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中午,我正要爬到大轮山上,接到Z妈一个紧急电话:小Z和他爸爸吵翻了,他爸爸头一次这么火大,暴怒地说“我再也不管你了”,而孩子则伤心得放声大哭,哭了很久,哭个不停;两个谁也不理谁,她急需带孩子过来和我交流一下。

晚上,Z妈特意带小Z上街买鞋,然后“顺道”带那篇引发父子大战的作文过来。我和小Z私聊,才了解,原来冲突源于Z爸看了他写的学校布置的作文练习:《因为有你,我变得坚强》。我还是勤快点,把这导火索搁到下面来,以便朋友们理清头绪:

六年级快毕业时,有一天,雨下个不停。

我真后悔没有听从妈妈的话,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但我心里得意洋洋地想着:没关系,等会儿爸爸妈妈肯定会来接我。

放学了,雨还是很大,我左等右等,始终没有人来接我,我就待在教室里写作业,越写越着急。

过了好久,整个教室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可是爸爸妈妈还是没有出现。我气冲冲地背起书包往雨中跑了进去。

回到家,我已经被淋湿成了一只落汤鸡。我打开门,一下子就瞧见爸爸妈妈双双翘着二郎腿,一边看电视,一边嗑瓜子儿……忽然间,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我丢下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了身干衣服,就倒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儿,爸爸拿了杯热腾腾的茶水走进来,让我喝。我一口便喝完了,却“扑”的一声,把茶都吐到了垃圾桶里。“好苦啊!”我叫道。爸爸又拿了一杯给我,要我把茶含在嘴里。渐渐地,我觉得这茶变得非常甘甜。

爸爸语重心长地说:“人生啊,就像品一杯茶似的,先苦后甜。不知苦,怎知甜?你只有经历了生活的磨难,才能走向独立,走向成功。”

可我还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爸爸又说:“你不是才学过《桃花心木》这篇课文吗?种树人不定时不定量地给桃花心木浇水,不就是想让桃花心木的根扎得更深,这样才能经得起生活的磨练吗?”

从此我变得很坚强。(完)

Z爸看了之后指出,最后一段太短,还需要写上“我变得很坚强”以后是什么情况,怎么个坚强?小Z不同意续上尾巴,说“我不改”,这就惹得Z爸有点火了。偏偏小Z又说,按父亲制定的学习时间表,这时候是玩耍时间,给我手机玩。Z爸不给玩。于是,两口火山同时爆发,Z爸说狠话,小Z嚎啕大哭。这会儿,小Z一边回忆,一边又抽抽搭搭地哭开了。

我浏览一下这篇习作,写得挺有真情实感,于小Z此前的写作来讲,有进步。(文中有些错别字,我打字时已经改过来。)不过,读完感觉心里面硌了一下,有个地方断裂了,不连贯,就是“我”的心理变化过程太快了,不合情理。爸爸对我说教一番,我就能受教?那天爸爸妈妈究竟什么原因没去接我,必须给我一个答案,否则我仍会质疑他们的爱。需要添加一段,解释当时父母遇到的状况,让我的成长显得流畅、自然。而不必在文末写上“我后来怎么个坚强法”,那是另一篇文章了。

小Z听了,立即拿起笔来,在最后一句话之前补上了下面的话:

我知道爸爸妈妈的一片苦心了,他们故意让我吃点苦头吧……可是我怎么着就是心里不爽。几天后我才无意中得知,那天爸爸妈妈的工作量很大,我回来前几分钟,他们也才进门,两个人都累得身体都要散架了。

我突然间觉得羞愧了,立刻原谅了他们。我明白了,我需要成长,我需要学会依靠自己。(补完)

至此,我已经明白了小Z的情况了,就这么点改作文的小事也值得引发一场大战——纵使爸爸指点得不高明,也可以探讨呀,或者也可以跟爸爸商量,往后顺延玩耍时间呀。但他的心理年龄很小,他感觉自己还是小学低年级的小朋友,心智上没有成熟到中学生的水平。这是因为父母是包办型的父母,一向为他做计划、订作息、检查作业、看作文……造成的。他还没有为自己的成长负起责任,只是“上班下班给老板打工”,反正公司是你的,业务是你的,我上下班得了。

我让小Z设想一下这个情景:你在公司上班,下班时,你跟老板说,我要下班了。老板一看,你工作干得很好,任务全完成,他也高兴地说拜拜!但是,你没完成任务,却说我要下班了,老板会怎么说?叫你加班。你可不能说,这是我下班去玩的时间,凭什么占用我的时间?老板会说,因为你任务没做好,活该你加班。否则,老板可以说,那你卷铺盖走人!

用这种给人上班的心态来对待自己的学业,你必须要领会这一点。我们可以观察,公司里工厂里,凡是持这种“上下班心态”的员工,都是在事业上不能进展的。如果非要用这种思维来想问题,那你就想着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社会上是不是会有立足之地。一个人首先要能独立,敢负责,负得起责,才能受器重。我以前在报社招过人,有些人来应聘,是父母陪着来的,这样的人就该直接扫地出门,是不是?

更好的是,我们能够跳出给人打工的心态,当一个货真价实的老板。我就是我自己的主人翁,我为我自己负全责,不必父母来监控、视察;我以我的学习效果,让你们支持我,陪伴我前进。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要想走向成功,走向幸福,只有努力培养自己——这是每个孩子应当获得的心智。

心智的发展与成熟,其实是人成长的第一要素。我是少年,我一身热血,要叛逆父母,不是不要父母的爱,而是不要父母干涉我的学习生活,我要自己承担我的学业,请父母在后面望着我,尽自己能办到的提供给我优质资源:优秀的老师、优秀的伙伴、优秀的学习资料。别的,父母不用管,只以身作则,孩子自然就看到了。平时一家人互相交流,谈起各自的经历、体验,一起来观察身边的人、事、社会的现象和问题。不要把少年当小孩子,他是一个中学生了,很多见解理当令大人吃惊,要倾听他,看他有什么独到的看法。没见解的,也要激发他得出自己的见解来。

归根结底,小Z的低幼的心理水平,反映了两代人的关系不适当。父母与孩子要改变关系模式,让孩子自己走出来,去当一个独立自主的中学生。刚开始难免会有许多起伏,会失控,缺自制力,成绩下滑,等等,但是这一关要过,等他真的为自己负起全责,往后一直到高考、到工作,就都好办了。不然,这种像小朋友一样跟爸爸争“这该是我玩的时间,怎么要我改作文”,争不着哭得像幼儿似的,很冤枉很无助的样子,无法去适应后面高难度的挑战。

如今,小Z上了初中,他叛逆,不听话了,不想被干涉,是好事,这是一次宝贵的人生转折的机会。有的人是到了三四十岁才叛逆的,父母给安排的工作辞掉,父母给结婚的老婆离了,什么都不要了,重新建立自我,过新生活去了。这是从心理学者武志红写的书里看到的案例。这人还好,是觉醒过来的一个人。而那些一辈子从未醒来的人呢?他们活过吗?

不当的父子(母子)关系需要打破,一方改变,另一方自然改变。我给Z妈讲了我和小鱼调整关系的经历。

小鱼刚上小学一年级时,我替她查作业,收书包,我显然是个老板,她是给老板上下班的员工。有一次,我有了个闪失,没把她的抄作业本放进书包里。她回家来,七掐八扒,哭闹不休,说都是我的错,都怪我!我才意识到我有问题,我越权了,我不该管她的事。于是我专心干我自己的事,她有问的来问,没问的我也不问她。她写完作文就自己拿来读给大鱼或我听,读着读着发现毛病,她自己去改了,然后收书包里了。我每隔一段时间,让她给我本子,我帮她把作文打下字来,保存在“Dora习作”里。刚一年级,她管不太好自己,考80多分正常,我只说“不对的订正了没有呢?搞通了没有?”没通的来弄通,要签字的来签字。而此时她班上的某同学,妈妈说的却是“没考一百分,不许回家吃饭”。她就知道了,我和其他妈妈不同,她也和其他孩子不同。二年级起,尤其是下学期以来,小鱼的优势渐渐显露出来。她已经很老练地管理自己了,成绩自然也进步了。我们一家三口,各人有各人的工作,各人为各人负责,彼此由讲故事、听故事、讲见闻、聚餐、出行等互动起来,生活轻松、有乐趣。

再延伸到许多家长所提的,孩子不爱跟人打交道,甚至很宅的情况,其实也是缺乏主人翁心态造成的。既然我做事情不过是迎合一下父母,不做不行,那我当然想能少做就少做。而一个孩子既然做了自己的主人公,他自然要走出去和他人建立亲密联系,因为人是社会的动物,出于本能,为了发展自己,他需要良好的关系,这都不言自明的,孩子不学而能。

昨天早上,Z妈来聊小Z的学习情况,小鱼就很想和她认识认识,建立友谊,赶紧溜进房间捧出她的百宝箱,到她身边晃一晃,又把那个漂亮的饼盒摆在她眼前。晚上Z妈他们有紧急情况,我提前跟她说,今晚我要和阿姨与哥哥谈话,不可以干扰我,在一旁做你的工作,不可凑过来。她就在餐厅剥一篓子豌豆。Z妈和她一块儿工作,一教她一个剥豆子技巧,她就很振奋,我一过来,她就说:“我有一个秘诀,阿姨教给我的!”就展示给我。平时她在学校也从老师同学那里学到很多技巧,回来展示给我,说哪个同学教给我的!就是弟弟妹妹,也常常教给她很多东西。这一种心态,是一种姿态,低的姿态,全由孩子做自己的主人翁来的。而许多孩子及大人,是别人一提个建议,指出要害,他就要跳起来,心想,你是谁呀?你来教我!你才读多少书!这是有待改进的态度。小Z也是这样说他妈妈的,说她只读到小学五年级,就要给他指出对错。

教育是一门非常难的学问,我们有时看到一些大学教授把自己的孩子教坏了,教压抑了教自杀了什么的,说明家长的学历不代表什么,不合适的教育理念终归不合适,要么功利心太重,要么太爱控制孩子,要么放任自流……凡是不好的结果,都是理念不对头造成的。不对头的理念千种万种,各有各的不同。最要紧的一条:家长要学习,学习,再学习。

许多人总说,现在教育大环境就是这样,压力很大,一级压一级,所以没办法,只好随波逐流。其实,这么想,只不过是自我安慰,因为随波逐流比较省事,又不必思考,又不必冒险,别人有的,我也差不多能有,这就偷笑吧。既是如此,当然也就不会真正去学习了,也不可能拥有一个开放的上进的心态了。家长不愿自我更新,却要求孩子自我更新,也就成了空想了。

我们要是真有心搞好家教,就必须经常向孩子学习,因为孩子天生会闪出许多大人不会有的奇思妙想,去赞赏他,去支持他,在他身后看着他尝试新方法、接受新挑战,他就渐渐地树立起自己的形象来,充满自信,充满热情,面向世界,也面向未来。

大人低下去,孩子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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