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号”的外形虽然很笨重,它在小风里面行驶得倒很利落,船长一直把它开到拍岸的波涛刚刚退去的地方才抛下锚。环形的希库鲁珊瑚岛低低地浮在水面上,这个 一百码宽,周长二十英里的珊瑚滩围起来的圆圈,比涨潮时的水平线高出三英尺到五英尺光景。在广阔的、水平如镜的礁湖底上,有许多珠蚌;从这条双桅帆船的甲板上,越过狭长的环形岛屿望去,可以看到许多潜水员正在那儿干活儿。可是,礁湖的入口连一条双桅帆船也开不进。如果碰到顺风,单桅快船也许能勉强通过那曲折的,浅浅的航道,然而双桅帆船就只好停在外面,派它们的水艇进去。

  “奥雷号”灵巧地放下一只小艇,六个棕色皮肤、只围着红腰布的水手跳了进去。他们拿起来了浆。站在船尾掌舵的那个年轻人,却穿着欧洲人的雪白的热带服装。不过,他不是十足的欧洲人。他的白皮肤,在太阳光里隐隐透露着玻里尼西亚人的金黄色调,他那闪烁的蓝眼睛里,也带着一种金黄色的光辉。他叫做劳乌尔——亚历山大·劳乌尔,他的母亲,玛丽·劳乌尔,是一个有钱的,带着四分之一外来血统的女人,独自拥有并且经营着半打跟“奥雷号”一样的双桅商船,他是她的最小的儿子。这只小艇冲过港道入口处的一个漩涡,驶进去,在汹涌的激浪里颠簸起伏,好容易才划到了水平如镜的礁湖上。年轻的劳乌尔跳上白沙滩,就去跟一个高个子的土人握手。这个人的胸脯和肩膀都很魁伟,但右边的胳膊只剩了一截,骨头露出肉外几英寸长,因为日子久了,已经变成白色,证明他曾经碰到一条鲨鱼,结束了他的潜水捞珠的生涯,使他变成一个为了小利而拍马捣鬼的人。

  “你听见过吗,亚莱克?”他一开口就是这句话,“马普希弄到一颗珍珠——多好的一颗珍珠。这样的珍珠,别说在希库鲁岛,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岛,在全世界,也从来没有捞到过。把它买过来吧。现在还在他手里。你可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他是个傻瓜。你用不了多少钱就可以弄到手。你有烟吗?”

劳乌尔从海滩一直向露兜树下的一间茅屋走去。他是他母亲的经理,他的差事就是到全保莫塔群岛去收购椰子干、贝壳和珍珠。

他是一位年轻的经理,他出来干这种差事还是第二次,因为缺乏估价珍珠的经验,不由担着老大一把心事。可是,等到马普希把那颗珍珠给他一瞧,他千方百计地抑制住它在他心里引起的惊讶,脸上勉强保持着买卖人的毫不在乎的神色。这颗珍珠使他大吃一惊。它有鸽蛋那么大,通体浑圆,乳白的光辉之中,还隐隐地反射着它周围的各种变幻不定的色彩。它简直是活的。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等到马普希把它放到他手心里,它的分量也使他很吃惊,这证明了它的确是一颗好珍珠。他用袖珍放大镜把它仔细检查了一遍,毫无瑕疵。它纯净得几乎要离开他的手掌,溶化到大气中去。放在阴处,它会发出柔和的光辉,好像月光闪烁。它白得那样晶莹,当他把它放进一杯水里时,简直很难找到它,而且,它那么迅速地一直沉到了底,因此,他知道它是极有分量的。

  “好吧,你要什么作代价?”他很巧妙地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我要……”马普希开口了,同时,在他后面,衬托在他那张黑脸旁边,还有两个妇人和一个女孩子的黑脸,点着头表示赞成。她们的头向前探着,流露出勉强抑制住的热情,眼睛贪婪地闪闪发光。

  “我要一所房子,”马普希接着说道,“它得有一个白铁的屋顶和一座八角挂钟。房子要有三十英尺长,周围有一道走廊。屋子的中央要有一个大房间,当中放着一张圆桌,墙上挂着那座八角挂钟。还得在大房间的两边,每边两间,造四间卧室,每一间卧室都得有一张铁床,两把椅子和一个洗脸架。房子后面得有一间厨房,一间顶呱呱的厨房,要有锅子、罐子和一副炉灶。你得把房子盖在我们的法卡拉瓦岛上。”

  “就是这些吗?”劳乌尔不大相信地问道。

  “还得有一架缝衣机。”马普希的老婆——特法拉开了口。

  “别忘了那座八角挂钟。”马普希的娘——瑙瑞加上了一句。

  “对,就是这些。”马普希说道。

  年轻的劳乌尔笑了。他笑了很久,笑得很开心。可是,他一面笑,一面却暗暗在心里盘算。他生平没有盖过房子,关于盖房子,他只有一个很模糊的观念。他一面笑,一面估计着:到塔希提岛采办材料的盘费,材料本身的费用,回到法卡拉瓦的盘费,把材料运上岸和造房子的费用。如果打得宽一点,大约一共要四千法国银元——四千法国银元就等于两万法朗。这可办不到。他怎么知道这样一颗珍珠值多少钱?两万法朗可是一个大数目——而且还是他母亲的钱。

  “马普希,”他说,“你真是一个大傻瓜。还是说个价钱吧。”

  可是马普希摇了摇头,他后面的三个人也跟着一起摇头。

  “我要房子,”他说,“它得有三十六英尺长,周围有一道走廊……”

  “好了,好了,”劳乌尔打断了他的话,“你要的那所房子,我全懂,可是办不到。我预备给你一千块智利大洋。”

  四个人的脑袋不声不响地摇着,表示反对。

  “那么再算欠你一百块智利大洋。”

  “我要房子。”马普希说。

“房子对你有什么好处?”劳乌尔问道,“飓风一来,就会把它刮掉的。这个,你应该明白。船长拉斐说,看这个天气,马上就要刮一场飓风了。”

  “法卡拉瓦岛上不会刮的,”马普希说道,“那儿的地势高得多。在这个岛上,是会刮的。随便来一场飓风就会把希库鲁岛刮得干干净净。我要把房子盖在法卡拉瓦。它得有三十六英尺长,周围有一道走廊……”

  于是劳乌尔又听马普希从头到尾把房子的情形讲了一遍。这个经理花了好几个钟头,想尽办法来打消马普希心里对房子的渴望,可是马普希的母亲和老婆,还有他的女儿纳库拉,都支持他要房子的决心。正在劳乌尔听马普希把所要的房子详详细细地讲到第二十遍的时候,他从敞开的门口,看见他的双桅帆船上的第二只小艇也靠拢了沙滩。水手们都没有下船,表示要他赶紧走。“奥雷号”的大副跳上岸,问了那个一只胳膊的土人一句话,就急忙朝劳乌尔奔来。天突然变黑了,一片黑压压的彤云遮住了太阳。劳乌尔向礁湖那面望去,可以看出飓风就要来临的前兆。

  “船长拉斐说,你得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大副一见面就是这句话,“他要我对你说,要是这儿有什么珠蚌,我们也只好等以后再来收买。气压表已经落到二十九点七啦。”

  一阵狂风掠过他们头上的露兜树,打到后面的那些椰树,把五六个熟透了的椰子重重地刮到地上。接着,雨就从老远的地方过来,在狂风怒吼中一路逼近,使得风头吹皱了的礁湖水面发出腾腾的雾气。等到劳乌尔拨脚要跑的时候,头一阵雨点已经打在树叶子上了。

  “一千块智利大洋,现款,马普希,”他说道,“外加欠你两百块大洋。”

  “我要一所房子……”对方又说开了头。

  “马普希!”劳乌尔大声喊着,好让对方听见他的话,“你是个傻瓜!”

  他奔出屋子,跟大副并排拼命朝沙滩下面的小艇赶去。他们瞧不见那只小艇。热带的骤雨把他们周围全遮住了,他们只看得见脚下的沙滩和从礁湖里侵蚀着沙滩的恶毒的小浪。一个人形从倾盆大雨里钻了出来,原来就是一只胳膊的呼鲁-呼鲁。

  “那颗珍珠到手了吗?”他对着劳乌尔的耳朵大声喊着。

  “马普希是个傻瓜!”他大声回答了一句,接着,倾盆大雨就淋得他们彼此看不见了。

  半个钟头之后,呼鲁-呼鲁,站在珊瑚岛朝海的一面望出去,瞧见“奥雷号”吊起了两条小艇,把船头朝大海掉过去了。他还看见,在它附近,有一只乘着狂风从海上驶来的双桅帆船,它抛好锚就放下了一只小艇。他认识这只船,这是混血儿托里基的“奥洛亨纳号”。他是个商人自任船上的经理,毫无疑问,现在他一定是在那只小艇的船尾。呼鲁-呼鲁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知道马普希去年向托里基赊过一批货,还欠着没还。

  暴风已经过去了。灸热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下来,礁湖又水平如镜了。可是空气黏得跟树胶一样,沉重得好像压住了人的肺部,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你听见过这个消息吗,托里基?”呼鲁-呼鲁问道,“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别说是希库鲁,就是在保莫塔群岛随便什么地方,或者世界上随便哪儿,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珍珠。马普希是个傻瓜。再说,他还欠你的钱。你可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你有烟吗?”

可是,托里基就朝马普希的茅屋走去。他是个很霸道的人,可是也相当愚蠢。他满不在乎地把那颗珍珠放进了口袋。

  “你运气不错,”他说,“这倒是颗好珠子。我可以给你划一笔帐。”

  “我要一所房子,”马普希惊惶失措地开始说,“得有三十六英尺……”

  “三十六英尺你奶奶!”这个商人接口骂道,“你要还清你的债,这才是你要的。你欠我一千二百块智利大洋。好吧,现在你算不欠了。这笔帐算清啦。这还不算,我还要给你记上两百块智利大洋的帐,算我欠你。要是我到了塔希提,珠子的价钱卖得好,我再给你记上一百块智利大洋的帐——这样,一共是三百块智利大洋。不过,你要记着,这只是珠子的价钱卖得好的话。说不定我还会亏本。”

  马普希苦恼地交叉着两只胳膊,低头坐着。这颗珠子算给人抢走了。他没有得到房子,只还清了一笔债。珠子丢了,什么也没看见。

  “你真是个傻瓜。”特法拉说道。

  “你真是个傻瓜。”他母亲瑙瑞说,“你为什么要把珍珠交给他呢?”

  “我有什么办法?”马普希辩驳道,“我欠他钱。他知道我手里有这颗珍珠。你亲自听见他问我要去瞧的。我没有告诉过他,他已经知道了。是别人告诉他的。我又欠他的钱。”

  “马普希是个傻瓜。”纳库拉也在学嘴。

  她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还不懂事。马普希找着这个发泄的机会,就一耳光打得她摇晃起来,接着,特法拉和瑙瑞就嚎啕痛哭起来,继续照娘儿们的那一套来责备他。

  这时,在沙滩上瞭望的呼鲁-呼鲁,又看见一只他所熟悉的双桅帆船,在礁湖口外抛了锚,放下一只小艇。这是“希拉号”,名字起得好极了,因为这只船是李微的,这个德国籍的犹太人是最大的珍珠商人,而希拉呢,大家都知道,是塔希提的渔民和盗贼的保护神。

  “你听见过这个消息吗?”那个肥头肥脑,五官不正的胖子李微一上岸,呼鲁-呼鲁就问道,“马普希弄到了一颗珍珠。别说是希库鲁,就是在全保莫塔群岛,甚至全世界,也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珍珠。马普希是个傻瓜。他把它卖给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我站在外面听他们谈的时候听见的。托里基也是个傻瓜。你可以从他那儿便宜地买过来。别忘了,是我第一个告诉你的。你有烟吗?”

  “托里基在哪儿?”

  “他在船长林奇家里喝苦艾酒。他在那儿待了一个钟头啦。”

  等到李微同托里基喝着苦艾酒,在那颗珍珠上讨价还价的时候,呼鲁-呼鲁又去偷听,只听见他们以两万五千法朗的惊人高价谈妥了这笔生意。

  就在这时候,正在向海岸逼近的“奥洛亨纳号”和“希拉号”,忽然像发疯一样地放起了信号枪。那三个人跨出门去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两只双桅帆船一面急忙掉转头离开海岸,一面收下主帆和船头的三角帆乘着使船身倾侧的暴风,向白浪滔天的海面疾驶而去。接着,大雨就把它们遮没了。

  “风暴过去之后,它们会回来的,”托里基说道,“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吧。”

“照我看,恐怕气压表又降低了一点。”船长林奇说道。

他是一个白胡子的船长,因为年纪太大,已经不能再干这一行,所以他住在希库鲁,因为他知道只有这地方对他的气喘病最合适。他走到屋里去瞧瞧气压表。

  “好家伙!”他们听见他的叫声,急忙跑了进去,看见他站在那儿,眼睛盯着指针,它已经降到了二十九点二。

  于是,他们又走到门外,焦急地观察天色和海面。暴风已经过去,但天色仍旧阴沉沉的。他们看出那两只双桅帆船,张满了帆,后面还跟着另一只双桅帆船,正在一同回来。接着,风向一变,使得它们都放松了帆索,五分钟之后,风又突然朝相反的方向一刮,弄得那三只双桅帆船都猛然扭到相反的方向,岸上的人都看得出在这一跳的时候,帆的下桁上的滑车突然一松,船索散掉了。这时,拍岸的涛声非常响亮、深沉,其势逼人,一片大浪正在涌过来。一道可怕的闪电在他们眼前一亮,把阴暗的天空照得通明,跟着就是一阵隆隆不绝的、发狂似的雷鸣。

  托里基和李微急忙向他们的小艇跑去,后者那种一路摇晃的样子,很像一匹惊惶的河马。等到他们的小艇驶出礁湖口的时候,正好和划进来的“奥雷号”的小艇擦肩而过。在进来的小艇上,站在船尾掌舵,给划船的水手打气的,正是劳乌尔。他因为摆脱不掉那颗珍珠在他脑子里留下的印象,正回来准备接受马普希所提出的一所房子的代价。

  他上岸的时候,正遇到一阵密集的狂风暴雨,因此,直到他跟呼鲁-呼鲁迎面撞上时才看见。

  “太晚啦,”呼鲁-呼鲁大声嚷道,“马普希把它卖给托里基,得了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托里基又把它卖给李微,得到两万五千法朗。李微会到法国把它卖十万法朗的。你有烟吗?”

  劳乌尔觉得松了一口气。珍珠在他心里所引起的烦恼没有了。虽然他没有得到那颗珍珠,可他用不着再操心了。不过他不相信呼鲁-呼鲁的话。马普希很可能把它卖了一千四百块智利大洋,可是那个李微,对珍珠那样内行的人,居然会出两万五千法朗,就太不可能了。劳乌尔决计去找船长林奇向他打听这件事,但是等他到了这位老航海家的家里,却看见他在睁大眼睛,望着气压表。

  “你瞧这上面是多少?”船长林奇焦急地问道,他擦擦眼镜,又去望那个气压表。

  “二十九点一,”劳乌尔说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低的气压。”

  “可不是!”船长哼了一声,“我从小到大,在大海大洋里足足过了五十年,也从来没见过这么低的气压。你听!”

  他们站在那儿待了一会儿,惊涛拍岸,隆隆地震撼着房子。他们走到外面,暴风已经过去了,他们看见“奥雷号”停泊在一英里之外,尽管没有风,却在巨浪中疯狂地颠簸摇摆,而海浪声势壮大地从东北方滚滚而来,猛烈地撞击在珊瑚岸上。小艇里的一个水手指着礁湖口摇了摇头。劳乌尔望过去,只看见白花花一片浪沫和波涛。

  “我看,今天晚上我得跟你一块儿过夜啦,船长。”他说,接着,他就转向吩咐那个水手把小艇拖上岸,并且叫他跟他的伙计们去找安身的地方。

  “整整二十九。”船长林奇报告道。他又去瞧了一次气压表,出来时,手里端着一把椅子。

  他坐下来,注视着海上的光景。太阳出来了,使天气更加闷热,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海浪的声势却越来越大了。

  “我真不懂这些浪头是哪儿来的,”劳乌尔烦躁咕噜着,“又没有风,可是你瞧,瞧那儿,那个浪头!”

  一道几英里长的浪头,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沉重地撞击着这座脆弱的环形珊瑚岛,像地震一样地摇撼着它。船长林奇吃了一惊。

  “好家伙!”他叫了一声,在椅子上欠起身子,又坐了下去。

  “可是就没有风,”劳乌尔固执地说,“如果风跟浪一起来,倒还弄得懂。”

  “不用操心,风马上就会来,够你受的。”船长阴沉地回答。

  两个人默默地坐着。无数细小的汗珠从他们的皮肤里渗出来,聚成了许多水点,然后汇合成一条条的小河,流到地上。他们喘着气,而老头子的呼吸尤其痛苦。一个浪头冲上了沙滩,淌到椰子树周围,几乎就在他们脚边退下去。

  “超过了高潮水位,”船长林奇说,“我在这儿住了十一年了。”他瞧了一下表。“三点整。”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和狗,凄惨地走了过去。他们走到房子那面就站住了,随后犹豫了好久,才一齐坐在沙地上。几分钟之后,从相反的方向又来了一家人,男男女女带着各种各样的家用什物。不久,船长的房子周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经聚集了好几百人。船长问了一个才来的,怀里抱着吃奶的孩子的女人,才知道她的房子刚才给冲到了湖里。

这儿是好几英里以内地势最高的地方,在它左右两边的许多地方,巨大的海浪正在冲击着珊瑚岛的细环,波涛涌到了湖里。在这周长二十英里的珊瑚岛上,没有一处的宽度是超过三百英尺的。目前正是捞珠旺季,从周围的一切小岛上,甚至像塔希提那样远的地方,都有人到这儿来捞珠。

  “现在,这儿的男女老少,一共有一千二百,”船长林奇说,“真不知道明天早上还能留多少。”

  “可是为什么不刮风呢?——这个,我倒要知道知道。”劳乌尔问道。

  “别着急,小伙子,别着急,马上会叫你伤脑筋的。”

  就在船长林奇说话的时候,一个大浪头打到了珊瑚岛上。海水在他们椅子下翻腾,有三英尺深。许多女人都害怕得低声哭泣,小孩子们全握紧手,瞧着滚滚的巨浪,悲戚戚地哭着。鸡和猫,本来都在水里慌张地乱跑,这时,就像商量好了似的,飞的飞,爬的爬,一起到船长的房顶上避难去了。一个保莫塔人,提着一篮刚生下的小狗,爬到一株椰子树上,把篮子系在离地面二十英尺的地方。母狗急得在树下的水里乱蹦乱跳,哀号狂吠。

  可是,太阳仍然在明朗地照耀着,天空中仍然是一片死寂。他们坐在那儿,望着海浪和疯狂地颠簸着的“奥雷号”。船长林奇目不转睛地瞧着那些排山倒海冲过来的巨浪,直到瞧不下去了,他就用手遮住脸,不让自己再看见这个光景;接着,他就进了屋子。

  “二十八点六。”他回来之后,悄悄地说。

  他胳膊上套着一圈细绳子。他把它一段段割成十二英尺长,把一段留给劳乌尔,一段留给自己,然后把剩下的分给那些女人,劝她们各挑一棵树爬上去。

  从东北方吹来一阵微风,拂在劳乌尔的脸上,好像提起了他的精神。他看见“奥雷号”已经整顿好帆索,掉头离开海岸,他真懊悔自己为什么不待在船上。无论如何,它总是逃得出去的,可是这个珊瑚岛——一个浪头猛扑过来,几乎把他冲倒,他连忙选定了一棵树。随后,他想起了气压表,就跑回屋子里。他碰到船长林奇也在为这件事赶回去,于是,两个人就一同进了屋子。

  “二十八点二,”老航海家说道,“这一带快要糟了——这是什么?”

  空气中好像充满了某种东西在疾驰的声音。房子摇摇晃晃,抖个不停,他们听到一种巨大的轰隆声。窗户全在轧轧地响。碎了两块玻璃。一阵狂风猛冲进来,刮得他们站也站不稳。对面的那扇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弹簧锁也震断了。门上的白色把手摔到地板上,碎成好几块。房间里的墙壁就像一个突然吹胀了的气球一样鼓起来。这时,又听到了一种新的声音,仿佛谁在砰砰地放枪,原来这是海涛的浪花在拍打着房子外面的墙壁。船长林奇瞧了一下表,是四点钟。他穿上一件厚粗呢上衣,从钩子上摘下气压表,把它藏在一只大口袋里。又是一个浪头轰然地打在这所房子上,这座单薄的建筑一歪,在地基上转了四分之一圈,然后一沉,地板歪下去十度。

  劳乌尔先奔出去。狂风吸住他,立刻就要把他卷走。他看出风已经转了向,在朝东刮。于是他就使了一个很大的猛劲,扑倒在沙地上,蜷伏不动。接着,船长林奇就像一捆稻草似的给风吹过来,趴倒在他身上。这时,“奥雷号”的两个水手,立刻离开他们抱住的一棵椰子树,过来搭救,他们背着风,把身体弯到不能再弯的角度,一英寸一英寸地挣扎着爬过来。

老头子因为关节僵硬,不能爬树,两个水手只好用几截短绳子接起来,把他吊上树。他们就这样一次几英尺地,终于把他吊到离地面五十英尺高的树顶,把他捆在那儿。劳乌尔只用那段绳子绕在附近的一个树干上,站在地上观望。风势可怕极了。他从来没有梦想到风会刮得这样厉害。一片海洋冲击到珊瑚岛上,泻到湖里,弄得他从膝盖以下全湿淋淋的。太阳已经不见了。一片铅灰色的薄暮笼罩下来。几点雨横扫过来,打中了他,力量跟铅子一样。一片带咸味的浪花扑在他脸上。他好像给人打了一巴掌。他的两颊火辣辣的,一双疼得难受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现在,已经有几百个土人爬到了树上。换个时候,他瞧着树顶上结着一簇簇这样的人参果,也许会笑出来的。目前,生长在塔希提的劳乌尔,也只好弯起身体,双手抱紧树干,用脚底紧紧踩着树身,爬上树去。到了树顶,他发现那儿有两个女人,两个小孩同一个男人。一个小姑娘手里还紧紧抱着一只猫。

他从这个高巢上向船长林奇挥了一下手,那个刚强的老前辈也挥手作答。劳乌尔一看天空不由心惊胆战。天逼得太近了——老实说,好像就在他头顶上面,天色已经由铅灰变成了漆黑。许多人仍旧在地上,成群地聚焦在树干周围。有几堆人正在祷告,还有一个摩门教的教士正在对一堆人说教。一种古怪的、有节奏的声音,低得跟极微弱的远远的蟋蟀声一样,响了一会儿,可是就在这一会儿里,他又仿佛觉得隐隐听到了一种天堂的仙乐。他向周围扫了一眼,看到另一株树旁边,有一大堆拉着绳子,或者彼此拉着的人。他看出他们的脸和嘴唇的动作都一模一样。他什么也听不见,可是知道他们是在唱赞美诗。

  风势仍然在增强。凭感觉,他已经无法估计风力有多大了,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生平所遇到的风所能比的,可是,不知怎么,他还是知道风势在增强。离他不远,有一棵树被风连根拔起,树上的人全摔到了地上。一个浪头扫过那段沙地,他们就不见了。事情变化得很快。他看见在泛着白沫的礁湖上露出了一个褐色肩膀和一个黑脑袋,可是一转眼,连这些也消失了。另外一些树也给风拔了起来,像火柴一样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风的威力真使他吃惊。他待着的这棵树也在危险地摇摆,一个女人一面号哭,一面抱紧那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则仍旧搂紧她的猫。

  抱着另一个孩子的男人,碰了碰劳乌尔的胳膊,指了一指。他望过去,只看见在一百英尺以外的那座摩门教堂,像喝醉酒似的东歪西倒地飞过去。它已经脱离了地基,给狂风大浪抬着,推着,冲向湖面。一片骇人的巨浪赶上了它,打得它一歪,立刻又把它甩到五六棵椰子树上。一堆堆的人像熟椰子一样掉下来。浪退之后,只看见他们都在地上,有的躺着不动,有的还在抽搐着,扭动着。他们使他很奇怪地想到了蚂蚁。他并不觉得惊骇,他已经不知道恐惧了。当他看见接着而来的一个浪头,把这些人的残骸从沙地上冲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他甚至还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随后又来了一个浪头,比他以前看到的都要大,一下子就把教堂冲到了礁湖里,让它顺着风漂到看不清的地方,一半露出水面,使他突然想起了诺亚的方舟。

  他找寻船长林奇的房子,不料它已经没影了。事情的确变化得很快。他看出在那些还在支持得住的树上,很多人已经溜到了地面。风势更厉害了,他自己的树可以证明这一点。它已经不再摇晃或者前后摇动了。相反,它甚至还很稳,风已经把它弯成了一个直角,它只不过在那儿一味地振动。可是这样的振动叫人想要呕吐,就像音叉或者琴簧那样振动不停。最糟的是,速度太快,即使它的根还撑得住,在这样紧张的情况下,它也维持不了多久,它一定会折断的。

  啊,有一棵树已经断了。他并没有看见它是怎么断的,可是那儿只剩下了半截给拦腰折断的树干。要不是亲眼看见,就不知道出事的情形。树倒的声音和人们绝望的号哭,在这片震耳的风浪声里,简直微不足道。他偶然朝船长林奇的方向望去,正好出了事。他看见那棵树,一声不响就拦腰折断了。树的上半截,连同“奥雷号”的三个水手和那位老船长,都在向湖上飞去。它并没有落在地上,它就像一根麦杆似的在半空里飞着。他瞧到它飞了一百码才摔到水面。他用力睁大眼睛,深信他看见了船长林奇在跟他挥手告别。

  劳乌尔不再等了。他碰了一下那个土人,对他做了个叫他下地的手势。那个人倒是很愿意,可是他的女眷已经给吓得瘫痪了,因此他只好跟她们待在一起。劳乌尔把绳子绕在树上向下溜。一股咸水泼到了他头上。他屏住呼吸,拼命抓紧那根绳子。水退了,他在树身挡风的地方透了一口气。他把绳子拴得更牢一点,可是一个浪头又淹没了他。上面的一个女人也溜了下来,跟他待在一块儿,可是那个土人跟另外一个女人和两个小孩,还有那只猫,却仍然留在上面。

这位经理已经注意到,那一堆堆靠近别的树脚的人正在不断减少。现在,他看出了这些变化就在他旁边发生。他得使出全身力量才抱得住树干,那个跟他待在一起的女人已经愈来愈没力气了。每逢他从浪头里露出头来的时候,他首先总是很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待在老地方,并且又很惊讶地发现那个女人也仍然在那儿。最后,他冒出头来,发现只剩他一个了。他往上瞧了瞧,树的上半截也不见了,留下的半截树干正在抖动。现在,他没有危险了。树根仍然很牢,而树上招风的部分已经给削掉了。他重新向上爬。但是,因为身体衰弱,他只好慢慢地爬,海浪接二连三地打在他身上,最后他才爬到了海浪打不到的地方。接着,他就把自己紧紧地拴在树身上,打起精神来面对黑夜和那些他所料不到的事情。

他在黑夜里觉得非常孤独。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这就是世界末日,只有他是最后一个活人。风势仍然在增强,它一小时一小时地在增强。到了据他估计大约是十一点钟的时候,风势猛烈得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它变成了一个恐怖的怪物,一种凄厉的怒号,一堵摧毁一切、继续前进之后又摧毁一切、再继续前进的高墙——一堵无边的高墙。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轻盈缥缈的东西,他觉得在动的是他自己,一种力量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驱使他穿过无穷无尽的固体。风不再是流动的空气了,它仿佛变成了水和水银一样实质的东西。他产生了一种感觉,仿佛他能一手伸到风里,把它一块块地撕下来,就像从死鹿身上把肉撕下来一样。他觉得,似乎他可以抓住风头,像攀在悬崖上那样攀住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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