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照在盘盘绕绕回环曲折的山路上,寒意被驱散了,空气渐渐暖和起来,一点点透出热来。大人小孩的腿越抬越沉重,步伐越来越小,一旦立定,便生了根似的,拔不出来了。

梅子落在最后,像棵蔫了的小树,松懈地插在山壁下,口中嘀咕道:“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妈妈和姨妈手挽着手,两人沿着山路内侧艰难跋涉,忽然听得梅子腔调不对,立即掉头往回走,拥到她跟前。

姨妈摸摸梅子湿漉漉的头发,和蔼地说:“咱们不是约好了吗?把摩托车停在山脚下的汪前村,然后一口气向上,谁先到山顶谁第一!你看秀秀已经把咱们甩掉了,她多拐了几个弯去了!加把劲儿超过她,别让她得了第一!”

“得第一又怎么样?我走不动了,想坐下了。好想躺下来睡一觉哦,管它第一还是倒数第一呢。”梅子哼哼唧唧地说。头一回攀登厦门第一高峰云顶山,她恰好六岁半。

“走啦走啦!已经走了大半了,你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妈妈也劝道,“你刚出发时还兴冲冲地要勇夺第一呢,这么快就忘了你自己的口号了?——‘得第一,先吃饭!’”

“我很累,不想吃了。”梅子垂头丧气地说,“爬山好无聊,早知道不来了。”

“怎么能说无聊呢?爬山是在锻炼身体呀!”姨妈说。

“还是一种对自我的挑战呀!人只有战胜自我,才能取得突破。”妈妈说。

“不断战胜自我,才能走到外面的世界中去,像龙杰哥哥那样,到北京上大学,到台湾去深造。”姨妈说。

“对呀,人只有走出去,打开视野,有丰富的体验,人生才成其为人生。没有比脚更长的路,没有比人更高的山,只要你有坚强的意志。”妈妈说。

“可是算了,我一点也走不动了,外面的世界有多大,我也不想去。”梅子两腿发软,全身乏力,坚决抵制道。

“那你一辈子呆在同安得了,还跟我和你妈妈一样,跟我们的妈妈一样,跟我们的妈妈的妈妈,往上所有的妈妈一样,一辈子就在同安转来——转去——”姨妈边说边点着头转圈儿,一下子把梅子逗乐了,“好吧!从出生到死亡,让你始终窝在这个小地方,你所认识的人就这么多,你所见闻的事就这么多,你将来后悔不后悔?”

梅子睁大眼睛,她的思维开始运作了。

妈妈突然想到了那部经典影片《楚门的世界》,便兴奋地跟姨妈聊起了楚门的人生,楚门如何不愿意生活在被设定的虚拟世界里,如何执意离开那个给他安排了三十年美好生活的海景镇,一心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纵使千难万险也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也不让你们安排我的生活!”梅子的声音响亮起来,双腿不知不觉地迈开了,跟着妈妈和姨妈一步步地往上走,“我将来要去美国把加菲猫买回来,还要去日本看一休!还要到非洲去找长颈鹿、大象、跳羚和斑马,我要造一所很大的房子给它们住……”

三人边走边聊得热火朝天。梅子度过了运动极点,身体便轻松起来。又到了一个“之”字形拐角,秀秀突然闪出身来,大喊一声,得了逞,把大家吓了一跳,四人皆笑得前仰后合。

秀秀拉着梅子往上跑,到一处石栏边,两人登高远眺,仿佛全世界尽在脚下。俯首看看来时路,它曲曲折折,在山峦中时隐时现,如同一道道镶嵌在绿裙子上的白腰带。那露出的腰带飘逸起来,上上下下层层叠叠,煞是壮观。

梅子嚷道:“这山应该叫‘蛇盘山’!”

“错了!”秀秀纠正道,“地图上明明白白写着:‘云顶山’!”

“哎呀,太美妙了!”妈妈和姨妈跟上来了,驻足凝望,叹道,“瞧瞧,如果不走这许多路,哪里晓得回头看的乐趣。”

约摸走完了三四公里水泥路,才上了山顶,眼前现出了一片山坳,各处散落着几座古老残破的石砌瓦屋、几座崭新的三四层贴砖洋楼。这就是位于三县(原同安县、安溪县、南安县)交界处的汀溪镇荇后村。

村公路修得很宽,通向家家户户,全是水泥路。如果不是刚刚用双腿翻山越岭地上来,谁也不敢相信这村庄坐落在海拔1175米的高山上。

各家的牛是散养的,公牛、母牛、小牛全没穿牛鼻、系牛绳,全凭它们自由自在地四处闲逛,吃草溜达,压根儿没个牧童。

各家的鸡鸭也是散养的,门前屋后荒着些梯田,就是鸡鸭们的天堂。许多山谷汇聚到这里来,带来一股股细流,当然是鸭子们戏水的好地方。

那些盖了楼的人家一到节假日就迎来了一大屋子游客,招待得不亦乐乎。妈妈和姨妈东家瞧西家问,想让人做一锅芥菜饭吃,却先后被告知客满了,或自己家来了亲戚朋友,实在效劳不得。正当走投无路之际,一个带着一两岁孙子的中年妇女大大咧咧地说:“不凑巧的话,你们自己动手,在我家随便煮碗泡面(方便面)吃吧。”

这四个走累了的女人孩子如同蒙受了大恩大德,连声道谢。妈妈和姨妈在厨房里就地取材,削了丝瓜,敲了鸡蛋,煮了一锅香喷喷的泡面。秀秀和梅子则跟那个跑起来左右摇晃的小弟弟在屋前屋后乱窜,玩得兴高采烈。

姨妈一再邀请女主人一同吃面,她说全家都吃过了,老伴带大孙子上山闲荡、寻野生花卉去了,儿子儿媳在山下五峰村给人做不锈钢门窗,女儿在镇上开了一家店,每次回来都给两个侄儿买玩具,楼上楼下各一个儿童间都堆满了,连一辆一千多元的小越野车也买,很舍得很爱消费……

姨妈一听,十分惊奇,打听道:“你看起来很年轻,与我一般大,怎么就有两个孙子了?”

女主人哈哈笑道:“你到汪前、荇后,一打听就知道,我叫花亚(‘亚’为闽南语人名后缀),今年44岁(当地人谈年龄,皆用虚岁)。我从小就在这山顶上长大,是童养媳。16岁结婚,17岁生儿子。儿子又结婚得早,于是又有了孙子。嘿,超生了二胎,还被罚了六万七呢!”

“这山顶上就这几户人家,还把人口管得这样严?”妈妈问。

“那当然了。你就是躲到墓穴里去,干什么都可以,超生就不行。”姨妈打趣道。

梅子抢着问:“为什么山上山下这两个村叫做‘汪前’、‘荇后’呢?叫起来多拗口啊。”

花亚咧嘴一笑:“从前不是穷嘛,民以食为天,顿顿得烧火做饭,所以山下叫烧火前,山上叫烧火后。就在六七年前,水泥路未修好之前,村里人还常常要徒步下山挑麦麸上山,一天也就够来回走一趟。原先那条崎岖不平的小土路,我也早已走惯了。现在很方便,盖这座楼,所有材料都是开车运上来的;日常生活用品,包括煤气罐,都是山下老板送货上门的。一切都跟下面一样,只是等孙子们上了学,我得去住城里陪护孩子几年。”

“那你更想住山上还是城里呢?山上人烟稀少,白天只有几个老人孩子在家,到了晚上准定一片寂静,冷冷清清;城里始终挤挤攘攘,白天人挤人,晚上人吵人。”妈妈说。

“那还用说,我住惯了山里,非到万不得已,几年也不想下山一回。这里空气好,水质好,常有云雾缭绕,就跟住在仙境里一般。每年清明节前后十天,漫山遍野杜鹃花怒放,整条盘山路上挤满了轿车摩托车,外面的人都想来一睹为快,我在这里长大的,更舍不得错过哪怕一次花期。”花亚越谈越热烈,待客人们吃完面,收了碗筷,就领着大家上屋外参观。

她家洋楼前是一大片闽式老宅,常有人来租住。前面有个律师来租住她的老房子一年多,又带来很多朋友,渐渐地,大家都熟了,这个山顶上的村庄见识过的各色人等其实并不比山下少。只是外人来得多了,反而怀念起以往那种宁静的生活了。洋楼左侧是梯田,种着蔬菜瓜果,右侧是几间附属房,用来存放工具,还养着一屋兔子。附属房边上是一个篱笆围成的花圃,里面种着各种从山上挖回来的奇花异卉,株株都能卖上好价钱。

“说实在,人要进城多容易,要迁回山里来却很难。”花亚说,“前面听说这里打算修水库,移民按山上住房一平米赔城里套房一平米的标准补偿,可是大家都不同意。众人说,要这样赔可以,但还得在另一个山坳里给我们一块宅基地,离这里不太远,我们毕竟是祖祖辈辈扎根在这里的……”

花亚开朗又健谈,那一头土气的农妇短发,那一副黝黑的方形面孔,那饱含着恬淡、喜悦和幸福的眼神,构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古老而又新鲜的女人,是梅子和妈妈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一类人。

就在若干年前,他们的生活仍是多么原始,可是他们顽强而快乐地生活着,心中充满了自信,他们的孩子一点也不怕生,和游人打交道非常自然,一会儿就和客人交上了朋友,客人临走他都舍不得让人回去了,直喊:“回来!回来!”他长得又高又结实,吃的是山里的菜,喝的是山里的水,各种野味吃遍了,语言和动作都发展得很好,和城里的同龄幼儿没什么两样。

夕阳西斜,天转凉了。梅子一行不得不跟花亚和小弟弟告别了。花亚推来推去,只收了55元饭费,还送了客人两个大南瓜和许多佛手瓜。

梅子和秀秀帮着她们的妈妈提沉重的袋子下山。

秀秀问:“这些瓜城里也有卖的,干吗费这么大劲从这里运回去?就因为现在食品都不安全了?”

姨妈说:“难得吃上一点绿色蔬菜,再说,花亚那么好的人,盛情难却。”

梅子问:“花亚和那些村民为什么不喜欢进城去,却喜欢住在这个偏僻荒凉的山坳里呢?”

妈妈感慨道:“是啊,为什么呢!多么不可思议啊!也许是原生态的生活给了他们强大的生命力吧。你在城里欲壑难填,焦躁不安,忧国忧民,忧地忧天……生活在大山顶上的人们却不会有这些无聊的感受。他们世世代代和大自然相处,外面的世界变化成什么样子,对他们的生活又有多大的影响呢?生活的具体条件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们热爱这一个小山坳,他们舍不得迁出这里,他们宁愿继续定居在另一个山坳里,并且以此感到满足和自豪。这一种稳如泰山的心态,不与村里人交流,谁也想像不出来。花亚,真是一朵云端上的花!”

梅子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问道:“那么,花亚连下山都不愿意,她这辈子难道白活了吗?她才不爱到外面的世界去呢!”

那三个听众顿时哑然了。

到了山脚下,妈妈才勉强给了梅子一个回答:“你的问题使我想起一句话,大意是这样的:当你充满希望的时候,看到底层人民,你会感到绝望;当你绝望的时候,看到底层人民,你就会找到希望。没错,看到这些厦门最高峰上的原住民的生活,我才明白,社会再怎么变化,只不过是物质的外壳在变化,人的心如果不能深深地扎根在哪一方土地上,那才真叫人绝望。”

梅子挖着耳朵听妈妈在说些什么,可惜,她的话都被风吹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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