。接着,他就想起了他们是枪。枪是它的了。革命可以进行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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