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放了学,梅子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往家走,书包跟着她一上一下地跳跃着,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

“喂,梅子!”路边一个卖海蛎的老妇人叫住了她。老人包着头巾,戴着手套,边撬海蛎壳儿边抬眼望她,“帮阿婆个忙好吗?你奶奶心肠真好,每次挑地瓜、地瓜叶来卖,总是给我留些儿。她人心好,周边人没有不说她好的,天天卖点自己种的小东小西,还给这个那个少算三角五角的。这点海蛎子你给她捎回去,晚上煎了给你吃!”说着,递给梅子一个盛了些新鲜海蛎的白塑料袋(显得卫生),又觉得不妥(白色包装送人不吉利),拿个了红袋子套上了。

梅子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

老阿婆不耐烦起来,催道:“快拿走,没看我忙着呢。”

梅子受了责怪,心里委屈起来,只好提着袋子回家了。

刚进家门,她在过道里就听见爷爷奶奶在厅里商议着什么,语气有点不对劲,她便立住了脚,留神地听着。

“……不管怎么说,这个房子我就是要留给孙子的!老二给我生了孙子,他去翻建。谁让老大没本事,生不来一个带把儿的?她吴美华就生了个女流,将来大了嫁人了,不过是个赔钱货。她得这些家伙干什么?我还得靠孙子来接咱们张家的香火呢!”奶奶气愤地嚷着。

爷爷嗑嗑巴巴地说:“就怕传出去不好听……两个都是你生的儿子。”

“我是生了两个儿子,所以我抬得起头来!咱俩拼了一辈子,盖了这座两层半的楼,我就有权力要给谁就给谁。我脸上有光,走到哪里我有底气,直到老大给我生了个查姆(女孩)……我都不知咽了多少泪!这东山村划给大同镇,得了多大好处,也不及再让生个二胎!超生一个罚18万,现在是彻底没指望了……”奶奶说着,声音有点哽咽起来。

爷爷长叹一声,久久没有接茬儿。

“你说,我也按照各种说法,注生娘娘求了多少回,门上符令也贴了,符水也给她喝了,怎么就不灵验呢?要搁在从前,她美华肚子不争气也得争气,就叫她一个接一个地生,生到了孙子才算数。你看老叶媳妇,生了三五个女儿,只留了个大的,其他的都给了人,后面不是生着了儿子了?总有个机率的不是?现在我两支香火,只剩了一支,怎么向祖宗交代呀?也怪我心软,没咬牙拆散了他们。你看她亲姐找的那一个,那人前妻就是生了个查姆,母女俩还不是被公婆给撵出去了?她姐要是嫁了过去,没福气生不了揽趴(男孩),也是离婚一条路……唉。再说,老大做人也没用,换成别的有头脑的男人,也一样轰了她母女走了……”奶奶越说越激愤,好像积压了十年的憋屈,终于到了发泄的日子了。

“你这话也别说早了。接香火是一回事,你老了残了动弹不得了,还不得两个儿媳轮流服侍你?”爷爷悠悠地说道。

“那看各人良心了!儿子我给养了这么大,给她去享福!她做月子我也服侍了,她孩子小要上班,我也帮着带到了上小学……如果这还不够,还非得争到了我的家产才罢休,那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奶奶语速快了起来,语调也升高了。

“行了行了,你也别心头起火啦!你看着办吧。”爷爷妥协了,休战了。

梅子也许是站得久了,腿脚僵了,使劲拔起了腿,走到水槽边,将手上的红袋子搁在石台子上。

奶奶见梅子回来了,急忙迎了出来,笑道:“哟,梅子到家了?还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梅子冷冷地答道:“路边撬海蛎的老阿婆叫我拿回来的。她说你人好呢,送你的。”

 “那当然!你奶奶走到哪里口碑不好?同安人都客气,大度点吃不了亏。” 奶奶眉开眼笑地说,“我这就去割把韭菜来做海蛎煎,你上楼去叫婶婶下来吃。”

梅子的婶婶纪秀丽三个月前生了个男婴,爷爷奶奶兴奋得如同弥勒佛附体。如今满了百日,婶婶还被迫守着月子里的规矩,只能碰温水不能碰凉水,只能晒太阳不能吹到风。不过,她自己倒是不那么在意,依旧到花边厂拿了活儿来加工,挣点手工钱。她夫妇俩都靠打点零散小工谋生,并不容易,不及美华夫妇在台湾工厂当个小头目收入高。

婶婶平时通情达理的,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跟美华母女相处得不错。梅子喜欢婶婶,也喜欢新生的弟弟。她坐在婶婶身旁,看着她快速地缝花边。终于,她鼓起勇气问婶婶:“什么叫女流?”

“什么?”婶婶愣了一下,手上停顿了一会儿,笑道,“我没上过什么学,比你还没知识,你倒来问我?”

“我猜‘女流’就是女人的意思,奶奶总是查姆查姆地说。难道她自己不是个女流,不是个查姆?她为什么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梅子怏怏地说。

“唉——”婶婶叹口气,说:“做女人最倒霉了!等你到了青春期,每个月都要来一次例假,有时候还痛得要命。可是如果没例假,又生不了孩子;生不了孩子,哪有立足之地?好吧生孩子吧,分娩的时候痛得撕心裂肺的,简直要丢了命!我妈说,做女人,会生孩子是不值,不会生孩子更不值。总之,还是做男人的好。”

梅子听了这话,耳朵都竖起来了,手脚在微微地颤抖。她竟忘了叫婶婶下楼吃海蛎煎,不过,奶奶没有责骂她,倒是亲自给纪秀丽端上来了。秀丽没动筷子,却吩咐梅子再下楼取两双筷子来。

天黑之后,吴美华下班回来了。一上楼,秀丽叫了她,又到书房叫了梅子来,三人一起把那盘鸡蛋韭菜海蛎煎吃了。

梅子又问妈妈:“女人真比男人不如么?”

“什么?”妈妈愣了一下,最后一口差点咽不下去,“女人和男人是一样的,各顶半边天!听说过一句话没有?国家的命运掌握在母亲手里。没女人,谁把男人生下来?谁给他们喂奶吃?谁让他们拥有一颗正直、善良、柔软的心?……谁说女人不如男人?”

“可你说的是生了儿子的女人。也有女人,就像你,没生儿子的。女人生了儿子,才接得了香火;生了女儿,就白送人了……”梅子费劲地复述着听来的论断。

“哦,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接个什么鬼香火!”美华心里明镜似的,嗓门不觉高了八度,脆声嚷道,“生男生女都是父亲母亲各一半血统!生了儿子也得娶人家的女儿,怎么就只想着别人家白生了女儿来给你?永远地只想占着别人家的便宜?什么居心!”

秀丽见嫂子动了怒,料她也猜着了先前公公婆婆必是谈到了什么,急忙拉了拉她,示意她小点声。

美华继续高声讲道:“我是明人不做暗事,身正不怕影斜。这年头不要再拿封建传统那一套来压制我。计划生育好得很,一对夫妇一个孩子,多少人家只生着了女儿,再不情愿也是掌上明珠,做父母的一样接纳她认可她,全心全意地爱她,这很大程度上提升了女性的地位。这不是好事吗?”

梅子睁着大大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妈妈,心里又害怕,又惊愕,又温暖。

秀丽低声道:“老人家一辈子都持那种观念了,只有带进坟墓里去了。几千年一个样,到你生了梅子,才要转折的。”

“那当然!我看她是软土深挖(欺负良善),有胆试试看!”美华语气里饱含着不屑和愤怒。她自从生了女儿,不知明里暗里忍了婆婆多少气,现在既然连梅子也受了困扰,她便恨不能九件牛皮一起清算(算总账)。

“今天在厂里,有个外地来的女孩请教大家,要不要嫁给同安人。女友们都跟她说,‘闽南的男人皆愚孝,闽南的婆婆满屋跳。嫁给男人是名义,嫁给婆婆是真谛’。”美华聊得远了,忍不住笑了,“嫁给同安人哪,要能生个儿子,后面还可能有好日子过;要是生不着,哼,看人家嘴脸不说,要不要帮你做家务、带孩子不说,把你扫地出门也是有的。在南安一些没生着儿子的人家,一堆亲女全打发出去,所有财产只给抱养的那个儿子;有些公婆甚至要求儿媳不生下个儿子,不允许登记结婚……重男轻女的观念,深入骨髓!”

美华婆婆在楼下听得一肚子气,禁不住发了飙,噔噔噔地冲上楼来,扔下一句话:“我这一整座房子就是留给我的孙子的,你们三口自己想办法去!”旋即转身下了楼。这压在她心底的话,就这么出口了。

美华对着婆婆的背影冷笑一声,拉着梅子进了房间。她和梅子一起数了数她夫妇所积蓄的钱,叫上梅子爸爸连夜上了村长家里,按当时行情买下了一块地。

很快地,美华家的房子动工了。她东筹西借,内外装修盖了四层洋楼。小婶子秀丽把她的嫁妆和积蓄五万元都给她,说:“老人家那样做,我也不赞成。可是违拗不得她,我就只有将这点钱给你做点补偿吧。”

美华接受了秀丽的好意,俩妯娌仍然时不时一同逛街去。可是呢,当公婆要上美华新居去,那就得看人家脸色了。人家咳嗽一声,他们且得担惊受怕一回。

梅子问妈妈:“现在我和弟弟各有一座楼住,我们是平等的了?”

妈妈笑道:“在我心中,你从来就是和任何人一样的——人与人天生都是平等的。但不平等的观念永远扎根在某些人的脑袋里,谁也铲除不掉它,它只有跟着它的宿主(寄生体)一起烂掉。”

“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要当这种观念的宿主呢?”梅子又问。

“问得好!事实上,这种观念只能给他们本人带来害处。”妈妈解释道,“谁会主动在自己体内养几条血吸虫呢?可是,他们心甘情愿,因为他们的骨子里充满了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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