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一响,是七点十五分整。”收音机中播报。

“别再乱搅你的麦片粥了!赫尔曼!”爸爸说。

“赶快把牛奶喝了!赫尔曼!”妈妈说。

“快吃吧!”爸爸说。

“别磨磨蹭蹭了!”妈妈说。

“在路上别东张西望!”爸爸说。

“否则你又要迟到的,赫尔曼!”妈妈说。

“像你这种成绩,哪还有脸老迟到!”爸爸说。

“你妹妹卡拉的麻疹现在已够我们心烦的了。”妈妈说,“昨晚她哭了一夜。”

“请你出门的时候千万别又重重把门摔上,赫尔曼!”爸爸说。

“否则你会吵醒生病的妹妹,赫尔曼!”妈妈说。

“我们现在播送的节目是每周一的‘快乐之音’。”收音机还在继续播放着节目。

赫尔曼(八岁零三个月大,一百二十五厘米高,三十五公斤重,红头发,一脸雀斑),他听了父母没完没了的唠叨后,悄悄离开餐桌,悄悄走向走廊,悄悄穿上雨衣,悄悄背上书包,悄悄把围巾围上,悄悄戴上帽子,再把门悄悄打开,走了出去,然后“嘭”的一声,使劲把门撞上,整栋房子也都随着这声巨响颤动了一下。他站在门外仔细听了一会儿,直到小妹妹的哭声传出来,他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三步并两步地蹿下楼。公寓里的住房现在都知道,超人赫尔曼正以光一般的速度向学校走去。

外面下着雨,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已经下了好几天了。这雨不是那种痛痛快快的倾盆大雨,而是绵绵不断、使人心烦的毛毛细雨,不大不小的,却让冷气和湿气钻进领子里,渗进袖子中。这种雨一下就是好多天。雨使赫尔显圣想起埃娜阿姨。她每次来都会说:“我不愿意多打扰你们,顶多住一两天。”可实际上,她往往一住就是一个月,而且总是坐在沙发上唠唠叨叨地发牢骚。

今天又是一个星期一。人们有许多理由挑出星期一的毛病,城里一定有许多人在这个清晨,也和他一样讨厌星期一。这点看着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了。对赫尔曼来说,最讨厌星期一的理由是,从这天开始的整整一个星期,他又不得不把宝贵的少年时光浪费在写字、算术和一些别的挺无聊的事情上。而在早晨这个时候,又遇上这种天气,再也没有比温暖的被窝更好的地方了。

赫尔曼认为,也正因为如此,老师们才非要坚持这么一大早就开始上课。老师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地去摧残无辜孩子们的生命。好像如果不这么做,教书这一行就没有什么乐趣似的。

家长们当然也是和老师们一个鼻孔出气的。在这一点上,孩子们根本无法与大人沟通。实际上,他们恨不得赫尔曼滚得远远的——尤其是从卡拉患了麻疹之后,好像麻疹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病似的!他早就出过麻疹,但是父母仍不许他进妹妹的房间。尽管科学早就证明,像他这种出过麻疹的人,是不会再被传染上的。当年他出麻疹的时候,父母绝对没有像现在这样操心过,再说,他那时还是独生子呢!

卡拉现在两岁半,什么也不会,既不能和他一起玩,也不会说话,更别说和他打架了。爸爸妈妈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总是围着她忙前忙后,好像她是面团捏的似的。

自从有了妹妹,赫尔曼完全失宠了。他仿佛成了一个没有人收留的孤魂野鬼。哼,随他们的便。他们总会得到报应的……一想到这里,赫尔曼只觉得一股怨气堵在心头。

他路过一家旅行社,在橱窗前停了下来。在以棕榈树、摩天大楼等异国情调为背景的橱窗里,他看见了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

他仔细地打量着自己,把头朝左转转,朝右看看。没错,他的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痛苦表情,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长期以来,他一直默默忍受着这些不公平的待遇,现在留在这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的就是被大人们摧残的痕迹。

像他这种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走上犯罪道路的。对了,他想,当个匪徒也许不错。譬如在芝加哥,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那样,全世界的报纸每天都会登满他所犯下的新罪行:抢银行、劫运钞车、与别人进行疯狂的枪战。他要对全城施暴,把警察弄得手足无措。当然,他也不会有好下场的,最终他肯定会接受法律的制裁。就像在电影中常常看到的那样,罪犯终究是要自取灭亡的。在流血过多而死之前,他会轻声对警长说:“请问候我年迈的父母,我今天的下场完全是他们造成的,告诉他们,我原谅他们……”然后,他就永远地闭上苍白的嘴唇,不会再危害世界上的任何人。

一想到这,赫尔曼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下唇有些发抖,但他强迫自己做出很酷的表情,一副硬汉子的模样。

也许他应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在那里隐姓埋名与恶势力斗争。他死的时候,当然会满身挂着勋章,美名远扬,就像最近在电视中出现的那位无名英雄一样。

只是没法派人去通知父母,因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但是赫尔曼不太清楚,像他这样一名八岁大的孩子能不能独自到陌生的地方居留。也许还不行。那就得等再长大一点,但是他是不会老是这么耐着性子等下去的。那么就到芝加哥去吧。可是怎么才能去呢?最简单的方法也许劫机,爸爸最近就说过,只要拿把枪,混在客舱中,等飞机飞到了空中,要劫持它,根本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因为飞行员除了乖乖就范之外,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

那么,好吧——赫尔曼想,我们就假设,我劫机到了芝加哥——然后呢?

在那里肯定也有学校,还是得去上学。可惜这世界不像从前那样,现在已经找不到一块未开发的、尤其是没有老师的净土了。这么说,还不如留在这里算了。再说,他一到芝加哥,那里肯定就会开始下雨。是的,会下雨的。因为他命中注定与雨结缘。

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因此他讨厌这个世界。他适应不了这个世界,也没有人重视他的存在。而尤其可恨的是,世界还就这么一个。

突然,赫尔曼从胡思乱想中被惊醒了,因为街口那家钟表店里的钟都响起来了,这表示他今天至少又得迟到十分钟。如果他不想被魏思勒老师臭骂一顿,那么他现在就必须拼命跑,才能补上被自己浪费掉的时间。

可当赫尔曼正准备跑的时候,他又转念一想:反正挨骂是少不了的,就算不是因为迟到,老师也会找出其他理由训他一顿。在这世界上,对待许许多多的事情众人总是意见分歧很大,但是有一点却是一致的——那就是赫尔曼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总有人不断想尽办法,要彻底改造他,纠正他的错误。他们有的用骂,有的用罚,有的则好言相劝。在老师中甚至有几只非常狡猾的狐狸——比如像罗尔先生和克尼切小姐——他们假装是他的朋友,想骗取他的信任。他们大概还以为赫尔曼没有发现他们想引他上钩的真实意图。可是赫尔曼早就察觉了,偏偏故意装出一副很不听话的样子。他还是他,一点儿也没有变,别人对此也毫无办法。既然这个世界上没人重视他的特殊才华,那么他用不着在乎这个世界。

特殊才华?他究竟有哪些过人之处呢?

例子他一下子想不出来,总之有许多就是了。

别人瞧不起的雕虫小技,他几乎全会。他可以用两个手指放在嘴里吹口哨,那响声震耳欲聋;他能徒手倒立和翻跟头;他可以做各种鬼脸;他可以不扶把手骑自行车;可以用软木塞和铜板做几个魔术表演;他能……总之,他有许许多多了不起的能耐,即使是同班的同学,对他的这些“特殊才华”也没有多少了解。而且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这个愚蠢的学校一点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早腻歪跟这帮小屁孩儿一起玩了。从现在开始,他将独自走在仅仅属于自己的、神秘的人生大道上,这条大道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孤独的,高不可及的。

赫尔曼开始跑了起来,但不是很快,只是做做样子。这样,等一会儿他就可以毫不脸红地说,为了赶时间,他是一路跑来的——这样说不算撒谎。

这时他听见了一阵警笛声。

他马上又放慢了脚步。一辆消防车飞驰而过,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赫尔曼停下脚步,满怀希望地随车望去。

也许学校着火了?毫无疑问,消防车正朝学校的方向驶去。有可能是校工克林格先生在地下室的宿舍里,手夹着香烟睡着了。香烟掉进沙发缝里,把沙发烧着了……也可能是一只老鼠把电线咬坏了,引起电线走火,而使油炉爆炸……或者汽油筒漏油,或者是某个瓦斯管道破裂,或者是校工的太太出门前忘了把电熨斗拔掉……

这些事每天都发生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为什么就不可能发生在学校呢?只要好好想想,就可以知道,能够引发火灾的可能性真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如果偏偏学校能幸免的话,那可太神了。

如果学校真的已经被熊熊烈火烧着了,那么他根本没有必要玩命往那里跑。如果消防员救不了学校,那他赫尔曼即使豁出性命,也不可能办得到。

他好像一下子就身临其境了。他想像着:当他赶到学校时,消防队员正不知所措地拿着水管围在失火的建筑物旁。

“怎么回事?”赫尔曼问,“为什么不浇灭火?”

“我们也想啊,”消防队长说,“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对地势不熟,需要找个人带队。但没人能指挥我们。”

“为什么不能?”赫尔曼问,同时用目光扫了一眼这群目瞪口呆的人,“我看见那边有几个老师,找他们好了。”

“我们已经问过了。”消防队长回答,“但是他们都不肯,说是害怕。”

“如果这样的话,”赫尔曼牵动了一下嘴角,笑了笑说,“那么就看我的吧,先生们,请跟我上!”

他毫不迟疑地举起几米高的水管,冲进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消防队员紧跟在他后面,举起其他水管向火焰喷水。

遗憾的是,由于老师们的贪生怕死,耽误了许多宝贵时间,学校已经毁了。老师们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因为这都得怪他们自己。

赫尔曼还没有想清楚,他是该像救火英雄那样丧身火海呢,还是活下来作为英雄去接受电视采访。但是他还是放弃了救火这种英雄行为,因为根据他对大人们的了解,他们绝不会允许像他这么大的孩子去救火的。那么请吧,就让他们自己看看,该怎么对付吧。学校能否被救,这与他毫不相干。这事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何必再去学校呢?

可是让人生气的是,往往会有意外的情况发生,不可能的可能出现了:学校居然没有烧起来!消防队原来是去别的地方救火。

赫尔曼叹了口气,只好继续往前走,虽然比刚才慢了些,但还是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当他来到十字路口,正要往右转过马路时,几乎和一个人撞个正着,这个人在胸前和背上各挂了一个牌子。上面画着一个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小丑,还有一个穿着耀眼泳装的金发女郎,她身上缠着一条绿色蟒蛇。牌子的最上面写着一排鲜红的字:

潘达利马戏团今天举行盛大演出

赫尔曼跟在这个人的后面,想仔细读读上面的广告。

这个人没刮胡子,嘴里叼了个没点燃的烟屁股,不停地叼来叼去,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滴。当他发现小男孩跟在他身后走时,便冲后面挤了挤眼。

赫尔曼往左右看看,旁边好像没有谁注意到这一点。赫尔曼觉得,这个鬼脸肯定是冲着他来的。这一表情看起来很亲密,好像他们之间有一个什么秘密的约定。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约定呢?赫尔曼思考着,他并不认识这个人,那么这个秘密约定也许与蟒蛇有关?

他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蟒蛇通常是用大竹筐装着运来运去的,那么如果竹筐太旧,破了,蟒蛇就有可能跑出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爬出来,于是,大家就得到处寻找。

但为什么这个人要对他挤眼睛呢?很显然,他要找的根本不是蛇,因为他早就知道蛇在哪里。他要找的,是个会抓蛇的人——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这只大蟒蛇叫法提玛,它怕水,不喜欢下雨。因此钻进了一栋房子,它上了楼,而且越爬越高。它发现有一扇门刚巧开着。屋里有个孩子,正在小床上睡觉,对进来的蛇毫无察觉。蟒蛇法提玛紧挨着小床,抬起身子,伸着脑袋,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孩子的父母惊惶失措地站在走廊里,紧攥着拳头。他们一动不敢动,生怕会苦恼了大蛇。

现在赫尔曼完全明白了,这个人为什么会默默地冲自己挤眼。他的意思显然是:悄悄跟着我!绝不能让居民知道这个可怕的、危险的消息,否则一旦引起恐慌,全城将会陷入一片混乱,那可就无法收拾了。只有像你这种了解蛇的习性的专家,才有能力解决这场危机。

赫尔曼当然会义不容辞地去救小婴儿的命。虽然他并不太喜欢这么小的孩子,但是他们毕竟也是有生命的。就算为此牺牲几堂课,也不能见死不救呀。此刻,那个无助的孩子就躺在那里,大蟒蛇正张着血盆大口盘踞在他面前。在这种情况下,谁能狠下心来说:“对不起,我没法管这事,因为我必须马上赶到学校去上课。”这听起来太像临阵脱逃的借口了,这种事赫尔曼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更何况,他是唯一能拯救那个孩子的人。

于是,他带着坚定的表情,跟着背广告招牌的人走,他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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