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德国的父母也很像一些中国的父母。

现在,是一个德国孩子的早餐时间。

“刚才一响,是七点十五分整。”收音机中播报。

“别再搅乱你的麦片粥!赫尔曼!”爸爸说。

“赶快把牛奶喝了!赫尔曼!”妈妈说。

“快吃吧!”爸爸说。

“别磨磨蹭蹭了!”妈妈说。

“在路上别东张西望!”爸爸说。

“否则你又要迟到了,赫尔曼!”妈妈说。

“像你这样的成绩,那还有脸老迟到!”爸爸说。

“你妹妹卡拉的麻疹现在已够我们心烦的了。”妈妈说,“昨晚她哭了一夜。”

“请你出门的时候千万别又重重把门摔上,赫尔曼!”爸爸说。

“否则你会吵醒生病的妹妹,赫尔曼!”妈妈说。

“我们现在播送的节目是每周一的‘快乐之音’。”

收音机还在继续播放着节目。

赫尔曼,八岁零三个月大,一百二十五厘米高,三十五公斤重,红头发,一脸雀斑。

他现在哪里还快乐得起来?每周一的快乐之音跟他有什么关系?没有关系!

他“悄悄地离开餐桌,悄悄走向走廊,悄悄穿上雨衣,悄悄背上书包,悄悄把围巾围上,悄悄戴上帽子,再把门悄悄打开,走了出去,然后‘嘭!’的一声,使劲把门撞上,整栋房子也都随着这声巨响颤动了一下。”

天下着雨,而且今天又是星期一。“人们有许多理由挑出星期一的毛病,城里一定有许多人在这个清晨,也和他一样讨厌着星期一。这点看看他们的表情就知道了。对赫尔曼来说,最讨厌星期一的理由是,从这天开始的整整一个星期,他又不得不把宝贵的少年时光浪费在写字、算术和一些别的挺无聊的事情上。而在早晨这个时候,又遇上这种天气,再也没有比温暖的被窝更好的地方了。”

赫尔曼认为,也正因为如此,老师们才非要坚持这么一大早就开始上课。老师的唯一目的,就是尽可能地去摧残无辜孩子们的生命。好像如果不这么干,教书这一行就没有什么乐趣似的。

赫尔曼并且认为,自从有了妹妹,他就完全失宠了。他仿佛成了一个没有人收留的孤魂野鬼。哼,随他们的便,他们总会得到报应的。

他路过一家旅行社,在橱窗前停了下来。他看见了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没错,他的脸上露出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痛苦表情。长期以来,他一直默默忍受着这些不公平的待遇,现在留在这张饱经风霜脸上的就是被大人们摧残的痕迹。他觉得,像他这种没人疼、没人爱的孩子,总有一天会走上犯罪道路。对了,他想,当个匪徒也许不错,譬如在芝加哥,或者在上海,那样,全世界的报纸每天都会登满他所犯下的新罪行:抢银行,劫运钞车,与别人进行疯狂的枪战。当然,如果他干诸如此类的坏事,那么肯定不会有好下场,要受到法律的制裁。就像在电影中常常看到的那样,罪犯终究要自取灭亡。在流血过多而死之前,他会轻声对警长说:“请问候我年迈的父母,我今天的下场,完全是他们造成的,告诉他们,我原谅他们……”然后,他就永远地闭上苍白的嘴唇,不会再危害世界上的任何人。

不过,他也可以去一个地方,隐姓埋名,专和恶势力斗争。这样,他死的时候,浑身上下挂满的就是勋章了,从此美名远扬。

可是,不管到哪里去,哪里肯定也有学校,肯定还是要上学,这个世界,你难道还可能找到一块没有老师的净土吗?

今天是星期一?大家凭什么非认为今天是星期一呢?难道星期一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我们可以一眼就认出马铃薯,因为马铃薯就是马铃薯而不是香蕉,香蕉看起来又与沙拉完全不一样。可是星期一呢?从什么地方能看出是星期一呢?

这很可能是很多年前算错了。算的人思想不集中,多算了一天,那么今天就是星期天,而不是星期一。如果今天是星期天,那么不管你多么想上学,学校也是不上课的。所以,如果他现在迟到了,或是走到别的地方去玩,那么就不必道歉了,为什么要道歉?没有正当的理由!如果有人硬要让他道歉,那就是这个人的不是了,理由呢?你解释一下,为什么星期天还非得去上学?星期天难道校门会开吗?

这些都是走在路上的赫尔曼心里的念头和逻辑。仔细想想,一个八岁的孩子怎么想得到这些?分明是作家的。文学就是这样,写作的那个人把自己脑子里有的念头和语言搁到人物的身上,很奇特,很有趣,很哲学,很精彩,很睿智,然后,阅读的人就说,安娜是怎么说的,高老头是怎么说的,匹诺曹是怎么说的,塔克老鼠是怎么说的,其实,都是写作的那个人在说。但是因为说得符合那个人物的基本面貌,我们也喜欢称其为性格,符合他们的基本心理和行为方向,所以我们便放弃了追究它们的高出于人物的实际可能性的种种,我们愿意甚至喜欢欣赏,阅读、欣赏者的这种必然的妥协,就使得艺术和文学成功地张开了自己的怀抱,使拥抱可能了。文学把阅读者拥抱住,阅读者也迷幻地拥抱文学,拥抱作家。

走在路上的赫尔曼,突然听见了疾驶而来的消防车的声音,而且正朝着学校的方向驶去。也许学校着火了?这些事每天都发生在城市的各个地方,为什么就不能发生在学校呢?如果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别的各个地方,偏偏不会发生在学校,那么也太神了。

他好像一下就身临其境了。他想像着,当他赶到学校时,消防队员正不知所措地拿着水管围在失火的建筑物旁。

“怎么回事?”赫尔曼问,“为什么不浇灭火?”

“我们也想啊,”消防队长说,“但我们不能。因为我们对地势不熟,需要找个人带队。但是没有人能指挥我们。”

“为什么不能?”赫尔曼用目光扫了一眼这群目瞪口呆的人,“我看见那边有几个老师,找他们好了。”

“他们都不肯,说是害怕。”

“如果这样的话,”赫尔曼牵动了一下嘴角,笑了笑说,“那就看我的吧,先生们,请跟我上!”

这也仅仅是赫尔曼的想像。

消防车拐了个弯,向别处开去了。

然后是遇上了嗜酒的、不知今日为何日、却声称知道“相对性”、并且能在现在和未来之间跑来跑去、结果把赫尔曼仅有的一点儿钱骗去了买酒喝的流浪汉爱因斯坦。

赫尔曼终于没有上学,因为等他来到学校,学校已经放学。

赫尔曼意识到像爱因斯坦那样一路荡下去不会有快乐的结果,可是已经流逝的时间不会相对地回来,他想今天就改正错误也没有机会了。

“回家”往往是这一类小说的安排和结果。晚上的爸爸妈妈知道了赫尔曼今天没有上学,可是却反而根本就没有了早晨的那一种唠唠叨叨。没有批评,没有责骂。妈妈担心淋湿的儿子会生病,让他赶紧洗澡、上床睡觉,还说这两天都不要去上学了,等身体完全恢复了再上学。爸爸呢,作家很艺术地为他安排了一个行动,他来到赫尔曼的床边,讲了一个叫《去圣库鲁次的遥远之路》的故事给他听。内容是关于一位特别勇敢的人,他必须把一个重要的秘密消息送到一个叫圣库鲁次的城里去。离目的地越近,所遇到的困难好像就越不能克服,而且是一个接一个。当他累得半死,终于抵达圣库鲁次时,却发现整个城是空的。他一切的辛苦都是白费。

儿子听懂了这个故事。父子俩激动地沉默着。

赫尔曼轻声说:“爸爸,我今天的遭遇和这个故事一模一样。”

爸爸严肃地点点头:“我理解,儿子。”

“真的?”赫尔曼吃惊地问。

“是的,”爸爸说,“我也曾去过圣库鲁次。”“每个人都有到圣库鲁次去的经历,有的人甚至不止一次。”

“只有一件事我想知道,”爸爸说,“你是去送交一个神秘的消息吗?”

赫尔曼考虑了很久,才很小声地说:“我不知道……我想是吧……”

去送交那个年龄里的生命秘密。这秘密会使得他们在成长的路上无端地思来想去、跑东跑西,跑得毫无意义。可是这毫无意义,已经是他们生命路途上的意义了。几乎每一个童年都会有这秘密和路途,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明智和理解的,可是明智的正该是理解的。赫尔曼的父母没有大声呵斥,没有大打出手,讲了一个故事,便使我们读着的这个小说有了非凡的思想方向,原来童年的路途可以这样理解,读成一首诗和一个寓言,于是一生就可能是一首诗一篇童话!其实成年人到圣库鲁次去空手而归的故事也是非常多的,只是他们自由多,不仅可以选择步行,还可以选择坐火车和飞机,就像米歇尔·布托尔那著名的小说《变》里的男人,甚至天没亮已经出门。这都是生命之中的热情和秘密。我们不要不苛求自己,却对一个孩子简单得多干净得多的小小弯曲痛心疾首,骂个不息。

赫尔曼的父母的确是了不起。更是作家恩德对童年知道得透彻!阅读一本对童年认识得深刻、准确的儿童文学,生动又久远的触动超过阅读研究童年的论著!

圣库鲁次并不在很远的地方,就在一个孩子的每天的日子里。在上学的路上。在拐角,在河的那一边。

点击按钮,一键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